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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三妇评本新论

2016-04-12周锡山

关键词:柳梦梅牡丹亭

周锡山

(上海戏剧学院,上海 200040)

《牡丹亭》是仅次于《西厢记》的戏曲巅峰之作,极高的艺术成就使其在明清至20世纪成为影响最大的戏曲之一,在当今更成为影响最大的昆剧和戏曲经典。尤其是对女性的读者、观众和学者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因此,有多则明清女性读者痴迷《牡丹亭》的动人记载,而且成为唯一有女性作者撰写评批本的戏曲著作。

清代才女李淑说:“闺人评跋,不知凡几,大都如风花波月,漂泊无存。”(《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跋》)据统计,迄今可知的明清妇女评论的剧目有28种[1],明清女子涉足《牡丹亭》批评的有16人。[2]但其绝大部分是零星的评论,且不少已经散佚;现存女性撰写的《牡丹亭》评批本共有两部,即《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简称《三妇评本》)和其后的《才子牡丹亭》。“今三嫂之合评,独流布不朽”(同上),其中唯一广为流传、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是《三妇评本》。

《三妇评本》是《牡丹亭》的首部女性评本、《牡丹亭》的最佳评本、清代文学的最佳评本之一,也是中国乃至世界首部女性撰写的文艺评论之作,因此具有崇高地位和重大意义。此书继承金圣叹评点文学的方法和精神,展示了清代康熙时期杭州地区三位才女的卓越才华,在《牡丹亭》明清评批本中,《三妇评本》鉴赏水平最高、评点最细腻,总体成就上超过《牡丹亭》全体男作者的评批本,也超过了署名汤显祖的诸多评批和评论成果,取得了杰出的理论成就。《三妇评本》在清代的成就、名声和影响仅次于金圣叹评批的《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简称《金批西厢》),甚至连清代中期的有些《金批西厢》的翻刻本也盗用“三妇评西厢记”的书名印行,可见其在当时的影响之大。

《三妇评本》虽然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但在清代即有学者批评,如清凉道人(徐承烈,1730—?)《听雨轩赘记》说:“从来妇言不出阃,即使闺中有此韵事,亦仅可于琴瑟在御时,作赏鉴之资,胡可刊板流传,夸耀于世乎?且曲文宾白中,尚有非闺阁所宜言者,尤当谨秘;吴山只欲传其妇之文名,而不顾义理,书生呆气,即此可见也。是书当以不传为藏拙。”[3]这是卫道者的迂腐论调,可惜连现代曲学大师吴梅对《三妇评本》在清代极负盛名,也曾深表不解:“细读数过,所评仅文律上有中肯綮,于曲中毫无关涉。”“乃此书独享盛名,亦奇耳。”[4](P424)对《三妇评本》的精彩评语和杰出理论成就,竟视而不见。可是,后来他改变看法:“临川此剧,大得闺闼赏音。”“独吴山三妇,合评此词,名教无伤,风雅斯在,抉发蕴奥,指点禅理,更非寻常文人所能办矣。”(吴梅《怡府本〈还魂记〉跋》)刘世珩则赞扬:“又有吴吴山三妇陈同、谭则、钱宜评本,于‘集唐诗’注出作者姓名,益见苦心孤诣矣。”(刘世珩《怡府本〈还魂记〉跋》)评价极高而公允。

《三妇评本》作为著名的评批本,自清代至20世纪,研究成果很少。自21世纪之交至今,已有多篇论文评述,取得颇大成绩,但对于其在中国戏曲史、中国戏曲理论史和中国美学史、世界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和重大意义,尚未有应有的认识和评价,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也颇有开拓的价值。

笔者曾为2006年中国遂昌汤显祖国际研讨会特撰《〈牡丹亭〉和三妇评本中的梦异描写述评》,以吴吴山和三妇的婚姻简况及其写作《三妇评本》的背景与过程为铺垫,评述其有关梦异的创作情况,并高度评价《三妇评本》的评批乃凝结了她们自己的生死情恋、她们与剧中人物杜丽娘的心灵感应。她们自己的异梦与《牡丹亭》中描写的奇梦相互辉映,为《牡丹亭》研究和神秘现实主义与神秘浪漫主义文学艺术的发展,做出了精彩的贡献。

今再作此文,分析和评论《三妇评本》的理论成就,以纪念汤显祖逝世四百周年。

《三妇评本》的上卷为吴吴山的未婚妻陈同所批,下卷为吴吴山的结发妻谭则所批,其续娶妻钱宜则在前二人的基础上批阅了全书。三妇评语共有近千条之多,其批语牵涉人物性格、心理、社会现象和作者的写作方法与成就,内容丰富,评论全面,语言精湛优美。

其总体杰出成就,已获当今学者公认。如赵山林说,三妇评语的中心,是强调了“情”,特别是“情”之“痴”,并分析了这种“情”“痴”与“梦”“幻”“真”的关系。因此,从总体上来说,《三妇评本》是能够准确把握汤显祖原作的精神的。[5]

其具体评语,已有多篇论文评论或涉及,本文全面梳理和归纳其精彩的内容,对论者未及之处,从新的角度评述如下。①

一、闺阁论文

1.闺阁评批者的特殊体会

该书批语中,有不少是评批者的特殊体会。其特殊之处在于评批者以知识女性的角度,以女性细致入微的心思欣赏和理解《牡丹亭》,将诠疏文义和品赏佳构相结合,将解说名理和抒发情怀相结合,将当时闺阁妇女的生活态度和对现实社会中的种种弊病的揭示相结合,分析和总结《牡丹亭》的思想内涵和艺术成就。这种批语,尤其是其中借题发挥之处,充分显示了古代闺阁淑女身份的评批者的心理、思维方式和认知水平,弥足珍贵。

全剧开首,《牡丹亭·第一出 标目》【蝶恋花】说:“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陈同眉批说:“闲中日月,惟以思量作消遣耳。”这是她们“闺中多暇”的切身体会,而且对此体会特深。闺阁女子打发闲中的岁月,破除寂寞,是一个人生大难题。除了完成必要的女红,一般只能胡思乱想,即“以思量作消遣”。而做诗撰文、创作弹词(清代多位才女染指于此,最著名的是陈端生写《再生缘》)和三妇评批戏曲,是上佳选择,故三妇特有体会。

陈同此曲眉批又说:“情不独儿女也,惟儿女之情最难告人,故千古忘情人必于此出看破。然看破而至于相负,则又不及情矣。”“最难告人”,因羞涩、保密,或两者相兼。钱宜的批语:“儿女、英雄,同一情也。项羽帐中之饮,两唤‘奈何’,真是难诉处。”流传的名言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钱宜以项羽“虞姬虞姬奈若何”为例,强调儿女和英雄有相同的感情追求,与不少文艺作品所写、许多男性读者所持“大丈夫不可被儿女之情束缚”的观点大相径庭,是女性的独特见解。

《牡丹亭》第一出第二曲【汉宫春】头三句说:“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陈批:“世境本空,凡事多从爱起。如丽娘因游春而感梦,因梦而写真、而死、而复生。许多公案,皆‘爱踏春阳’之一念误之也。”万物皆苏醒的阳春,唤醒了少女的春情;春情萌动,爱引起的感梦和杜丽娘的整个爱情和人生历程,同为少女的陈同有着感同身受的体会。

杜丽娘在第三出《训女》中,始出场所唱的第一曲【绕地游】之【前腔】:“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陈批:“写丽娘似有情似无情,全与后文感触相照。”她向父母敬酒时,祝福说:“祝萱花椿树,虽则是子生迟暮,(陈批:子生迟暮,在丽娘言下,欲慰其父,然却提起一段伤心矣。)守得见这蟠桃熟。”她安慰父母:迟生的儿子将是好儿子。这是作为孝女兼独女的独特心理。

甄氏在第三出《训女》中一再表现出娇惜女儿的感情。当杜宝要女儿“多晓诗书”时,她说“但凭尊意”,陈批说:“夫人答语甚缓,直写出阿母娇惜女儿,又欲其知书,又怜其读书,许多委曲心事。”体会宠溺孩子的母亲的心理。接着杜宝批评丽娘:“适问春香,你白日睡眠,是何道理?假如刺绣余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这都是你娘亲失教也。”钱宜批道:“归罪夫人,极是。世上慈母纵女不教,甚至逾闲者正复不少。故《易》于父母,皆称‘严君’也。”此批以其亲身的见闻,总结“慈母多败子”的历史教训。

杜宝紧接着又唱【玉胞肚】:“宦囊清苦,也不曾诗书误儒。你好些时作客为儿,有一日把家当户。是为爹的疏散不儿拘,道的个为娘是女模。”陈批:“爹娘分说,意在专责夫人。”丽娘呼应其父要她认真读书的吩咐,甄氏说:“虽然如此,要个女先生讲解才好。”陈批:“请先生是正意,却从阿母娇惜深心写出。又将女先生一跌,文情委曲入妙。”杜宝表示反对,要请正规的儒生,甄氏说:“女儿啊,怎读遍的孔子诗书,但略识周公礼数。”陈批:“书难遍读,礼数略识,夫人终是娇惜女儿。”

甄氏娇惜女儿的感情、语言和心理,评批者作为女儿,深有体会,也广有见闻。我们现代读者和观众,尤其是男性,看到这样的描写,不易体会,所以对其中所包含的母亲对女儿的深情和庇护,会视而不见,不知作者的深意。

此出中,杜宝感叹无儿之可怜,甄氏安慰丈夫说:“相公休焦,傥然招得好女婿,与儿子一般。”杜宝笑着回答:“可一般呢?”陈批:“夫人大似妒妇语,几不知承祧为何事矣。杜老之笑说,喜招婿也,笑夫人也。说一般则不合理,说不一般,则又伤情。故但作疑词。”批语深切体会无子的中老年夫妇的心理。尤其是妇女生不出儿子,是一生的欠缺,以为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所以特别敏感。未嫁少女将来也可能碰到这个难题,其周围也有妇女已经面临这个难题,故而分析细致。

第三出《腐叹》陈最良说:“况且女学生,一发难教,轻不得,重不得。傥然间体面有些不臻,啼不得,笑不得。似我老人家罢了。”陈批:“闲闲叙说,却都是热中语,引起下段在有意无意之间。”热衷,指陈最良尽管感到女学生难教,最后一语可以看出,他是非常想得到这个教职的。

第六出《怅眺》,韩子才自述是韩愈留在潮州一支的“嫡派苗裔”,陈批:“为遥遥华胄者,姑妄言之,嘲耶?谑耶?”国人喜欢祖先光耀,现为“昌黎祠香火秀才”,陈批:“香火秀才,故家世叙得明白。若柳生,则‘留家岭南’一句可了。”出身书香门第的才女对子孙不肖、沦落者,十分敏感。

《三妇评本》对少女的心理活动,揭示甚多。例如第四十四出《急难》杜丽娘唱“则说是天曹,偶然注定的姻缘到,蓦踏着墓坟开了”。杜丽娘如何向父母解释自己掘墓以及与柳梦梅的自结婚姻?她的这段说辞,用谎话支吾过去,谭则批道:“如此说谎,确是儿女子语。”

更奇妙的是,杜丽娘唱“休调,这话教人笑,略说与梅香贼牢”。她的秘情和经历,谭批说她:“不可与父母知,反可与婢子知,更见女儿心性。”此因同龄少女之间有共同语言,有时还可以得到合理建议,而与父母则有代沟也。

第五十三出《硬拷》柳梦梅横遭拷打,得知自己中了状元,不顾正被吊打,马上让郭驼“快向钱塘门外报与杜小姐知道”,可见他一心系于杜丽娘,钟情至极。他怒批杜宝:“则那石姑姑他识趣拿奸纵,却不似你杜爷爷逞拿贼威风。”谭则批道:“此记奇不在丽娘,反在柳生。天下情痴女子,如丽娘之梦而死者不乏,但不复活耳。若柳生者,卧丽娘于纸上而玩之、叫之、拜之,既与情鬼魂交,以为有精有血而不疑,又谋诸石姑,开棺负尸而不骇,及走淮扬道上,苦认妇翁,吃尽痛棒而不悔,斯洵奇也。”对柳梦梅的评价真切而热烈,一则是三妇理解原作所得到的真知灼见;二则是三妇作为女子,更对有情郎之难得别有会心和慧心而发出的感慨。

2.古人的思维方式

第二出《言怀》【九回肠】,钱曰:“柳因梦改名,杜因梦感病,皆以梦为真也。才以为真,便果是真,如郑人以蕉覆鹿,本梦也,顺涂歌之,国人以为真,果于蕉间得鹿矣。”古人常以为梦中的景象、预示都是真实的,因此古人对梦多非常重视。

而人生如梦,在古代更是深入人心的一则人生哲理。第十七出《道觋》开端,石道姑一上场,就哀叹自己的生理缺陷,使自己陷入终身的痛苦之中,总结自己“屈指有四旬之上。当人生,梦一场”。(【风入松】)作为一个残疾人,面对自己痛苦的出身和一生,未免有“人生如梦”的感叹。陈同的批语说:“人生谁不梦一场,但梦中趣不同耳。”充分认可和理解石道姑的痛苦和人生如梦观念。

因为人生如梦,佛教一切皆空的观念,也已深入人心。第二十出《悼殇》杜母唱 :“夜夜孤鸿,活害杀俺翠娟雏凤。一场空。”((【集贤宾】)第四首)陈同批道:“到头来,谁不一场空?只争迟早耳。”此批很精彩,即使婚姻成真,琴瑟和谐,白头到老,也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此批达到王国维《人间词话》赞誉李煜词“俨然有基督释迦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的高度。而且一言成谶,才女陈同,自己在妙龄之年,未婚夭折,犹如本剧前之所言“红颜往往薄命”,而有“好物不坚牢”之遗憾乎?

第二十六出《玩真》出题目之陈批:“人知梦是幻境,不知画境尤幻。梦则无影之形,画则无形之影。丽娘梦里觅欢,春卿画中索配,自是千古一对痴人。然不以为幻,幻便成真。”批语论幻景幻镜和杜柳一对痴人“幻便成真”的追求,反映了古代灵慧青年男女的思维方式。

柳梦梅感慨“咳,俺孤单在此”,陈批:“只为孤单在此,央及画中,是真语,是苦语。少不得将小娘子画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四‘之’字托出痴状。”钱曰:“人不学道,多为孤单所误。春日路旁,大都怨旷人也。”“学道”并作道修、禅修,是破除孤单、寂寞和认识人的终极指归的最佳和最高形式,此乃古代有识者的共识。

第二十七出《魂游》石道姑唱:“这瓶儿空像,世界包藏,身似残梅样,有水无根,尚作余香想。”陈批:“留意于物,无处不是悟境。石姑答语,为丽娘而发,未免有情。”前语是道佛两家的精辟思维,后语则结合《牡丹亭》的情爱描写,落到实地。

尽管古人有人生如梦、一切皆空的理性和感性认识,同时又反对消极庸碌,主张努力刻苦学习、力求上进。第十三出《诀谒》柳梦梅此时读书过了廿岁,感到前途茫茫,无发迹之期。他不耐寂寞,决心四处飘荡,寻找机会。但是老仆劝他:“你费工夫去撞府穿州(到处奔走),不如依本分登科及第。”劝他继续安心读书,走科举考试的正路。陈同赞扬:“老人识破世情,才有此语。”钱宜则依据多人的教训:“走遍人间,虚费草鞵钱者不少。白首牖下,不能脱素衣者,亦多株守干谒。两无是处,惟《怅眺》折言时运为得耳。”求人不如求己,求人大多得不到别人的无私有力的帮助,只有“依本分”努力刻苦读书,走正路最可靠;而且只有等待时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淡定处事为上策。

“他的话说的又文雅又有道理,说道:‘腐败!呸!我靠着它一年有一千五百磅的出息呢。’”(杨必,2006,p.61)

汤显祖本人,不仅不干谒,而且张居正送上门来的拉拢,他也坚拒,情愿落第,也不屈服,一则坚持用真本事去应考,二则坚守自己的人格和尊严。陈同和钱宜的评批,能够正确理解作者的用意:批语赞成作者通过老仆之口,批评柳梦梅不能坚持苦读到底,练出真本领,去走仕途正路。

通过仕途正路取得富贵才是心安理得的,而有识者更重视亲情。第五十出《闹宴》描写杜宝想到目前“虽有存城之懽,实切亡妻之痛”,感叹:“功名富贵草头露,骨肉团圆锦上花。”谭则批评他说:“此富贵人语。若不富贵,而但骨肉团圆,相对坐愁,正恐难为情耳。乃知‘但愿在家相对贫,不愿天涯金绕身’,亦是闺阁痴心语。” 的确,元稹《悼亡诗》名句云“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才是生活的真相。而但求夫妻团圆,不计丈夫是否飞黄腾达,也的确是不少女子的真实想法。

第五十出《闹宴》,圣旨钦取杜宝还朝,任宰相之职,大家纷纷祝贺。而杜宝却感慨:“诸公皆高才壮岁,自致封侯。如杜宝者,白首还朝,何足道哉!”谭则说:“语极悲壮。然或生处太平,或未有遭际,何所立功?白首封侯,谈何容易。”钱宜则曰:“欢娱恨白头,故英雄得意亦泣也。”此出最后众官祝贺杜宝“(【尾声】)则无奈丹青圣主求”,杜宝却苦笑着说:“怕画的上麒麟人白首”。谭则说:“位至极品,屡以‘白首’兴叹,后曲亦云‘浑不是黑头公人心不足’,大抵尔尔。”钱宜批得好:“人生不得行胸臆,虽百岁犹为夭,杜公可谓不负白首矣。”

杜宝至此已经三次说白首,后来他还要说,其口气是自谦、自嘲(晚年才立功勋,不及中青年官员有才有功)、自得三者相兼的一种人生感慨。而三妇批语反映了古代有志者大器晚成、老当益壮、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高远志向,歌颂人的至死不渝的永远进取精神。

另有一些批语,如第四十八出《遇母》春香唱“那一日春香不铺其孝筵?那节儿夫人不哀哉醮荐?早知道你撇离了阴司,跟了人上船”。谭批:“生不省愆,而徒修冥福者,可以爽然知其无与。”批评有些人在死者生前不好好供养,死后却为其求修阴福,未免矫情。

第十二出《寻梦》杜丽娘回忆她与柳梦梅在梦中的幽情:“他倚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捱过雕阑,转过秋千,掯着裙花展。”陈批:“‘掯’字深妙,有许多勉强意在。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怕天瞧见’,较畏人多言何如?野合者可发深省。”第二十三出《冥判》判官判“孙心使花粉钱,做个蝴蝶儿”,陈批:“勾上孙心,便愿同为蝴蝶。凡人暗室之事,无有不自露者。”此皆古人所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日里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的理念,警告人不要做坏事的戒言。

而第五十三出《硬拷》众人寻到丞相府,“但闻丞相府,不见状元郎”。谭批:“忙里寻不着,闲里撞着,世事难料,每如此。”这是辛弃疾《摸鱼儿》所说“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总结了古人认识世界、探索真理的一种高明认识。

3.艺术评论的出色成就

文学是人学,三妇评论重视人物塑造的评批。

人物性格的批评,如柳梦梅于第二出《言怀》卷首陈批说:“一部痴缘,开手却写得浩浩荡荡,方是状元身分(份),不同轻薄儿也。” 此出第一曲【真珠帘】末两句:“贫薄把人灰,且养就这浩然之气。”意思是柳梦梅身处令人沮丧的贫薄的生活环境,却能志存高远,清醒地培育浩然之气。而陈同则强调柳梦梅胸襟开阔、气势浩荡,不是寻花问柳的轻薄低俗男子。《桃花扇》所描写的明末侯方域等流连妓院,是三妇所不齿的。像张生一样,三妇看重的是柳梦梅的纯洁和志诚,陈同于【九回肠】的批语中进而指出:而且他因“偶尔一梦,改名换字,生出无数痴情。柳生已先于梦中着意矣”。

人物心理的评论,如第五出《腐叹》,陈最良首次上场的第一曲【双劝酒】哀叹科场不利,“可怜辜负看书心”。陈批说:“杜老云:也不曾诗书误儒。陈生云:可怜辜负看书心。炎人自炎,凉人自凉,最可叹息。”分析得意人、失意人的两种心理,细腻入妙。陈最良接着说:“咳嗽病多疏酒盏,村童俸薄减厨烟。”钱曰:“酒盏可疏,厨烟不可减也。讽此令人黯然,为贫士妇者,大是不易。”体贴贫士妻妇的苦楚,深切入微。

老门子对陈最良说:“杜太爷要请个先生教小姐,我去掌教老爹处禀上了你。”陈批:“禀荐穷儒,直自难得。”热心助人的人,不易逢到。尽管最后一曲【洞仙歌】陈最良怀疑说:“要我谢酬,知那里留不留。”陈批也明白,“‘留不留’一答,非仅推托谢酬,直恐其‘寻事头(寻差使)’耳。是老生慎密处”,赞同陈最良对老门子的怀疑。而这里钱曰:“未必果禀也。小人讨好之语,每每如此。”陈同少女,涉世不深,故而赞扬老门子善良热情,而钱宜清醒,点穿其空头的讨好话,不是实情。接着老门子调侃陈最良:“是人之饭,有得你吃哩。”陈急着说:“这等便行。”陈批:“‘这等便行’,四字绝倒。何其吃饭之心急也!”

陈最良要出门应聘时唱【洞仙歌】哀叹破衣烂衫,难以出客。陈批:“此曲在衣服上细细摹写,盖陈生不能更衣而出,不免顾影自惭。门子随后,因见其襟衫零落也。”结合陈最良彼时的心理,通过视角转换的分析,评论细民“只重衣衫不重人”的势利心态。

第六出《怅眺》韩子才与柳梦梅在越王台上相遇时的对话,柳梦梅感叹陆贾向汉高祖和群臣奏上《新语》十三篇,篇篇都受到喝彩称善,柳梦梅叹曰:“则俺连篇累牍无人见。”陈批:“才子英雄失路,千古同慨。柳生一叹,相见其半日听言,神往不觉,恍然自失光景。”

接着韩问:“甚风儿吹的老兄来?”柳答:“偶尔孤游上此台。”韩:“台上风光尽可矣。”柳:“则无奈登临不快哉!”韩:“小弟此间受用也。”柳:“小弟想起来,到是不读书的人受用。”韩:“谁?”柳:“赵陀王便是。”陈批:“柳生答语为赵陀而发,意甚愤而言甚骤。韩生即以‘谁’字骤诘,盖甚恐其侵己也。细想此时香火秀才真有咄咄逼人之恐,只一‘谁’字描神已尽。”揭示自尊心极强的青年书生的敏感和警觉的心理。

第十八出《诊祟》少女心思,非常珍惜自己的容貌。重病中的杜丽娘,正如陈同批语说的:“‘轻僬悴’与‘花容只顾衰’,承《写真》折来,是小姐最伤心处,故屡言之。”

人物动作的评批,如第二十出《悼殇》小姐死后,春香唱【红纳袄】,陈批:“全是刻画小姐端庄,又是春香自说。顽皮小儿女带哭数说,是怨,是思,实实如此。”

又如第四十八出《遇母》,杜母在黑暗中摸索,用灯先“照地介”。谭批:“携灯者,必下视,故先照地也。”合唱“是当年人面”,钱曰:“人在幽暗中,小胆多怯,明灯一照,便觉霍然,‘合’句得神。”现代人已经不能体会古人在黑夜中的生活,而三妇评批则如画般地分析其动作和心理。

人物比较评批,以上例子中已有涉及,另如陈最良初见杜宝时,唱【浣溪纱】一曲,自己给自己打气:“须抖擞,要权奇。衣冠欠整老而衰,养浩然分庭还抗礼。”陈批:“寒酸老景,聊以分庭抗礼解嘲。此‘养浩然’,是惭愧自释语,与柳生不同。”同是书生,批语分析陈最良和柳梦梅因年龄、处境、志向不同,而心理、动作有很大差别。

关于《三妇评本》在艺术评论上的出色成就,具体评论的成果已经非常多,因此本文仅就以上特点略作举例评述,以避重复。

4.写作手法的探讨和总结及其所取得的理论成就

《三妇评本》关于写作手法的探讨和总结,具体评论的书文很多,这里也略作举例,说明其杰出成果。

例如,评语认为前后照应、针线细密是本剧的特色:

第四出《腐叹》,陈最良介绍自己科举不利,生计日蹙,幸亏“有个祖父药店,(陈批:“药店为还魂汤伏案。”)依然开张在此。儒变医,菜变虀,这都不在话下”。陈批指出伏笔之妙。第五出《延师》陈最良初见杜宝,自我介绍时,近来因科举不利,“君子要知医”(以医业为生),陈批:“知医,为后来诊脉作地。”此出最后,杜宝对陈最良说:“先生,他(指小姐)要看的书尽看。有不臻(他本作“尊”)的所在,打这丫头。”“冠儿下,他做个女秘书,小梅香,要防护。”陈批:“反照后文春香引逗游园。”杜宝说:“请先生(指陈最良)后花园饮酒。”陈批:“后花园先于此一逗,正见与学堂相近。”细腻地指出作者照应后文的匠心。杜宝说“打这丫头”,小姐犯错误,打丫头做惩罚。此批也为《闺塾》出陈最良打春香作伏笔,针线细密,前后照应、前后勾连。

第十四出《写真》陈同说:“丽娘千古情痴,惟在留真一节。若无此,后无可衍矣。”这是分析《写真》一折的这个情节给后面情节的发展,也即给柳梦梅的爱情与杜丽娘连接打下切实的基础。

情节构思和人物描写转折自然,如第六出《怅眺》韩子才向柳梦梅言及陆贾奉使南越,“赵陀王多少尊重他”。陈批:“一转便暗击动干谒之意。”韩子才最后又劝柳:“寄食园公,不如干谒些须,可图前进。”陈批:“此折止为香山干谒作引,却从对答中转出,不觉其突。”柳生接受韩子才的忠告,向有地位的人求助,自然地引出后面香山山奥干谒的情节。

情节富于波澜,第九出《肃苑》:“(贴)你把花郎的意思,诌个曲儿俺听。诌的好,饶打。(丑)使得。”春香是小姐身边的高级丫鬟,对小厮便居高临下,肆意调笑。陈同说:“陈老已去,花郎已来,文笔已自山水穷尽,忽从‘花郎’二字,随意写作一笑,便有云起月生之妙。”赞誉人物对话的巧妙和趣味横生,分析作者善于调节气氛、制造波澜的高明手法。

不同的写法比较,如第二出《言怀》描写柳梦梅梦见杜丽娘,陈同批语指出:“淡淡数笔述梦,便足与后文丽娘入梦,有详略之妙。”“柳生此梦,丽娘不知也;后丽娘之梦,柳生不知也。各自有情,各自做梦,各不自以为梦,各遂得真。”

善于精巧设计人物语言,如第四十九出《淮泊》柳梦梅落魄淮安,被店家驱赶,谭则批道:“一腔愤懑,无处可吐,忽从淮地古迹生情,落落莫莫,与古人攀话一番,文情幽曲之极。”

最值得称道的是,《三妇评本》对《牡丹亭》的高明写作手法,做出精彩的理论总结。

如第四十四出《急难》,杜丽娘唱“晓妆台圆梦鹊声高”,谭则批道:“从情中出景,景复含情。”赞誉《牡丹亭》运用了“情景交融”的手法。“情景交融”是中国独擅、西方没有的高明美学理论,详见拙文《情景交融说的中西进程简述》。[6]

尤其如第二十五出《忆女》,春香说:“纵然老公相暂时宽解,怎散真愁?”陈同批:“愁既真矣,对景增悲,逢欢益恨,如何散得?”第四十八出《遇母》,杜母唱“夫主兵权,望天涯生死如何判?前呼后拥,一个春香伴”,谭则批道:“苦境从乐境中形出,愈觉凄凉。”合唱“今夕何年?咦,还怕这相逢梦边”,谭则又批:“聚后诉说,离情眼泪都从欢喜中流出。”

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高明创作方法,王夫之首先总结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卷一“诗译”)可是王夫之的著作直到清道光年间才首次由邓显鹤整理、刻印成《船山遗书》;后来曾国荃于同治四年(1865)刻印金陵刊本《船山遗书》,才广为流传。可见谭则生前是看不到《姜斋诗话》,不知王夫之这个精彩观点的。可是谭则的批语,已经敏锐地分析其“苦境从乐境中形出,愈觉凄凉”,与王夫之论点“英雄相见”不是“略同”,而是相同,极为难能可贵,虽是片言只语,但却是理论上的重大突破,即使一点突破,也极为不易,《三妇评本》取得的这个理论成就,对创作有很大的指导意义。

二、才女论兵

汤显祖所有的戏曲作品,都运用爱情和战争双线结构,作为爱情一线的衬托,都写战争。这与汤显祖所处的晚明时期,南北都有强敌入侵,明朝面临南北激烈战事有关;更与汤显祖心系天下安危的胸怀有关。《牡丹亭》写的是宋金战争,汤显祖是宋史专家,他熟悉宋代先后受辽金元压迫的史实,痛惜亡于金元的惨痛历史。

《牡丹亭》描写或牵涉抗金战争的有《虏谍》(第十五出)、《牝贼》(第十九出)、《缮备》(第三十一出)、《淮警》(第三十八出)、《耽试》(第四十一出)、《移镇》(第四十二出)、《御淮》(第四十三出)、《寇间》(第四十五出)、《折寇》(第四十六出)、《围释》(第四十七出)共十出之多。

《牡丹亭》所有的评论者和评批本除了《三妇评本》,都未论及或具体论说《牡丹亭》的战争描写。《三妇评本》对这十出的评批,主要是对《牡丹亭》所描写的战争的评论,批评者是谭则,钱宜也有几则评批,表现了她们对战争及有关史实和内容的分析和认识。

1.通晓史实,了解宋金战争中宋的严峻形势和心理弱势

《移镇》中,杜宝念“不分吾家小杜,清时醉梦扬州”,谭批:“江山不殊,风景日异,最堪悲凉。”将南宋与东晋南下诸公相比,以新亭泪下的典故比喻杜宝当时的心情,非常符合汤显祖的原意和深意。东晋重臣中,面对只会掉泪、不知如何报国的悲观者,唯王(导)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世说新语笺疏》上卷《言语》。《晋书》卷六十五《王导列传》末句作:“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汤显祖是王导式的爱国者和智者,三妇是汤显祖的知音,故有如此批语。

接着,《折寇》中杜宝“追想靖康而后,中原一望,万事伤心”。谭批:“一想一望,伤心惨目,有如是耶。”其意与上段互相呼应。汤显祖反复表现丧失中原之痛,而表现手法则有变化,谭则也敏感地一批再批。

《耽试》中,柳梦梅在应试时,宫内紧急擂鼓——“内急擂鼓介”。谭批:“几声鼓响,几阵马嘶,中原已不堪回首,此恶声也。”谭批和《牡丹亭》一样,于中原失手之痛,三致意焉,而表现手法不断有新的变化。

2.批评南宋朝廷和军队的“畏金”不良心态

《耽试》出针对苗舜宾的考题,生唱“则愿的‘吴山立马’那人休”。谭批精确挖掘其畏敌如虎的怯意:“一‘愿’字,写出当时畏金如虎之意。”

《御淮》出武官白“俺小奶奶那一口放那里”,谭批分析其怯敌心思:“杜老拒纳妾,则云‘王事匆匆,何心及此’,此议守城,开口便及‘小奶奶’,听其言也,臣心较然矣。”批评守城将领未战而言败,心思不是放在如何守城、克敌,而是放在兵败后,自己的心爱小妾的安危问题。其一心为私,和杜宝全心为公,两种为臣之心,对照鲜明。

接着文武官白“孤城累卵,方当万死之危;开府弄丸,来赴两家之难”。谭批一针见血地指出:“安抚宋臣,乃云弄丸两家,总见官僚畏敌,意急求和。”

《御淮》合唱:“胡兵气骄,南兵路遥。血晕几重围,孤城怎生料。”谭批分析:“同一‘合’语,而南兵之怯,北兵之骄,了然目前。”

谭则心细如发,抓住原作中所有的关于将军怯敌的明写暗写或细微描写,予以批评。

陈最良奉杜宝之命,去李全处劝降,成功后,陈最良说:“带了你这一纸降书,管取那赵官家欢笑倒。”谭批:“贼势欺天之语,何出腐儒之口?可想见南朝风气。”南朝风气,畏敌如虎,所以一小股叛贼归降,就会“欢笑倒”了。谭则的讥讽非常有力。

3.赞誉抗金志士的勇气和担当

杜宝作为临时调来的主将,事先毫无思想准备,临危受命后,因儒家深入骨髓的“治国平天下”的教育和本人一切为公的志气和品格,马上进入角色,以其坚毅的精神,带领部将不顾个人安危,坚定守城。谭则的批语,不吝歌颂和赞美,且针对性强,评语具体而细腻。

《缮备》中杜宝念“身当铁瓮作长城”,谭则批:“长城者,身为之耳。不然,虽矻矻无庸也。”矻矻,辛劳不懈的样子。谭则高度肯定杜宝奋勇抗敌,决心将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长城,捍卫祖国的英雄精神。如果没有这种精神,谭则认为即使努力不懈,是没有实际效果的。

《淮警》中,李全白“思想扬州有杜安抚镇守,急切难攻”,谭批:“李全畏安抚镇守,可知万里长城,洵惟一将。”此批与上面的杜宝台词和批语相呼应,从敌人的感受角度,再次赞誉抗敌志士才是真正的万里长城。

《移镇》中,老旦道“也珍重你这满眼兵戈一腐儒”。谭批:“兵戈里,惟‘腐儒’能任事不惑。若利害愈明,趋避愈巧,只因不腐,鲜不将朝廷城池换富贵矣。”作为家属,甄氏理解和支持丈夫不畏艰险,书生带兵上阵,勇赴前线抗敌,而其鼓励之语带有鲜明的人物脚色和性格的特征。“腐儒”意为固执坚守儒道的知识分子。这个批语是深刻而精辟的,令人深思。唐诗名句曰“百无一用是书生”,在晚唐有李德裕,北宋有范仲淹,在《牡丹亭》之后的明末更有大批书生指挥战争,甚至像袁崇焕这样亲自带兵亲临前线作战,皆是不顾个人安危名利的“腐儒”。在他们建立功业之前,以势利人的眼光看,这种人真是不懂趋利避害的“腐儒”也。

《折寇》中,杜宝唱“你待要霸江山吾在此”,谭批:“‘吾在此’三字,凛然足使旌旗变色,天壤间何可一日无此人。”面对妄图霸占江山的强敌,杜宝凛然说:“我在此。”潜台词是,有我在前线坚决抵抗,绝不让你们得逞。“凛然足使旌旗变色”,形容恰切而有力,显示谭则的语言功力。“天壤间何可一日无此人”,用否定之否定的修辞手法,强调杜宝的中流砥柱作用,语言富于变化。

杜宝听陈最良误传的夫人与春香被害的不幸消息,万箭钻心,痛彻心肠,不禁潸然泪下。众人也为他感到痛苦万分,而且联想到自己的前程凶多吉少,一起大哭。杜宝忙说:“夫人是朝廷命妇,骂贼而死,理所当然。”谭批:“因众将齐哭,恐乱军心,激为忘情之语,词义侃侃,能使闻者起敬。”准确揣摩杜宝当时的心理和此言的目的,而批语的赞赏之辞富于激情而词义铿锵。

杜宝唱:“任牺惶,百无悔。”表示承担个人再大的牺牲,也不悔。钱宜批道:“不悔,真是英雄。”杜宝的台词和钱宜的批语,皆简短而有力,爱国的豪情和宏大的志向,跃然纸上。

4.困境中军队官兵的悲凉情绪

朝廷无能,前方将士没有巩固的后方作为精神依靠,更缺乏后方的有力支持,悲凉的情绪弥漫了整个军营。

《御淮》“(外望介)天呵!……(众)老爷呵!无泪向天倾,且前征”。谭批:“杜老呼天,怨矣。众军‘无泪向天’,更怨。”朝廷无用,前线将士无望,从而产生怨气。批语对其同情和理解,深切而明快。

杜宝白“众三军,俺的儿”,谭则说:“众军感激前征,由安抚之以家人相待也,故着‘俺的儿’三字,非仅学元人套语。”“(众哭应介)谨如军令”,谭批:“‘无泪向天倾’之众军哭应杜公,怨天而感杜也。”将官爱护士兵,将士兵以家人相待,有时士兵们不是为国家作战,因为朝廷窝囊无能,又不爱惜士兵;士兵因为感激将官的情谊,为将官而战。谭则充分理解汤显祖这种描写的深意,既批判皇帝和朝中高官的腐败无能和冷酷无情,又赞赏前方忠诚军官爱国爱兵的高尚品质和其人格力量的巨大作用。

众唱“泪洒孤城,把苍天暗祷”,谭批:“无可奈何,只得求天,岂知天意别有安排耶?”钱宜接批:“泪又向天倾矣,洵是无奈。”众军士在后方无靠,胜利无望,失败在即的悲惨时刻,悲怆地求天,这是临死前的哀鸣。他们没有想到杜宝的计谋得逞,围城得释。这不是常规的胜利,而是侥幸获胜。所以谭批说“岂知天意别有安排耶”?求天,而竟然“天意别有安排”,这是因为汤显祖的大手笔:全剧都是没有希望的事,竟然最后成功。这次全军将士死中求活,也是如此,“天意”都由汤显祖在“别有安排”。这个批语也给读者以深刻启示。

5.评论战争对平民和官员眷属的伤害

《移镇》出“(老旦哭介)无女一身孤,乱军中别了夫主。(合)有什么命夫命妇?都是些鳏寡孤独。生和死,图的个梦和书”。谭批:“乱离时节,命夫命妇如此,鳏寡孤独,更当何如?为人上者,奈何不念!”深刻揭示平民在战争中的苦难。而钱宜评道:“王孙泣路隅,惧祸更甚,有不若茕独者矣。”另有一种深刻的意义,预示了崇祯在明亡、自杀前夕,杀妻女时,其长公主“长平公主,年十六,帝选周显尚主。将婚,以寇警暂停。城陷,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又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明史》列传第九)。后来又有诗说:“可怜如花似玉女,生于末世帝王家。国破家亡烽烟起,飘零沦落梦天涯。”

“王孙泣路隅”出自杜甫《哀王孙》,此诗描写玄宗在安史之乱时仓皇出逃时,不仅抛弃国土与国民不管,连自己的嫡亲“王孙”也不复顾及,任其落入绝境。其第二段说:“ 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待同驰驱。腰下宝块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

皇家如此,官员的眷属,其妇孺更深受战乱之苦。剧中主要表现杜宝夫人甄氏的痛苦。甄氏独自带着春香回临安,与杜宝惜别时唱“老残生两下里自支吾”,谭批:“‘老残生’已是可怜,何况又各自‘支吾’耶?此语惨极。”支吾,支撑、应付。甄氏和杜宝已是年迈人,又分手,各自在危境中挣扎,谭则在短短一语中体会出他们“惨极”的境遇,具有敏锐和细密的艺术感觉。

《移镇》中,杜宝唱“真愁促,怕扬州隔断无归路,再和你相逢何处”,谭批说:“杨妈妈断其声援之计,已为安抚逆料然。因此老夫人径走临安,得遇小姐,正是关目紧要处。”精细分析敌方的战略意图和杜宝的料敌如神,指出这样的描写最终还是为甄氏和丽娘母女相遇这个关键情节服务的,可见谭批处处不忘原作的艺术宗旨和整体构思。钱宜补充说:“《圆驾》折亦有‘扬州路遭兵劫夺’语,可证。”揭示原作后面的呼应,对原作的整体构思也了然于胸。

6.分析战争的形势、谋略和计策

《耽试》柳梦梅针对“和、战、守”孰为优的考题,答道:“天下大势,能战而后能守,能守而后能战,可战可守,而后能和。”谭则分析:“数语是总括千言大意,其中自有便宜条列,与前三种诨喻不同。”意为这里的回答简短,是因为剧中不容许长篇大论,所以要明白柳梦梅的实际回答必有条分缕析,论说高明,故而能高中状元。

《缮备》中,众白“都是各场所积之盐,众商人中纳”,谭批:“盐政是淮扬重务,然急资商纳养兵,国事可知矣。”批评朝廷平时未有切实的养兵措施,军队临战才急凑养兵之资。

众唱:“文武官僚立边疆,好关防。休教坏了这农桑士工商。”谭又批:“文武调和,四民安业,则行军之善,又可知矣。”赞誉杜宝率军,重视军纪,不许侵犯民众,让农士工商四民安业。

《淮警》中,杨娘娘白“溜金王听吩咐,军到处,不许你抢占半名妇女”,谭批:“计出杨妈妈,与此处‘听吩咐’,总写李全不能自主,为后杜安抚料定退兵之策也。”揭示李全叛军,皆由其妻做主和智慧,给杜宝留下退兵之策的缝隙。

《折寇》中,杜宝白“那贼营中,是一个座位?两个座位”,谭批:“此即救围之计,久已写书,故座位一问,不妨于突如也。”分析杜宝真是利用敌军首领相互有矛盾的弱点,一计而得逞。

谭则重视原作描写李全包围淮城,围而不打,用的是“锁城法”。李全看到杜宝率兵来救淮城,说“杜家兵冲入围城去了,且由他,吃尽粮草,自然投降也”,谭批:“此即锁城法也。”杜宝识破李全的诡计,说:“怕的是(恐怕使用的是)锁城之法耳。”谭批:“攻者、守者,所见略同。”又从令人不注意的台词的细微处分析杜宝的精细。如杜宝说“不提起罢了”,谭批:“‘不提’,见军机之密。”

谭则还重视战争中的用人问题。《折寇》中,杜宝唱“恨无人与游说”,谭批:“李全既要个人,杜老又恨无人,陈生来得恰好,所谓‘富贵逼人’也。”钱宜曰:“凡成事者,无不适逢其会。时弗至而强求,无益也。”李全要找一个人向杜宝军中传话,而杜宝也正恨无人可以代他向李全军中传话。这时正好陈最良来了,两位的批语主要评论陈最良适逢其时的立功机会和机遇,其中也暗寓了人才的网罗和使用问题。

《牝贼》中,李全说:“南朝不用,去而为盗。”谭则批:“因‘不用’而‘为盗’,驾驭英雄者,当深思此言。”直接点明人才的物色和使用。而钱宜接批:“武夫不足惜,惟王景略一流直是可怜。”王景略,即王猛(325—375),字景略,东晋北海郡剧县(今山东潍坊寿光东南)人。十六国时期着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永和十年(354),东晋荆州镇将桓温北伐,击败苻健,驻军灞上。王猛径投桓温大营求见,在大庭广众之中,一面扪虱,一面纵谈天下大事。桓温当场承认江东无人能与王猛相比才干,但出于私心,将其拒之门外。王猛后成为前秦丞相、大将军,苻坚手下第一谋臣。苻坚统一北方,王猛的雄才大略起了关键作用。苻坚说:“王景略固是夷吾、子产之俦也。”世人赞之为“功盖诸葛第一人”!

钱宜说:“武夫不足惜,惟王景略一流直是可怜。”对王猛本来满怀爱国热情,遭到东晋权臣的拒绝,不得已为北方效力,表示“可怜”,此乃出于以江南东晋为正统的想法。但不少北朝统治者野蛮残民和毁灭文化,引起后世知识分子的反感和批评,也是应当的。钱宜仅对王猛表示“可怜”,而不做全盘否定,是很有分寸的。

7.批判投敌者和分析投敌草寇的心理

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往往有一些人,为了保命或私利,投降敌人,甚至为虎作伥,助敌为前驱。剧中李全和杨氏即如此,他们带领草寇投敌后,为金兵的先锋,骚扰淮扬,包围淮城。

《牝贼》中,汉奸李全说:“汉儿学得胡儿语,又替胡儿骂汉人。”谭则怒斥:“‘替骂’,较司空图本诗‘却向城头骂’,更可笑、可恨。”唐司空图《河湟有感》:“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人学得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这是愚昧无知的汉人平民的丑恶表现。而“又替胡儿骂汉人”,是投降后的汉奸,为讨好主子,站在敌人的立场上骂自己的同胞,故而“更可笑、可恨”。这个批判是深刻的。

汉奸军队像一切反动势力一样,欺软怕硬。他们久围淮城,并不真想马上攻下,而是围而不打。见杜宝守城意志坚决,南宋尚有力量坚持,就保持观望态势,希望能够左右逢源。杜宝识破对方的整个心理,处心积虑,利用这个机遇破敌获胜。谭批重视原作的这个描写,并对其发展过程做详明的分析:

《折寇》中,杜宝白“溜金王还有讲么”,谭批:“‘溜金’一称,已露通书之意。”

《围释》中,李全白“外势虽然虎踞,中心未免狐疑”,谭批:“心有所疑,凡事必多顾忌。李全只一疑心,便是纳降之本,不待番使怒时也。”“心有所疑”指金使背着他们去南朝,使他们产生被出卖的忧虑。

李全因金使口出秽言,明目张胆地调戏其妻,怒言:“气也,气也!”谭批:“李贼还有此一时意气,所以能归南朝,不终为番人也。”尤其是金使又背着李全夫妇,去南朝活动,他们感到金朝暗中出卖他们,对金朝更有了动摇的心态。

杨氏白“番使南朝而回,未必其中无话”,谭批:“番使南回最好,凡事总不可无机会。”此指番使南去,离开李全军,给他们投降留下了时间的空隙。

李全唱“保富贵全忠孝”,谭批:“‘全忠孝’,为事外朝辈,猛然提醒,然未必知也,故先以‘保富贵’三字动之。”指出对投敌归降、反复无常的匪首,他们对“全忠孝”的道义,大多无动于衷,必须先以厚利打动,才能奏效。

李全白“外密启一通,奉呈尊阃大人”,谭批:“‘密启’妙,即曲逆解白登意,然终不免哄杨妈妈退兵之讥。只一通名,便寓嘲讽不浅。”“白登意”指汉高祖因轻敌,率轻兵急赴白登,反击匈奴入侵,结果被匈奴重兵包围。陈平用奇计为汉高祖解白登之围,其奇计是暗派使者厚赐阏氏(单于的正妻)重礼,又挑拨说:刘邦被围,紧急万分,准备献美女给单于以求和。阏氏怕自己因此失宠,急劝单于解围。谭批指出,“密启”是故意借用白登的古典,虚晃一枪,达到退兵的目的。又指出:只是“通名”即通报而已,却深寓嘲讽,对作者的艺术匠心和高明写作手段,领会很深。

谭则看穿了反贼草寇的虚弱心理。杨氏对李全说“如今反了面,南朝拿你何难”,谭批:“草寇终作釜鱼,只为怕就缚耳。”他们虽然决定投降南朝,又怕投降后被瓮中捉鳖,颇有“深谋远虑”。最后决定逃到海上,去做海盗。

8.《牡丹亭》有关战争描写艺术宗旨的分析评论

谭则认识到,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的战争描写是为歌颂杜柳爱情主题服务的,而非游离其外的支离故事。《虏谍》出总批说:“李全之乱,为杜公围困地耳;杜公之围,为柳郎行探计耳。”指明这些情节的描写,是为了表现柳梦梅不避艰险,代杜丽娘行孝到前线探望其父母而服务的。

《耽试》中,苗舜宾净白“痴鞑子,西湖是俺大家受用的,若抢了西湖去,这杭州通没用了”。谭则深入分析:“老苗一答,莫作痴语,看过正是乃心宋室处。不然,一转移间,便作金人西湖,何尝不可受用耶?”其分析苗舜宾痴语的深邃心理,令人信服。

《虏谍》中,众番兵垂涎西湖之美,说:“借他来耍耍。”这是汤显祖受柳永词的影响,写胡马渡江,觊觎杭州的繁华生活与西湖之美。谭则批道:“湖可借耶?又可偷耶?番语颇隽。”

《移镇》中,杜宝唱【长拍】曲,谭则批道:“【长拍】一支绝妙,淡沲秋景,忽然报马突上,有奔雷掣电之奇。”这便是亚里士多德所追求的惊悚、突转的艺术效果。谭则敏锐的眼光,看到汤显祖的艺术匠心,并用精彩的语言表达。

总之,《三妇评本》瞩目于原作的战争描写,精心评批,其评论战术谋略的评语,虽仅吉光片羽,也已难能可贵,尤其是将之紧扣艺术分析,水乳交融地娓娓道出,故而没有引起古今评论者的注意。实际上,其评述《牡丹亭》描写的战事和有关人物的表现和谋略,是中国和世界文化史上最早的女性评论战争的成果,闺阁才女论兵说战,弥足珍贵。

注释:

①凤凰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王思任批评本牡丹亭》,和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王思任和王文治评点《牡丹亭》,均声明据《暖红室汇刻传剧》本《玉茗堂还魂记》抄录。两本将暖红室本抄录的《三妇评本》批语误作王思任评语。与本文有关的第十五出全部评语共2则,第四十七出全部11则评语,全是《三妇评本》的批语,其中一则录自暖红室本,其他抄自别处。为避免本文所引的大量批语,因凤凰社本与花山本的误导而被错认为是王思任评语,特作此说明。

[1] 华玮.性别与戏曲批评——试论明清妇女之剧评特色[J].中国文哲研究集刊(台北),1996.

[2] 谭帆.论《牡丹亭》的女性批评[A].张宏生.明清文学与性别研究[C].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3] 清凉道人.听雨轩笔记(卷四:赘记)[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

[4] 吴梅.三妇合评本《还魂记》跋[A].吴梅戏曲论文集[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

[5] 赵山林.《牡丹亭》的杨葆光手批本[J].江西大学学报,1983,(2).

[6] 周锡山.情景交融说的中西进程简述[J].文艺理论研究,2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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