从启蒙到政治经济学
——高晓声“陈奂生系列”再解读
2016-04-13闫作雷
闫作雷
作家高晓声1999年7月6日逝世于无锡,墓碑上刻着他说过的一句话:“我敬佩农民的长处,也痛感他们的弱点。”在中国,墓碑上的文字是对逝者的盖棺定论。把高晓声塑造的陈奂生这一形象与鲁迅的国民性批判联系在一起,是1980年代以来一直到现在的惯常理解。这样的解读连篇累牍,似乎也不失为一条进入作者艺术世界的可按图索骥的捷径。但是,联系到高晓声的个人经验与历史发展的变化重读“陈奂生系列”,一系列问题就会凸显出来:陈奂生这个人物形象是作者启蒙意识的产物还是主要以个人经验为基础进行自我剖析? “陈奂生系列”的前四篇完成于1982年,时隔八年后,是什么原因使高晓声决定让陈奂生再次“重出江湖”,一口气续写了三篇? 此时,历史已经进入1990年代,作者对陈奂生及其带出的“社会面”的看法有没有发生变化? 进而我们追问,创作于“新时期”初期的前四篇与1990年代初的后三篇有着何种关系? 作为一个整体的“陈奂生系列”前后存在哪些差异? 说到底,这牵涉到高晓声对变化中的农民与农村现实的认识。本文以历史化方法重读“陈奂生系列”,以期释放文本内含的历史能量,提出问题,引起注意。
一、从前四篇到后三篇
“陈奂生系列”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毋庸置疑。尽管高晓声还写过《钱包》、《飞磨》、《鱼钓》、《买卖》、《觅》等带有鲜明民间文学色彩的小说,而且作者对之评价甚高,认为这些作品使他的创作带上了“民族风格”①高晓声:《我的小说同民间文学的关系》,《苏州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尽管高还根据自己早年的爱情经历创作了更加注重个人体验的长篇小说《青天在上》——不过,提起高晓声,人们首先想到的还是“陈奂生”。究其原因或许在于,“陈奂生系列”带出了文学本身之外的农民历史命运与农村发展变化这个重大问题。可以说,陈奂生这个艺术典型是研究者定位高晓声文学史地位的最重要根据。
然而,研究者们对陈奂生及其历史命运的关注、分析其实仅限于创作于1979-1982年的《“漏斗户”主》、《陈奂生上城》、《陈奂生转业》、《陈奂生包产》。对这四篇小说的解读我们已经非常熟悉,当时的评论者根据“新时期”初期的意识形态和新启蒙话语认为陈奂生这一形象是对鲁迅国民性批判的接续,“包产到户”解放了陈奂生这样的小生产者,他们的欢欣泪水是对“极左路线”的否定:
作者通过陈奂生的类似阿Q 式的精神胜利法的独特表现,又悲又喜地写出了正在转变的一代农民,由于背负着历史的负担而步履维艰,但现在他们终于迈出了“渴望过精神生活”的第一步,这是何等令人辛酸又令人高兴的历史性的变化啊! 小说深刻地揭示了在极左路线的重压下,象陈奂生这样的老农民过去除了沉重的劳动以外,已经失去了任何象样的精神生活;而今天,陈奂生的精神生活才得到了某种满足,这才开始了某种意义上的人的“复归”。这难道不是一代农民的历史命运的深刻变化吗?②陈辽、胡若定:《农村生活的新画卷——读近年来反映农村生活的一些短篇小说》,《文艺报》,1981年第12期。在影响最大的两本中国当代文学史中,这一看法基本延续下来。《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的评论是:“作者对陈奂生既抱有同情,又对他的精神重荷予以善意的嘲讽,发出沉重的慨叹,这种对农民性格心理的辩证态度,颇具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精神传统。”参见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8页。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道:“从当代历史发生的挫折与传统文化积习相关的理解出发,作者揭示了作为一个‘文化群体’的农民的行为、心理和思维方式的特征:他们的勤劳、坚韧中同时存在的逆来顺受和隐忍的惰性,对于执政党和‘新社会’的热爱所蕴涵的麻木、愚昧的顺从。”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7页。
不可否认,1980年代的类似解读有其根据。高晓声多次谈到启蒙和教育农民的问题:“讲到反封建,这就要对农民做大量启蒙工作,我敬佩农民的长处,也痛感他们的弱点,我们不能让农民的弱点长期存在下去,不能让他们再这样贫困愚昧下去,改变农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面貌是建设社会主义极其严重的任务。”③高晓声:《生活、目的和技巧》,《星火》,1980年第9期。他也多次表达过把自己和农民从所谓的“因袭的重负”中解脱出来的想法④高晓声:《且说陈奂生》,《人民文学》,1980年第6期。。
关于启蒙、国民性批判后文还要涉及,这里只想指出:即使我们承认这一主题的有效性,那么它在前四篇中也已充分揭示,陈奂生的性格刻画也已高度完成,陈奂生作为中国小农代表的形象也已非常饱满。当时的作者也决定让陈奂生“退休”。然而,八年之后的1990年,高晓声再次以陈奂生为主角一口气创作了《陈奂生战术》、《种田大户》、《陈奂生出国》三篇小说,而且这三篇总计十万多字,远超前四篇的六万字。是什么原因让高晓声时隔这么长时间再次续写陈奂生? 难道他就为了重复自己、重复被评论家认定的前四篇小说对农民和现实生活的理解?
显然不是。根本原因在于苏南农村发生的新变化。八年后,高晓声此前赞颂的“包产到户”并没有使陈奂生这样的小农富裕起来,相反,分散的小块土地恰恰成为小生产者致穷的根源,而且农村的社会风气和农民的精神面貌也呈现新的趋向。从这个意义上说,八年之后的《陈奂生战术》、《种田大户》和《陈奂生出国》一方面试图对变化中的农村、农业、农民做一记录,另一方面也是对之前观点的修正与反省。
“陈奂生系列”共七篇小说,虽然是一个整体,但是前后期的着重点并不相同:前四篇以个人经验和时代语境为基础,剖析自我和农民的历史命运,顺便搭上了风靡一时的新启蒙话语的顺风车。八年后农民问题凸显,“陈奂生”重出江湖,然而后三篇的重心已不再是人物刻画和所谓国民性批判,而是以问题为中心,通过陈奂生包产后的八年生活来看农村发生的巨大变化和农民的分化,展示陈奂生在“新时期”“翻身”后的最终归宿。分散的小块土地无法使农民致富、苏南农村的新面貌、农民的分化,这些问题成为后三篇的中心关切。
同时,后三篇也无意中显示了启蒙的无效。小生产者的文化积习、“落后”礼俗乃至生活方式的变化,靠的不是静止的启蒙和国民性批判,而是生产方式和发展方式的变迁。在这一点上,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看法依然有效。然而,在20世纪80年代,把政治经济上的问题转化为文化或国民性问题是非常普遍的做法。如果说1980年代是沉溺于文化批判的理想年代,1990年代则是践行经济理性的现实年代。在这个意义上,“陈奂生系列”的前四篇与后三篇正是两个不同年代时代精神的折射,从前四篇到后三篇十二年的时间跨度也与从80年代向90年代的过渡若合符契。通过对“陈奂生”的不间断跟踪,高晓声记录了这位小生产者从解除“桎梏”到再次被戴上新锁链的全过程。从“一包就灵”到“越包越穷”,这就是前四篇与后三篇的断裂所在。
学过经济学又参加过社会主义实践的高晓声,尽管80年代后期受到新启蒙话语影响,不断提及国民性问题,但农村的现实变化(农民的分化和农村的地区差异)超越了他的国民性话语,使他客观上回到了政治经济学上来。
高晓声曾感慨“上城出国十二年,小说一篇写白头”。确实,前后十二年描写一个人物及其带出的社会面,说明在作者那里,后三篇与前四篇至少同样重要。可是令人不解的是,研究者和评论家为什么要腰斩“陈奂生系列”,只关注前四篇甚至仅仅是前四篇中的《陈奂生上城》呢?
二、农民身份及其启蒙方式
从高晓声的创作谈和演讲中,读者不难发现他试图接续社会主义革命中“教育农民”的传统:“只有去理解农民……看看他们身上有哪些积极因素,哪些因袭的负担,然后抑浊扬清,同着他们一道前进。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走。百分之八、九十的人不肯走,你能走吗? 不管怎么样,在我们这样特定的国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要关心农民的成长,对农民应该做启蒙工作,应该付出劳动,而且应该是巨大的劳动。”①高晓声:《扎根在生活的土壤里》,《文艺研究》,1981年第1期。尽管如此,此时的高晓声对待农民决不是启蒙者惯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同情和俯视,而是以一个农民的身份为农民“代言”,更多的是对农民的敬佩和感激,这与民国时期那些看不到农民身上蕴含的巨大力量的乡土作家、启蒙作家决然不同。他看到农民的隐忍和顺从,也发现农民的不屈和韧性:“我对陈奂生们的感情,决不是什么同情,而是一种敬仰,一种感激。……我能够正常地度过那么艰难困苦的二十多年岁月,主要是从他们身上得到的力量。正是他们在困难中表现出来的坚韧性和积极性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回顾这些年来,我完全不是作为一个作家去体验农民的生活,而是我自己早己是生活着的农民了。”②高晓声:《且说陈奂生》,《人民文学》,1980年第6期。
高晓声所说的“启蒙农民”其实更类似于变换农民的精神状态,以使其接受“新时期”的农村改革及其意识形态,他所谓的“因袭的负担”,无非是此前的社会主义思想和农业集体化实践。因之,他的启蒙其实与当时的“解放思想”无甚区别。
值得注意的是,高晓声的启蒙方式也很独特,他是通过写农民来剖析自己,再以剖析自己来反思农民,通过个人经验带出广阔的历史与现实。高晓声小说中的很多细节都是作者本人的经历,“陈奂生”这个人物更是有着作者的影子:
《陈奂生上城》有我自己的生活经历在内。我恢复工作后,往常出差,住招待所。现在招待所也供不应求,能找到住也不容易。所以,住什么样的房间,是好是差,不是我能决定的,要当地接待我的人和招待所联系后根据可能安排。但主人们总希望我这位客人能住得好一点,因此我往往住进了较好的房间,住一夜要付五、六元,七、八元不等。我想苏南农民劳动一天,通常只有七、八角收入,住一夜倒花掉农民近十天的工资,悬殊实在太大。人的价值为什么这么小? 床的价值为什么这么大? 普通干部和工人的工资也不过六、七十元一月,要三个人的工资合起来才抵得一张床呢。这种情形,农民不但不知道,告诉他们,他们都不信。反笑我说海话。“海话”就是吹牛。因此我就想若能让他们去住一夜,就会相信了。
小说写陈奂生住招待所花了五元钱的经历,让他觉得“总算有点自豪的东西可以讲讲了”,有了在村民和老婆面前炫耀的资本,仅花了五块钱就买到了“精神的满足”,因此“值透”。参考上面的引文,我们知道陈奂生的心理其实是作者自己的。至于高晓声本人第一次住高级招待所有没有出陈奂生那样的洋相,读者只能想象,不得而知了。
陈奂生们即使当了几十年“漏斗户”,也还是对未来、对生活抱有坚定信念:“他们活着,始终抱定两个信念,一是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相信能依靠自己的劳动活下去,二是坚信共产党能够使他们的生活逐渐好起来。”①高晓声:《且说陈奂生》,《人民文学》,1980年第6期。这就是高晓声所说的农民的坚韧性和积极性吧,这种精神品格也感染到高晓声:“我相信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原则,相信共产党的纲领。原因很简单:我在这世界上找不到更好的东西了,想想这个原则,想想这个纲领,一个人的精神境界就会变得美和崇高,就有力量去同丑恶战斗。所以,对我来说,这种信念不是空洞的,不是盲目的,不是人云亦云的,不是把我打成右派就能使我动摇的。它是我为人处世之道,是我判别是非,区分善恶,鉴定美丑的依据。发而为文时,我就知如何褒贬!”
让高晓声不满的仅仅是,陈奂生是一个“跟跟派”,太听“生产队长”的话,没有“主人翁意识”。“新时期”陈家村要实行“包产到户”,陈奂生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抵制,担心自己这样的弱势家庭会减产。高晓声抱怨陈奂生在那个“极左年代”没有抵抗“错误路线”,是“愚昧”和“顺从”的表现。但是高忽略了,陈奂生这样的小农虽不是此前时代的先进人物,然而经过近三十年的社会主义教育和农业集体化实践已或多或少具有一些集体意识。陈奂生依靠集体“吃荫下饭”的想法乃是因为集体在有其弊端的同时也为他这样的弱势家庭提供了最基本的社会保障。而高晓声的“启蒙”就在于,“教育农民”,让他们在“新时期”摆脱那些因袭的思想意识,“各显其能”。
高晓声对李顺大、陈奂生们物质上的匮乏感同身受:“农民生活中涉及的每一个角落,也都有我的印记。公社、大队,生产队的丰产或歉收,富裕或贫困,措施正确或错误,一个政策所起作用的好坏,干部作风正派或邪恶,以及一场大风或暴雨产生的效果,我同农民的感受都是共同的。……我不光是看到李顺大们造屋的困难,我自己也有这焦头烂额的经历。我不光看到‘漏斗户’主们揭不开锅,我自己也同他们一道饿着肚子去拼命劳动以争取温饱的生活,同他们一起挺直了腰板度过那艰难困苦的时期。”②以上引文参见高晓声:《谈谈有关陈奂生的几篇小说》,《文艺理论研究》,1982年第3期。高晓声1958年作为右派打回原籍(江苏省常州市武进县郑陆镇董墅村)务农,不久婚后一年的结发妻子因肺病去世,高本人也患有严重的肺病,1965年曾做肺部手术,摘除了一叶肺,抽掉了四根肋骨。①参见高晓声:《刃的怀念》,载《高晓声散文自选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所幸1960年代初右派摘帽,进入三河口中学当老师。文革中栖栖遑遑,1971年,43岁的高晓声与29岁的寡妇钱素贞结婚。高是独子,上面还有两个老人,钱素贞又带来两个女儿,再加上不久之后出生的儿子,三代人组成了一个七口之家。这样一个家庭与小说中的陈奂生家一样,肯定会时不时捉襟见肘。所以对于有利于农民的新分配方案,高晓声是热烈拥护的。可以说,作为一个“生活着的农民”,高晓声对陈奂生们的愿望是十分了解的。
然而另一方面,这个“生活着的农民”,并不是一个“思想上的农民”。即使生活上高晓声完全农民化了,他这个农民也与陈奂生这样的小农不同。高晓声是乡村能人,他说“新时期”即使不写小说,也会“非常出色”。确实,他在农村不仅会各种农活,做过篾匠,而且在社队企业当技术员研制过“九二〇”,还繁殖过蘑菇,培育过木耳,经他指导的农民都发了财。②叶兆言:《高晓声:另类的农民作家》,《学习博览》,2007年第5期。同时他还是一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农民们有事会同他商量③高晓声:《谈谈有关陈奂生的几篇小说》,《文艺理论研究》,1982年第3期。,这又使其类似于传统乡绅。因此,高晓声尽管熟悉农民的生活和想法,但在感情上与农民一直是有疏离的。这种距离在他1979年进城后很快就表现出来了。作家叶兆言回忆说:“高晓声提起农民的生存状态就有些生气,觉得国家对不起农民。他自己作报告的时候,农民的苦难是重要话题。也许是从近处观察的缘故,我在一开始就注意到,高晓声反复提到农民的时候并不愿意别人把他当作农民。他可能会自称农民作家,但是,我可以肯定,他并不真心喜欢别人称他为农民作家。”④叶兆言:《高晓声:另类的农民作家》,《学习博览》,2007年第5期。尽管高晓声“黑脸龅牙”,“土得让人没法形容”,这位“生活着的农民”显然不会在“新时期”安于乡村能人、乡村文化人的角色,他要克服二十多年的农民习气,回到启蒙的知识分子的地位上来。
总之,“陈奂生系列”的前四篇,一方面有高晓声自己的影子,作者通过对个人经验的征用来剖析自己和农民的精神状态,同时另一方面也确实有着启蒙意图,然而这个“启蒙”如上所述,从一开始就与五四时期的启蒙不同,因为作家本人及其描写的农民和农村已经经过了社会主义改造。如果非要以“启蒙”视角解读前四篇,那么“启蒙”的主要目的用高晓声的话来说,是让陈奂生们具有“科学知识”、“现代办事能力”和“主人翁意识”,可是这与建国后“当家作主”、“科学种田”的口号不是一致的吗?
在高晓声看来,陈奂生们只有具备“主人翁意识”、“科学知识”和“现代办事能力”才能得到改造,而陈奂生的小农思维正与之相乖谬。那么,高晓声能发现“包产到户”重新释放的千万小农与现代农业的矛盾吗? 在农村商品化转型中,陈奂生这样的小农会富裕起来吗? 他们会走向何处? 在前四篇中,高晓声还在为新农村政策和“包产到户”欢呼,来不及预料其后历史的发展,但苏南农村的变化很快使他意识到了这些问题。
三、小生产者的历史命运与苏南农村的新变化
1988年,高晓声在美国大学的演讲中多次讲到此前并没有提及的“国民性”。国民性话语在80年代流行一时,高晓声搭上了国民性批判的最后一班车。高认为农民占中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因此国民性、民族性指的就是“农民性”。此时他虽也提到对农民的感激以及农民的“优良品性”,但对农民“劣根性”的批评多了起来,他开始反省“农民意识”对非农民的影响;对农民革命的“封建性”的认定更是与新启蒙思潮相一致。⑤高晓声:《中国农村里的事情——在密歇根大学的演讲》(1988年3月22日),《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2期。
已有研究者注意到这一变化。刘旭认为高晓声身份地位改变后,越来越精英化,“陈奂生系列”的后三篇严重脱离现实,仍然惯性延续着早期的主题,“执着于脱离现实的、静止的国民性批判”(其实高晓声在1980年代初并未提到国民性)。在这位研究者看来,陈奂生在《战术》、《种田大户》、《出国》中被描写成“营养丰富的坏人培养基”①“他虽然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却也是营养丰富的坏人培养基”,因此高晓声决定让他退休。高说陈奂生是坏人培养基,理由是,陈奂生有着严重的小农心态,与现代化格格不入;其次,他身上沉淀了很多在作者看来应该清除的传统中国礼俗习惯。参见高晓声:《陈奂生上城出国记·后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27页。,“在此,高晓声表现出了刻骨铭心的恨”,进而追问“高晓声这个农民的‘代言人’,是何时变成农民的鄙视者和否定者的”? 作者给出的答案是,由于高晓声的“虚荣心、小聪明和世俗化”导致他脱离了现实,与陈奂生们越走越远。②刘旭:《高晓声的小说及其“国民性话语”——兼谈当代文学史写作》,《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
有些事实似乎可以佐证这一观点,即高晓声情感与生活方面的变化。随着高晓声名声大振,他的女性崇拜者日多,进城后没几年高晓声即因缺乏“共同语言”而与钱素贞闹离婚③关于高晓声的生平“八卦”、为人处世和情感经历,读者若感兴趣可参看《林斤澜说》(程绍国:《林斤澜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和叶兆言的《我所知道的高晓声与汪曾祺》(《文学报》,2003年第1405期)。,并发生了三段婚外情;平时生活中也有《钟山》杂志社高晓声的责编(也是高在省作协的同事兼邻居)所说的右派作家常有的“补偿心理”④徐兆淮:《我所知道的高晓声——写于高晓声逝世10 周年纪念》,《太湖》,2009年第6期。。高既有农民精明狡黠的品性,也有文人游山玩水的性情。笔者也同意:高晓声进城之后拉开了与农民的距离,津津乐道于启蒙和国民性改造。然而,在作者那里,虽然认为小农陈奂生们“弱点”太多,但终其一生还是保持了对农民的深厚感情,因此即使高的身份地位变了,也不太可能对陈奂生们怀有“刻骨铭心的恨”。
高晓声进城后确实存在脱离现实的危险,但是二十年多的农村生活以及与家乡董墅村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得高晓声对苏南农村的变化了如指掌。他后期的三篇小说并未脱离现实,而是深植于苏南农村的深厚土壤。苏南农村的现实发展超越了国民性批判的意图,后三篇呈现了小农陈奂生依靠小块土地无法致富的现实以及农民分化和农村地区差异的图景。
《战术》写陈奂生辞掉社队企业采购员的工作,承包了六亩三分地,成为“六亩三分地的国王”,《种田大户》中,陈奂生又耕种了别人无暇照料的四亩半地,这样贪田的陈奂生一共种了十亩八分田,一跃成为村里的“种田大户”。那么,此时“陈家村”发展情况如何? 其他村民们又是怎样生活的呢?
像大多数苏南农村一样,陈家村乡镇企业发达,集体主义的村办工厂,不仅富裕了企业经营和管理者,而且其巨大收益也让普通百姓得到实惠。陈家村的先富村民的致富方式,一是靠乡镇企业,二是凭借各项副业。可以说,没有一个是依靠小块土地致富的。土地不仅不再是陈家村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而且成了很多人的累赘。“包产到户”不久,陈家村的农民就开始分化:“总而言之,种田大户陈奂生和供销员王生发的收入是悬殊得不能比较的。实在也无法比,因为王生发的收入谁也不摸底。除了王生发,还有劝陈奂生合伙养珠蚌的陈荣大,养鱼的王洪甫,一年的收入,也都比奂生大几倍。”作者在1980年代中后期即发现了其后“三农问题”的端倪,即种田最没有收益,分散的小块土地恰恰成为农民致穷的根源。高在80年代初期就写了依靠社队企业先富起来的刘兴大一家(《水东流》),在后三篇中,高晓声进一步揭示了陈奂生这样的小农依靠小块土地无法致富的现实。在高晓声看来,小农经济的致富之路是走不通的,“泥腿子”无法致富,他评价《泥腿》中和陈奂生一样的朱坤荣:“朱坤荣走致富道路的那双脚沾满了泥巴,绝对走不远,人们不能像他那样富裕起来。”⑤高晓声:《关于写农民的小说——在斯坦福大学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2期。高晓声写了许许多多的农民(当然陈奂生最有名),这些农民并不都像陈奂生一样是小生产者。对于其他依靠副业和社队企业先富起来的乡村能人,作者基本都持肯定和赞扬的态度。因此,对于高晓声来说,陈奂生并不足以代表所有中国农民,他顶多是“新时期”一个醉心于包产的小生产者的典型。
高晓声之所以续写后三篇,其主要动机就是要记录下农村发生的新变化——对这一变化的深刻披露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可谓绝无仅有。虽然包产初期,因国家大幅提高粮价等新农村政策,农民收入大为增加,但是当1984年以城市为中心的商品经济改革启动后,小农经济遭遇甫临的市场,农用工业品价格高扬,粮价降低,农民开始陷入新的困顿。“奂生家的全部收入都靠种田”,虽然是“种田大户”,到了《出国》写作的年代,陈奂生不仅没有富裕起来,而且愈加窘迫了:“(粮食)产量逐年降低,收入逐年减少……加上物价浮动,原来积蓄的一点钱日渐贬值,家中生活,就日见窘迫。”在小块土地上刨食的小生产者最终不可避免地沦为了市场经济下的“自由”劳动力。这就是高晓声揭示的一个中国小农在“新时期”的最终历史命运。
最重要的是,高晓声不仅观察到小块土地无法使农民致富,农民的致富途径是依靠乡镇企业和各项副业(而这直接与农民的“科学知识”和“现代办事能力”联系在一起),而且注意到“包产到户”后中国农村发展的地区差异:“一九八二年,苏南农民普遍开始把平房改造成楼房,而苏北农民还只在掀掉草房盖瓦房。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盖新房的农民还是凤毛麟角。”之所以有如此差距,就在于高晓声所说的“起点不同”,苏南农村的起点是社队企业(1984年后改称乡镇企业,社队企业-乡镇企业是前三十年农村工业化的产物)①关于社队企业-乡镇企业的历史及其与农村发展的关系,可参看潘维:《农民与市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苏海舟:《“破茧之初”:1978年前后中国农村与农民的原初状态及地区差异》,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版。,而其他地区的起点则只有“包产到户”。陈家村在“新时期”之后逐渐工业化,集体所有制的乡镇企业让农民富裕起来了。正如高晓声所说:“时代不同了,富裕起来必须有重要的新因素,如果工业处在落后状态,农副产品就找不到足够的市场,销不掉就很难富起来。四川的工业水平无法同苏南相比,所以经济发展的水平就大相径庭了。”由于乡村的工业化,苏南农民也亦工亦农了,他们的收入已主要来源于乡镇企业。“我们苏南的农田就越来越成了问题,现在苏南各乡各村,一般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农民在工厂做工,比较高的比例达到七八十,还有的村全部农民都在工厂做工,八小时以外方能务农。他们已经不是职业农民而是业余农民,在农闲的时候他们还能够利用业余时间去照顾土地,但到了农忙时就只能依靠外地的亲友和临时工了。他们的收入超过城市里的一般工作人员,有的甚至超过很多。他们的消费水平也高过城市。这些村庄里的农民不愿到村庄以外去找工作”,“浙江宁波地区,平原上的农民大都从事工商业去了,无暇顾及土地”。高的小说《送田》描写的就是这一情况。高晓声对农村新问题、新情况的捕捉极为敏锐,怎么能说他脱离现实呢?
高晓声以自己的家乡董墅村②“董墅村位于常州市武进区郑陆镇的中部……京沪高铁直接从村中贯穿而过。……共有承包面积1544 亩。其中渔池面积635 亩,水稻面积1103 亩。本村共有工业企业20 家,2013年完成工业产值41570万元,销售收入39970万元。本村近年来种旱面积有所扩大,达到441 亩,主要是引进外来种植户。规模较大的养殖户有邵炳生养鸡专业户,第三产业发展较好,沿公路开设有不少店铺,小菜场兴旺发展,车站饭店生意兴隆。扎笤帚、扎拖把是本村的传统副业,每年能给农民增加几十万元收入。养鱼、养蟹我村也是富有特色。2013年我村人均收入达到17150 元。”参见百度百科“董墅村”词条:http:/ /baike.baidu.com/link? url =d42coRcFVHe8Y5O2D0-rPKGR8C5hO4ivp3rAHH5BUmgDlKcwoGjX76 WeMA8Mf2wxP2FM_KFb1GI1dJ5VQZUASkkypKYcy9aKjLSmbCtaM.(陈家村的原型)为例展现农村地区发展的不平衡:
新时期以来,我家乡的农民很快就找到了许多发展家庭经济的办法,发达的工业既替他们准备了工作又为他们提供了副业产品的市场,农民进行任何工副业生产得到的利益都比农业生产高得多。因此,很快就失去了包产到户的兴趣,把分到的土地看成包袱,他们已经不要土地了,想送又送不出去,因为没有人接受。但是在江西吉安地区,农民还是希望能有多一些土地供自己使用。还在“剥削”路的边沿,大路的边沿和田埂的边沿,使那些道路悄悄地变狭,而扩大了各自的耕作面积。
显然,在后三篇中,高晓声对“包产到户”、小农经济及陈奂生这样的小生产者有了新的更为复杂的看法。对于“包产到户”陈奂生有过抵抗和迟疑,但“新时期”初期的高晓声却是热烈拥护的,不过在后三篇中,高晓声直面现实,写出了陈奂生从“一包就灵”走向“越包越穷”的窘境。他最终认识到:“苏南农民最向往的还是这种乡村工业化的方式,集体富得极快,贫富差别不大,矛盾很小,社会安定。”
另一方面,高晓声也观察到农村的新变化所带来的观念和社会风气的改变:“公开的和私下的,正当的和错误的,高尚的和低下的,合算的和上当的,合法的和非法的,浩浩荡荡,一如长江激流,鱼龙和泥沙俱下,许多旧的观念,正在受到这股激流冲刷。当然这样的激流不可能是清泉,它会带来许多不干不净的东西。”①以上引文出自高晓声:《中国农村里的事情——在密歇根大学的讲演》(1988年3月22日),《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2期。这一问题,王润滋的《鲁班的子孙》曾予以揭露,同样,这也是后三篇的关注所在。小农经济和个体经济恢复后,接受了三十年社会主义教育的陈奂生,在“新时期”彻底倒在了“钞票”面前,小说忍不住议论道:“人头上戴了箬帽,天就被箬帽遮住了,心头上包了钞票,思想就被钞票覆盖住了。”在后三篇中,小生产者陈奂生守财、不思进取,视金钱为一切,他当“漏斗户”主时邻里都曾借米与他,可此时,当邻居向他借一点钱暂用时,他却分文不予。“奂生夫妻两个,财还没有发,刚有了几个臭钱,脸孔就变了。……他以前困难的时候,总来开口借三斤、五斤米;好几次哩! 我们都借给他。那时候我们也并不是有得粮食多,也是束紧了肚皮省下来的! 总是要互相帮忙嘛! 现在他一有钱就忘了交情。漏斗变成筌笼了。”集体主义传统深厚的苏南农村尚且如此,其他地区就可想而知了。陈奂生积攒了一点钱,“他的精神生活竟出奇的丰富起来”,这“精神生活”居然是有钱能买到自己想要东西的满足感。除了金钱至上观念、私欲对传统美德的侵蚀,社会风气也变了:
左邻右舍,彼此已不知道对方赚了多少,只能凭花钱的气派去推测。除了造房子,电视机、收录机开始在陈家村露出头角,城市里花花绿绿的打扮,姑娘头上的卷发,传播之快,真如一夜春风吹,千树万树梨花开;全不用干部关心去做典型试验和全面推开的工作。赌博的不叫自聚,烧香的成群结队。这也不是阶级敌人在暗中兴风作浪,不过是老习惯仗了财势复兴而已。
《种田大户》提出了农民有钱之后“怎么过日子”的问题。在商品经济和甫临的消费主义面前,知识分子的那套启蒙观念失效了,用启蒙话语对付革命的暴力、权力的蛮横或许非常有效,但面对金钱拜物教和其后的“资本”专制却丧失了批判力量。“新时期”之后,如果真有所谓“国民劣根性”,它的经济基础恰恰应该是小农经济。然而,“新时期”初期的作家一方面支持“包产到户”,呼吁“解放”马铃薯式的小生产者,让他们单干(“一包就灵”),另一方面又大呼改造国民性——这一悖论正是其后启蒙话语失效和作家面对“三农问题”集体失语的原因所在。
因此,即使高晓声在后三篇中有国民性批判的意图,但也同样给出了不同的启蒙方式。在《出国》中,他以知识分子(辛主平)的视角批判了小农经济的无政府主义和陈奂生小农思维的愚昧,然而又以陈奂生的视角讽刺了现代工农业的非人道主义。可以说,苏南农村的发展变化超越了那套国民性话语,学经济学出身的高晓声重新打开了一点政治经济学视野。这视野即使不够大,也足以使他看到:分散的小块土地无法使农民富裕起来,而只有农民最向往的集体性的乡村工业才能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是变革生产方式而不是观念说教才是启蒙农民和改变国民性的关键——小生产者陈奂生被市场化浪潮裹挟而愈加窘迫,而他秉持的小农意识也该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