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老人”的传统与陌生
——张枣诗歌简观
2016-04-10董迎春
董迎春 覃 才
作为“老人”的传统与陌生
——张枣诗歌简观
董迎春 覃 才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寥若星辰的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张枣《云天》
一、“传统”的新写作点
新诗百年的任何一个时期,大学校园都是一个孵化诗人与探索发展诗歌的重要阵地。在号称诗歌的“黄金年代”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一样,很多当代重要的诗人都是从大学校园开始接触诗歌与走上诗歌写作的道路,并在后来的人生持续写作中取得成就。因为大学校园在诗歌演化中的特殊性与价值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它可以看作诗歌“黄金年代”(指八十年代)甚至是新诗百年总发展的一个核心点。非常幸运,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二十多岁的张枣(1962-2010)先后在湖南师范大学英语系读本科与四川外语学院读硕士(八十年代初入川)。这让张枣在诗歌发展的火热年代,置身于诗歌“黄金年代”的核心大潮之内,即作为诗歌重地的大学校园之中;又因张枣所学的专业是英语,这就让他能够最近与最深入的阅读并吸收外国诗歌的可取之处。因自身与外在的综合原因,在四川及国外期间,张枣写出《镜中》、《何人斯》等代表作品,成为当代诗歌中著名的“巴蜀五君子”[1]之一,及在当代诗坛上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是可以阐释清楚的。
大学三年或四年是一个接触诗歌、寻找诗歌语言感觉和规律,及开始写诗的重要时间阶段。在这阶段内,校园写作者会寻找与他们个人趣味、情感、个性、精神世界,或是与他们表达欲望倾向相近的诗歌与诗人们作为写作参照。即他们要在无数的诗歌与诗人们中间无数次地读他们的诗,感受他们的诗,并最终找到一个自己的“诗歌之父/母”,然后开始尝试进行具体的写诗实践。由这个过程可见,进入大学校园,一个诗歌写作者要做的就是翻遍全身,在自己的故乡、出身、经历、才能、所具备的文化历史能力及在大学所学到的现代诗歌技巧、方法中找出一样“可行的写作点”,并用“可行的写作点”来持续写诗。在新诗百年,这个从接触诗,读诗,模仿写诗到真正写诗的诗人成长过程是大学校园诗歌写作的一个常见样式。
前后考察张枣的诗歌作品可以发现,张枣在大学校园内,在诗歌写作的开始阶段及后来人生持续写作中,他翻遍全身找到的可以用来持续写诗的“可行写作点”是“传统意识”。单从张枣《何人斯》《楚王梦雨》《罗蜜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吴刚的怨诉》等诗作或组诗的题目中可以看出,张枣很好地呈现他的传统意识使用习惯。当然,要指明的是,张枣表现为对中外传统故事、人物、神话、词汇的传统意识使用,在具体诗歌中就变成了一种经过现代意识转换的运用。所以,在张枣的诗歌中,“传统意识”的使用不是为了承续与创作传统的古典诗词,而是以“传统”作为他践行与探索现代诗歌写作的基础点。在带有“传统意识”诗歌写作中,张枣往往是在进行对“传统”的转换及现代诗意的新生成。
在《故园(十四行诗)——柏桦兄生日留存》中,张枣写道:“春天在周遭耳语/向着某一个断桥般的含义/有人正顶着风,冒雨前进/也许那是池塘青草/典故中偶尔的动静//新燕才闻一两声/燃烧的东西真像你/你以为我会回来/(河流解着冻),穿着白衬衣/我梦见你抵达/马匹啸鸣不已”。诗中接连使用的古诗词性的词汇,如周遭耳语、断桥、池塘青草、新燕、马匹啸鸣,是张枣诗歌写作中“传统意识”的原态呈现。但作为一个现代诗歌写作者,张枣对“传统”的借用与驾驭,侧重的是对“传统”的现代转换及新生成方面。两节诗中出现的古诗词性词汇,“周遭耳语、断桥、池塘青草”的传统词性直接被主语春天与有人正顶着风,冒雨前进的流动画面所破坏;“新燕、马匹啸鸣” 的传统词性被“你以为我会回来/(河流解着冻),穿着白衬衣”的现代性的表述所破坏。至此,诗中出现的“传统”词汇所具体的传统意味被整体性的现代诗感、诗义所瓦解与压制,经由这个过程,最终彰显出现代诗歌所具有的诗性特征。
在很多诗歌作品中,古诗词汇或是旧词都作为张枣传统“写作点”的直接表征出现,这是张枣追求与拥有的一种个人化的书写向度。并且张枣在这个书写向度上,表现出自身足够的现代诗性转换与生成的诗歌才能。在后来的持续诗歌写作中,古诗词汇或是旧词作为传统“写作点”,作为一种“过去的意识”,更作为一种新的现代诗性表现手法,被合理、诗性地强化与放大。正如艾略特所说的,“必须强调的是诗人应该加强或努力获得这种对过去的意识,而且应该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继续加强这种意识”[2],加强过的张枣式的“传统意识”,其实就是一种现代性的诗歌语感,张枣很好地把这个现代语感运用于其诗歌中,且收效甚好。
二、成熟的陌生才能
对“传统”的现代运用,是张枣自身独特的诗歌写作才能显现,他的这种才能更广泛与更深刻地表现为陌生化诗歌语句与意义的诗性书写能力。在诗歌中,传统与现代,可被视为“两极”,正如我们现实生活中长长的、间隔着以千米或公里为单位的地球南北两极般,诗歌的两极也间隔着长长的词与句、词与义及语言与人的陌生距离。我们看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张枣就在他的诗歌传统与现代两极距离之间展现出一种成熟的陌生化书写能力。此点弥足珍贵,也吻合其先锋品质。他恰如其分地运用陌生化技巧,既增加诗歌文本中传统意识与日常现实的张力、想象力、艺术力,同时也显示出他所具有的抽象思维能力与驾驭语言能力,以突显他个人诗歌在身处时代的不同与差异之处。可以说,成熟的陌生化能力不仅为诗人张枣想象、探测现实生活与自身意识及抽象世界等诸多感性领域提供媒介,还为我们读者展现了张枣诗歌艺术的神秘、神奇及先锋品质。
“室内满是星期三”(张枣《祖母》),“一片茶叶在跳伞,染绿这杯水的肉”(张枣《西湖梦》),“大地的篮球场,比天堂更陌生”(张枣《到江南去》),“秋天正把它的帽子收进山那边的箱子里/燕子,给言路铺着电缆/仿佛有一种羁绊最终被俯瞰……”(张枣《告别孤独堡》)。这些诗句中,室内满是星期三、茶叶跳伞、水有肉、篮球场与天堂相比、秋天有帽子所建立的陌生化语句表达,张扬了张枣天生与信手拈来般的异质词语对接、差异词义联觉及最终合理且奇妙的意义生成的掌控能力,这种能力是张枣先锋的品质,也是张枣作为现代诗人的魅力所在。
在当下的诗歌里,陌生化无疑是一个成熟的、重要的创作技巧。然而,张枣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表现出这种成熟的陌生化使用能力,不管是从他个人的才能还是从时代的先锋探索浪潮来说,这无疑是张枣独特的诗歌写作价值体现。在他的诗歌中,从细部到整体,陌生化的运用情况具体表现为词的陌生、句的陌生及篇的陌生三种特性,分为小陌生、大陌生、简单陌生、复杂陌生、单一陌生、多重陌生等不同层级,它们纵横捭阖,构成一个智性的陌生造体。所以,在张枣的诗歌当中,有一个非常矛盾的一个现象:因为陌生,张枣奇妙的、智性的诗歌有时难以理解与阐释,也因为陌生,我们有了一个进入张枣的诗歌世界和解读张枣诗歌的一个明显门径。
“它看见生命多么浩大/呵,不,它是闻到了这一切/迷途的玫瑰正找回来/像你一样奔赴幽会/岁月正脱离一部痛苦的书/并把自己交给浏亮的雨后的长笛/呵,快一点,再快一点,越阡度陌/不再被别的什么耽延/让它更紧张地闻着/呓语着你浴后的耳环发鬃/请让水抵达天堂,飞鸣的箭不再自已”(张枣《望远镜》)。在习惯性的思维书写中,描述望远镜,我们会直接指出它放大、拉近远处距离的功能特性。但在熟练使用陌生化技巧的张枣手中,陌生的书写首先直接以人看到的活的浩大生命世界代替望远镜固定的功能叙述。并从嗅觉的“闻”,听觉的长笛,时间穿越的“快”等多方面陌生化的呈现出一个不一样的望远镜表达。对于这首诗,《望远镜》标题统筹下的全诗解读已经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陌生的理解,假若这首诗的标题不是《望远镜》,我们还有无数种不同的理解可能。这就是张枣诗歌陌生化后的阅读价值与魔性。
因为诗歌的新意与多义可能,我们知道,张枣陌生化的诗歌写作本质上是一种根植于语言艺术的诗歌创作形式,他以陌生化的思维“铲除”与更新已经固定化、常规性的语言表达。这种“铲除”与更新让他的诗歌表现出强大的新鲜、新意、多义可能,这是一种向前且有活力的诗歌实践。当代诗歌理论家陈仲义在其著作《现代诗:语言张力论》中论述:“就语言层面来说,陌生化担负着对老去语词的埋葬,追求语词‘前景化’,企图对时间做出超越,在有限中扩张无限,必然对老掉牙的关系实施异化处理,冲击那些退化的、僵死的因子,以提升新鲜感。”[3]在此可以理解,新意的、向前的、智性的陌生即诗性,张枣成熟的陌生化的才能与能力,赋予了其诗歌无限可能与生命。
三、朦胧时代的“老人”
借用“传统”又对之进行转换以生成现代性的诗意,及诗歌中全景化的陌生化运用是张枣自己形成的个人化写作模式。这个现代性的,有多种可能的,有多个生命力的写作模式,对兴起与盛行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朦胧诗”而言,因陌生后多重、复数性的意义维度,它本身就像“朦胧诗”一样,是一个初生“朦胧”;但又因新意的、向前的、有活力的、明确的陌生性,张枣的诗歌又像是那个朦胧时代的“老人”般,表现出超越“朦胧诗”所追求的“诗境模糊朦胧,诗意隐约含蓄、富含寓意,主题多解多义等一些特征”。而在今天看来,张枣对“传统”的现代转换与生成及有活力的、明确的陌生性,相对于“朦胧诗”时期及八十年代,他表现出的成熟性、向前性、多义性无疑是向前且成功的诗艺探索。
正如张枣在诗歌《朦胧时代的老人》中所预言般:“用了一辈子的良心/用旧了雨水和车轮/用旧了真理愤怒的礼品和金发碧眼/把什么都用一遍,除了你的自身”。在同样的时代环境下,一辈子的良心、旧了的雨水和车轮、旧了的礼品和金发碧眼仿佛正是象征着那个时代多数写作者们所共同共有的语汇指向、诗歌技艺及表现深度。它们在时代的大势里面,多数写作者们共用这些主流的写作资源、观念,并朝向一种或几种导向性的诗歌维度,以达到他们所处时代的写作峰值。然而,与共同共有的旧的一切相对应存在是的一个异数般的“你的自身”,这个“自身”既是身处时代之中,又是一个超前的存在。张枣在他写诗的时代(指“朦胧诗”时期)看到一个有点朦胧“自身”,但又不完全朦胧或是不一直朦胧的有区别的“自身”。这样的“自身”,就像一个朦胧时代的“大人”或“老人”,表现出长者的成熟与超前感。
以“老人”自居,传统的新与成熟的陌生是张枣这个“诗歌老人”的称“老”之本。也是因为时代的、超前的“老”的意识与能力,让张枣能够在他的诗艺世界里把各种诗歌的基本部件重新组合,以创造出很多语言的诗性表达。“其实割开一枚苹果就等于/割开一个白天和黑夜/正午是一叶修长的刀片/也许看不见里面血液的流动/也没有一双臂膀和腰身/你却可能听见唐代的声音/而且,玉栏旁一次逃跑和得救/苹果树会串起感动的念珠”(张枣《苹果树林》)。割开的苹果,直接产生两个“半个”的结果,被张枣陌生地表达为白天和黑夜,这样一来,以苹果为代表的真实的两个“半个”就与以白天与黑夜为代表的感受而来的两个“两半”巧妙对应。接下来,正午作为一天时间的一个分界,也被陌生地叙述为“刀片”。联系前面相独立的白天与黑夜,“正午刀片”割开时间的视觉效果就像割开人的肉体部位一样鲜血直流,这就自然想到人的血液及臂膀和腰身。这个丰富而奇妙的陌生过程,就是张枣神奇、诗性的陌生能力体现。当然,在这首诗中,“传统”的现代转换,如唐代的声音、玉栏、念珠,依然作为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出现,并同样作为很好的诗性串联在诗中发生作用。从《苹果树林》所展现出的成熟的陌生与“传统”的现代转换诗写能力看来,张枣作为一个朦胧时代的“老人”形象已是悄然挺立起来了的。同时,这种不会过时的,不会变旧的新转换与陌生又让他的诗歌有一种超前与与众不同的特性。
然而,诗歌(文学)中似乎有一个魔咒般的存在:与众不同或是了不起的人似乎都是因为各种原因,往往早早地离我们而去,就像我们所熟悉的济慈、雪莱、拜伦及海子一样,正值壮年的张枣(48岁)也已离开人世。但是,他在生前诗作《云天》中所渴求的诗歌好运气及拥有读者受众的诗歌愿望,现今已经实现。“我想我的好运气/终有一天会来临/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廖若星辰的那么几个佼佼者/阅读,并且喜爱”(张枣《云天》)。2010年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策划出版的《蓝星诗库:张枣的诗》第1次印刷,在1年5个月内再版3次(2011年12月第4次印刷),并至今在当当网、亚马逊等大型图书网站上处于缺货状态,或是在孔夫子旧书网高价售卖,可见张枣诗歌价值与意义被认可与接受的程度。所以,对于他热爱的诗歌与写作,张枣可以无憾。
尼采说,人是一根系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一根悬在深渊的绳索。一种危险的穿越,一种危险的路途,一种危险的回顾,一种危险的战栗和停留。人身上伟大的东西正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不是一个目的:人身上可爱的东西正在于他是一种过渡和一种没落。张枣以“传统的新与成熟的陌生的语言艺术穿越中国诗歌的朦胧时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他所创作的向前性的、新鲜性的、差异性的诗歌艺术,现今看来,在中国新诗百年的时光通道上,正应和尼采所说的那种“危险的穿越,危险的路途,危险的战栗和停留”。然而,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身处“危险的事业”,张枣也真正做到了尼采说的“人身上伟大的东西正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不是一个目的”,他以自身所执着的传统的新与成熟的陌生语言艺术,为中国诗歌架起了一座有借鉴价值的,有方向且受人尊重与喜爱的“桥”。
1.巴蜀五君子指的是张枣、欧阳江河、冬柏桦、孙文波和瞿永明五人,为80年代生活在大四川地区的五位著名诗人。
2. [英]托·斯·艾略特著《艾略特文学论文集》,李赋宁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5页。
3.陈仲义著《现代诗:语言张力论》,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53-1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