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的“劳动解放”理论及其对当代中国的启示
2016-04-12陈学明姜国敏
陈学明,姜国敏
(1.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2.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马克思、恩格斯自从在19世纪40年代前期转变为共产主义者,就一贯批判资本主义的现实,主张实现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解放、达成自由人的联合体的伟大目标。但马克思、恩格斯没有停留于早期的信仰,他们在其后的探索中更使得共产主义真正提升为科学,他们不是从唯心主义的人性、意志、道德、宗教等出发谈问题,而是“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锁钥”。[1](P258)所以相应的是,马克思主义所主张的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解放,也就必然是全部社会史这一“自然历史过程”的发展结果;人的解放的基本形态和方式,这种解放的历史根据和路径,都必须要从劳动解放的尺度上去把握和理解。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在为第一国际所撰写的宣言当中,在向全世界无产阶级、巴黎公社的革命者们所发出的呼吁和期许当中,正式明确提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即劳动解放的事业”。[2](P30)
不过,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当中似乎又批判了纲领草案关于“劳动的解放”的提法,似乎是马克思认为这个提法令人难以理解,[2](P306~307)后世的“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们也往往回避了这个提法(在下文中,我们将澄清对《哥达纲领批判》的这一误会)。另一方面,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虽然正面地用“劳动解放”的提法来归纳马克思学说,但是他们往往局限于“异化”的理论叙事,是从劳动的异化、异化状态的扬弃和某种本真状态的复归来谈论“劳动解放”。我们并不一般地反对“异化”的提法,但我们主张要避免陷入对某种抽象“本质”和思辨过程的设定。马克思主义的两大发现即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正是在于科学地分析劳动的现实的历史发展进程,从中得出关于解放的科学结论,我们也需要以此来梳理马克思主义“劳动解放”理论的内在线索。
一、劳动的发展推动了人在自然和社会历史中的不断解放
人的劳动为人们生产出了物质的生活资料,也生产出了人之为人的特质,是人自身存在的积极展开,推动了自然和社会的发展史。唯物史观认为,“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3](P67~68)人以其劳动来生产物质生活资料,这不同于其他动物以其活动来摄食,人不只是对自身生命的简单再生产,不只是对个体生存的单纯维持和对物种的生殖繁衍,而是扩大再生产,是不断丰富、发展着自身的生命和生活的内容。一方面,劳动从一开始就使得“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3](P67)人在劳动中开启了自身对自然的能动关系;另一方面,人们在劳动当中也必然发生社会关系,结成自身的社会组织,使得人成为社会的存在。而无论是从最初激发人开展劳动生产的物质需要,还是人进行劳动生产的自身能力和物质手段,以及人借以实现劳动生产而结成的社会组织,都会随着劳动生产过程本身的发展而发展,并在发展的过程中表现为一定的历史阶段和社会形态分期。因此,在劳动的发展当中,我们得到了人的自由程度的发展,即人在自然和社会的双重维度中的不断解放。
1.劳动的物质生产职能提供了人对自然关系的能动基础
马克思探求新世界观的肇始在于他碰到了“物质利益”的难题,而这种利益问题的现实解决必然要推导出劳动,人们通过劳动来生产和获取物质生活资料。莱茵省贫民所欲求的物质利益是木柴这一基本生存资料,《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此类前提直白地概括成“吃喝住穿”,[3](P74)恩格斯在晚年归纳马克思的两大发现时也一再强调了唯物史观把“吃喝住穿”作为前提。但这种物质利益、物质需要还只是人得以存在的预设前提,而不是人的存在本身,不是人的活动和历史。为了满足这一前提,由此出发,《德意志意识形态》和恩格斯晚年的提法都旋即推导出了“生产”[2](P776)[3](P79)和“劳动”,[2](P335~336)这是真正作为人的第一个历史活动本身的因素。《资本论》同样将“劳动”和“物质生产”联系在一起,以此谈论其基础性地位:“任何一种不是天然存在的物质财富要素,总是必须通过某种专门的、使特殊的自然物质适合于特殊的人类需要的、有目的的生产活动创造出来。 因此,劳动作为使用价值的创造者,作为有用劳动,是不以一切社会形式为转移的人类生存条件,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即人类生活得以实现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4](P56)
但是,劳动还不只等同于物质生产,生产只是劳动的职能之一,《资本论》明确辨析了这两个概念,只是“从其结果的角度,从产品的角度加以考察”,才能够说“劳动本身”“表现为生产劳动”。[4](P205)并且,即使在物质生产的层面谈“劳动”,劳动也只是生产过程的要素之一,是人的主观方面的因素,因此,生产当中除了人的劳动,还需要有人之外的客观因素即物质资料。马克思说:“劳动首先……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4](P201~202)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劳动的起点是人的“自身的活动”,是人的主观方面;劳动所以能发挥生产的职能,劳动参与物质变换过程的方式是在其中进行“引起”“调整”和“控制”。物质生产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现实过程,这个过程的现实的规律性,通过物质生产资料的制约,通过人的需要特性的制约,通过人本身作为“自然力”而活动的制约,规定着人的活动的方式,把人的活动(劳动)纳入到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完整过程之中,达成物质生产。在这里,既有外部自然对人的规定,也有人对外部自然的规定;当我们历史地考察这双向的规定的发展历程,就可以看出“工艺学(Technologie)会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4](P410)人的劳动能力和技术水平的发展史展现着人对自然的受动和能动、必然和自由、约束和解放的辩证法。
2.劳动的组织分工方式构成了人类存在的社会形态
人们的劳动又是一种带有社会性的活动,如果说我们要从劳动发展史出发去理解全部社会史,那就要将社会理解为劳动的社会形态,从劳动的发展理解社会形态的发展史。劳动积极地建构了人类存在的一系列的社会形态,正如人的生活的生产不只是生存压力下的被动适应、进而会成为对自身主体能力的积极建构一样。现实的个人在为生产而劳动的过程中,要有分工和协作,要互相交换其活动,要“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5](P32)这些社会关系也会在劳动的发展历程中形成一系列社会形态的演进历程,成为“社会史”。而在人类的诸种社会组织中,除了原始阶段,之后的文明史阶段总是表现为一定的对抗性形式,表现为阶级的划分和阶级对阶级的压迫,而劳动的某种外在形式上的“分工”实际上就成为这种社会对抗和阶级压迫的焦点所在。
当然粗看起来,分工固然也有其物质的、技术的原因和必要性,但仔细分析就可以看到,分工同时又深刻地带有社会性质和社会内容,是作为社会性的存在。马克思指出:“一般剩余劳动,作为超过一定的需要量的劳动,必须始终存在。……只不过它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像在奴隶制度等等下一样,具有对抗的形式,并且是以社会上的一部分人完全游手好闲作为补充。”[6](P925)当然,马克思主义除了指出这种对抗的共性,指出资本主义和例如奴隶制度的相同之处,也还要指出社会作为“社会史”的“不一样”的阶段性,从而人类在其文明时代的社会史,也就是劳动的社会压迫和解放的辩证发展的历史,是劳动在一定社会关系下受压迫并不断突破这些压迫的历程。相应地我们可以说,劳动的解放程度,因而劳动者的解放程度,是社会形态演进当中确证和衡量历史进步的重要体现和现实尺度。
并且,马克思主义并不是无所侧重地关注“一般的”社会对抗和压迫,而是特别关注了资本主义社会,认为这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5](P33)马克思主义也正是要从资本主义的对抗、资本的压迫方式当中,把劳动最终和彻底地解放出来。资本主义使得社会内部的对抗和压迫格局简单化了,甚至使得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也从属于它、受它的中介,马克思主义的特别关注就是为了揭示出这一社会的二元划分和对抗形态。恩格斯高度评价了马克思的揭示:马克思既然认识到“资本与劳动的关系,是我们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他也就能够经由“资本与劳动”的关系理论而“攀登最高点”,“把现代社会关系的全部领域看得明白而且一览无遗,就像一个观察者站在最高的山巅观赏下面的山景一样”。[5](P589)从资本主义这个直接的现状、直接的前提出发,马克思主义从中得出了劳动解放的现实根据。
二、劳动得以从资本主义形态中获得解放的现实出路
1.资本主义蕴含着内在矛盾和自我否定的辩证法
马克思早年在还带有人本主义影响的叙事中,初步描绘了资本主义条件下以“异化劳动”为枢纽的对抗和压迫状态。这种叙事尚未达到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科学高度,但其中对扬弃异化的解放路径的思考毕竟从根本上蕴含着革命的辩证法。《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对“异化”的阐述,比较集中地概括了劳动种种不自由、待解放的症状:劳动被作为纯粹谋生手段而被贬低为动物性存在方式,劳动与享受相分裂而被贬低为痛苦和强迫,劳动者被贬低为附庸而失去自主性。这种异化史观还没有对异化现象的现实基础、生成和扬弃的途径做出科学阐明,它会诉诸抽象设定的“人”和“人的本质”,陷入德国古典哲学关于某种绝对者的自我设定和扬弃的抽象思辨;又或者,它会陷入“异化劳动”和“私有制(私有财产)”的非历史的循环论证之中。不过,尽管马克思在具体细节上有种种疏漏,他仍然坚持了从资本主义体系的内在矛盾运动当中寻找其自我否定的机制和出路,坚持了辩证法的合理内核。
并且,马克思在当时也提出了导向日后两大科学发现的诸多生长点。例如,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经济运动的最初考察中,对于“有产—无产”对立的外在现象和结果,试图给出经济动因的解释,更进一步地深挖到了“资本—劳动”的对立。又比如,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异化”状态下劳动成为“抽象”的论述,尽管有着对前资本主义阶段素朴的丰富性的非历史推崇,但当我们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成熟形态回望马克思日后阐明劳动作为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的两重性,这里对劳动的“抽象”状态的揭示正是重要的先导。而正是劳动的两重性的分化,构成了从商品两因素的基点开始的资本主义的全部的深刻的内在矛盾;从生产和分配环节价值份额不平衡导致的贫富两极分化,到交换流通环节商品形态和价值形态在供求对应上的不平衡导致的经济危机,这才是劳动之所以会“异化”、又必然会扬弃“异化”的具体的辩证路径。
2.人类在资本主义时代具备了劳动解放的生产力前提
在初步摸索到劳动陷入资本主义式的压迫、又终将从中解放出来的基本路径之后,马克思主义又要运用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呈现出其中的实际内容,这其中首先就是要基于劳动的生产力的发展程度。迄今为止的剥削和压迫关系,“都可以从人的劳动的这种相对不发展的生产率中得到说明……实际劳动的居民必须占用很多时间来从事自己的必要劳动,因而没有多余的时间来从事社会的公共事务”。[2](P525)相应的,解放也有赖于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只有通过大工业所达到的生产力的大大提高,才有可能把劳动无例外地分配于一切社会成员,从而把每个人的劳动时间大大缩短,使一切人都有足够的自由时间来参加社会的理论的和实际的公共事务”。[2](P525)
当然,生产力的高度发达,并不是自动就会带来劳动的解放、人的解放。资本主义尽管在其历史阶段获得了机器大工业的生产力,但资本在其还存续和发挥着职能的阶段是按着资本原则来运用和驱使现代生产力的,也就让生产力只是为了资本的增殖而服务。所以,通过现当代生产力发达而给人带来的便利,并不会以人的尺度转换为“一切人”都能享受到的闲暇,而是一方面制造了大规模失业,另一方面却又加剧了劳动者的紧张程度。甚至我们单从人对自然的关系角度来看,大工业生产力的资本主义式运用也不直接给人带来自由,反而会带来消极后果,促使一些人无止境地盘剥自然,造成人与自然之间对抗,造成自然对人的报复和无法克服的生态危机。
3.资本主义时代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矛盾具有特定方式
而对生产关系的矛盾分析,则要到政治经济学去寻找。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发现,又进一步把资本和劳动的对立还原为死劳动和活劳动的对立。马克思特别告诫读者说,“从简单劳动过程的观点得出的生产劳动的定义”[4](P555)——即作为“人类生存条件”、“作为使用价值的创造者,作为有用劳动”[4](P56)的劳动——“对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是绝对不够的”。[4](P555)在社会关系方面加以考察,从政治经济学视角加以考察,劳动又历史地作为价值,资本在外观上表现为一定的机器、货币等;但它们在更深层次上是作为价值的载体、作为社会关系的存在而非物的存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对劳动的压迫实际上也就是凝结起来的劳动对活劳动的压迫。
这种资本主义的特定生产关系样式,同大工业的特定生产力状况的特定矛盾,具体化地呈现了唯物史观对“生产关系—生产力”的一般矛盾运动规律的揭示。如前文所说,劳动的解放虽然不会由于生产力的发达本身而自动实现,但马克思主义特别注意到“现代工业的技术基础是革命的,而所有以往的生产方式的技术基础本质上是保守的”,[4](P533)这种生产力状况改变了以往一切前工业时代生产关系束缚生产力的方式,即:不再是劳动和劳动者所受的压迫导致生产力和产品的绝对不足,本来劳动者已经完全有可能享有财富的富源,形成劳动生产的良性扩展,但正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却导致贫富两极分化,导致生产力和产品呈现相对的过剩,而这种相对过剩的市场不平衡状态,是资本主义的价值实现和资本增殖遭遇深刻危机、面临自我否定的结果。
4.劳动者阶级在资本主义时代得以锻造成革命的现实主体
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自我否定的揭示,还在于科学地论证了劳动者(现代无产阶级)作为其中内在的革命者和掘墓人的地位。自古以来,劳动者总是生产过程的主要承担者,因而在文明成果积累和历史进步的宏观尺度上无疑是主要推动者;但是,在具体的历史事变中,特别是社会形态变革的转折时刻,他们并不径直地成为当中积极主动、自觉的力量。事实上,在以往的时代,劳动者阶级往往只是不自觉地充当了中介手段,是服务于较新和较进步的压迫性力量的工具;即使是现代工人阶级,当其早先尚处于较不发达的资本主义时代,处于自身的分散、自发状态时,也仍然没有摆脱这种局限。现代无产阶级的革命性不是基于意识形态的想象,不是某种道德式的同情或歌颂,而是和其劳动的世界历史地位紧密相关。
正是在现代大工业生产力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矛盾充分暴露的过程中,现代无产阶级才不再是处于漠然或单纯受苦的地位,而是在上述两个过程中使本身成为其中内在的必要环节,从而也使本身不仅收获了革命的道义诉求和道义正当性,而且具有了更深层次的革命主体地位,是历史行程和历史规律的执行者。一方面,“大工业的本性决定了劳动的变换、职能的更动和工人的全面流动性”,[4](P534)使得劳动者在资本主义阶段首先经历了存在方式的现代化转型,包括对历史发展规律的科学认知基础、革命过程所必需的组织性纪律性等素质;他们的历史任务也不再是回到前资本主义的原始丰富性和原始共同体,而是导向新的共产主义。另一方面,现代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立,本身是劳动和资本对立、活劳动和死劳动对立的人格化,因而也就是资本主义经济矛盾和危机的人格化和最终结果,是资本主义内在否定的一个环节。
三、自由的劳动是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基本存在方式
1.劳动的解放不是劳动本身的免除
马克思主义的劳动解放理论所谈的是给劳动以自由,是将劳动从资本主义的压迫状态中解放出来,但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并不免除劳动本身。劳动的必然性首先仍然在于劳动的物质生产职能,因为这既然是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为了维持和再生产自己的生命”,那么很显然,“在一切社会形态中,在一切可能的生产方式中,他都必须这样做。……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6](P926~927)具有历史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共产主义也不例外。并且,人们要将劳动作为其活动的重要样态,在谋取生活资料的同时得到享受和愉悦,在使主观能力耗费的同时又在实践过程中获得不断的丰富和发展,从而劳动与人的存在相统一,劳动成为手段和目的的统一,人的发展要极大地呈现为劳动的发展。此外,未来的“自由人”仍然要求一定的“联合体”的社会形式,这也正是与劳动的解放相联系,是劳动者联合起来控制生产力的必要形式。总而言之,劳动的解放意味着人类在劳动中获得自由,意味着人类社会的不断发展的新形态。
马克思对《哥达纲领》所谓“劳动的解放(Die Befreiung der Arbeit)”的批判也正源于此。他并不是批判“劳动解放”,而实际上是批判了《哥达纲领》的措辞“Befreiung”表意不清,会混淆两种不同要求:(1)“解放”劳动,即免除劳动所受的外部束缚;(2)“免除”劳动本身。马克思自己在德语和英语作品中正面地主张“劳动解放”时,所用的提法总是“die Emanzipation der Arbeit”和“the emancipation of labour”,是使劳动获得无束缚的存在,从而避免了歧义。例如在马克思用英语[7](P12)所写并亲自译成德语[8](P12)的《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当中对“解放”的一些提法:
解放群众:
to free the masses
die Massen zu befreien
要拯救(解放)劳动群众:
Tosavethe industrious masses
Um die arbeitenden Massen zubefreien
劳动解放:
the emancipation of labour
die Emanzipation der Arbeit
马克思在谈到对“人”(劳动者)的解放时并不避讳用“befreien”,乃至原先的动词并非“解放”而是“拯救”(save),也可改而用“befreien”来译。因为这样的动宾搭配不会使读者误会成灭除劳动者;劳动者当然是被保存下来,是他们所受的外在压迫(资本主义)被灭除了。
但是,对于“劳动”的解放,对于这种非人的事物的解放,则需要避免径直使用“befreien+名词”的表达,以免让人误解为事物本身被免除。马克思的替代做法有两种:(1)改用人做宾语;(2)补全“名词+von etw. Befreien”(英语用free…form sth)的完整结构。
第一种做法如《国际工人协会总委员会关于普法战争的第二篇宣言》的英德文表述:
劳动(无产者)的解放:
theemancipationoflabour[9](P269)
dieBefreiungdesProletariats[10](P278)
马克思在德译文中换用了说法,改变了“解放”的对象(当然无产者和劳动的解放必然是统一的历史过程),相应地也就可以换用“Befreiung”来表示“解放”,搭配非常严谨。
第二种做法则如《给工人议会的信》[11](P58)中的表述:
劳动解放:
the emancipation of Labour
把这些生产财富的力量从独占者的丑恶枷锁中解放出来:
freethose wealth-producing powersfromthe infamous shackles of monopoly
对生产力的解放,也和对劳动的解放一样,不应是对生产力本身的免除(例如像早期工人运动那样捣毁机器),而是免除其所受的压迫,所以在这里必须用“free…form sth”的完整形式;如果单用动词“free”,没有了“from…”的状语,就会像《哥达纲领》一样易被误解。
2.劳动的解放使劳动者在自主活动中得到全面发展
因此,劳动在被解放之后仍然要以新的自由的状态存在着。这种自由首先在于劳动者在实现物质生产的必然性前提下达成自主的状态,劳动具有自觉性和享受性。早在马克思还以“异化劳动”及其“复归”来看待人类社会的历史时,就已经在一种抽象的尺度上设想了人类自由的图景,实现了某种“真正的生产”,以此作为人的意义和价值,作为某种类的“本质”的真正实现:既然消灭了异化劳动,那么劳动不再是强迫的,而是完全自觉的;不再是痛苦的,而是享受的。当然,这种构想还只是一个初步的轮廓,在术语表述和总体思路上都带有人本主义(实际上也就是一种唯心主义)的痕迹,还主张只有“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12](P97)但这毕竟是马克思新世界观和政治经济学探究的重要起点。马克思主义关于“自由的劳动”的科学阐述是对“真正的生产”观点的扬弃,抛弃了观点中的唯心主义因素,重新将其置于物质需要和物质生产发展的基础之上,但又积极地弘扬目标当中对劳动的自觉和享受特性的追求,指出了由以实现的科学路径,其中既包括社会形态根本革命的手段,又包括组织未来新社会的若干基本建制原则。
劳动的自由特性还在于使劳动者自由地发挥其才能,是人的全面的发展。马克思主义界定了未来社会是作为自由人的联合体,那么这里的“自由”所包含的自觉和享受性不在于庸俗的随心所欲,也不是资产阶级社会视野中的贸易自由、政治自由之类,而是内在的自我规定,是自我规定作为历史性存在的不断“扩而充之”的过程。人在历史的长期趋势当中,应当是不断发展出无限丰富性的人,是全面的人;全面性对于人的“本质”的要求,是一个保持开放与扩展的领域,可以而且应该不断地有新的内涵、内容加入到人的规定性之中。这种人的全面发展,又是同物质生产的必然前提和人的活动的自主特性相统一的。共产主义要求“各尽所能”,人们总得有一定的劳动岗位提供物质生活手段,但这种手段的提供首先就是人同自然辩证统一的不断扩充,是人与自然关系的真正和解;与此同时,共产主义又主张不断地减少人们的这部分劳动时间,还始终不忘在从事物质生产活动之余“从事自由活动”,[4](P579)即具有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在物质生产领域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还有“人类能力的发展”,这一领域是“真正的自由王国”,它要建立在物质生产发达的基础上,但它是“作为目的本身”而规定着物质生产,[6](P926~927)从而构成完整的“自由的劳动”。
3.劳动的解放要求劳动者联合起来控制生产力
劳动的解放是建立在对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扬弃基础之上的,相应的,在未来共产主义新阶段也仍然要求有新的社会组织形式,这就是以对生产力的联合占有为核心的全面联合。马克思精辟地总结了劳动的解放的“两个条件”,这种解放既“决定于生产力的发展,而且还决定于生产力是否归人民所有”。[5](P771)而他又说,未来社会是“在保证社会劳动生产力极高度发展的同时又保证每个生产者个人最全面的发展的这样一种经济形态”。[2](P342)所以,从这两处论断的对应关系来看,共同占有实际上就是共产主义的基本社会形式和社会维度;它实际上是全面发展的同义语,是在自由劳动当中起保障作用的因素;这种联合起来的共同占有使得自由劳动的活动样态得以永续发展。
在马克思主义看来,只有资本主义时代的“市民社会”和未来共产主义的“人类社会”才真正超越了人的诸个体的单纯合类性,才具有了密切的现实联系、具有了联合。资本主义的“市民社会”也有“联合”,但是经由商品交换的普遍中介达成的私有者的联合,最终归结为资本的联合;共产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否定,不是回归到原始共同体,正如同“自由的劳动”对“异化”状态的扬弃不是回到原始的丰富性一样。相应地,马克思的“人类社会”或“社会的(gesellschaftlich)人类”,恩格斯在整理中进一步改为“社会化了的(vergesellschaftet)人类”。这种“化”的变革过程,就是要求“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6](P495)要求这样的社会或联合体占有财产;这是“直接的社会财产”,[6](P494~495)他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4](P95)这种联合体也就是对资本主义社会根本性的、积极的扬弃,是自由人所必需建诸其上的深刻现实基础。
四、劳动解放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实现程度和前进方向
中国共产党人在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的指导下,结合中国的具体实际,开辟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和实践的一大基点就是明确了中国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所谓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们一方面有着阶段上的初级性,这是受中国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制约的,就如马克思所预言的,这种“自然的发展阶段”,“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4](P11)同时,我们又有了社会主义的科学理论指导和自觉能动实践,因而也能像马克思所启示的那样,“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4](P11)因此,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当今中国,劳动的解放这一维度和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对未来社会形态的其他方面设想一样,都还要受到现实条件阶段的制约,还只能是部分地实现,还要带有资本因素和资本原则的留存。但与此同时,我们运用社会主义的制度因素,驾驭和引导经济社会发展方向,服务于劳动者的根本利益,不断为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的实现积累条件,不断趋向于包括劳动彻底解放在内的共产主义的诸项规定性。我们认为,在当今中国所处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劳动的解放可以从如下5个紧密相关的方面加以实现:
第一,初级阶段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合理地利用资本因素和原则,但不使劳动力成为纯粹的商品,不使劳动者充当纯粹受资本的雇佣和剥削对象。中国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尤其需要强调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必须调动一切积极因素、让一切创造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并且必须融入当今由资本主义所主导的全球经济体系;从而,我们必须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并引导发挥资本的积极历史作用。但与此同时,社会主义的制度特征又超越了纯粹资本主义条件下那种劳动力商品化状态:劳动力同生产资料的完全分离、市场的自由竞争和产业后备军的存在,使得劳动力仅仅是以其“价值”,即维持自身再生产的底线标准来被资本所购买。这种劳动力商品化的形式,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劳动”对立的实现方式,是资本雇佣劳动、资本在购买劳动力的同时占有剩余价值的具体方法。而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企业经营和劳动就业的体制机制尽管也有着市场交换、契约自由的一般形式,但是从根本上说首先是为了推动现代大生产的发展,对劳动力而言也有助于“劳动的变换、职能的更动和工人的全面流动性”,是实现着劳动者的现代化生存方式的转型。因此,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实现对资本的有限制的超越、实现劳动的部分解放的基本实现形式。
第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在劳动力和劳动岗位的动态平衡中,在劳动生产过程的扩大中,实现经济的良性增长同劳动者物质利益的满足与发展的有机统一。只有依托于劳动岗位,人们才能获取谋生的必要手段,才能进而得以向更高层次发展,包括要在底线上达成第一点所说的防止使劳动力成为商品、防止劳动沦为资本的附属物,要使得市场经济的社会主义规定性落到实处,也需要从劳动岗位和劳动者的平衡态势入手,改变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劳动”对立的局面。也就是说,社会主义需要改变资本主义为达成“自由”的劳动力“市场”所配备的基本前提:劳动人口的制度性过剩。即使在资本主义的改良者们看来,经济体的充分就业也是其缓解矛盾和危机的基本手段,即使在实证的经济学者和社会学者们的分析框架中,劳动者“谈判地位”、“议价能力”的提高也是其改善自身处境的必要前提,那么,对社会主义而言就更应当从制度的内在目标和本质的高度,不断促进劳动力与劳动资料的充分结合,促进劳动者与适当的劳动岗位的充分匹配。在原有的计划经济体制下,我们采取劳动岗位的低水平广覆盖形式,并将社会保障同岗位直接绑定;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变了这种形式,并且在经济发展的具体局部场合,出于经济效益的考量,也需要淘汰落后产能、减少劳动岗位。但是,社会主义的制度属性要求以劳动者的根本利益为本,切实保障劳动者在局部转换中的利益诉求;并且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经济增长和生产力发展来说,不仅其根本任务在于满足人们的需要,就是其过程本身也意味着劳动生产过程的不断扩大,需要不断吸纳劳动者的加入,包括劳动者随着产业的升级而转换其岗位、提升其能力。
第三,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要使得劳动者在匹配了相应的劳动岗位之后,进而促使劳动任务、劳动过程与其自身生命活动的积极展现相结合。在马克思主义看来,劳动生产力的发展,不仅仅是服务于经济产出、经济效益,不仅仅是着眼于劳动者个体在物质利益、劳动报酬和福利待遇上的提升;更全面地说,社会主义是使得人的整个的生命活动不断丰富,是人的主体能力的不断提升。劳动作为人的首要的生命活动,劳动岗位也就相应地是人的生命活动的展现舞台;人们匹配了一定的舞台从事劳动,就是依托其上开展以劳动为基础的各项活动。在计划经济时代的单位体制下,劳动者所在的劳动组织是与社会的组织结构直接同一的,是在直接生产过程之外直接附设了劳动者个人全部生活的各个方面的职能,使得劳动过程与劳动者生命活动的积极展现直接同一。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我们重构了社会的组织结构,但这并不意味着将企业作为单纯的经济经营实体、单纯的“此岸”,并不意味着它只是支付给劳动者货币报酬而让劳动者在其他场合、在“彼岸”自行发展其生命活动。社会主义即使在其初级阶段仍然要注重在劳动过程本身之中与劳动者生命活动展现相结合。这种结合,包括使得劳动者的社会人格得以养成和发展,例如其对劳动本身的幸福感和成就感的培养,其科学知识技能的提升,其社会交往线索和“文明社交方式”[2](P151)的塑造,等等。
第四,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要以适当的公有制形式和社会治理体系促进劳动者作为劳动过程、劳动经济组织的主人翁地位。既然马克思主义认为劳动的解放“决定于生产力是否归人民所有”,那么,这种人民的所有制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实现形式、实现程度当然也就决定着劳动解放的实现程度。在计划经济时代,我们在经济的生产积累和工人群众的消费的综合平衡中,在国家统一计划管理体制和工人群众的各种参与机制和民主管理机制的辩证探索中,初步构建起公有制的经济基础和工人在企业中主人翁地位、主人翁意识的基本格局。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逐步探索和发展中,我们改变了计划经济时代单一的公有制经济成分,包括国有企业也脱离了计划体制下对国家机器的职能部门的机械从属,而转为主要从国有资产和资本的运营角度追求保值增值。在新的历史条件和体制机制下,劳动者的主人翁地位的实现就需要经由更加复杂、间接和迂回的进路;除了公有制成分本身保持在国民经济中的领导主体地位,除了原先许多行之有效的劳动者在企业的微观层面的参与机制仍然要根据具体情况加以改造和发扬,还要经由人民代表大会对经济社会发展规划的制定,引导经济运行和资本投向的宏观路径,还要经由政治的顶层设计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律体系等的制定来作为保障劳动者权益的基本制度保障。总而言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要求宏观和微观层面的结合来从人民当家作主和劳动者直接参与的结合,发挥劳动者对劳动过程和劳动组织的主人翁地位。
第五,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要求不断促进劳动者之间的联合关系的形成。中国除了整体国情上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落后,还由于本身的地域和人口规模广大,在国家内部各个组成成分之间,在经济资源、产业构成、发展水平上都有着极大的差异,这也相应地带来了劳动者的相互区隔,形成复杂的利益本位和主体。在计划经济时代,我们已经注意到并初步探索了人民内部矛盾的处理、“十大关系”的统筹兼顾等;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资本本身的逐利特性、规模效益和追求自由流动的内在冲动,无疑更会相应地造成劳动者诸个体追随资本投向而具有无序竞争、盲目流动的自发冲动。因此,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要求宏观调控和统筹协调。这种调控,除了国家运用法律和政策手段、财政和公有资本的投资导向对企业运营调控,使得发展成果得以普遍性惠及,也需要相应的在劳动者层面的组织手段。例如,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仍然要求无产阶级政党在全局政治方向上集中统一领导,要求党的基层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其在经济组织之中和跨经济组织的凝聚作用,还要求在党领导下的工会等群众性团体的组织、协调和服务功能,等等。总而言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既担负着替代资本主义完成历史使命,完成使“无产者组织成为阶级”[3](P281)的任务,又向着新的社会形态趋近,是人类的“社会化”进程的探索及对劳动者的“联合体”形式的探索。
[1]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7] Marx, Karl & Engels, Friedrich. Collected Works, Vol.20[M]. Moscow: Progress Publishers, 1985.
[8] Marx, Karl & Engels, Friedrich. Werke, Bd.16[M]. Berlin: Dietz Verlag, 1962.
[9] Marx, Karl & Engels, Friedrich. Collected Works, Vol.22[M]. Moscow: Progress Publishers, 1986.
[10] Marx, Karl & Engels, Friedrich. Werke, Bd.17[M]. Berlin: Dietz Verlag, 1962.
[11] Marx, Karl & Engels, Friedrich. Collected Works, Vol.13[M]. Moscow: Progress Publishers, 1980.
[12]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