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介入文学到文化民主
——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与儒道思想关系探究
2016-04-10陈丽娟王大智
陈丽娟 王大智
(大连外国语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44)
从介入文学到文化民主
——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与儒道思想关系探究
陈丽娟王大智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大连116044)
安德烈·马尔罗是20世纪法国介入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也是法兰西第五共和国首任文化部长。马尔罗的小说创作、艺术思想及致力于文化民主化的行动中都跃动着儒道思想的影子,是跨越东西方文化一种哲学思考。
安德烈·马尔罗儒道思想介入文学文化民主
安德烈·马尔罗(1901-1976年)是20世纪法国介入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也是一位正义、具有人文情怀的社会活动家,早期反对法国当局对越南的殖民统治,二战时参军抗击纳粹,战后担任法兰西第五共和国首任文化部长推动文化的民主化进程。从创作介入政治小说到致力于文化的民主化,马尔罗体现了法国知识分子以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为存在方式和价值的传统,也映照出中国传统作家对“言志”、“载道”、“以天下为己任”的追求。而中国文化,尤其是儒道思想对马尔罗的影响在其小说创作、艺术思想及政治介入行为中均有所体现。目前对马尔罗的研究忽视了马尔罗的介入小说创作和政治介入行动中贯穿的跨越东西方文化的哲学思考。本文将通过以下三个方面展开论述进而揭示马尔罗的思想、创作、社会活动与儒道思想之间的内在联系。
一、马尔罗早期的哲理思考与儒道人生哲学的关系
马尔罗早期的哲理思考主要体现在他的6部介入小说之中。这些作品反映了20世纪20至40年代世界范围内的重大事件,殖民问题、中国革命、西班牙内战和反法西斯战争。此时欧洲文明的价值危机日益突出,科技高速发展、政治乌托邦的坍塌,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给人们所造成的身心重创,这都使得欧洲的知识分子从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转向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关注。马尔罗希望能从中国古典文化中找到解救欧洲危机的良药。马尔罗以中国革命为题材的小说《征服者》(1928)和《人的状况》(1932)塑造了中国革命者的典型形象的神话,是人对抗生存荒诞性的例证。虽然“马尔罗笔下的中国在我们看来不大像中国,他对中国的阅读也是某种程度、某种性质的误读”[1],然而马尔罗对中国文化特殊性的强调,其所持的文化相对论、反欧洲中心论的态度值得肯定。自青年时代起马尔罗便对中国产生了兴趣。对中国哲学书籍的阅读、在巴黎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的见识、与中国人的直接交往都使得马尔罗对中国古典文化,尤其是儒道思想有所了解,中国成了他心中的学习对象及小说的主要描写对象之一。
马尔罗的早期文学作品如《西方的诱惑》、《征服者》、《人的状况》展现给西方读者一个别样的中国形象。在马尔罗看来,中国并不野蛮没落,中国独特的儒家和道家的传统思想与智慧从某种程度上为欧洲文明走出价值危机带来了曙光。“马尔罗创作的诸多小说人物是道儒结合体,体现了东西方文明的碰撞与交汇。”[2]。马尔罗描写中国革命赞扬东方智慧,旨在质疑西方人的思维方式与极端个人主义。儒家的仁爱、入世、礼治的人道主义思想与道家的阴阳两极、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对马尔罗影响颇深。
儒家提倡仁义博爱,儒家学说对马尔罗而言无疑是一个具有人道主义思想的体系。《人的状况》中的主要人物陈、乔、卡托夫、赫麦利奇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家,却为了同一个政治理想而奋斗。在卡托夫被处死的时候,马尔罗描述了众人在黑暗的夜色里和卡托夫相汇合,大家踩着沉静而痛苦的步伐一起迎向死亡。此处,马尔罗笔下颂扬的这种视死如归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共同的宗教信仰,而是书中人物们所经历的革命的博爱之情。
而道家思想则为马尔罗展示了一个与西方文明截然不同的宇宙观。他的小说在整体上质疑着西方文明,其中包括“人”的概念。道家所主张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存在体验启发了马尔罗质疑并批判西方文明中把人当作个体存在的观念。马尔罗认为,美学领域的个人主义也是造成西方文明价值危机的原因之一。在《西方的诱惑》中,马尔罗借小说人物林之口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林认为,西方的艺术家看重的是个体化生命的各自不同和相互分离,所以刻意对创作对象加以个性化再现,以期达到与众不同的风格,这是对宇宙生命运动规律和多样性的无视。西方艺术是再现的艺术,而中国艺术则是表意的艺术。中国的艺术作品表现了个体作为宇宙一部分的存在状态,是对宇宙事物无限的多样性的再现。在林看来,西方艺术形式“表达的是一种行为,而不是一种状态”[3],而在这种状态中,“只有关于艺术和人的一种崇高的表达:名为安宁”[4]。由此可见,马尔罗认为以个人主义为核心的西方文明价值体系从本质上导致了个体的痛苦与焦虑,而中国艺术所蕴涵的“天人合一”的观念恰恰可以引导西方人构建一种持久的宁静平和的生存方式。
马尔罗选择东方文化以期为西方文明危机寻找答案,这与马尔罗在青少年时代的广泛地阅读有着直接关系。受到蒙田、伏尔泰、歌德、席勒、托尔斯泰等人思想的影响,马尔罗也被儒家思想文化吸引,在他看来,政治与伦理相结合的儒家“实践哲学”是可以匡正时弊的强大思想武器。同时,迷恋东方智慧的马拉美、瓦莱里、克罗岱尔、谢阁兰等人的诗歌则令马尔罗被字里行间跃动着的老庄思想深深触动。如同当时欧洲众多年轻的知识分子一样,面对西方文明价值危机,马尔罗尝试从中国文化的某些思想观念中寻求良药,他对人类的生存处境展开了形而上的思考,而老庄精神中的生存智慧则启发了马尔罗对生命本质的追问以及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
二、马尔罗的美学思想与儒道美学思想的关系
二战前夕,马尔罗出版了《电影心理学大纲》。战争结束后,马尔罗开始大量创作艺术论著。1947-1949年期间《想像的博物馆》、《艺术创作》、《绝对之价值》相继问世。这些作品的出版标志着马尔罗美学思想的形成。马尔罗的美学思想主张人类作为审美主体可以通过对文艺作品的审美寻求“救赎”,从物质的、技术的、功利的统治下拯救精神,从而同荒诞的现实和死亡的虚无相抗争。马尔罗的美学思想不仅吸取了康德审美无功利性、席勒审美社会功用性的美学传统,而且富有中国传统美学的内涵。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对马尔罗的美学思想影响甚多,因此,马尔罗的艺术论著涉及了很多中国艺术作品。道家美学主张“妙”,偏重超功利的审美关系,强调自然生态的平衡和健康。认为人类与艺术世界在冥冥之中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关系,艺术创作应该是一种毫无拘束的解脱,是一个从有限到无限,从有到无,进而入“道”的过程。马尔罗认为,尽管艺术作品不是永恒的,艺术的流派和风格终会消逝,但艺术形式的不断变异与再生使得艺术生命力和创造力得以延续,从而构建出永恒的艺术世界,艺术必将引导人类超越自我,超越时限,走向永恒。这个过程就是人类对自身命运的超越。这与道家美学将审美境界视为人生的最高境界的主张是一致的。在《想象的博物馆》中,马尔罗提到南宋四家之一的马远的画作《寒江独钓图》时大为赞赏,认为作品既表现出画家的心灵与自然的契合、画中人与宇宙的和谐,又体现了个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进入绝对自由的逍遥之境的唯美状态从而实现对自我的超越、对自身命运的驾驭。在马尔罗看来,以马远的绘画为代表的宋朝美术作品体现了中国艺术有别于西方艺术的一种新的功能,即艺术是人和上天之间沟通的桥梁,是达成人类与宇宙之间和谐关系的途径。
儒家美学思想也影响了马尔罗的美学思想。马尔罗虽然对儒家学说中一部分规范人们行为的如“孝悌”、“三纲五常”等伦理道德观念持批评态度,但他笃信“儒家学说造就了中国人的灵性,思想与意志,它使他们快乐,它是这个民族的根”[4]。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重视人文教养的文化。儒家思想认为人之所以和动物不同在于人有道德、审美等方面的精神需求,而这种需求是对于物质功利需求的超越。儒家美学主张“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由此可见,礼乐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而诗、礼、乐等审美活动则可净化人的灵魂,使人从物质功利的束缚中超越出来,构建物资生活和精神生活之间的平衡、内心生活的平衡,从而达到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与儒家思想主张相同,马尔罗认为“文化使得人类不同于世间他物”[5]。在马尔罗看来,音乐、戏剧、舞蹈、文学、绘画、雕塑、建筑等各类艺术活动都是人类对自身的本质、存在意义和价值以及自身完善等问题的一种探索,能够引领人们超越自身所处的现实世界,实现人性的最高价值与升华。另外,马尔罗的美学思想诞生的历史背景赋予它更强的时代感,它在本质上是同技术理性和世俗功利趣味的对抗,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在他看来,“社会生产的机械化把人变成了机器,人类的理想迷失了,前所未有的梦工厂也在机械化地制造着人的梦想。人性将被虚假所包围,被金钱包围。”[6]只有艺术能为异化的现实人生带来最人性的情感慰藉,能将人类从机械化、商品化的外在生存环境和,物质化的内在精神世界中解脱出来。
三、马尔罗的社会活动和文化政策理念与儒道思想的关系
马尔罗自1959年至1969年担任法兰西第五共和国首任文化部长,大大推动了文化的民主化进程,他的美学思想则为其在任期间所推出文化政策奠定了理论基础。马尔罗的文化政策理念也同样收到了儒道思想的影响。在儒家看来,作为社会的存在,人始终生活在与他人的关系之中,个体的价值不应逾越于社会伦常和等级秩序之上。它所关注的是“和”,偏重于实践理性,注重社会生态的平衡与稳定,强调艺术在社会中的重要机能不只在于情感愉悦,而在于人的世间关系的和谐。故而孔子在《乐论》中说:“乐者,天地之和也。和,故百物皆化。”18世纪以来的西方思想家们对艺术积极的社会功用更加予以肯定,席勒对此推崇到极致,倡导建立“审美的国家”,只有审美趣味才能把和谐带入社会之中,唯有美才会使全世界幸福。马尔罗文化政策理念中的理想世界是艺术的世界,其中有席勒审美国家的影子,也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马尔罗的文化政策旨在文化的民主化,即艺术的全民共享,他的主要施政纲要之一就是在全国各地方建立“文化之家”,为法国民众创建一个直接接触文化的平台。1966年3月19日,马尔罗在亚眠文化之家落成仪式致词中讲到:“任何人都不会因为听过对第九交响曲的讲解才听懂了贝多芬,也不会因为听了对雨果作品的讲解才读懂了他的诗歌”,强调了人类共性情感的自然性和无师自通,而艺术则能碰触激发人类意识深处最强烈最具共性的情感,而艺术和人的接触就是人类共性情感的融合,这种融合会被一个音乐作品激发,也会来自诗歌或绘画。马尔罗坚信艺术的终极关怀价值和社会功用价值,认为它能够促进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从而使现代人摆脱人与人之间疏离的境遇。
马尔罗的这一理念不仅体现了法兰西民族的文化精神核心,即关心个体的本体存在,追求超越自我,也映照出中国文化精神的精髓,即长于辐射,突出社会,关心社会的本体存在。从早期在越南反对殖民社会的社会活动,到后期担任文化部长时的一系列文化政策举措和外交活动,马尔罗始终坚持一种“行动哲学”。他对行动的崇拜体现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汇,因为西方本身就是崇尚行动的文明,本质就是每个人受到行动的驱使,用行动反对旁观。儒家主张入世,兼济天下,道家的“无为”并不意味着完全放弃行动,而是要以一种必要的、理智的行动达到某一明确目的。马尔罗就任文化部长后确立了“文化行动”的中心理念,致力于保障民众平等的文化权利,推进文化民主,鼓励艺术创新,对二战后法国国民素质的迅速提高,法国文化形象的重塑以及法国文化软实力的稳步提升起到了决定性的推动作用。同时他秉持“多元文化和谐共存”的文化观积极促进世界不同民族文化间的自由对话,维护人类文明的和谐发展。在他看来,各个民族的艺术作品都是人类对世界的真正体验,都为人类五彩斑斓的回忆赋予了真正的内涵。
马尔罗的名字和中国紧密联系在一起,不仅因为他以中国革命为提出的小说,还因为他是中法友谊的使者。法国能成为第一个承认新中国的西方国家,与马尔罗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曾作为戴高乐特使访华,为中法建交铺路。马尔罗对中国文化是如此了解,以至于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在访华之前特意将他请到白宫,向其征询对中国事务的看法,马尔罗提议援助中国,为中美建交起到了良好的推动作用。继马尔罗之后,法国的文化部承袭着他的“行动”精神,作出新的探索,尤其是进入21世纪,法国提出“文化多样性”原则应对经济全球化所造成的统一化的威胁,可谓是马尔罗所追求的“世界大同”的理想的延续。
四、结语
毋庸置疑,东西方文明碰撞与交融使得马尔罗具有他自己独特的文化价观念和行动理念,我们在研究过中应当避免片面夸大中国传统文化哲学对他的影响,要客观地、从全局的角度来进行分析。马尔罗的思想是一个在20世纪文化冲突和交融背景下产生的一个典型个案,但并非个别、偶然的现象,是在西方文明价值危机的社会环境和文化语境中产生的,但又与中国传统文化哲学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马尔罗的文学行动和政治行动中的某些哲学思考,某些概念和命题,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哲学的折射。因此,只有将马尔罗与中国传统文化哲学的关系置于这样一个大的话语背景中加以考量才能客观地看待马尔罗思想的价值与地位。
[1]车槿山.法国“如是派”对中国的理想化误读[J].法国研究,1999(2):56.
[2]刘海清.安德烈·马尔罗与东方思想[J].法国研究,2005(2):182.
[3]秦海鹰等.马尔罗与中国[M].世纪出版集团,2008:8.
[4][法]玛蒂娜·德·库塞尔.周汉斌译.马尔罗与中国文化[J].法国研究,1992(7):174.
[5]André,Malraux.LapolitiquemlacultureDiscours,articles,entretiens(1925-1975),présenté par Jannie Mossuz-Lavau[M].Paris:Gallimard,1996:218.
[6]Douste-Blazy,Philippe.Les affaires culturelles au temps d'André Malraux 1959-1969[M].Paris:La documentation fran aises,1996:7.
I565
A
1007-9106(2016)10-0144-04
*本文为2012年度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编号:为L12CW004。
陈丽娟(1979—),女,大连外国语大学副教授,大连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化研究基地成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法国文学与文化;王大智(1973—),男,大连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法国文学烽翻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