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下的思考”
——论《行过洛津》的灾难书写和深层思考
2016-04-13程燕婷
程燕婷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灾难下的思考”
——论《行过洛津》的灾难书写和深层思考
程燕婷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行过洛津》表面看是在书写近代洛津的迁移史和发展史,实际上书写了洛津的灾难史及其下层阶级灾难,同时揭示宝岛台湾充满自然与人为灾难的历史。论文是从地方灾难书写、下层阶级的苦难书写、深层灾难书写,来揭露施叔青深藏在文本底下对整个台湾岛的深层思考。
地方灾难书写;下层阶级苦难书写;深层灾难书写;深层思考
《行过洛津》是施叔青“有计划地以文学之笔书写台湾历史工程的首部”[1]66。小说依然采取“以小博大”的方式进行创作。在《香港三部曲》中,以烟花女“黄得云”为主角,这次施叔青大胆地选择了比娼妓还要低一等的伶人作为书中的主人公。且将风靡闽南、潮汕和台湾地区的《荔镜记》贯穿全书。通过伶人“许情”的眼睛,以及他三进三出洛津的所见所闻来展现清朝时期洛津(特别是嘉庆、道光、咸丰)的方方面面。
南方朔说:“《行过洛津》写的是嘉庆年间,洛津(即鹿港)这个汉移民社会的形成及其兴衰沉浮。”[2]3“由一个泉州七子戏班旦角月小桂(即后来成为鼓师的许情)的生平遭际为主线,切进了洛津的移民史页。”[2]3但是,小说却不只是一部洛津的地方移民史,也是台湾早期社会的移民史记。从小说的内容上看,它不仅是洛津的地方灾难史,而且是整个台湾岛的灾难史。不可否认的是它还执意书写了伶人(许情等人)的生存灾难。
灾难,有自然灾难与人为灾难,二者是互相渗透的。这便道出了洛津地区遭遇灾难的本质。
1 对洛津地方灾难史的书写
1.1 自然灾难:
1.1.1 关于两次强烈地震的书写
在《台湾省通志2:卷首大事记下》的记录中,从道光元年至道光三十年的29年中,台湾共发生了六次的地震,分别是:道光三年(1823)的“1月3日夜,地大震”[3]75;道光十三年(1833)的“11月,淡水地震”[3]79;道光十九年(1839)的“5月17日,台湾府城地震、嘉义县大震,官舍民屋多倾圮,毙百余人。淡水地微震”[3]81;道光二十年(1840)的“十月,嘉义大地震,山崩地裂,屋毁人伤”[3]81;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10月8日辰刻,台湾郡城地震,由南而北,交往年为重。”[3]85;道光三十年(1850)的“三月,嘉义大地震,毁屋伤人”[3]85。施叔青着重叙述道光末年的两次大地震。
一次是:“第一次地震发生于道光二十五年正月,震垮了四千多户的民房,近四百名男女当场被压在瓦砾堆中毙命。第二次是道光二十八年十月初八清晨,彰化、嘉义遭到远较三年前严重的震灾,洛津死伤无从计数,彰化的四个城门,其中东门是……摧毁殆尽。”[4]14-15而且在主人公许情第二次前去洛津时,洛津仍未恢复到震前的繁荣。施叔青引用真实的地震事件,并以精准的语言将历史上的地质灾难重现在我们面前。通过许情这个伶人的双眼为“摄像头”:“没走几步,就看到一间间门户塌陷、屋顶不翼而飞、楼阁半倒废弃的屋子。一长排街屋,当中突然现出一个凹洞,此起彼伏,像极了一排牙齿,中间被拔去几颗,露出一个个黑窟窿,令人异样地心惊。”[4]15以人的被拔的牙齿来形容被地震无情震走的房屋,除了形象与生动,更是充满了极深的不舍之情与无可奈何。从这可窥探出对于洛津繁荣最直接的影响者就是地质灾难:仅仅一两次的地震,就能够将一个繁华港口渐变成一个荒废的小镇。
1.1.2 洛津港口严重的淤沙加之大风大雨
洛津还时有台风(九降风)和由地震引发的海啸。就道光年间(1821——1850年),台湾共发生了12次大风大雨天气。对于洛津港而言,最致命威胁就是严重的淤沙了。
借着海港的独特优势,靠着两岸的商贸发展而腾飞的洛津,在嘉庆中叶后经济空前繁荣,海运十分发达,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可是,当许情第三次踏入洛津,此时的洛津,已沦落成一个“财力声势大不如前”的待再次发展城市。较之前的发展状态,现在的洛津,让人忍不住惊叹时间之无情、世界之易变。仅从洛津居民的饮食便能发现这一变化:“洛津居民以番薯充饥”。[4]18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我们不仅唏嘘:那个以生产稻米文明中国的洛津,如今只剩下番薯,民众的生活变得多么的困苦。而这一切的变化,归因于台湾频繁的地震,“高山地质脆弱,经过移民滥垦滥伐,破坏了水土,一遇到台风雨季,豪雨冲刷而下,携带大量沙土淤塞港口”,[4]18致使海底平浅,船舶不易进港。就算后来转移到王功港后,可是又遭遇了道光末年的两次大地震,浊水溪泛滥得不可治愈,王功港也报废了。洛津就这样失去了港口的先天优势,逐渐衰败下来。
真真应了那句“转眼繁华等水泡”[4]17。得益于港口优势发展起来的洛津,也因为其港口的淤沙而宣告衰败。
1.2 人为灾难
1.2.1 愈演愈烈的漳泉械斗
人为灾难首推的是漳泉的分类械斗。在《台湾省通志2:卷首大事记下》中关于台湾的分类械斗有这样的记载:“道光四年甲申(公元1824年):是时,台湾各地分类械斗之风渐起。”[3]76就道光年的29年间,台湾就发生了八起有记录在册的械斗,其中漳泉械斗就有五起。这说明了漳泉的械斗的次数之多。
对于漳泉的分类械斗,书中叙述了两件。一是洛津的第二十任同知卢鸿在征讨海贼涂黑时,征用了彰化的漳州义勇助官兵协守海防,以防海贼入港,又避开了涂黑与泉州老乡的接触。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这番举动,竟然引发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漳泉械斗”[4]169。那个可怜的泉州籍女子因嫁入漳州人村落,有了漳州口音而丧命泉州乡亲手下。这足见当时漳泉械斗的激烈程度,也让我们看到当时人民的粗鲁与无知。
后来的漳泉械斗逐渐演变成三姓结堂互掷石头对战,成了一种风俗游戏:洛津的施、黄、许三姓,到仑仔顶墓地,以东西为界,各占据一方,然后相互扔掷石头、砖头,并约定不报官衙,受伤者由角头安抚。与其说是种置官府于无形的风俗游戏,倒不如说是种将生命置之无用之地,是一种先民对于自身能力的大胆行为。若在清明前后几天来一次石合战,那么那年便会流行热病瘟疫。在这里,施叔青不仅道出漳泉械斗的历史真相,更为当时的历史也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1.2.2 鸦片的输入
台湾地区首次出现鸦片是道光七年,即1827年,是“英人始来沪尾,潜售鸦片。”[3]78就一个“潜”字,指明英人销售鸦片的非法性与鸦片市场的潜力之大。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洛津人民将更多的财力精力付于戏曲、烟花巷上。当鸦片的出现时,人民便大力将其剩余的物力财力转投到鸦片的吸食当中。从此,他们渐渐地不关注物质生产,却专注鸦片吸食。
关于鸦片的受欢迎程度,在优伶玉芙蓉和歌伎珍珠点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首先是玉芙蓉的师父对于鸦片的喜欢,那个最后在病榻上教授玉芙蓉的老优伶,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必定是在落魄中悲惨地死去。而步其师傅的后尘的玉芙蓉,他的下场必定与其师父相差不多。
珍珠点——这个后车路的声、色、艺齐全的大歌伎,在其身体出现不适,当她咳出第一口血后,老鸨月花才慌张为她寻药。试用了很多偏方,最后一剂有用的偏方竟然是鸦片。从此,后车路的大色歌伎珍珠点的人生与鸦片脱不了干系。
连处于社会阶层最下级的优伶与歌伎都开始吸食鸦片,那么可想而知,处在社会的中上层阶级那些民众,自然而然与鸦片有了不解之缘,那么鸦片市场必定是十分繁荣的。特别是1840年,鸦片战争的爆发后,鸦片在当时的中国社会中存在有了合理性,变得畅通无阻。这更是进一步扩大了它的市场,也更强烈地影响人们的生产生活。故,鸦片的输入以及鸦片战争的爆发,也成了施叔青揭示洛津人们遭受的一种人为灾难。
2 下层阶级的苦难史的展厅
施叔青以小见大的创作手法在《行过洛津》中以两条主线呈现出来:一是以戏子许情三次来洛津的所见所闻,一是《荔镜记》唱本被迫被改为符合所谓的传统道德观念。书中以十分精确的笔墨向我们描绘了洛津繁荣时期的歌伎、艺妓、流浪者等下层人们的悲惨生活与命运。
2.1 优伶们苦难命运的真实写照:以许情为例
许情因家贫,不幸地被生母卖入戏班学戏。原本应围绕在父母亲身边撒娇撒泼的年纪,无奈命运的太过苛刻,七岁的许情开始在戏班过起了戏子的悲苦生活。在戏班这个靠脸吃饭的地方,同时也靠实力生活的地方。除了每天要“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食膳的苛刻,对于年幼的许情而言,戏剧的基本功是最为难学和难以适应。他被迫学练旦角。刚开始,他怎么学,也学不会旦角的细细小步,莲花碎步。班主竟然对年幼的许情施以暴行,威胁小小年纪的许情说:“阉小公鸡一样把你给阉了。”[4]288害怕被阉割,从此,双脚并不紧的戏子许情再也没有并不紧过。他学会了旦角最为难学的莲花碎步,很快进入扮演的角色当中,成为了泉香戏班不可多得的好旦角。就是一开始的学戏,让幼小的许情分辨不清了自己应有的男性意识。那曼妙的莲花碎步——是许情性别认同障碍的第一步。
在那样小的年龄里,身为男儿身的许情被迫隐藏自己原本的性别,强迫自己心里暗示自己就是一个“小女生”。长年累月,最后,他竟天真地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儿身。他喜欢女生喜欢的东西,并从里到外,都显示了他对于女性用品的喜爱。当乌秋领着他去剪裁衣服时,他竟然“喜欢衣料滑过手的那种感觉”。[4]74许情,让自己陷入一中身为女儿身的光荣感中。与其说许情陷入一种“女儿身”的自豪感中,不如说,可怜的戏子陷入了生活的泥淖里,生存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后,迫不得已时对自己性别进行自我颠覆。这个可怜的伶人硬生生地将自己从男易位到女,接受了生活的巨大调戏。
许情从一开始的被迫逐渐发展到后来的自愿——甚至有目的地顺从这种性别的颠倒。许情将自己的人生分别压在了乌秋与石家三公子身上,甚至是屈服于同知朱仕光官威下。是的,他除了身体,一无所有。在文本中,一直在重复那句“除了身体,他一无所有”。后来他在面对身体的变化时,选择了作鼓师——一个戏班的灵魂人物,吃尽了苦头,他成为了不被生活遗弃的的强者。在这一段经历中,他男性的性别苏醒起了巨大的作用。有学者认为,《行过洛津》“真正的问题不是“男”人“假”扮女人,而是女人如何定义”。[1]72而促使许情男性意识的真正觉醒,是他与歌伎阿婠接触后的身体和心理变化。从疼惜阿婠缠足时的痛苦到后来与阿婠一起演绎《陈三五娘》片段。但许情不是真正的陈三呀!然那次为了阿婠而进行的出逃行为,足以证明许情,已经变成一个认清自我性别、敢于反抗命运的人。幸运的是,这个在假男为女的道路上,他迷途知返,没有被生活掩埋,倒成了生活的主人。他将原本的男性姿态活了出来:不再是唯唯诺诺的小戏子,更不是唯唯诺诺的取悦于人的傀儡者,他是一个正常的男性,是一个勇于追求心中情感的鼓师。
2.2 歌伎等小人物的悲惨遭遇:以阿婠为例
阿婠的身份也是极其悲苦的:被其母亲卖给了如意居的歌伎珍珠点当养女,改名为阿婠。正是同阿婠的接触中,激起了许情的男性意识。施叔青笔下的阿婠没有多少高尚的德行。随着故事的发展,阿婠一开始的良知慢慢地消失殆尽,变得和那些大歌伎一样。她的一生的足迹与其养母珍珠点相似。这是施叔青的一种写作策略的展现,让文本呈现出一种无法抵抗的宿命论的意味。尤其在最后一章《歌哭的老歌伎》的书写,让人不禁想起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中的祥子最后的下场,也是在送葬队伍里出现,伴随着队伍的渐行渐远,祥子的命运是可以想象的。那么阿婠的命运也是可以想象的。她是所有下层小人物的命运的表征。
3 深层灾难书写及深层思考
对于动植物的雌化现象,雄雌颠倒现象,更是一直穿插在小说中。不仅仅是河中母螺身上长出雄性生殖器官,连海里水族生物的雌化,雌的多于雄的,甚至出现雌雄同体的现象,连鲨鱼这种海中霸王,竟然雄性器官会退化到不成样子。这部分的描写,是涵盖主角生理心理变化的主要情节之一。一方面,主角许情是被女性化、阴化的可怜伶人,另一方面,许情在不断地努力让自己成功地换位到原本的性别:不仅仅是身体上,更在精神上。尽管植物在人类手中迫不得已被雕塑成人类心中的模样,动物在台湾岛的环境中雌化了,但是人与动植物是不同,身为灵长类的人,人有自己的主体性与主动意识。幸运的是许情最后转换成功,成为了真正的男性。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生活在远离祖国大陆的台湾人民,尽管遇到阴化的危险,如若靠着自己的主体意识还是能够摆脱认同障碍与阴化危险,活出一番精彩来。
不过,更值得关注的是,施叔青这样写作的目的与意义。除了展现主角许情等下层小人物悲苦的人生,更富含一种深刻的象征意味:文本下所隐藏着深层灾难以及施叔青的深层思考。
在小说中,施叔青把鸦片战争失败后的清政府比喻成失去的雄性风采的动(植)物,她将这些动植物具体雌化、阴化,也就是对台湾岛的阴化,是一种对于国力强盛的大国逐渐变得弱小的无奈之举的深深哀叹。但是身为一名下层人民,在历史的长河中,是不会心甘情愿地成为生活的弱者、人生的败者,而是积极主动出击,向命运提出控诉。这不仅是许情该有的人生,更是洛津人民、台湾人民该有的积极态度。施叔青将自己对于洛津、台湾、台湾人民的深沉的忧患意识与深层的思考隐藏在对主人公许情的叙述中,也隐藏在小说其他叙述中。文中自然灾害等一切的灾难书写,更是为了展现出洛津人民、台湾人民身上的那种顽强拼搏的坚韧精神。恰是因为这些灾难的呈现,让我们体会到台湾人民生活的艰辛,生存的不易。而自然界中出现雌化现象,本来应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却因台湾地处孤岛,这样的大事倒是成为了当地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这种从重要到不重要,施叔青在创作中不断地进行着自己独立的思考与探索。除了体现这个孤岛上人民的愚昧无知,我们应该看到文本背后的那股对于国家需要崛起、需要奋发的浓厚的希望,更应看到她对于主人公许情的苦心经营,她的笔最后将许情塑造成一个成功由伪女到真男的真正男子汉,他突破了自己的性别认同障碍,这也意味着台湾岛的阴化、雌化现象的最终会变得正常。
小说中的“反复书写也是文本结构的特征”[5],是施叔青精心营造的一种情感的宣泄,让我们在回环反复中,体味到其情感的不断浇筑与抒发,让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在这种反复中得到升华:让读者不得不在阅读中多次停留下来,仔细思考这种情节安排的意义。这是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
4 结论
《行过洛津》不仅是洛津古城历史上遭受的一切灾难的再现载体,还是当时下层阶级不幸人生的真实写照。它更是一部饱含作者深沉的忧患意识与深层思考的作品。读者在阅读中不仅能体验到早期台湾移民生存的不易,更能理解施叔青为家乡立传的苦心。正是在各种苦难、灾难的逼迫摧残下,台湾人民激发了从未有过的生活热情,变得愈加坚强、勇敢。他们活出了生活的本色,道出了生存的本质,也暗示了祖国的崛起。灾难让生活与生存变得困难,但是灾难同时也让生活与生存更具意义。
[1]张羽.“转眼繁华等水泡”:《行过洛津》的历史叙事[J].台湾研究集刊,2008,(1).
[2]南方朔.走出“迁移文学”的第一步//施叔靑.行过洛津[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3]台湾省文献委员会编.台湾省通志(2):卷首大事记(下) [M].台北:众文图书公司,民国六十九年.
[4]施叔靑.行过洛津[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5]白舒荣.自我完成自我挑战—施叔靑评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397.
“Thinkingunder theDisaster”——O n the D isasterWritingand D ee p Thinkingof X ingGuo L uo J in
C H E N Yanting
(F u j ian N ormal University,F u z hou,F u j ian350007)
X ing Guo L uo J in a pp ears to describe themigration history and develo p ing history of modern L uo J in,in fact,it actual ly w rites the history of disaster and catastro p he of lo w er classes, at the same time,it reveals the natural andman-made disasters in the of Tai w an.This p a p er discusses f rom local disaster,the suf fering of the lo w er classes,and dee p disaster to e x p ose S hi S hu q ing’s dee p ref lectionon theentire islandof Tai w an.
L ocal D isaster;S uf feringof the L o w er C lasses;D ee p D isaster;D ee p R ef l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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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94(2016)03-0067-04
责任编辑:周哲良
2016-04-15
程燕婷(1990-),女,福建惠安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