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中的现代性断裂反思
2016-04-09蔡景界
蔡景界
[摘 要] 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上映以来引发了诸多讨论,虽然这部影片与导演的早期影片展现出了不同的叙事脉络,但其核心内涵仍是对社会变迁的关注和对国人命运的体察。《山河故人》通过三段时空的跨越来讲述一个山河流转故人远去的故事,试图通过岁月与人的变迁勾勒出时代变迁、社会转型的巨大脉络。影片的关键实际上是对“几何问题”与“代数问题”的解答,其背后隐含着对现代性的审视,通过断裂的人际关系、伦理关系来揭示一种国人可能面临的未来生存境遇,引发诸多反思。
[关键词] 《山河故人》;现代性;问题;时空;反思
时隔九年,贾樟柯的电影继《三峡好人》之后再次登上中国影院的大银幕,虽然贾樟柯在国际影坛已经小有名气,但是其作品在中国银幕上的长期缺席却导致了观众对他的陌生。《山河故人》这部影片在国内上映之前已经为贾樟柯带来了戛纳国际电影节的终身成就奖的荣誉,足以说明国际影坛对于贾樟柯影片的认可,此次在国内公映也取得了不错的口碑,证明贾樟柯的坚持自有其意义,他所一直坚守的,无非是用影像记录中国社会的变迁,在这时代的巨大变迁之中,小人物的困惑、挣扎成为展现生活最真实样态的一个切口。贾樟柯将镜头对准了他老家山西汾阳这个小县城中的人物,时代变化的日新月异延伸到小县城之时早已经是滞后的了,贾樟柯所刻画的小人物就是拼命追赶时代,却又在时代的裹挟之下最无能为力的一群人。无论是《小武》《站台》还是《三峡好人》,延续的都是这一脉络。
但是贾樟柯或许并不想把自己的目光永远局限于山西汾阳的小县城,而想要将目光移向更广泛的社会层面上。2013年的《天注定》是他的一次全新的尝试,这部影片的大部分内容和汾阳没有关系,影片关注的是社会底层人物的命运,导演所选取的也是极具现实针对性的题材与事件,直面社会敏感点与现实的暴力冲突,但是这部作品被国内媒体批评为向西方讨好的献媚之作,揭中国的伤疤给世界看,实际上这样的批评是有失偏颇的,所有国家的艺术影片的导演都在不断地揭示社会问题,比如去年的俄国影片《利维坦》也在直面俄罗斯的腐败问题,只有给予创作者真正的表达权力才有可能体现艺术的现实针对性,而不是沦为形而上的空中楼阁。《山河故人》与《天注定》更有所不同,如果说《天注定》像是新闻播报一样将事件串联在一起,堆砌在观众眼前,而缺乏更深层次的内在连续性与反思力度的话,那么《山河故人》则不仅在内容上有所连缀,更在结构上跨越了三个时空,以一个家庭的悲欢为核心,勾连起现代社会的许多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试图揭示现代性的症结所在,体现了贾樟柯对国人命运的关切与思考。在影片《山河故人》中,导演关注的一个核心就是现代性在中国社会的断裂,这种撕裂的疼痛波及每个人,当电影中的女主人公面对一段三角关系的时候,这种撕裂就已经开始呈现了。
一、“几何问题”与“代数问题”
沈涛在电影中是一位美丽开朗的年轻小学老师,她同时面临着两位追求者,一个是普通的煤矿工人梁建军,一位是煤矿主张晋生,沈涛在这两个人之间徘徊不定,无法下定决心。她先后问过两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是甚问题了?几何问题,还是代数问题?”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关涉着最为重要的人生选择问题。所谓几何问题,处理的是事物之间的关系,而代数问题,则是事物的数目问题。沈涛的问题的出发点在于“你是个甚问题了?”就是让二人自行选择,通过他们的回答,沈涛完成了对于择偶标准的判断,也完成了对于三人关系的选择。对于张晋生来说,他的问题是“代数问题”,因为他对涛的感情建立在金钱、汽车这些可以被财富的数值所衡量的经济基础之上;而梁建军则是“几何问题”,他对涛的爱只能用真心付出来解释,她与他的关系是他唯一可以依凭的东西,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是“几何问题”还是“代数问题”为什么这么重要?因为在影片之中这个选择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在选择配偶而已,但是从更深层次来说,这个问题对于命运的决定作用取决于它们背后所代表的东西。贾樟柯正是敏锐地把握住了当今的一个重大现代性症结,那就是无限膨胀的对数字、对资本的狂热追逐,这种狂热所指向的正是对中国人的家庭情感、伦理关系的难以逆转的破坏,它犹如潮水一般,不仅充斥于大都市之中,而且也汹涌地奔向了小城市、小县城,势不可挡,这种破坏所带来的伤痛是持久而深重的。
更具有悲剧意味的是,我们每个人不仅要面临这种选择,还要不断地被选择。因此涛最初选择了张晋生,而后来却不再被张晋生选择。“代数问题”是无法逃避的现实问题,面对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办法拒斥,拒斥的后果是只能在现实世界苟延残喘,但如果去选择却可能并不会有更好的结局,《山河故人》为我们展示的选择的一种可能后果是无家可归的悲剧。在影片的第三部分,张晋生为了避难移居澳洲,但是与儿子的关系彻底破裂,买了一堆枪却没有敌人,他在自己的豪华公寓中如同困兽一般嘶吼:“中国不允许有枪,现在澳大利亚的法律改了可以买很多的枪,老子现在有了很多的枪,却连一个敌人都没有,这就是自由!自由算个屁!”大写的孤独笼罩着这个身处异乡的老人,与其说是“自由”,不如说是“放逐”,无家可归成了代数问题的最终答案。贾樟柯展示的此种现实的可能性,就是在向我们揭示国人在资本化的体系上建构的现代性之中的处境,这种资本的逻辑所引发的断裂为每一个个体带来的切肤之痛是时代无法回避的难题。
二、过去、现在与未来
《山河故人》在画幅上的变化对应着时代的变化,4∶3,16∶9,235∶1,分别对应着过去、现在与未来。1999年并不遥远,世纪末之舞还是热烈激扬的生命状态的彰显,生活如同喧嚣的disco一样热闹,人们可以大声歌唱Go West;2014年是灰蒙蒙的当下,故人分崩离析,面临切近的生老病死,生活仿佛在开一个巨大的玩笑,嘲弄着真实的中国里每一个鲜活的生命;2025年是同样并不遥远的未来,但是在彼岸遥想此岸,是难以跨越的距离和难以填平的鸿沟,往事在记忆中涌现,除却凭吊再无他。
三个时间层次与三种画幅的变化相结合,为影片提供了立体化的叙事结构,4∶3画幅适合近景和中景的拍摄,对于人物的呈现的确更为切近,235∶1更适合大场面的实现,对于展现未来的宏大的确更有帮助。但是时间的变化和画幅的变化终究只是外在的手段,而贯穿其中的人物情感的变化与纠葛才是更内在的核心。
影片中几组人物的关系在时间的流逝中体现的变化无不深刻地体现了人物在时代中行进而产生的裂变。
首先是沈涛、张晋生和梁建军的关系。当年涛选择了张晋生,梁建军因此远走他乡,甚至把钥匙扔到屋顶以示决心,但在2014年,梁建军拖着患了尘肺病的身子与妻儿回归故乡,向涛借钱治病,此时的涛已经和张晋生离婚。其实三人的关系很复杂,梁建军与张晋生之间呈现的是传统与现代、贫穷与富有的对比,涛选择了富有的一个最终没有得到幸福,但我们反过来想想,如果涛当初选择的是贫穷的梁建军,那么作为矿工的他还是很有可能患病,这个时候连治病的钱都没有了。这种矛盾背后涉及的阶级不平等、资本的强大力量才是悲剧更为核心的源头,贾樟柯所关心的就是在这种现实境况下人的无路可走与无处可逃的悲哀。
第二组关系是张到乐和他父亲张晋生之间的矛盾。张晋生当初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到乐”与Dollar谐音,就体现出对资本、财富的无限崇拜,但最终,正是这种无节制的财富欲望反过来造成了张晋生“无用的自由”和“无家可归”的悲剧。张晋生信奉资本的逻辑,去上海谋求更好的发展,给儿子最优质的教育,但最终儿子连自己的母语都忘记了,和父亲的交流要依靠翻译软件,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反讽。
实际上,除了与父亲的关系,到乐与母亲的关系也很耐人寻味。涛作为到乐的生母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始终是缺位的,多年之后到乐移居澳洲,关于母亲的记忆只有一点,那就是她的名字叫“Tao”,是波浪的意思。因此,到乐和Mia的忘年之恋可能是对母爱缺失的一种补充,渴望母爱却无法得到的现实境况将到乐引向了不伦之恋。但通过这样的关系他得到的仍然是爱情,与母爱的无私奉献是截然不同的。到乐不满飞机售票员将他们误认为母子,但是当Mia问他回到汾阳后打算怎么向他妈妈介绍她的时候,他也给不出答案,二人伫立海边,Mia宽慰到乐,告诉他自由是他的,到乐心中立刻想起的人还是自己的母亲涛,他隔着大洋轻轻喊了一声“涛”,那个依旧在汾阳家中包饺子的母亲仿佛能够感应到儿子的呼唤一样突然愣神。
可是最终他们没有团聚,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最终涛在空旷的雪地上独舞,Go West的音乐再次响起,当年陪她跳disco的故人都已不在,而山河空旷唯留她一人。至于大洋彼岸的到乐也是同样,与父亲的隔阂难以消弭,母爱的缺席令他承受巨大的精神痛苦。过去、现在与未来,时间是永恒流逝无法挽回的,而岁月中的人也在不断变化,被消磨或是被放逐,贾樟柯所描述的此种现实的悲剧性说到底还是“几何问题”与“代数问题”的延续,如何在现代性所主导的话语体系中再次找回完整的人、健全的伦理关系,是导演强有力的质问。
三、格格不入与意外
在《山河故人》中有两个场景令人难忘,它们并不内在于影片的叙事脉络中,因而显得有些突兀,但导演的此种有意为之意在向观众展示一些生命中难以解释的事情,生活的荒诞不经正在于此,但它却无比真实,构成现实的每一帧画面。
首先是一位逆人群而行的扛着关刀的少年,他没有台词,也没有特写,只是被淹没在人群之中默默行走。贾樟柯自己的解释是,“拿大刀的少年是我在现实中碰到过的,我看到这种场景就会想起古代人,就会想象说是关公在流浪,现在连他都没地方去了,开始流浪了”。无处可归的孩子,流浪的状态,实际上指涉的是影片中的人物。
关刀是义气的象征,但是举着关刀行侠却在现代社会显得格格不入,传统的侠义精神在现代中国无处安放,这种冲突是隐微的,大多数行人都不会去看这个关刀少年一眼,漠不关心实际上是比冲突更为可怕的事情,这种漠不关心有巨大的溶解力量,将关刀所代表的全部侠义精神都溶解在现代性之中,成为时代变迁之中微不足道的注脚。
《山河故人》中另一个有些格格不入的场景就是飞机在涛面前突然坠毁,呈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魔幻之感。实际上,这种魔幻之感突然介入现实之中的表现方式一直是贾樟柯电影美学的重要特征,《三峡好人》里有腾空而起的飞碟,《天注定》中则有神秘玄奥的“美女蛇”。《山河故人》中涛目睹了飞机的坠毁,突如其来、毫无铺垫,令她震惊不已。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又何异于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给国人带来的惊诧之感呢?
贾樟柯用飞机这个意象呈现的“魔幻感”,建立在真切现实的基础上,更近于一种心理真实,他所关注的是社会心态,飞机是其具体化的现实表征。
这两个看似格格不入的场景实际上与《山河故人》的连贯时空叙事构成了一体两面,一方面是时空的连续性,一方面是现实的突兀感,它们共同构成了真实的生活。现实的突兀、意外并不是一种想象性的描绘,而是一种对现实的深刻隐喻。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在现代性的构建趋于成熟之时,历史和传统还会给予我们反思的可能,那些构成中华文明基质的东西也许在慢慢消逝,而社会的巨大变迁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适应的。从这个层面来看,贾樟柯的反思自有其深度和力量。
《山河故人》构成了对国人当下处境的一个强有力的反身自省,或许我们可以怀疑贾樟柯的影片是不是仅仅呈现了一部分人最坏的命运,而不具有普遍性,这的确是这部影片可能带给人的疑问,但是影片背后所呈现出的问题意识,对现代性的反思,对时代中每个个体的命运关怀却是普遍适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影片揭示的“可能性”值得每位观众细细思索。
[参考文献]
[1] 胡克,蒲剑,王群,郑中砥.山河故人[J].当代电影,2015(11).
[2] 张晓琦.《山河故人》:影像化的时评[J].电影世界,2015(10).
[3] 万静.从《山河故人》看贾氏电影的探索与创新[J].戏剧之家,2015(22).
[4] 顾峥.贾樟柯的钥匙——评影片《山河故人》[J].艺术评论,20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