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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雷尔遗作《朱迪思》中的英国托管政治与犹太人的“家园神话”

2016-04-10徐彬

山东外语教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亚伦犹太巴勒斯坦

徐彬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湖北 武汉 430079)

达雷尔遗作《朱迪思》中的英国托管政治与犹太人的“家园神话”

徐彬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湖北 武汉 430079)

劳伦斯·达雷尔的遗作《朱迪思》刚一出版即被指责有偏袒以色列的政治宣传的嫌疑。从史实考据入手,本文指出达雷尔在该小说中对犹太人以色列建国之战的颂扬确有一定合理性。首先,犹太人以色列建国之战是巴勒斯坦犹太人在英国托管政治的“保护伞”失效情况下的一种自卫方式;其次,以哈钦森教授冲突(或曰战争)建国论和神话建国论的思想为依据,犹太人以色列建国之战圆满实现了犹太人的“家园神话”。

劳伦斯·达雷尔;《朱迪思》;英国托管政治;犹太人“家园神话”;以色列

2012年为纪念劳伦斯·达雷尔(Lawrence Durrell)诞辰一百周年著名学者理查德·派因(Richard Pine)编辑出版了达雷尔生前遗作《朱迪思》(Judith)。500本的出版发行量虽然不多,却为研究达雷尔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宝贵的文本资料。《朱迪思》刚一出版便招来批评谴责,曾七次荣获年度最佳国际记者奖的英国《独立报》(The Independent)评论员罗伯特·菲斯克(Robert Fisk)撰文指出:虽然莎士比亚和艾略特分别塑造了麦克白、泰托斯·安东尼和枯叟等怪异离奇的异族人和衰弱的英国人形象,然而两位作家却充满爱国情怀;与之相反,小说《朱迪思》中有关异域主题的描写表现出达雷尔对犹太人的偏袒、对英国的指责和对因以色列国的成立而造成的种族驱逐、种族清洗——75万巴勒斯坦阿拉伯难民流离失所这一悲剧事件的刻意回避。(Fisk,2012:1)

就达雷尔“偏袒”犹太人的政治倾向而言,菲斯克的评论不无道理,但还应细致分析《朱迪思》文本中内含的历史政治语境,避免对达雷尔创作主旨的简单化、片面化解读。《朱迪思》的主要叙事背景是 20世纪 40年代以色列建国前夕的巴勒斯坦,而阿拉伯难民的流散则发生于以色列建国之后。据此可见,菲斯克对达雷尔“阿拉伯难民流散悲剧回避论”的指责因缺乏对小说叙事时间节点的考察而稍显唐突。此外,以色列建国和阿拉伯难民流散悲剧的成因复杂,将罪责不加区分地加之于以色列犹太人身上有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嫌疑。透过小说,达雷尔指出英国在巴勒斯坦的托管政治和巴勒斯坦地区的阿拉伯人与犹太人的土地之争是巴勒斯坦政治与种族危机的根源所在。位于巴勒斯坦北面介于黎巴嫩和叙利亚之间山谷中的拉斯·萨米尔犹太人农场是小说《朱迪思》中主要故事的发生地。犹太人定居地之一的拉斯·萨米尔农场是达雷尔笔下1947年前后犹太人以色列建国之战的暴风眼。尽管部分评论家认为犹太人以色列建国之战的合理性有待商榷,达雷尔却对这场战争持积极肯定态度。以拉斯·萨米尔农场保卫战为缩影,达雷尔指出:犹太人以色列建国之战是英国人在巴勒斯坦托管统治下“双重交易”和自我牟利的必然结果;以色列建国后的家园保卫战是英国托管政治“保护伞”失效后巴勒斯坦犹太人自救的“万能药”①,这场战争最终将巴勒斯坦犹太人的“家园神话”从梦想变为现实。

1.0 英国托管政治:“保护伞”还是“导火索”

1922年 7月 22日经国际联盟(the League of Nations)授权,英国获得了统治巴勒斯坦的托管权(Mandate)。实际上,自1920年7月起英国已经开始了对巴勒斯坦军事占领与政治统治。托管法第二条写明了英国政府维护地区和平与安全的责任,即:支持建立犹太民族的家园(Jewish national home)和保护巴勒斯坦原住民的权益不受损害;在此基础上,托管规定第三条提出鼓励地方政府自治和成立代表犹太人权益与巴勒斯坦管理机构合作的犹太人民族权力机构的观点。(British Mandate,1923:165)1921至1934年间曾任英国巴勒斯坦托管政府移民局主任的著名历史学家海姆森认为英国人所肩负的上述三个使命彼此不相容。(Hyamson,1976:139)将《朱迪思》的叙事设置于这一复杂的历史、政治语境之中,达雷尔提出并解答了英国托管政治的“保护伞”缘何失效以及如何成为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之间战争导火索的问题。

《朱迪思》中,达雷尔批判了英国托管政府对巴勒斯坦局势不置可否、袖手旁观的态度和重利忘义的地缘政治,即:托管政府始终将巴勒斯坦地区的军事战略地位和潜在石油利益置于首位,无视该地区不同种族、信仰的人民的生存现状。小说中英国政府层面上对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支持与英国军官个人层面上对巴勒斯坦犹太人的同情形成鲜明反差,两者间的强弱对比凸显了达雷尔对英国托管政治的谴责。

谢尔曼教授认为:“1922年在英国托管条款之下,巴勒斯坦犹太人建立了犹太机构(Jewish agency),并据此在英国统治框架下创建了犹太人自己的实际政府。”(Sherman,1998:29)《朱迪思》中,英国驻军虽对英国退伍海军军官艾萨克·乔丹向巴勒斯坦偷渡犹太难民和为犹太机构走私武器的“非法”生意心知肚明,也知道乔丹直接参与了犹太人的阴谋破坏行动,但为了维护英国海军的声誉将乔丹参与的破坏行动称为意外事件,并为死去的乔丹举行了海军葬礼。这种处理方式与英国军舰“帽贝”号跟乔丹驾驶的“乐园”号难民偷渡船之间展开的“猫捉老鼠”的游戏如出一辙,映射了英国托管政府对因犹太人创建“国中国”(state within a state)而引发的巴勒斯坦动荡政局所持的不置可否、袖手旁观的态度。

艾萨克·乔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犹太人悲惨命运的同情者。受托管法限制乔丹只能通过非法途径帮助犹太难民偷渡至巴勒斯坦并帮助犹太机构走私武器。英国海军退伍军官乔丹曾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为了打发退休后的闲余时光,补贴寥寥无几的退休金,乔丹招兵买马做起了走私生意,其走私物品名目繁多,“现金、金条、硬币、伪造邮票、大麻和古董等,应有尽有”。(Durrell,2012:4)乔丹把走私船命名为“乐园”(Zion)。“乐园”的原初功能在于满足乔丹的私欲。然而,随着第二次大战的爆发,出于对德国犹太人的同情乔丹自愿申请为巴勒斯坦犹太人机构工作。用来偷渡非法犹太移民和运送武器的“乐园”不再是乔丹满足私欲的工具,而成为巴勒斯坦犹太人生命线上的重要一环。乔丹从以赚钱为目的的海上走私者转变为犹太人建国事业的积极参与者(或曰英国犹太复国主义者Zionist)。

《朱迪思》30章的内容中涉及乔丹这一人物形象的仅有3章。虽然对乔丹描写的笔墨不多,达雷尔却成功地将其塑造成一个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第18章《萨克·乔丹的退场》中,乔丹的铁皮船“乐园”号因漏水无法继续航行而被拖进码头维修。乔丹并未因此停止帮助犹太人的行动,在他的策划组织下以亚伦为领导的拉斯·萨米尔农场犹太自卫队成功偷袭了为阿拉伯部落提供军事援助的英国战舰“弥涅尔瓦”号。为掩护犹太自卫队成员安全撤退,乔丹冒死阻击前来追捕的英军士兵,并因此而中弹身亡。

无独有偶,《朱迪思》中为英国托管政府工作的劳顿少校和屡立战功的麦克唐纳上校故意违反“限制犹太非法移民和控制犹太人走私军火”的托管规定给犹太人提供“秘密”援助。抓捕犹太非法移民是劳顿少校的职责所在,然而在执行公务过程中劳顿少校却陷入职业道德与良心的伦理两难之中。面对刚到拉斯·萨米尔农场的犹太难民克里特“履行职责无可厚非,可良心何在?”(Durrell,2012:82)的质问,劳顿少校的回答是:“如果我们[英国人]没有良心的话,像你这样的人这里能有多少!”(同上)虽然表面上秉公办事,劳顿却出于“良心”对犹太人非法移民持默许态度。如劳顿副手卡斯泰尔斯所说,不逮捕克里特的决定虽对得起良心,却违背了英国警察的职业道德。在良心与职业道德之间,劳顿和卡斯泰尔斯因选择了前者而与巴勒斯坦犹太人站到了一起。

《朱迪思》中,“非法”援助犹太人的还有英国托管政府首席执行官麦克唐纳上校。1948年英国结束巴勒斯坦托管,大规模撤军前夕,麦克唐纳上校约见了犹太自卫武装的指挥官亚伦·斯坦。上校向亚伦透露了英国政府帮助阿拉伯人训练部队和给阿拉伯人提供军事装备的情报。为帮助犹太人,麦克唐纳上校以武器遭抢劫为借口向亚伦·斯坦赠送了大量用以自卫的武器弹药。深知英国撤军后阿拉伯必将入侵犹太人定居地,而装备落后的犹太人将面临被屠杀的危险,上校只能通过此种非法途径向犹太人武装提供有限的军事援助,以换取自己良心上的安慰。

达雷尔曾在小说中写道:“没人知道这一遭受迫害和歧视的继子能否存活”(Durrell,2012:219),其中“继子”指的是即将成立的以色列国。从英国托管政府对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厚此薄彼”的态度看,犹太人定居地和此后成立的以色列的确可被视为英国托管政治下的“继子”。针对英国军方对不可避免的、即将爆发的阿以冲突(Arab-Israeli conflict)所持的政治立场,以色列著名历史学家汤姆·塞盖夫写道:“[英国]军队迟早要做出选择,终究要支持其中一方;毫无疑问,在巴勒斯坦英国人总会同情阿拉伯人。”(Segev,2001:193)

小说中,英国军队对阿拉伯人的同情直接表现为以官方名义向阿拉伯王子贾拉勒提供大量军事援助,之后隐藏着的是英国政府对巴勒斯坦地缘政治和石油利益的考虑。《曼彻斯特卫报》(Manchester Guardian)随军记者撰文写道:“以海洋帝国著称的大英帝国的未来……取决于将巴勒斯坦作为缓冲国(buffer state)的利用。”(Fromkin,1991:270-271)究其内涵,巴勒斯坦的“缓冲国”地位表现为奥斯曼帝国消亡之后,巴勒斯坦连接阿拉伯半岛与印度之间的“大陆桥”(land bridge)的重要战略地位。与“缓冲国”地位同等重要的是巴勒斯坦作为潜在石油产地的经济价值。早在1921年,某英国大臣就曾预见说:“就目前局势而言,巴勒斯坦不具实际战略价值,但该地区还是值得保留的。谁知道,或许有一天在那里会发现石油”。②

透过《朱迪思》,达雷尔指出:就托管条款内容而言,英国在巴勒斯坦的托管统治仿佛为当地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的和睦共存撑起了一把“保护伞”;然而就“保护伞”实际保护对象而言,与其说是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的安定生活,不如说是英国在巴勒斯坦地区的既得实惠与未来利益。“保护伞”背后隐含着的是英国在巴勒斯坦政治与经济的双重牟利动机。小说中,亚伦·斯坦与守卫拉斯·萨米尔犹太人农场所在峡谷的英军中士间的对话透露出英国托管政治名不副实的虚伪本质;亚伦谴责英军对峡谷中居住着的犹太人的保护力度不够和对犹太人的武器禁运:“你们[英国驻军]想让阿拉伯人把我们活活吃掉。”英国军士回答道:“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在乎究竟谁吃谁。”(Durrell,2012:33)以英国军士的“个人言论”为缩影,达雷尔抨击了英国托管政府重利忘义,视阿拉伯人与犹太人的生命如草芥的漠然态度。

达雷尔还着力刻画了利用巴勒斯坦政治、种族危机发财致富的英国警察多纳的形象,以此映射英国托管政府与犹太人和阿拉伯人进行的“双重交易”。好逸恶劳的多纳警官一心只想升官发财,利用职务之便通过给犹太非法移民发放假身份证的方式获取暴利。多纳警官并不关心事态的发展,对自己身份的定义是“赚钱讨生活的雇佣兵”。(Durrell,2012:163)为获得更多好处,多纳辞去巴勒斯坦警官职务,投靠阿拉伯王子贾拉勒成为帮助阿拉伯人训练军队并最终指挥阿拉伯军队进攻拉斯·萨米尔犹太人农场的英国军官。多纳由警察到军官的身份变化伴随着他对犹太人先引进(发放假身份证)后屠杀的行为转变;达雷尔以多纳为缩影揭示了英国托管政治作为犹太人“保护伞”的虚假本质。以亚伦为代表的犹太人社区领导人对此心知肚明,并通过各种途径积极建立、壮大犹太人的自卫武装,应对即将到来的犹太人的以色列建国之战。英国托管政治的“保护伞”由此转变为激化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与犹太人之间种族矛盾,引发犹太人以色列建国之战的“导火索”。

2.0 巴勒斯坦犹太人的“家园神话”

如前文所述,英国巴勒斯坦托管法中的第二条虽在立法层面赋予巴勒斯坦犹太人建立犹太人家园的权力,然而英国托管政治的失败却使巴勒斯坦犹太人的家园主张陷入危机。《朱迪思》中为化解这一危机,实现犹太人“家园神话”的唯一有效途径便是犹太人反抗英国统治者和阿拉伯入侵者们的以色列建国之战。

伦敦经济学院著名学者哈钦森教授曾在《冲突、民族主义与神圣》一文中从三个方面探讨了冲突(或曰战争)建国论的思想:一、冲突可被视为神话驱动器,它促使特定人群形成历史意识,为解释和评价各种事件提供框架;二、在现代社会,冲突/战争塑造了一种对阵亡士兵的狂热崇拜,这一切均围绕纪念性的仪式展开,其终极目的是为了建构一个道德社区;三、从长远来看,通常以牺牲国民个人福利为代价,冲突/战争结果可激励、规约国民的社会与政治目标。(Hutchinson,2007:19)

以哈钦森教授的观点为依据,可以发现《朱迪思》中,犹太人的以色列建国之战从某种意义上讲实践了巴勒斯坦犹太人的“家园神话”。“家园神话”为犹太人驱逐英国人、反击阿拉伯入侵者提供了“合法”依据。以拉斯·萨米尔农场管理者皮特森(Peterson)、亚伦和大卫为代表的小说人物旨在将农场建成一个接纳来自世界各地犹太难民的大家庭;语言各异、肤色不同的难民在犹太民族意识与宗教信仰的团结下构筑了一个和睦共荣的“巴别塔”,而建国之战则是保证这一民族道德社区存在的必要途径。

达雷尔笔下的“犹太人的战争”既有“主动战争”——犹太人蓄意破坏英国驻巴勒斯坦的军事设施,试图以此将英国人赶出巴勒斯坦,又有“被动战争”——抗击阿拉伯部落武装入侵拉斯·萨米尔农场的保卫战。以拉斯·萨米尔农场保卫战为犹太人以色列建国之战的缩影,达雷尔将以色列比喻为新生的婴儿,将犹太人建国之战描述为“垂死挣扎,或是降生时的阵痛”。对巴勒斯坦犹太人而言,这场战争是决定巴勒斯坦犹太人社区能否存续的“万能药”。战争过后,新生国家以色列从联合国一纸文书上的虚拟存在转变为地理版图上的实际存在。经过战火洗礼,以朱迪思和克里特为代表的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流散者与本土犹太人一起最终获得了对以色列的家园认同感,如达雷尔所写:“以色列在残酷的战火中实践着她的民族精神。”(Durrell,2012:245)

针对巴勒斯坦犹太人定居点土地所有权的探讨,达雷尔提出并解释了以下两方面问题:土地买卖交易是否合法?土地对其拥有者来说具有何种意义?上述问题的答案将展示出犹太人定居点以及在此基础上新成立的以色列国的“家园”特质。

如哈钦森所写:神话是国家建立规划之中必不可少的基础的阐释(Hutchinson,2004:109),建国神话如同一种凝聚力将人们团结在一起,而在此之前人与人之间的同心协力并不存在。这种神话通过集体经验统一人们的思想,使人们忽略现代国家建构事实中那些并不愉快的事实,直到有一天国家稳定、国体健全时才会在其国家领土范围内重新审视发生过的事件。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政治学教授爱德华兹(M.B.Edwards)指出:“‘无人居住的土地为没有土地的人们准备’(A land without people for a people without a land),这便是犹太建国主义者们的建国神话。”(Edwards,2009:17)达雷尔对拉斯·萨米尔农场在犹太人勤劳耕种下由荒芜沼泽变成肥沃农田的描写,恰是上述思想的体现。作为犹太人家园的农场不仅是神话传说中犹太人“圣地”的现实写照,更有以地契为凭的法律依据。

达雷尔巧妙地安排了拉斯·萨米尔犹太人农场武装领导人亚伦与将要进攻拉斯·萨米尔农场的阿拉伯武装领导人多德之间的会见,两人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拉斯·萨米尔农场土地所有权之争却令他们反目成仇。土地买卖交易的合法性是两人争执的焦点,针对多德提出的阿拉伯部落收回土地的无理要求,亚伦回答道:“这永远都不可能,山谷是我们的,现在和将来都属于我们,是我们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我们通过合法途径买下了这块土地,记得吗?”(Durrell,2012:168)亚伦提出的犹太人土地所有权证据是买卖契约,而多德索要土地的根据却是阿拉伯国王的“口谕”;土地所有权的争辩之中,孰是孰非不言自喻。

达雷尔以对亚伦和多德两人久别重逢重温儿时“放风筝”游戏的描写映射了种族、土地、友谊、战争之间复杂的因果关系和犹太人建国之战的必然性。亚伦与多德儿时经常在一起放风筝,犹太人与阿拉伯人祖辈间的和睦共处跟亚伦与多德之间孩童时代天真无邪的玩耍交相呼应;然而不幸的是亚伦与多德祖父间的土地交易延续至今却发展成两个种族子孙之间战争的根源。亚伦提醒多德应该尊重历史、信守契约:“想想看,多德。我祖父用钱从你祖父手中买下这个山谷。那时它还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到处是危险的热病。有了这笔钱,你们的家族衣食无忧,有的是帐篷、骆驼和老婆。在此之前,你们可是一穷二白。”(Durrell,2012:168)然而,多德却以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现在就要收回土地为由发动侵占农场的战争。原本合法、严肃的土地契约在以多德为代表的阿拉伯部族首领眼中成为一纸空文,土地争夺战在多德眼中不过是一场儿童游戏。达雷尔对亚伦和多德各自的风筝在空中纠缠在一起和多德的风筝断线飞走的描写反映了以多德为代表的阿拉伯人土地诉求的不合理、不道德的本质以及未来战争中阿拉伯人理亏必败的结局。

以定居拉斯·萨米尔农场的犹太人的土地情节为表征的“家园神话”内涵丰富的道德情感。聂珍钊教授指出“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点看,伦理选择中的情感在特定环境或语境中受到理性的约束,使之符合道德准则与规范。这种以理性意志形式表现出来的情感是一种道德情感”。(聂珍钊,2014:250)自然情感与道德情感之间的根本差异在于是否有理性参与,是否有道德意识的形成,以及是否涉及特定伦理身份的选择。

就道德情感的形成而言,拉斯·萨米尔农场的犹太人“家园神话”可大致分为“继承型”与“养成型”这两种类型。心怀“继承型”“家园神话”的犹太人是以亚伦和大卫为代表的巴勒斯坦本土生人,他们的土地情节与“家园神话”源自父辈、家族在其土地上辛勤耕耘的历史;他们以坚守家族传统与遗产为己任,“家园保卫者”是他们义不容辞的伦理身份。与此不同,以朱迪思和克里特为代表的犹太人的“家园神话”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后天养成;经历战火洗礼,她们最终由难民转变成对拉斯·萨米尔农场有强烈归属感的以色列公民。伦理身份的转变与道德情感的生成相辅相成。农场对逃离纳粹种族迫害的难民来说开始不过是暂时栖身之所。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之后,朱迪思虽有重返德国之意,却又有无家可归的感觉,如她所说“即使德国恢复到战前状态,欢迎人们回去,也很难再回去了。一系列恐慌早已抹杀了最弥足珍贵的东西——信心与信任”。(Durrell,2012:132)至此,朱迪思的情感由乡愁转变成“家园焦虑”,而克服“家园焦虑”行之有效的办法则是与其他犹太移民一起在拉斯·萨米尔农场建立属于自己的犹太人家园。如果说“乡愁”与“家园焦虑”尚属于自然情感的范畴,那么朱迪思和克里特为实现“家园神话”而以主人翁身份投身拉斯·萨米尔农场保卫战的行动则表现出鲜明的道德情感;朱迪思和克里特心目中的拉斯·萨米尔农场从暂时栖身之所转变为真实可靠的家园。

朱迪思从纳粹集中营中逃难至拉斯·萨米尔犹太人农场,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争阴影仍笼罩在她的心头;因此,当亚伦谈到为以色列建国而战时,朱迪思指出战争是人类“恶”的表现:“[使用武力]战胜邪恶的同时可能会激发出更多邪恶。”(Durrell,2012:132)然而当阿拉伯人点燃入侵犹太人定居点的战火时,面临家园有无、个人生死抉择之际,朱迪思的战争观发生了180度的改变。与此相似,克里特开始并未将以色列建国之战视为自己的战争。她之所以答应帮助犹太人部队收集英国情报,帮助追捕纳粹战犯是为了利用犹太武装的力量寻找失踪的儿子。犹太人要追捕的德国纳粹将军席勒正是克里特的丈夫,只有席勒才知道克里特儿子的下落。作恶多端的席勒把犹太妻子克里特送入德国军队的妓院,把亲生儿子送给他人领养。得知儿子早已死于伤寒之后,万念俱灰的克里特最终决定加入犹太武装为农场的存亡而战。

农场领导人皮特森既非土生土长的犹太人又非犹太移民,而是已故德国著名犹太科学家(朱迪思父亲)的情人。交谈中,皮特森说道:“犹太人身份是我选择的结果,这或许让我比犹太人更像犹太人。”(Durrell,2012:250)然而不论犹太人身份是选择的结果还是与生俱来,与之相关联的必定是世代流散的犹太民族的“家园神话”和建立犹太国家的渴望,这也是不同国籍的犹太移民同仇敌忾保卫巴勒斯坦犹太人定居地和建立以色列国的原动力之所在。

早在《亚历山大四重奏》中,达雷尔已表露出自己的“犹太情节”。(Pine,2012:xxii)《亚历山大四重奏》中,埃及科普特人秘密为巴勒斯坦犹太人运送武器的情节与《朱迪思》中犹太人走私武器的情节之间遥相呼应。如此看来,《朱迪思》应被视为《亚历山大四重奏》的姊妹篇。如暂将两部小说中故事情节间的勾连搁置一边,可以发现达雷尔“犹太情节”的真正起因源于他对英国在埃及和巴勒斯坦“殖民统治”的批判。《朱迪思》中达雷尔曾三次以不同方式对巴勒斯坦阿拉伯人进行了近乎“妖魔化”的描写(如:如多愁善感、身体柔弱的阿拉伯武装领导多德和被因彻底西化而丧失民族个性的阿拉伯王子、多德的哥哥贾拉勒以及妻妾成群、生活荒淫的阿拉伯毒品走私贩阿卜杜勒·萨米),并以此反衬出犹太人高大、光辉的英雄形象。然而,达雷尔对阿拉伯人的“妖魔化”描写并非达雷尔的写作动机。对巴勒斯坦托管政府政治、经济双重牟利的批判和对巴勒斯坦犹太人为实现“家园神话”而发动的以色列建国之战的褒扬才是达雷尔小说《朱迪思》的创作主旨。

注释:

①小说《朱迪思》创作于《亚历山大四重奏》之后,与小说《彼时》(Tunc,1968)和《永不》(Nunquam,1970)几乎同时创作,达雷尔曾以《万能药》(Placebo)为该小说命名。参见:Richard Pine(2012:xi)

②转自 Tom Segev(2001:199),2013年11月14日,驻以色列拿撒勒(Nazareth)的著名英国记者乔纳森·库克(Jonathan Cook)撰文报道了以色列在巴勒斯坦西岸(Palestinian West Bank)发现大量石油的消息。参见:http://www.theecologist.org/News/news_round_up/2158734/israelpalestine_oil_battle_looms.html.

[1]British Mandate for Palestine[A].Th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Vol.17,No.3,Supplement:Official Documents[C].1923,(Jul.):167-171.

[2]Durrell,L.Judith[M].New York:Integrated Media,2012.

[3]Edwards,M.B.The Israeli-Palestinian Conflict:A People’s War[M].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9.

[4]Fisk,R.The Long View:Beyond the Alexandria Quartet:A“lost”Lawrence Durrell novel reveals the author’s Israel bias[N].The Independent,2012-09-24.http://www.independent.co.uk/voices/commentators/fisk/the-long-view-beyond-the-alexandria-quartet-a-lost-lawrence-durrell-novel-reveals-the-authors-israel-bias-8166739.html.[2016-09-20]

[5]Fromkin,D.A Peace to End All Peace:The Fall of the Ottoman Empire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Modern Middle East[M].London:Penguin,1991.

[6]Hutchinson,J.Myth againstmyth:Nation as ethnic overlay[J].Nations and Nationalism,2004,10(1-2):109-123.

[7]Hutchinson,J.Warfare,Nationalism and the Sacred[A].北京论坛文明的和谐与共同繁荣——人类文明的多元发展模式:“族群交往与宗教共处”社会学分论坛论文或摘要集[C].2007.19-29.

[8]Hyamson,A.M.Palestine under the Mandate,1920-1948[M].Evesham:Greenwood Press,1976.

[9]Pine,R.Introduction[A].Judith[M].New York:Integrated Media,2012.

[10]Segev,T.One Palestine,Complete:Jewsand Arabs Under the British Mandate[M].Bathgate:Abacus,2001.

[11]Sherman,A.J.Mandate Days[M].New York:Thames and Hudson,1998.

[12]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The Politics of British Mandate and Jew ish“Myth of Home”in Durrell’s Posthumous Novel Judith

XU Bin

(English Department of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entral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Shortly after its publication,Law rence Durrell’s posthumous novel Judith was accused of its political propaganda and Israelbias.Based upon historical research,this paper argues that there is a certain degree of legitim acy in Durrell’s eulogy of Israel’s War of Independence in the novel.According to Durrell,making war is a way in which Jew ish people in Palestine achieve self-defense after British Mandate becomes invalid.Em ploying Professor Hutchinson’s argument that the founding of a state is through conflicts/wars and myth as a theoreticalbasis,this paper contends that in the novel Durrell intends to assert that Israel’s War of Independence successfully m aterializes the Jew ish“m yth of home”.

Law rence Durrell;Judith;British Mandate in Palestine;Jew ish“myth of home”;Israel

H106

A

] 1002-2643(2016)06-0073-06

10.16482/j.sdwy37-1026.2016-06-010

2016-10-10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研究”(项目编号:13&ZD128)的阶段性成果。

徐彬(1976-),男,山东莱芜人,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现当代英国文学、后殖民文学和文学伦理学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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