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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宾斯坦的莎学思想

2016-04-12

关键词:莎士比亚

张 薇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安妮特·鲁宾斯坦(Annette T. Rubinstein,1910—2007)是当代美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作家,她用马克思主义思想来研究英国文学,其观点体现在专著《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从莎士比亚到萧伯纳》(TheGreatTraditioninEnglishLiteraturefromShakespearetoShaw)中。这套著作早在1987年就译成中文出版,在中国的外国文学界有一定影响,其中论述的20多位英国作家的观点经常被人们引用,评论莎士比亚只是其中首篇、也是最重要的一篇。遗憾的是国内尚无专门的论文对此进行评论。

一、鲁宾斯坦为什么采用马克思主义思想研究莎士比亚

这与她的人生经历和政治追求有关。1910年鲁宾斯坦出生于纽约一个犹太移民的家庭,1934年她成为一个积极的社会主义者,一生对自由、社会正义、文学、教学充满激情。在20世纪的政治社会运动中,她与大多数工人阶级、反种族主义者站在一列。1952年她参加了美国共产党,在麦肯锡时代(McCarthy period)她被列入黑名单。但这决不会终止鲁宾斯坦的政治和教育工作,她仍然坚持独立探索,进行马克思主义研究。渡过艰难的麦肯锡时代之后,随着保护人权、反战、民族解放、新左派、妇女运动的新浪潮涌现,她在国内反对种族主义,在国际反对帝国主义,一生支持独立的社会主义政治。在1936到1954年间,她是美国劳动党的组织者、领袖。1950年她作为美国劳动党的候选人跟自由党的候选人一起竞选议员。后来,她编辑了《马克托尼奥选集》,并写了他的政治传记作为她编辑《投票我的良知》(VoteMyConscience)的介绍。1992年她获得第一届马克托尼奥奖(the first Marcantonio Award)。鲁宾斯坦还是一位始终一贯的民族自治的倡导者,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她参加各种美国人民代表团,谴责美国占领波多黎各,积极地捍卫波多黎各政治犯。

鲁宾斯坦采用北美马克思主义(North American Marxist)来研究英国文学,在《科学与社会》(ScienceandSociety)、《每月评论》(MonthlyReview)上发表了大量的文学评论文章。她曾撰写“美国共产主义历史新研究”,讨论费德勒剧场在美国左翼政治社会文化中的意义。1975年秋她开始为布莱希特论坛的纽约共产主义学院(Brecht Forum’s New York Marxist School)工作,讲授文学、戏剧和政治学。1995年成为该学院第20届年度教师。她还是《科学与社会》杂志的编辑,这是美国乃至世界上最悠久的马克思主义杂志。

她的一生站在社会主义的立场上与非马克思主义的种种社会势力斗争,她认为斗争是职责,她非常赞同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人是政治的动物”。从她一生的经历中,我们看出她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学说,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她运用社会政治斗争的眼光分析莎士比亚及其作品。

二、鲁宾斯坦对莎士比亚的宏观评价

鲁宾斯坦的马克思主义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从莎士比亚到萧伯纳》(TheGreatTraditioninEnglishLiteraturefromShakespearetoShaw)中,这是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指导下的一部英国文学史,共3册。《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从莎士比亚到奥斯丁》是第一册。

在开篇的序中,鲁宾斯坦亮出了第一个观点:“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是那些莎士比亚称之为‘能从现在洞察未来’的伟大作家的传统。未来总是在现在的心脏底下搏动。”[1](Pv)也就是说,伟大的文学具有跨时空的特点,它不是仅限于影响某一个时代,而是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莎士比亚毫无疑问是伟大作家中最出色的一位,本·琼森赞赏莎士比亚“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就是最好的说明。而马克思主义也是注重站在今天,放眼未来。马克思是超越时空的先知,站在资本主义时代,却能描绘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美丽蓝图,预见人类社会的最高境界——共产主义。

鲁宾斯坦亮出的第二个观点是:“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的传统。也就是说,代表这一传统的作家,能透过生活表面的无数漩涡和逆流,看到永不止息的时代主流,并密切加以关注。”[1](Pv)这里的关键词是“现实主义”和“时代”,她主张文学应如实地反映时代,客观地反映政治形势和社会风貌,这就要求我们研究文学必须联系社会背景。在论述“莎士比亚”这一章的结尾,她提出“有助于理解他的作品的关键事实,只能在他所处时代的政治、社会事件的洪流中去寻找。他那个时代是革命的资产阶级的伟大时代,它产生了资产阶级社会所仅有的、充满希望与积极精神的、最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1](P80)这表征了鲁宾斯坦的现实主义美学思想,即赞赏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去反映社会。这与马克思“莎士比亚化”的精神是一致的。“莎士比亚化”是马克思、恩格斯在给拉萨尔的信中所提出的有关莎士比亚创作的一个重要命题,是针对“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2](P176)之缺陷而提出的,要求遵循现实主义原则,描绘“五光十色的平民社会”,要求“具有的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融合”。[2]P174)比较两种异曲同工的表述,可以看出鲁宾斯坦是沿着马克思主义的美学之路向前迈进的学者,她以客观唯物的视角注重研究作品的政治内容和思想内涵。

鲁宾斯坦亮出的第三个观点是:“伟大的作家,在他们时代的政治冲突和社会冲突中,是多么明朗地、自觉地、全心全意地始终站在进步的党派一边。”[1](P3)鲁宾斯坦在书中所列的20多位作家都是如此,为人类的自由而进行着斗争。在此她强调作家的政治使命是引领时代的新潮流。由此引申,鲁宾斯坦主张文学批评中要关注政治倾向,这是马克思主义一贯所采用的研究范式。她明确反对经院式研究,脱离现实,几乎总是缩小、歪曲或无视作家的政治态度和政治活动,认为这种研究对学生有负面影响。

在以上3种观点的统领下,鲁宾斯坦在论述莎士比亚时,首先介绍伟大作品诞生的社会政治背景——伊丽莎白一世时代。这是一个资产阶级反封建的时代,女王对历史动向似乎了如指掌,英明治国。举国上下拥护女王,因为她的统治结束了宗教迫害、西班牙战争和内战的危险,尤其是战胜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国威大振。鲁宾斯坦重点考察了戏剧这一艺术形式在英国的发展。从古老的奇迹剧、神秘剧和道德剧转变成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其主要动力是民间戏剧传统起了关键性作用。戏剧是时代的缩影,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说:“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它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第三幕第二场)鲁宾斯坦用大量的事实和引证来说明“民族的成长、商业的发展和政治上的事件,这些背景提供了一把钥匙,帮助我们理解以莎士比亚的伟大戏剧为其顶峰的、政治色彩占主导地位的戏剧”。[1] (P19~20)

鲁宾斯坦颂扬人文主义,她对人文主义的理解是:“在伊丽莎白时代的人看来,人,在本质上是他自己最富戏剧性的历史的主人公,是以改天换地为己任的英雄。”[1](P16)人具有理智的能动性和神圣性,人是造物主按照他自己的形象所创造出来的,高贵尊严,有一种至高无上的、神圣的本质,对世界有巨大的影响力。从本性上来说,在德行和尊严方面,人超过世界上的任何其他生物。

在具体写法上,鲁宾斯坦把重点放在该时期历史与文学发展关系最密切的方面,采用的是历史考察法,用社会实践的观点考察人物和环境的关系,因为一定的人物性格总是由一定的社会环境决定的。在历史时代分析的基础上,鲁宾斯坦大胆地提出一个看法:“真正伟大的并不是潜在的莎士比亚,而是在旧的社会和经济秩序遭到破坏,新的世界正在诞生的时代逐渐成熟起来的、确确实实的莎士比亚,当时,他的国家、他所在的城市,在这种破坏以及伟大新生中起着主导作用。如果不出现莎士比亚,可能会出现其他人,虽然不会很多,但会有几个,生来就赋有和莎士比亚同样的才能。”[1](P24)鲁宾斯坦在此强调时代造就了莎士比亚。但关于还会出现别的伟大作家这一结论,笔者并不完全赞同。伟大作家的诞生除了客观的社会环境和外在的条件,也离不开作家的天才、主体的创造性,而这种杰出的天才并不是每个时代都能造就的,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可能的。假如没有莎士比亚,就无人雄踞戏剧的最巅峰。他同时代的“大学才子派”中的四位剧作家马洛、黎里、基德、格林尽管也很有才能,但他们创作的数量和质量都不足以达到最高水平,还够不上世界上最伟大的戏剧。鲁宾斯坦过于强调社会历史的作用,而弱化了作家主体的作用。

三、鲁宾斯坦对莎士比亚的微观解析

在具体分析莎士比亚作品时,鲁宾斯坦采用按写作年代的先后顺序进行评述的方法,目的是帮助我们对莎士比亚政治和社会观点的发展形成更具体的看法,比如对王权、种族、殖民、妇女地位的认识。

鲁宾斯坦非常敬佩莎士比亚10部历史剧“把英国整整一个世纪的历史写成连续的戏剧,这是一个惊人的成就”。[1](P37)在历史剧以及一些悲剧如《麦克白》《哈姆雷特》中,鲁宾斯坦讨论的核心问题是王位继承权。莎士比亚开始创作的第一组历史剧的四个剧本——《亨利六世》三部曲和《理查三世》,具体描写了当时英国的近代史,“包括内战的无比恐怖和国家统一的必要性;真正的君主应有的品德和责任;重要而有名望的人物的私人关系和个人欲望对政治事件的影响;一个时代的政治风气对个人性格的影响;宗教与国事分离的必要性;以及合法的、无疑义的王位继承的重要性”。[1](P25)她认为《理查三世》中已开始表明了莎士比亚和敏锐的、具有政治头脑的观众所共同关心的某些重大问题,即君主的品德和君权神授。莎士比亚第二组历史剧中的《理查二世》,追溯到内战爆发前三代去寻找其深刻根源,“君权神授”(the divine right of kings)就一定对吗?“是不是应该效忠一个不负责任、软弱无能、不公正,但却是合法的国王,而不该废黜他并让一个机灵、精明、能干,但没有合法王位继承权的人去取代他?……在结束封建对抗所需要的君主的绝对权力和近乎可笑的个人专断之间,在坚持君权神授原则的必要性和国王当真相信自己有这种神授之权力的荒谬性之间,在王位神圣不可侵犯和经常出现的个别君主的昏庸无能之间,莎士比亚所划的界限十分微妙、着力,虽然始终没有划得清楚,但也并不互相矛盾,这在文学史上实在是罕见的。”(P29)的确,在“君权神授”和英明国王之间的天平上,莎士比亚显然倾向于英明国王,即便他的王位来路不正。也就是说,把国家治理好才是最重要的,王权如何获得是次要的,勃林波洛克推翻理查二世而当上亨利四世,这是于国于民可庆之事。莎士比亚始终赞成君主制,而且寄希望于明君。鲁宾斯坦敏锐地看到:莎士比亚并没有设想用什么方式来取代君主政体,实际上,17世纪初期很少有人这样设想过;但他试图用新的方式来强调国民的重要性。这在《科利奥兰纳斯》中有所体现:国民抗议贵族的统治,反对选举与人民对立的科利奥兰纳斯当政。《麦克白》中麦克白内心也是相信“君权神授”的,但邓肯王宣布儿子马尔康的继位阻断了麦克白成王的道路,权力的野心让麦克白犯下杀君篡位的大罪,他意识到王位来路不正,千方百计地想要巩固王位,但每一个企图巩固的行为反而使他深陷血泊中不能自拔。鲁宾斯坦认为:“麦克白绝非幼稚的谋杀犯或政治上的白痴。他深知自己的欲望和真正目标——做一个享有尊严、受人崇敬、地位巩固的国君——是不能用这种手段来达到的。”[1](P70)与麦克白相似,《哈姆雷特》中的克劳狄斯也违反了“君权神授”的规矩而杀兄篡位,因此独自一人面壁忏悔。但再多的忏悔都无法抵消他的滔天大罪。哈姆雷特对叔父的杀父娶母和篡夺“我的嗣位的权力”立誓报仇,“从政治角度来阅读这个剧本,可以使我们认识到丹麦的王位是该剧的中心所在”。[1](P47)但是鲁宾斯坦也发现:与克劳狄斯相对的是,哈姆雷特对王权的欲望是很淡漠的,甚至是逃避的,为什么?因为王权意味着责任,“对哈姆雷特来说,死意味着逃脱了对世界承担的责任——至少是对丹麦承担的责任”。[1](P53)正因为责任过于重大,因此他以各种借口来延宕或逃避责任。这正如德国文学家歌德所认为的:一件伟大的行动放在一个不能胜任的人身上。鲁宾斯坦大胆地推翻了历来人们认为老哈姆雷特王是明君的看法,“宫廷的腐败并不只是从先王驾崩和王后‘匆匆改嫁’之日开始的。把波洛涅斯提拔为御前大臣的是老哈姆雷特,而不是他的叔父;选择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作为他的童年时代的伙伴的是老哈姆雷特,而不是他的叔父;首先娶王后为妻的是老哈姆雷特,而不是他的叔父”。[1](P47)鲁宾斯坦的质疑一针见血,于是问题变得更为复杂了,它不仅涉及王位正当与否,而且涉及何谓明君的问题。

莎士比亚对种族问题是怎样看待的呢?鲁宾斯坦特别分析了《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与安东尼奥的关系、鲍西娅对摩洛哥亲王的态度。她认为,自从1290年驱逐犹太人之后,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其实只有很少的犹太人,莎士比亚可能没见过犹太人,但这个剧的反犹主义的倾向仍然存在。犹太人夏洛克要消除安东尼奥而扫除发财道路上的障碍,要报复安东尼奥等人把他当狗加以歧视的行为,他要履行割一磅肉的契约;然而夏洛克凶残无情的报复最终一败涂地,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反犹倾向。鲁宾斯坦是犹太人,因此在分析该剧时对剧中歧视犹太人论述得尤其多。她站在共同人性的基础上同情夏洛克。除此之外,鲁宾斯坦的创新之处在于,她发现莎士比亚借夏洛克的口对奴隶制所暗含的对人性的否定进行了批判。夏洛克说:“你们买了许多奴隶,把他们当作驴狗骡马一样看待,叫他们做种种卑贱的工作,因为他们是你们出钱买来的……我向他要求的这一磅肉是我出了很大代价买来的,它是属于我的。”(第四幕第一场)莎士比亚在这个剧中两面开弓,对冲突的两方面都加以批判:既批判夏洛克的视财如命、贪婪残酷,又批判众人对犹太人的歧视。莎剧除了反映对犹太人的偏见外,也反映对黑人的歧视。众所周知,鲍西娅是该剧最光彩照人的形象,但鲁宾斯坦对她却不以为然,甚至是否定的,指责其“无情”。因为鲍西娅有太强烈的种族歧视意识,她讨厌摩洛哥亲王的黑丑,在“三匣择亲”中说:“但愿像他那样肤色的人都选不中。”(第二幕第七场) 《奥赛罗》对黑人的鄙视更严重。我们通常理解奥赛罗之所以掐死妻子是因为他误认为妻子背叛了他,而鲁宾斯坦认为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他的种族尊严,他对人类平等的要求,都要求他报仇。”[1](P59)《泰特斯·安德罗尼克斯》也有对黑人的鄙视。这些种族歧视显示了莎士比亚对各种偏见的惊人洞察力。这些偏见在人与人之间设置障碍,否认他们共同的人性的基本联系。

莎士比亚对待殖民地人的态度如何?这可以从《暴风雨》一剧的处理中得出结论。鲁宾斯坦认为:“早期的帝国主义冒险活动和随之而来的奴隶制的复活,这些既令人兴奋又令人不安的消息,在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许多其他英国作家的作品中都有所反映。”[1](P77)鲁宾斯坦的这一观点独具慧眼。我们通常意识到该剧反映的是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却并没有意识到奴隶制的复活,而这是鲁宾斯坦敏感的政治意识和阶级观念所导致的。17世纪初的殖民地探险与征服活动反映到《暴风雨》中,普洛斯彼罗对女儿说:“我们要去访问访问我的奴隶凯列班,他是从来不曾有好话回答我们的。我们缺不了他,他给我们生火,给我们捡柴,也为我们做有用的工作。”(第一幕第二场)普洛斯彼罗把凯列班定位在奴隶的位置上,这是其与生俱来的白人的优越感和文明人的优越感所造成的。他将爱丽儿也视同仆人,让爱丽儿东奔西走去效犬马之力。作品中也写到了奴隶的反抗,爱丽儿一再要求自由,凯列班则是咒骂、甚至要谋杀普洛斯彼罗。鲁宾斯坦说:“无论凯列班多么正义、慷慨,但并没有赢得自由。”[1](P79)笔者认为,鲁宾斯坦的结论并不完全正确。普洛斯彼罗没有离开荒岛时,凯列班无出头之日,但剧终普洛斯彼罗离开荒岛,也就意味着不仅爱丽儿获得了自由,凯列班也获得了解放。换句话说,普洛斯彼罗不是真正的殖民者,他只是因为流放避难而来到荒岛,并不是来进行贸易和财产侵吞。主观意图和客观效果产生了不一致,不想做殖民者,但客观上的所作所为却让人以为是殖民行为,这是历史的尴尬。

考察一下历史,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开拓殖民地、进行海外贸易是伊丽莎白一世所极力推进的,这从她对霍金斯和德雷克的海上活动的大力支持可见一斑。殖民贸易如丝绸、香料的进出口大大促进了英国经济的发展,对资产阶级的兴盛推波助澜,但是贩卖奴隶、使用奴隶也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冒险发展和奴隶制的复活这一正一负揭示了历史的复杂性,鲁宾斯坦对早期资产阶级的发展持赞赏的态度,但对奴隶制的行为持否定意见。

莎士比亚对待妇女的态度如何?鲁宾斯坦认为,在婚姻问题上莎士比亚主张男女平等,“对妇女由衷的、毫无保留的平等的态度(ungrudging, unreserved equalitarian attitude toward women),这种态度也是革命时期资产阶级的最先进思想的一种特征”。[1](P27)莎士比亚的喜剧《维洛那二绅士》《爱的徒劳》等较多地反映妇女地位问题。他赞赏智慧女性,肯定“女主人公的重要性和尊严,在勇气、诚实和随机应变等方面经常占据主导地位”。[1](P27)即便是在爱情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朱丽叶也是这样出色的女性。鲁宾斯坦认为:“莎士比亚对妇女的才能、机智、责任心和勇敢行为是尊重的,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皆大欢喜》、《无事生非》中,不存在男子的屈尊恩赐,这一点,由于对妇女之间意义重大的、独立的相互关系的描写而显得更加突出。”[1](P42)可以说,莎翁喜剧中女性的状态是比较理想的状态——独立、自主、忠诚、聪慧、乐观,这些也是马克思主义者所欣赏和向往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无事生非》《皆大欢喜》还表现了女人之间友谊的重要性,福德大娘和培琪大娘、贝特丽丝和希罗、罗瑟琳和西莉娅她们之间的热情、忠诚和快乐,在以往的文学中很少见。不过,笔者认为鲁宾斯坦的观点有乐观片面之嫌。尽管莎士比亚写了许多才貌双全、有自主独立性、且获得幸福的女子,但仅限于喜剧。悲剧和传奇剧中的女性社会地位低下,逆来顺受,男人对女人有生杀大权,经常污蔑女人不贞,如奥赛罗杀妻、克劳迪奥冤枉希罗、列昂提斯冤枉赫米温妮、普修默斯冤枉伊摩琴……女性被剥夺了生存权。正像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所描述的“为了保证妻子的贞操,从而保证子女出生自一定的父亲,妻子便落在丈夫的绝对权力之下了,即使打死了她,那也不过是行使他的权利罢了”。[3](P70)“男子掌握了家中的权柄,而妻子则被贬低,被奴役,变成丈夫淫欲的奴婢,变成单纯的生孩子的工具了。”[3](P68)既然是工具和财产,那么可以随意遗弃或灭除,这是无情和残酷的行为。回顾历史,伊丽莎白一世时代,女性无地位,无工作,不能上台演戏,也不能当法官律师,只能做家庭妇女。在悲剧和传奇剧中女性的状况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女性被当做生儿育女的工具,是私有财产。莎士比亚和马克思主义都主张男女平等,尊重妇女,马克思主义立志“消灭妇女被当做单纯生产工具看待的地位”。[4](P269)笔者认为,莎士比亚从两个维度去呈现女性的生存状况:一是在喜剧里呈现女性的聪明才智,二是在悲剧里呈现妇女受压制的状况。很遗憾的是,鲁宾斯坦对莎剧中女性被歧视这一点没有论述,她只展现了美好的、理想的状态,这是美中不足。

莎士比亚为什么后期很少写作?评论界通常认为:一是莎士比亚的理想在现实中碰壁,失落消沉,缺少创作动力;二是“环球剧场”失火,作为股东之一的莎士比亚蒙受损失,于是他告老还乡,安度晚年。鲁宾斯坦提出了一个新的解释:在詹姆斯一世统治期间,反戏剧运动开始高涨。自从新教徒们批评中世纪神秘剧的迷信、神秘以来,新教教会一向反对戏剧,认为“这种嗜好是浪费时间、浪费金钱,常常导致其他更加荒唐的行为,如聚饮、幽会等。这些因素导致一些人撤销对戏剧的赞助,虽然人数不多,但影响甚大”。[1](P74~75)这恐怕是莎士比亚后期少写作的主要原因。笔者认为鲁宾斯坦的这种从社会因素来考量莎士比亚创作的唯物主义方法非常科学,有说服力。

四、结语

综上所述,鲁宾斯坦采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研究方法来研究莎士比亚,关注时代的变化及对文学的影响,基本上沿用的是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批评,主张“反映论”,即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这不同于美国的新历史主义和英国的文化唯物主义。新历史主义侧重共时性;而鲁宾斯坦侧重历时性,梳理从莎士比亚一直到萧伯纳的英国文学的表现,从而把握英国文学传统的演变及原因。文化唯物主义立足于历史的现在,去审视英国的过去,用当代英国的政治事件、文化环境比对过去的英国;鲁宾斯坦论述文学史并非针对现在,而是着眼于历史。在论述上,鲁宾斯坦突出传统马克思主义批评的宏观性,同时吸收了新批评派的文本细读法,兼顾了文本的微观分析,以一个个具体作品作为剖析对象,从中探讨文艺复兴时期英国的诸多状况,如王权、种族、性别、殖民等。

鲁宾斯坦的研究与前苏联的马克思主义莎学的集大成者阿尼克斯特有许多相似之处。相同的是两人都从唯物史观的角度考察莎士比亚的创作,都重视莎作产生的时代背景以及人物和环境的关系,都倡导现实主义,要求站在时代政治的立场上,具有深邃的洞察力,有强烈的阶级分析的意识。不同之处在于:第一,侧重点不同。阿尼克斯特最重要的观点是莎作具有人文主义思想和人民性,理由是人文主义哲学构成了莎士比亚创作的思想基础,正面人物体现了人文主义精神实质——个性解放,享受现世生活,肯定人与人的平等、仁爱等,要“肯定莎士比亚的现实主义与人文主义,肯定莎作的人民性与剧作家社会哲学观点中归根结蒂的乐观精神”。[5](P7)关于莎作的人民性,阿尼克斯特在《英国文学史纲》中指出它是“真正大众化的艺术,人民最美好的愿望以及对压迫人们一切形式的仇视都在戏剧中得到反映”,[6](P1)“人民性是莎士比亚艺术的本质”。[6](P11)而鲁宾斯坦很少谈人文主义,也没有把人民性作为莎士比亚创作的主要精髓,而是“注重莎翁生活的新旧交替时代的社会政治斗争,肯定莎翁反对封建内战、主张民族统一的立场,从君主的职责和继承问题、个人野心与政治的关系、宗教与政治的关系等方面来研究其作品”。[7](P15)第二,鲁宾斯坦只是用一章写莎士比亚,所以写得比较简略,每一部作品的分析浅尝辄止、略表一二。鲁宾斯坦自称是“走马观花式的评论”(this running commentary),是印象式批评,跳跃性较大,其对前一个问题的论述与后一个缺乏过渡,评论比较零散,有些片面。她关于英国历史背景的介绍也不系统,往往选取几个事件点来说明。而阿尼克斯特的《莎士比亚创作》分上下两卷本,对历史背景、题材来源和作品分析都详尽周全,体系更强,逻辑更严密。第三,阿尼克斯特还注重艺术技巧的分析;而鲁宾斯坦几乎全部是思想分析,对艺术技巧极少涉及。

不管怎样,在美国这样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中有这么一个马克思主义学者鲁宾斯坦,能用唯物史观来分析莎士比亚,这是一个惊人的创举。因为不同于生在前苏联社会主义国家中的阿尼克斯特,后者具有得天独厚的社会条件,他的唯物史观研究在情理之中。鲁宾斯坦跟历史上的西方莎评家不同,她不走浪漫派、心理学派、神话原型学派、意象派、语义分析派的路子,而以历史唯物主义来全面考察英国文学史和莎士比亚,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见解,对世界莎学做出了贡献。她的马克思主义莎学研究可以给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莎学提供重要的启示,这也是本文研究的目的所在。

[1] 安妮特·鲁宾斯坦.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从莎士比亚到奥斯丁[M].陈安全,高逾,曾丽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2] 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 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 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 阿尼克斯特.莎士比亚创作[M].徐克勤,译.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

[6] 阿尼克斯特.英国文学史纲[M].戴镏龄,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7] 杨周翰.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下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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