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末的诗



陈末的诗

陈末，1970年代生于新疆玛纳斯县新湖农场。2003年加入广东省作家协会，2005年返回新疆从事专业创作。1999年起，有小说、诗歌、评论与随笔作品发表于《花城》《青年作家》《西部》《诗歌月刊》《青年文学》《绿风》《中西诗歌》《绿洲》《读者》《南方周末》《黄河诗报》《诗网络》等报刊。2003年首部长篇小说《蝴蝶泥》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布波丛书”系列。2010年度担任新疆纯文学民刊《壹零年代》主编，同年，出版第二部长篇小说《布衣玫瑰》。2013年出版首部非虚构散文集《鱼来鱼往布尔津》。

纸孩子

在某个安静的作坊

你从指甲盖里流出

像一股多余的血

你以离开母体作为长大成人的礼节

然后你握着一股水的秘密

忽冷忽热地上与地下自由出入

为此我得以重生

把你放在纸上我那长着白丝线的手掌

团住你的困境蹒跚而去如母马入栅

唉这样也好

你可以在浆汤里搅拌我的乳名

稀稠均匀如我的非命

我的孩子纸上的孩子

有人要在临终之前打开你的皮肤

而有人却在沉睡之后修复你的骨骼

请不要随意加长你打磨的工具

也不要随意延长一场大雪的直径

一个弱小的孩子纸做的孩子

他可以在半夜将自己揉成一堆无字的鱼鳞

扇形的脱落以便你顺手打理光滑的夹缝

和从海里升起的日出

沉醉在死亡之旅

醉了

瘫了

软了

和一些软的语言与物质相逼

我看见白色的奶水从我的嘴里冒出来

是谁想要得到我

摁住我吮吸我

让我重新做一回母亲

是谁需要把我向所有的自己重新交待一次

所谓的自己你们的盔甲

“人类就得以根据总是最新的需要和意图来充实他的‘世界’。于是，在遗忘存在者整体之际，人便从上述他的打算和计划中取得其尺度。他固守着这种尺度，并且不断为自己配备以新的尺度，却还没有考虑尺度之采纳的根据（der Grund der Maß-nahme）和尺度之给出的本质（das Wesen der Maßgabe）。”［3］196人在一些全新的具体的目标和尺度上前进了，但在存在的真理问题上却并没有进步，而是出错了，人愈加把自己当作主体，当作一切存在者的尺度。海德格尔称之为人的“固执”：

我的盔甲世祖的盔甲

和站在盔甲上如鱼鳞般潜伏起来的复仇的侍卫

被意外掩盖起来的压低的谜底

驾驭着未知的红色盛宴

把我从白色和红色里排除界外

排除在孩子的生长之外

我要透露什么样的生活

这些侍卫才能安心地再死亡一次？

再灭绝我一次？

再告诫生的欲望如何大于这个浩难当日的空穴？

从间隙里起身迎墨的一方砚台

细细研磨我的黑

细细描出你的小

小小的喜色——

你的小手

你的小脸

你的小脚

你推动世界后慢慢暗淡下来的小小的死亡

你紧握起来的小小的拳头

伤痕里存有的那抹黛色

你的永别

被大家认为的死亡认可了

是的，这就是当下生机勃勃的生

一切没有理由的理由就是理由

一切没有真相的真相就是真相

一切没有禁止的禁止就是禁止

一切没有的死亡就是死亡的一切

死亡会一年一年变得轻巧起来

像老年渐惑的渔翁

垂钓

一片一片一片的鱼鳞

仿佛前世今生的力量都来自那离开种群的孤独应战

而死亡不过是那鱼背上小睡片刻的混沌之河

渐渐失去你的消息

早上过斑马线时我没有想起你

之后车流滚滚我到达我必须到达的地方

我进了电梯从镜面里反射的作用

把你我的从前统统抹掉然后照耀

我坐在办公桌前许多事情需要面对

那些事情一件又一件

件件事情都与你毫无关系不留痕迹

就这样不知不觉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时间把遗忘的影子锁好储存好

带进天堂的玄关那通明的世界里

你我再也不会被安排进同一个陷阱

回家的路上再也不可能与你相遇

连风也不会再来传播我们之间虚伪的祝福像往常一样我独自一人穿过小区的树林

昨天的风景在今天的风景上老去一点

不仔细观察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我掏出钥匙打开楼道的门

灯就那样亮了这灯光里

你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亲历过

我忽然就这样失去了你

失去了你渐渐失去了你……

像某些专门降临到黑暗中的鱼

它游到哪里就会在哪里失去那里所有的水

你在哪里

请你长时间地抚摸我的脸

请你贫困饥饿长时间地被苦难压制

请你放弃爱情放弃生放弃死

放弃一切从婴儿时代存活下来的品质

请你自然地将一个自然的你

埋进我的脸庞……

有一天我死后请你从我的脸庞之下

自然地破土而出怀抱又一个婴儿

请你用左手抛开我再用右手接住我

请你用双手将我挤进你的心脏

请你暂时像锄草一样锄掉器官上所有的杂草

请你归还一次事件不用打开

也不用描述像此刻

超越活着的一切我们正在忙碌不停

从自然里你终于归还我原有的罪恶

雪

你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坐在我的身边

你说，我为什么不哭？

为什么不疼？为什么也不一起死？

你说等待一个人的死亡比孝顺一个世界还要难

你说你孝顺过的植物

它们拥有令你复活的某种咒语

如今你抛弃咒语开始孝顺我

握住我温暖我献出生活中的白

献出白后的白

为什么在我们沉没的时刻

你感觉是我握住了你的白

温暖了你的白

孝顺了你的哭与死……

五月的雪飞得比白还要高

我在原位微低着脑袋念出你拥有的那些单纯和告别

我们相互尽量消失不见为对方

也为另一世界的相逢存一滴水

农场里有两个玩泥巴的孩子

我受到了他们隆重的邀请

在农场在树的阴凉里

他们的赤手从泥巴里穿过

他们使泥巴了解到了自己的好处

除了培育泥巴还有磁疗的作用

它生有一张隆重的黑脸

像被你唤醒的柔软的伤疼

总是背着人间的光线

邀请一群落魄的孩子

他们是两粒学说话的种子

他们的语言比秕谷还要轻

你都不忍心从他们的轻上握过一毫

只有离开他们才会自行涨满

自行了解泥巴里的墒情

把我的泥巴重重地扣在地下

这样，它才能知道我是谁！

我已经走过他们走出很远

几乎是走进了一座荒废的宅院

忽然又听到了他们玩泥巴的声音

再次推开陈旧的院门……

我是你的虚构

今天是幸福的

一切可以重新虚构

你虚构我是男性

是另一个顶天立地的模型

你把一切预示着自由的时间置换进我的核心

那清淡的眼睛里装着两滩黛色的池水

一池映照着孩子

一池映照着墓地

我似孤舟从池水间划过

轻盈与湿润的光泽使秋天把我的性别再次细分

那些被你脸庞收养起来的一群阳光

重重地从池水里浮动起来静静推动我的速度

我感觉我变成了死亡的一部分

殉情般的温暖重新把我的双乳打开

我多么渴望重新怀抱着孩子的笑声

如果真有神灵

我还可以同时怀抱着墓地的宁静

那厚厚的波浪使所有的死亡随着我的柔软和宽仁

正在慢速而秘密地生长

或许送过秋荷的狂风正在把秋天吹向另一个人的怀抱

他高大温情宽容镇定

他有着强大的骨骼和被矛盾激化的目光

他把另一个领域的秘密直白地透露给我

像泪水打在泪水上

死亡打在死亡上

像秋天的真相试图把秋天绝然地打开

而我始终在怀疑——

有关那虚构的结局

与一只乳房相比

它能承受世界的哪部分重量？

坐在你眉心里的那只船

坐在你眉心里的那只船

早春一来

它就动了

船上的人家比起春天的浅绿来

眼波里荡漾着我意念中的轻

恰如你下船的那一刻

困惑的水流挽着你的身姿

把眉心之外的河岸洗刷得一尘不染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

你把船上所有的时光送到我的对面

我们举起未知的光阴

看着光阴里沉浮的今世前生

一小口一小口

对饮着彼此放低的往事

悠然

有时候

身为女性

我是活的

泥浆下的天籁

轻巧和细微的游离

线性的描述使泥浆陶醉于泥的深渊

而有时候

身为女性

我宁愿时时死去

用各种无法复制的告别仪式潜伏在生生不息的万物之下

那粘贴在棺椁上的木屑青苔雕刻石门水

和亿万年后被人们打开却无法得以还原的身份之秘

如同我终身都在追寻的某种理想

没有假象

也没有被盗的痕迹

还有些时候

我常常代替别人死去

柔软的肢体

被各种忏悔爱和恨包裹起来

像一件金缕玉衣

摘下其中一块玉片

全城的家族会骤然感悟着超然的痛

或者

我就是那变异的男人

在心上筑起一弯结实的墙

翻进来

是英雄惜败的庙

冲出去

是没有战场的空

暧昧

死亡

我轻轻地吟唱他的乐章

他马上就答应了一声

说他一直在此地

说他从未离开过

说他哪儿也不想去了

说他找到了知己

便可以从此过活

听到他的回应

我暧昧极了

这样的时刻

你不是一个人

你的手抬起来放在某些人的头顶

决定迎娶那些故事的结局

它们曾入住过你的罪过你的疯狂

你那奔流在额尔齐斯河畔的湿润

我为这过程生出几分母爱……

这样的时刻

你总是一个人

你醒着墙壁从记忆里走过来

慢慢把身子侧过来看着你

伸手把你脸上熟透的水果摘下来

那紫色的温柔药的灼伤

把夜也一起摘了下来

这些时刻

我选择生长在你沉默的背后

我选择爱上那些

从你身后抛弃的一切

它们或者就是我苦苦栽培的一些真相

简单有序残酷原始

把你我紧紧包裹在一个名叫陌生的中性词里

爱情的背面

请不要倦怠

在另一个地方

我们回忆着同一个人

你刚刚缝好他的伤口

我正需要剪开这样的布匹

在茶和米之间

我们拾起茶叶揉着自己的一头白发

而逐渐冷下去的米在他的碗里浸入开水当中

你越过他爱上更多的人

如同我越过你们更多地爱上世界

我总是在远方

一个被叫作故乡的地方审视你

我喜欢种树也喜欢劈柴

仿佛倾听你受虏于万物的自闭

树被劈开的时候平行有了凝脂的静态

而万物在此交叉涌动着你的声响

也涌动着他的声响此时我已退下

有人正从背后打量我的高度

窄一点是河

宽一点是天空

我怀念粗糙的影子

我怀念粗糙的影子

一个孤独的粗线条的钟摆

他敲响时间里最深情的凹陷

那密如蜂洞的构造

隐匿着一种阴影的重量

使那些快速滑过的影子

慢腾腾地怀念停顿的酸痛

一栋建筑的影子

需要穿透多少人的身体

他的电动旋转大门才不会生锈

而公园也许正是影子的失乐园

花和树的影子在这里私定终身

为了留下更长的身影

一座公园需要穿透多少场大雨

花瓣和树叶才会背上历史的影子

想来庄稼应该就是最幸福的影子

他们依靠人的踪影走完他们自己的路

甚至他们顺着对方的影子

掌握他们一切思想成熟的秘诀

就连大地也为他们让出自己古老的身影

这些粗糙的影子盘踞着存在主义的每一个根系

当我无路可走时

我的身影他会在哪里安息？

那些生长在世界上的每一条路

他们喜欢揪住我这个人

还是喜欢追逐我思想的人影……

而站在光滑的路上

影子也会变得美丽起来

线条温柔而似鲱鱼潜水

就连泡沫也会升得更高

甚至超过了海平面……

只有路是没有影子的

他只承受降落在他身上的一切身影

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或轻或重……

影子越密的道路他的脸面也会越光滑

当然也会裂得出人意料

而我喜欢游动在路基以下

和每一个倒在路面上的影子互诉衷肠

我们时常怀念粗糙和粗糙投射下来的每一道光芒

他让那些真实的养分形成我们身体里的露珠

旧衣裳

不要再打开那件旧衣裳

你捆紧用背叛用羞愧

用剪刀用意识流的手法

贴上过去式的衣裳

你拿开你的注视你的

还有回忆还有温暖还有笑声

还有激情还有爱还有白描

就在昨天你曾经路过它的存在

在你挂满衣裳的阳台你走过

为了另一个阳台的衣裳

你发射出一波蓝色的葬礼

你走过被一瞬间的过去式绊住

你动用了审判长的身份

你举起锤子死死地一击又再次包住了它

再次捆紧再次用剪刀

从袖口领口最后是胸膛

你用一瞬间的意识流裁剪开它的胸膛和存在

旧衣裳使你满足一整天

你都在惊喜成熟就是过去

就是解决掉过去枪毙掉过去就是看见后

永远保持沉默有人问起

就说从未看见不当证人

不当名誉上的叛徒不写状子

也不打官司不摁手印

不签名不发誓在穿过的衣裳里

既不要留下春天的印迹

更不要包住秋天的黄金

但我不小心说漏了

你对别人是鲜艳的染坊

对我就是一件被染色的旧衣裳

浅浅地我被什么所占有

你看着的远方

我正沉陷其中

你的目光超过了我的重量

浅浅的灾难溢满我的眼眶

在我目光落地的尾梢

结满了这样的果实

被日子占有过的身体

摇曳着无数黑色的果子

精致而又圆满

人到中年

不断有事情凹进来

心脏在胸口一寸寸矮下来

仿佛要贴着某些灭绝的瞬间

身体才不会无意识地前倾而倒毙……

想来这些年

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爱你

也从来没有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搂我入怀

事物的棱柱

恰好迷恋着我这样的身姿

而我，也就一直悬挂在果实的中央

但，我还是会想起你

我曾浅浅地被你占有

被你搂抱进家谱的中央

在塌陷的事件里

看你被雨拥抱的样子

类似我的生活

有了雨水

也就有了占有的甘露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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