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口村哈尼族“蘑菇房”现代变迁中的传承
2016-04-11尤伟琼
陈 燕,尤伟琼
箐口村哈尼族“蘑菇房”现代变迁中的传承
陈燕,尤伟琼①
摘要:箐口村哈尼族蘑菇房的现代变迁,源于主流文化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亦有其自身原因,更与政府基于旅游发展动机推行的政策直接关联,但内中也参入了村民的主动性选择。村民的文化自觉,实现了传统文化元素在现代“蘑菇房”中的移植、嫁接、创新与发明。在社会经济发展中,我们须重视文化自觉,珍视来自文化主体的声音,尊重民族群众的物质需求和精神诉求,从而在保护优秀民族传统文化与进入现代社会之间找到一条和谐共生之路。
关键词:箐口村;哈尼族;“蘑菇房”;变迁;传承;
民族传统民居具有鲜明的民族、地域特征,是人们在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长期历史探索中逐渐创造并传承至今的家居建筑文明,蕴含着人类对自身所处的自然生存环境的理解与依赖,承载了一个民族共同的心理情结和文化认同,是一地最为纯真朴实、最具生活情趣、最富人情味之所在。但是,在全球化、现代化的今天,越来越多的民族传统民居正在消失。
箐口村位于滇南哀牢山区,占地面积约5公顷,坐落于海拔 1 600米的半山腰,*马翀炜:《云海梯田里的寨子——云南省元阳县箐口村调查》,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3页。隶属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元阳县新街镇土锅寨村委会,全村221户,为哈尼族爱倮支系。*笔者于2014年1月、2015年2月做了二次实地调研,文中未注明出处的箐口村资料为实地调查所得。从山上的晋思公路*晋宁至思茅(普洱)的公路。俯瞰,村子宛如林间盛开的一大簇蘑菇。2014年冬,笔者再次到访箐口村。从山上新修的观景台望下去,村子依然如同林间盛开的一大簇蘑菇。进入寨子一看,却是黄墙蘑菇顶的钢筋水泥砖混楼,*至2015年底,箐口村只剩15户人家还住在老房子里。为区别于木构土墙传统“蘑菇房”,本文将上述黄墙茅草顶钢混结构新式民居称为“现代蘑菇房”。近10余年来,箐口村“蘑菇房”正快速被“现代蘑菇房”取代。在这种情况下,“蘑菇房”变迁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是否有着特殊性?文化主人在这一变迁中有何表现?我们应如何看待“蘑菇房”的变迁?因此本文将通过对箐口村哈尼族“蘑菇房”的实地调查,展现其现代变迁、传承过程,探寻内中根源,思考传统文化的现代延续和发展问题。
学术界对少数民族传统民居的现代境遇已有大量探讨,哈尼族“蘑菇房”作为一个典型、鲜活的案例正体现出其重要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本文欲借助费孝通先生的“文化自觉”观念和霍布斯鲍姆等人的“被发明的传统”观点,解读箐口村哈尼族“蘑菇房”这一个案,对上述问题展开分析。
一、“蘑菇房”建筑形制:从传统变为现代
“蘑菇房”是元阳哈尼族文化最鲜明的外部特征之一,“不但适应于当地的地理气候环境,而且其独特的建筑外形与周边稻作梯田相映成趣,贴切地反映出哈尼族对所处自然环境的认知和选择”。*杨大禹:《对云南红河哈尼族传统民居形态传承的思考》,《南方建筑》2010年第6期。“蘑菇房”一般具有以下固定模式:*罗德胤等:《三个哈尼村寨的建筑测绘与分析》,《住区》2013年第1期。第一,下畜上人。即底层养牲口、放农具、堆柴火,二层住人,三层阁楼存放谷物,这种功能安排,与梯田农业生产及当地多雾潮湿的气候相适应。第二,木构土墙。传统“蘑菇房”里的梁、柱、楼板、楼梯和隔墙等,都用木材制作。作为围护体系的墙,主要是生土材料。土墙最怕雨淋或渗水,所以墙基用石头砌筑。第三,四坡草顶。元阳中高山区雨水较多,年降雨量超过1 000毫米,平顶不利于排放雨水,所以用四坡顶,正脊较短,坡度较陡,近似锥体。盖着四坡茅草顶的房子外形酷似蘑菇,故美其名曰“蘑菇房”。*屋顶材料是稻草或山上的茅草,由于长年被烟熏,稻草顶使用年限约为3年,茅草顶使用年限可达10年。第四,火塘中心。哀牢山终年云雾缭绕,冬季潮湿寒冷。火塘不仅起着照明、烘干、驱寒、煮饭的功用,也是哈尼族传统家居生活的中心。一般在火塘前方靠后墙一角筑灶;在火塘南面靠前墙放置一张床,供家中老人卧寝,俗称“老人床”;其他靠墙处以木板隔出空间当卧室。哈尼族火塘具有神圣意义,火塘终年不熄,象征家庭命脉绵延不绝。 第五,中柱。中柱是建房时竖起的第一根柱子,实际上起到给住宅定位及承重的作用,对哈尼族而言,中柱具有神圣意义。第六,神龛。箐口村家家户户供有祭祀祖先的神龛,哈尼族称之为“阿波扎古”或“阿波多”,意思是“老祖宗,请喝酒”。神龛分大、小,通常设于第二层的墙上。大神龛设在太阳落山的方向,用于祭献自家正常去世的祖先;小神龛设在太阳升起的方向,用于祭献自家非正常死亡的先人。
然而,在短短10余年间,由于外出打工的普遍,经济收入的增加,观念认识的改变及其他因素的影响,箐口村“蘑菇房”发生了革命性变化。一是对传统建筑材料的彻底颠覆,从过去的木构土墙变为钢混结构。二是曾经作为家庭中心的火塘不复存在,天冷时不再烤火,或改用火盆烤火,甚至开始使用电取暖器。三是内部生活空间格局的巨大改变。*煮猪食还是烧柴火。
“蘑菇房”被砖混楼取代,缘于主流文化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也有其自身因素。
首先,与其居住性能有关。传统“蘑菇房”存在如下缺点:第一,卫生问题突出。由于人畜共居,一层随处可见猪屎牛粪,充斥着难闻的气味。第二,层高低矮,居住空间狭小。第三,光线昏暗。一般一层不开窗,二层开两个小窗洞。*过去,人们不会在屋里进行阅读、看电视等要求采光好的事情,小窗子其实是对传统生活方式的适应;同时,窗子小有利于房子的防兽、防盗、防风、保暖和墙体结构的稳定。第四,容易着火。“蘑菇房”的木架草顶容易着火,加之哈尼村寨的住宅建造密集,一家着火常殃及邻里,使损失更加严重。
其次,与其建材因素相关。在单纯的农业社会,建造“蘑菇房”便于就地取材。进入现代社会,“蘑菇房”建造材料的获取面临新问题。“蘑菇房”木料耗用量大,在人口膨胀、分家分户日益增多、建房需求普遍、人地关系紧张的当今哈尼族社会,对木材的大量索取必然危及到森林生态环境,况且国家对木材砍伐有严格限制。另外,砌墙所需土基量大,制作麻烦,*土基即自制土砖,但体积比砖头大,将粘土拌以适量稻草屑、谷壳在一个木框内压紧成形,晒干后即成为坚硬的土砖,称之为土基。好的土基可以用七八十年。鉴于取材方便,土基的制作、晾晒在梯田里进行。使用年限没有砖长久,且砖容易买到。还有,比起砖混房,“蘑菇房”耐久性有限,修缮方面的麻烦事更多。民居是人们依托当地资源条件做出的选择,既然外在物质资源已经改变,“蘑菇房”的变迁实属必然。
二、文化自觉:传统延续与变异的内在基础
箐口村民居纵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现代“蘑菇房”身上,还是可以找到来自传统的元素。在民居的物质文化部分,现代“蘑菇房”借鉴和保留了“蘑菇房”建筑形制的某些形式和风格。一是把外墙刷成土黄色,虽然用的是涂料,但效果看上去和“蘑菇房”土基外墙所糊泥巴的色彩很接近,且防水保护作用更强。二是在水泥平顶上加盖四坡草顶,使整栋房子看起来依然形似蘑菇。在民居的精神文化层面,现代“蘑菇房”移植了“蘑菇房”的神龛和中柱。但这一传承并非全盘照搬,同样存在重大变异,融入了村民的理解和创新,反映出他们在物质条件改变、外来文化影响之下对传统文化的自我调适和发明、创造,具有鲜明时代特色。
传统的神龛,形式为或在墙上开凿一个长方形小洞,或采用竹篾编制,然后固定在墙上;神龛的位置设于家庭的公共空间,小神龛一般在二层楼梯口的墙上,大神龛在二层西北角的墙上。现代“蘑菇房”里的神龛,除上述两种传统形式外,有些人家以铝合金、钢筋作为支架,将竹篾编的神龛固定于其上,使神龛的稳固性、承重力加强;有些人家直接采用铝合金制作的架子;神龛的摆放空间更为灵活,如果客厅方位受限,有些人家干脆把大神龛设置在卧室这种私密空间的墙上。
在“蘑菇房”里,起主要承重作用的是柱子。柱子数量由房子大小决定,小的“蘑菇房”通常为9根柱子,一般以12根柱子者居多,大的“蘑菇房”多达16根柱子。居中的那棵柱子是整栋房子里最大的,号称中柱,须最先树立。在哈尼族看来,中柱不仅起承重、定位的建筑学作用,而且与整个家庭的人丁、牲畜、庄稼休戚相关。如今,民居建筑形制彻底改变,在现代钢筋砖混楼里,已经没有中柱,不再需要立中柱的建筑程序,但在哈尼族的精神世界里,必须有中柱,故而他们幻化出一颗中柱——一根碗口粗的木头,象征性地立于大神龛旁的墙角。
以前建房,当墙基打到约两米高时,要择吉日举行“立中柱”祭祀仪式。中柱一般于属龙日辰时树立,把三片海贝镶嵌进中柱底部将其立起,每片海贝分别象征人丁、六畜、五谷,寓意中柱踩着昌盛的子孙、兴旺的六畜、丰收的五谷立起来,从此能够顶住风风雨雨。建筑形制的变迁影响到相关宗教祭祀活动的调整。现代“蘑菇房”里的中柱符号,是人们应对改变的建筑形式做出的发明和创造,立中柱彻底演变为象征仪式,与建筑程序已无丝毫关系,所以,这一仪式举行的时间跟着改变。过去,“立中柱”和“贺新房”是两个不同的仪式,前者于房屋建造期间举行,后者于房屋竣工搬新家时举办。如今,在“现代蘑菇房”里,两个仪式合体,立中柱、祭中柱与扫屋、扫地基、立神龛、祭祖等宗教祭祀活动合并于同一天举办,统称“贺新房”。
可见,箐口村“蘑菇房”的变迁与传承,并不只是村民被动接受外来文化的结果,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他们主动适应的过程,体现出文化自觉意识。“现代蘑菇房”对传统“蘑菇房”外墙颜色、茅草顶的保留是村民接受政府“房外要有民族风格”指导原则和设计方案的结果,而现代“蘑菇房”中神龛和中柱的设置,则是村民的主动性行为。民间宗教信仰在哈尼族生产生活中极其重要,“哈尼族还没有形成虔敬的一神崇拜,原始的万物有灵、多神崇拜和祖先崇拜,是其宗教信仰的主要内容……这些原始宗教活动,约占去人们全年四分之一的时间。”*哈尼族简史编写组:《哈尼族简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06~110页。立中柱、祭中柱、扫屋、扫地基、祭祖等宗教仪式,是哈尼族中柱崇拜、万物有灵、祖先崇拜的具体表现,反映出村民在现代化进程中对传统宗教的心理诉求和内心深处对信仰内核的守护与坚持。将“蘑菇房”中起承重作用、具有神圣意义的中柱制造为“现代蘑菇房”里的象征性符号,神龛“阿波扎古”形式的增多、用材的改变、安放空间的突破,将“立中柱”仪式与“贺新房”仪式合并一起举行,所有这些改变,是村民应对“蘑菇房”建筑形制变迁及在新的生活境遇下,对传统文化所进行的积极调适、改造和发明,表达出文化主人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和态度。
三、政府主导:旅游触发的外部变迁动力
箐口村哈尼族“蘑菇房”的变迁,与地方政府发展旅游经济的举措密切关联,与政府主导有密切的关系。
20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钢混结构房屋在箐口村开始出现。屋顶通常为石棉瓦,线条僵硬呆板,外墙无装修,裸露的红砖墙面坚硬扎眼,这一切与自然朴实的梯田、山林环境格格不入,丧失了传统民居的民族地域特色。当地人普遍认为,用土基、木头、茅草建盖的“蘑菇房”代表着贫穷与落后,只有住上钢筋砖混房才算富裕、有本事。新式房屋成为村民羡慕和追求的目标。像中国无数传统村落的命运一样,哈尼族传统民居最终将被来自外界、无差异性的钢混房屋取代,这是当时的箐口村发出的信号。另一方面,由于民族学者和人类学者的研究、摄影家的作品、中外背包旅游者的纷至沓来、媒体的传播,藏在深山的哈尼梯田蜚声海内外,箐口村这一哀牢山上的普通哈尼族寨子声名远播,旅游开发价值渐渐显露。在此背景之下,政府适时介入,扭转了传统民居形态变迁的方向。
2000年,红河州着手筹备哈尼梯田世界遗产申报工作,箐口村被元阳县委、县政府确定为 “哈尼族民俗文化生态旅游村”,加入旅游开发大潮。*陈燕:《处于不同生命周期阶段民族旅游地居民对旅游影响的感知与态度——基于傣族、哈尼族村寨的比较研究》,《黑龙江民族丛刊》2012年第4期。随后几年,由于申遗工作的推进和新农村建设的开展,箐口村被逐步打造为展示哈尼文化的窗口与品牌。但是,“蘑菇房”不断减少,覆盖着石棉瓦顶的砖混房越来越多。为控制这一趋势,住建部门请专家根据当地民居特色设计出一批房屋方案,引导村民建房行为。为更好地保持村落传统风貌,吸引旅游者,政府鼓励村民拆除石棉瓦顶,恢复“蘑菇房”顶,给予每平方米茅草顶45元补助。
2009年,随着申遗日程的临近,新农村建设的深入,云南世博旅游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的进入和哈尼梯田景区化运营管理的启动,各级政府不断加大对梯田景区的资金投入和建设力度。2013年,政策又有新变化。根据党的十八大提出的建设“美丽中国”战略部署和云南省委、省政府建设“美丽乡村”工作要求,红河州确定“宜居红河·美丽家园”建设方案,计划于2013~2020年在全州范围内推行,并于2013年5月29日正式启动。*《“美丽云南·梦想红河”新闻发布会在昆举行》,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门户网站,http://www.hh.gov.cn,2013年7月29日。该计划的根本在于改善居住条件、美化生活环境,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即为“做特民居”,配套了资金补贴政策。*拆除重建补助标准为:南部6县(红河、元阳、绿春、屏边、金平、河口)每户最高3万元,北部7县市(蒙自、个旧、开远、建水、石屏、弥勒、泸西)每户最高2万元。改造提升每户补助8 000元。2013年6月22日,红河哈尼梯田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包括箐口村在内的梯田核心区,传统村落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级旅游品牌,是世界文化景观遗产“红河哈尼梯田” “江河——梯田——村寨——森林” 四大核心要素之一。借申遗成功东风,2014年底,红河州委、州政府把“哈尼梯田文化保护”列为“红河十大文化保护工程”首要项目,提出“把哈尼梯田建成可持续发展的世界知名生态旅游目的地”的规划目标。*满长杰:《哈尼梯田人文景观更惊艳》,元阳县人民政府网站,http://www.hhyy.gov.cn,2015年10月15日。根据“充分挖掘、展示哈尼传统村落和传统民居的文化内涵,进一步提升旅游的文化价值,着力打造宜居、宜业、宜旅的特色村落,促进民族文化与乡村旅游的融合发展”宗旨,元阳县把哈尼梯田核心区传统村落保护改造纳入“美丽家园”计划,完成《元阳县哈尼梯田遗产区传统村落保护发展方案》,共规划82个村寨进入传统村落保护改造项目。*李梓毓:《元阳哈尼梯田传统村落改造稳步推进》,元阳县人民政府网站,http://www.hhyy.gov.cn,2015年10月12日。
综上可知,箐口村“蘑菇房”变迁固然有现代化冲击、“蘑菇房”自身缺陷、文化主体的被动接受与主动调适等内外原因——这些往往是构成传统文化变迁的共性因素,但是,还有一个特殊背景,即“蘑菇房”变迁是在政府主导的哈尼梯田世界遗产申报、民族文化旅游开发下展开的。可以说,政府基于发展旅游经济、提升旅游文化含量而实施的相关政策,对“蘑菇房”变迁,不仅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更是决定着其变迁方向,有效遏制了传统民居向无差异化现代砖混楼演变的命运。
四、固守还是改变:矛盾的选择
村民内心深处对祖祖辈辈居住的“蘑菇房”怀有难舍之情。“蘑菇房”为土木结构,冬暖夏凉。辛勤劳作一天后,全家老小围火而坐,环火而眠,取暖、议事、闲谈、喝酒、会客,其乐融融。哀牢山潮湿多雾,火塘的存在及烤火的习惯,帮人们祛除寒毒,不受风湿等疾病困扰。“蘑菇房”承载着哈尼族的生产生活智慧,寄托着他们太多的历史记忆和思想感情。但是,对更好物质生活的向往,还是让他们最终抛弃“蘑菇房”,建造代表社会和经济地位的“现代蘑菇房”。对于新建民居是否要搭盖茅草顶,村民有不同看法。有些村民出于防火考虑,认为不盖茅草顶更好。有些村民认为,有必要搭盖茅草顶,一是因为茅草顶是哈尼民居的特色和标志;二是因为茅草顶通风、透气,将粮食、柴火保存在茅草顶下的阁楼里,不易发霉,储存时间更长。
在“蘑菇房”取舍问题上,政府处于两难境地。从保护传统村落及民族文化、丰富旅游的文化内涵、增强旅游吸引力而言,政府希望保持“蘑菇房”及其营造的原生态传统村落景观。但从改善民生、促进民族社会全面进步的职责来讲,政府不得不面对“蘑菇房”空间利用率低、光线昏暗、卫生条件差等现实问题。在两难之下,政府采取两手策略:既以人为本,以提高老百姓生活水平为目标,又竭力兼顾对“蘑菇房”及传统村落的保护。一方面,对于无法再居住的危房,村民申请,报经村委会、乡(镇)政府、县委美丽家园办公室审批,经工作组现场实地评估,符合拆除条件的,允许拆除,按政府的统一规划实施重建,给予资金补助。另一方面,对于完整安全、可以居住的“蘑菇房”实施挂牌保护,禁止村民私自拆除。在实际工作中,为保留民族传统建筑特色,政府提出“房外要有民族风格,房内要有现代元素”的原则,并借鉴传统民居特点设计出一批房屋样本,从而生产出“现代蘑菇房”。村民对政府行为褒贬不一。符合政府拆除重建条件且获补助款者,积极支持。不符合拆除重建条件,但有能力建新房者,意见颇大。早些年建起砖混房,但未赶上补贴政策者有微词。一些村民认为,不管个人利益怎样,通过国家多年的投入建设,村寨总体环境得到了实质性提升,这对全体村民都是有好处的。
大多数游客不认可箐口村的“现代蘑菇房”,认为这已不是民族传统民居。虽然一些游客觉得“蘑菇房”消失了很可惜,但认为选择什么样的居住方式是村民的权利,不能因为迎合游客而委屈村民。基本不会有游客愿意住原生态的“蘑菇房”,明亮、干净、有卫生间和24小时热水的房间,是其基本需求。
学者们惋惜于“蘑菇房”的消失,却又无可奈何。他们认可新式房屋的优势,但又忧心传统家居生活的改变将给哈尼社会文化带来什么影响,以及由于火塘的消失,多年后村民是否会受风湿疾病之苦等问题。民族建筑学者尝试通过适当技术手段解决“蘑菇房”的缺点,从而留住“蘑菇房”。他们希望在保留传统民居的外观和主要文化要素的前提下,对内部空间进行调整。第一,人畜分离。将家禽、家畜转移到主体建筑之外,建独立圈舍。这样,之前用于圈养牲畜的底层可以利用起来,大大增加居住面积,也解决了人畜混居带来的卫生问题。第二,调整一层层高和房子功能布局。将一层作为家庭公共空间,二层增加卧室等个人私密空间,把火塘、神龛平移至一层。第三,改善采光。增加窗子数量,加大窗子尺寸,室内采用浅色墙面。但是,尝试效果并不理想。因为改造工程的复杂性、成本造价并不亚于新建一栋房屋。而且,提高底层层高,将建筑木构架整体抬高,是伤筋动骨的大手术,房屋结构的稳定性、持久性受到很大干扰。*孙娜等:《哈尼民居改造实验》,《 建筑学报》2013年第12期。
五、“被发明的传统”:关于“现代蘑菇房”的思考
我们可以从文化发展的历史规律来认识“蘑菇房”变迁中的传承。霍布斯鲍姆等著《传统的发明》一书指出:
那些表面看来或者声称是古老的“传统”,其起源的时间往往是相当晚的,而且有时是被发明出来的……“被发明的传统”必然暗含与过去的连续性……在历史学家所关注的任何时代和地域中,都可能看到这种意义上的传统的“发明”。*[英] E.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年,第1~17 页。
也就是说,“传统”可以被不断“发明”和“重新创造”,流传至今的“传统”并不是一成不变地来自过去,它可能在历史上的每一个“当代”因各种原由而发生“与时俱进”的改变。
传统文化是特定社会和自然条件的产物,特定环境是传统文化生成和保持的土壤。因此,当这种环境丧失或改变以后,传统文化也必然难于生存或保持原样。*王希恩:《论中国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现状及其走向》,《民族研究》2000年第6期。
哈维兰在《文化人类学》中认为,发明、传播、文化丧失、涵化构成文化变迁的过程或途径。伍兹在《文化变迁》中指出文化变迁是人们出于不断满足新环境需要而进行的创新活动所导致的渐变、发明、发现、传播等途径。哈尼族民居从木构土墙的传统“蘑菇房”演变为钢混结构的现代“蘑菇房”,虽然发生了巨大变迁,但并非“蘑菇房”传统文化的完全丧失,“蘑菇房”建筑形态和其蕴含的精神文化内涵中某些有价值的部分,仍然以变异的形式在“现代蘑菇房”中得以传承。“现代蘑菇房”是“蘑菇房”变迁中的传承,亦即为霍布斯鲍姆所言之“被发明的传统”。
为适应生产力发展和生活需要,民族民居始终在发展变化,但怎样变迁?与当时当地的具体际遇相关,其中,文化自觉至关重要。
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旧,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坚守传统”。自知之明是为了增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为适应新环境、新时代而进行文化选择时的自主地位。*费孝通:《重建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回顾和体会》,《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1期。
费孝通先生提出的“文化自觉”指明了多元文化碰撞交融中的文化共生之道。在文化变迁中,往往是物质文化先改变,然后引起精神文化的变化。“蘑菇房”建筑形制为物质文化,中柱和神龛蕴含着神圣的信仰崇拜,代表着民居的精神文化。“蘑菇房”建筑形制的改变是村民受社会思潮、政府导向的影响做出的选择;“现代蘑菇房”内对神龛和中柱的挪移、创新和万物有灵、中柱崇拜、祖先崇拜的传承及“立中柱”“贺新房”仪式的延续,根植于村民的文化自觉,是村民有意识主导下的文化变迁与传承。由此,我们发现,文化自觉更多依附于精神文化层面,因为精神文化深深寄托着文化主体的价值情感,具有不可亵渎的神圣性。
总的来说,哈尼族传统“蘑菇房”的退出并非彻底干净的毁灭,“蘑菇房”建筑形态和其蕴含的文化内涵中某些有价值的部分,还是以变异的形式在现代社会存活下来。哈尼族“蘑菇房”的现代变迁,源于主流文化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亦有其自身内在因素,更与政府基于旅游发展动机推行的政策直接关联,但我们也能从中看到村民的文化自觉。对新式民居的青睐、在“现代蘑菇房”中对传统文化元素的移植与嫁接,是村民在新的时代境遇下的主动选择、调适与创造,反映出他们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和态度。
(责任编辑王文光)
作者简介:陈燕,云南民族大学管理学院副教授,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云南大学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尤伟琼,云南师范大学历史与行政学院副教授,《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副主编(云南 昆明,650031)。
基金项目:①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哈尼族历史迁徙研究”阶段性成果(15BMZ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