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的政治视角下的鲁迅及其翻译活动
2016-04-12杨卉
杨卉
(安徽农业大学,安徽合肥230036)
翻译的政治视角下的鲁迅及其翻译活动
杨卉
(安徽农业大学,安徽合肥230036)
传统研究一直将鲁迅先生的译作简单地定义为开启民智、惊醒国人。本文从翻译的政治这一全新视角入手,分析鲁迅一生的翻译活动,考察其不同阶段选择外国文学作品的异同及其根由。
翻译的政治;鲁迅;翻译活动
中国翻译历史源远流长,然而真正称得上对中国文学有震撼性影响的,乃至于对中国社会结构产生巨大变革的,毋庸置疑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轰轰烈烈的翻译浪潮。郭延礼曾明确指出,中国近代翻译文学开始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到五四运动,虽然只有短短五十年,但取得了空前的成就。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翻译过渡至文学翻译,五十年间的这一变化再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对待困境的挣扎,也反映了国内有识之士世界观的转变。
以鲁迅先生为代表的知识青年曾介绍大批外国文学进入中国文坛。这些文学作品渗透中国社会的过程也见证了民智的开启、变革和进步。同时,翻译文学对国内学者的文学创作也影响深远。时至今日,大量的文字和篇章研究从不同角度和研究方法上证明了这一时期的重要性。
笔者以为,窥一斑而知全豹。鲁迅弃医从文后的翻译文学足可再现中国近代翻译文学的发展。他所翻译和撰写的介绍外国文学的文字,比他的创作文字还要多。他的文学生涯是从译介外国文学开始,又以介绍外国文学结束的。本文拟以鲁迅从翻译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Translation)这一全新视角探究其翻译的外国文学原作属性及选择这些作品介绍至中国的原因,试图发现纯粹文字转换背后的真正缘由。
一、鲁迅——近代翻译文学勇士
鲁迅,浙江绍兴人。原名樟寿,字豫才,学名周树人。1898年至南京江南水师学堂和铁路矿务学堂学习,接触“科学”与“民主”思想和达尔文的进化论。1902年3月,鲁迅为了学医留学日本。有感于国内局势及彼时日本国内发展,次年开始转投文学,从事翻译活动。1909年归国任教,全面展开译介、创作活动。他的《我怎么作起小说来》一文中谈及其创作活动的开始,首先不是“想创作,注重的倒是在绍介,在翻译,而尤其注意于短篇,特别是被压迫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为那时正盛行着排满论,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为同调的”。鲁迅在翻译方面表现了一贯的责任感和明确的目的性,并取得了巨大的成绩。最初是从日文转译雨果的随笔《哀尘》、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小说《月界旅行》等。1907年同其弟周作人合作从事翻译。其中颇具代表性影响力的则是1909年选译的两册《域外小说集》、1921年选译的《现代小说译丛》以及1922年的《现代日本小说集》。
鲁迅一生译介了大量外国作家作品。据不完全统计,他译介了俄国、英国、西班牙、奥地利、芬兰、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捷克、保加利亚、日本等14个国家近百位作家的200多种作品。涉及文艺论集(5本)、文艺政策(1本)、美术史专集(1本)、文艺随笔(1本)、杂文集(1本)、童话(5本)、长篇小说(2部)、短篇小说(64篇)、科幻小说(2篇)、中篇小说(2篇)、剧本(2本)、童话剧(1本)、诗歌(10篇)、杂文(20篇)等几乎各种文学体裁。他在创作、书信、日记中谈及的外国作家作品更多,大约有25个国家和民族的380位作家。可以说,纵观鲁迅一生,他所从事的翻译活动远远超出他个人的文学创作。而这些译介至中国的翻译作品又以其迥异的内容和鲜明的风格在当时的中国文坛,独树一帜,引人关注。
曾有学者将鲁迅的翻译活动分为3个阶段:早期阶段从1903年到1918年,即留学日本开始到“五四运动”前夕,对我国的翻译文学具有开创性意义;中期阶段从1919年到1927年,即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论争前夕,译作数量较多,内容集中在俄国、日本等反映人民疾苦和社会黑暗的作品方面;后期从1927年到1936年,即从革命文学论争到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时期,侧重于苏联革命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方面。
每个阶段,鲁迅选择译介的外国文学作品在风格和题材方面颇为大相径庭。倘若把这些不同追究为偶然的一时兴起则势必难以说通。
二、翻译的政治
翻译的政治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化研究”学科和七十年代中期的根植于社会——文化土壤的“翻译研究”学科中汲取学理前提。当代法国著名哲学家、思想家福柯曾于1971年在《话语的秩序》(L’ordre du discours, Gallimard)中最初言及翻译的政治,即“微妙的、独特的、隐藏于个别下的各种各样的痕迹”以及由此导入的本土知识精英权力乃至利益的分配关系和知识精英与政治之间的错综复杂的纠葛。自此学界开始将研究目光转至影响翻译活动的社会背景这一大环境上,颠覆传统研究的解构主义和后现代视角更随之吸引学者对这一问题进行多元主义探讨。
1992年,通过对前辈学者成就的借鉴,安德列·勒菲费尔(Andre Lefevere)在《翻译、改写与文学名声的操纵》(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一书中提出了充满浓郁权力色彩的操控着中心的“改写”策略。他认为“改写”是个类概念,含翻译(translation)、史志编纂(historiography)、批评 (criticism)、文选编写(anthologization)、编辑(editing)等子概念。“改写”在文学演变(literary evolution)背后的权力、意识形态、体制与操控网络里占据着领先地位。其中,“翻译就是最明显地得以认同的‘改写’种类,并且是潜在意义上的最富于影响的种类,后者的原因是它能够通过他种文化彰显作者或者作品/系列作品之形象(image),超越它们的血统文化(culture of origin),养生作者与/或作品之地位”。在一个可以称之为“文学系统”的语域内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具体由三个主要因素决定着:“文学系统”内的专业认识——批评家、书评者、教师、译者;“文学系统”外的赞助人身份(这种赞助人体制包括意识形态成分、经济成分和地位成分);主流诗学——文学方法、文学角色观念(Andre Lefevere.1992.9)。次年,印度裔美国后殖民批评家伽亚特里·C·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在其著作《局外的教学机器》(Outside in the Teaching Machine)中首次设立“翻译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Translation)专章,正式提出此命题,并从后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三维空间中予以考察。她指出,翻译的政治性存在于它的多重张力与显示政治张力之间的不简单对等关系之中,在现实政治张力场中,国民、国家、社会制度、阶级、种族、性别等等构成了基本的论述与思考框架。而在翻译的多重张力场中,他们仅仅构成了语言交汇的要素,而不是这个交汇场所的基本结构。
孕育在西方强大理性文化中所建立起来的翻译的政治这一命题由此负载这丰富的内涵与外延。随着如孔慧怡、王宏志、许宝强等学者的研究,我国学界对翻译的政治讨论也进入了学理层面。2001年出版的《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它为我国的当代译界学打开了一个豁然开朗的新世界,特别是孙歌女士的《前言》,十分精彩。她明晰地宣称“翻译的政治首次来自外部对内部的入侵,它来自本土知识精英权力乃至利益的分配关系,来自知识精英与政治之间的错综复杂的纠葛。而问题的复杂性在于,除掉日益定格的‘霸权’政治之外,那些被我们所忽略、却渗透于社会生活本身的潜移默化的‘政治’往往被知识的面貌所遮蔽,特别是当它以话语的形态呈现的时候。”(许宝强.2001:10)
2005年,费小平总结翻译的政治为一个大概念,包括:赞助人、译者的专业能力、地缘政治、微妙的、独特的、隐藏于个别之下的各种痕迹,出版市场,操控/摆布/解构原作策略,改写,挪用,‘修辞、逻辑、静默’之三面结构,暴力,官方意识形态,主流诗学,性别,作注,文化政治等。”(费小平.2005:94)也就是说,翻译活动实际上是由译入语文化里的各个系统所决定的——什么会被翻译,取决于译入语文化的态度,怎样进行翻译,什么应该保留,什么应该删除,也取决于译入语文化里的一些准则,其间包括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历史的、社会的、心理的因素以及一些“无意识”层面。鲁迅先生的翻译活动放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也不仅仅是单纯的文字转换而已。他在不同时期所选择的翻译对象、采取的翻译手法、希望达到的译作效果均与彼时的时代、社会及其个人经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鲁迅——近代翻译文学先驱
作为中国近代留日学生的一员,鲁迅1902年留学日本开始学医。最初想通过医学改变中国人的体魄,然而学医期间的见闻及国内传来的现状让他认识到精神上的麻木比身体上的虚弱更可怕,因此决定弃医从文,希望改变国民精神。这一抉择的目的之后也对鲁迅的文学道路产生了根本影响。
1903年对于鲁迅的翻译而言,是一个重要的开端年份。这一年,鲁迅先后翻译发表了四种译文。当时,国内译界热闹非常,佳作偶现,然而泥沙混杂,侦探言情小说层出。鲁迅看出弊端,在“辨言”中指出,“科学小说,乃如麟角。知识荒隘,此实一端。故苟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王晓元.2010:204)。意图打破学界陈弊,此年鲁迅所作译文均为科学小说。其目的在于让读者“获一斑之知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1906年,痛心于国内政治现状,缘于救民不如救国的意识,鲁迅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退学,筹办文艺运动。此后,作为立足于日本的中国学者,面对已然形成的国内译界,以及在翻译这一政治体系中地位屹立不倒的“近世名人”本土精英,鲁迅选择了批判的态度。1909年,与周作人合译的《域外小说集》发表。序言中鲁迅曾言“中国译界,亦由是无迟莫之感矣”。“序言”第一句便隐含了译者的翻译动机——“《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质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即与“近世名人译本”相抗衡。鲁迅也在致增田涉的信件中道“当时中国流行林琴南用古文翻译的外国小说……我们对此感到不满,想加以纠正,才干起来”(鲁迅:1981:卷13,473)。一如其所言,此译作开创了新的翻译范式:1)选材:以北欧和东欧弱小民族国家的作品;2)手法:忠实于原文的直译;3)体裁:短篇小说。彼时的“无名”青年,倘若盲从当时译界潮,其声音只会湮没在层出不穷的译文中。想要在相对稳定的译界崭露头角争夺话语权,最佳的选择无疑就是打破常规,挑战主流精英,如林纾,博得“文学系统”内的专业认识。甚至还有经济方面的考虑,缺乏“文学系统”外的赞助人,鲁迅曾言“但要做这事业,一要学问,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读者。第五样逆料不得,上四样在我们几乎全无:于是又自然而然的只能小本经营,姑且尝试,这结果便是译印《域外小说集》”。从当时整个译界来看,正确地选择的优秀原作未占主导地位;从当时整个文坛来看,也尚未呈现新面貌。无论是翻译原作的选择,亦或是翻译手法的采纳,鲁迅都突破彼时文坛惯例,唱出新声,获得文学界的政治地位。
1917年至1927年的十年间,中国长期军阀割据,政局动荡。这一时期,西学大举东渐,中西文化由冲突趋向整合,为中国的教育、文学、思想文化等方面发展提供了契机,催生了中国文学革命。1919年,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打破了译界的文言意译小说主流。翻译活动呈现多元化,外国文学的译介推进了中国新文学的诞生发展,同时,直译、白话文开始逐渐晋升为这一阶段的潮流主题。翻译的政治理念中国家、民族等外在因素拉开帷幕,传统主流诗学被颠覆,在急需新主流诗学的译界,鲁迅顺势翻译了近百篇批判社会现实的外国文学作品和文艺思潮,启迪民众,批判当时的社会现实,呼应文学革命。当时译界重大事件“为人生”“为艺术”论争中,曾经的无名译者鲁迅站在了推动文学革命的一方,谈及翻译文学“‘为人生’的目的,无论他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决,或者堕入神秘,沦于颓唐,而其主流还是一个‘为人生’”(转引自谢天振.2004:83);而对于具体的内容和思想倾向,他也予以恰当的区分和评价,肯定原作中对被压迫者的同情,批判作品中悲观厌世的消极情绪。承担赞助人角色的文学社团及其期刊在文学革命的浪潮下趋向新思想新文化,以白话文为表现形式的文艺思潮一跃成为主流诗学,顺应时代洪潮的鲁迅已经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的主要人物,跻身主流文学系统。
鲁迅后期的译介活动侧重于苏联革命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理论方面。共产主义思想开始在中国萌芽成长壮大,苏联的无产阶级思潮吹至中国,影响了一批爱国文人学者,给混沌中的中国带来了希望的曙光。国内无产阶级力量成长,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在反动势力的围剿下,鲁迅毅然坚持进步思想的译介活动。这一时期,已经成为主流诗学领军人物的鲁迅翻译了三十余部苏俄作家作品,其中包括高尔基的《恶魔》、法界耶夫的《毁灭》,果戈里的《死魂灵》、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与阶级》等。1927年“四·一二”政变后,文化查禁更加严厉,同年鲁迅至上海,开始了一生最为光辉的文学战斗生活。当时已然扛起中国文坛先进旗帜的鲁迅,不顾生命危险,坚持不懈地进行先进思想、进步文学的译介工作。在动乱的国内政局和颠破流离的社会形势下催生和壮大的中国新文学和文艺新思潮,彼时已经成为主流文学系统,即为翻译的政治理念中的主流诗学。1930年“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他是筹备和领导之一。身为本土精英的鲁迅,为了鼓励有价值的外国文学译作,普及翻译文学提高翻译质量,积极主张佳作重译、复译。同时,为了纠正当时抢译、乱译之风,他还曾参与“直译”与“硬译”的翻译论争中,批判了译界翻译活动的不当行为。此时期的鲁迅对于翻译理论的贡献更为系统集中,批评和引导性更为凸显,用文字影响了新一批的文学青年和有志之士投身于无产阶级运动。直到逝世前,鲁迅还为《苏联作家七人集》写下序言,并在书信中关心苏联作品在中国的翻译和出版。
四、结语
纵观其一生,鲁迅无疑是爱国主义斗士。他的文学活动自翻译始以翻译终,长达33年,所翻译的外国文学小说、戏剧、童话、散文等多种文体类别约三百万字之多。1933年,在《由聋而哑》一文中,鲁迅强调了翻译及外国文学的重要作品,认为如果读者长期不能获知外国的精神生活方面的事,就会变成精神上的“聋”,最后就会招致“哑”。文学翻译对于鲁迅而言,是其本人及中国民众的“切实的精神的粮食”(转引自陈福康.2000:289)。
从无名的译者到翻译文学的领军人物,鲁迅的翻译活动中所折射的正是中国学界从近代文学转型至现代文学的过程。诚然,鲁迅先生的翻译作品推进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形成,也影响了一代国人,然而,单纯的将其翻译活动归为开启民智则甚为不妥。
从早期的挑战权威,争夺话语权,到中期的顺应时代洪流,崭露头角,甚至于后期领头译界活动、规范翻译理论、批判翻译现状,鲁迅的翻译活动更多的与风云变幻的时代政局吻合。翻译的政治中所谈到的文学系统内外要素乃至于赞助人制度都印证了这位文学先驱的抉择。纷繁的文学系统中,无论是在文本选择、手法运用、题材择向、语言润色,还是面对出版社支持、社会身份、政治变革等方面,鲁迅的翻译活动都符合社会所需,时事造就了这样一位文学英雄,而这位文学先驱又用文学翻译成就了时代。
[1]陈福康.中国译学理论史稿[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2]谢天振,等.中国现代翻译文学史(1898—1949)[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
[3]鲁迅.鲁迅全集(第十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王晓元.翻译话语与意识形态——中国1895—1911年文学翻译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
[5]费小平.翻译的政治——翻译研究与文化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6]许宝强,等.语言与翻译的政治[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7]Lefevere, A. 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2.
The political perspective of translation of lu xun and its translation activities
YANG Hui
(Anhui agricultural university,Hefei Anhui 230036)
Traditional studies on Lu Xun and his translated works tend to think that all those activities were for enlightening the people then. This article analyses Lu Xun and his translation activit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olitics of Translation, so as to study the reason of his choosing certain original texts.
the Politics of Translation; Lu Xun; Transl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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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95-7327(2016)-03-0121-04
杨卉(1984-),女,安徽合肥人,安徽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讲师,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翻译理论与实践。
冯惟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