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舒立凡》三人谈
2016-04-09沈苇,张燕玲,刘大先
《艾多斯舒立凡》三人谈
民族叙事与追问存在
沈苇
艾多斯·阿曼泰今年才二十六岁,我们是诗友,忘年交。他十八岁就出版了第一部诗集《最完整的碎》,真正的青年才俊。每次他从北京、阿拉木图(以后将是从纽约)回到乌鲁木齐,我们都会见面,每回都聊得很开心。他给我印象至深的有两点,也是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一是一谈到文学、谈到诗歌,他就会两眼发光,炯炯有神,说明内心深处的热爱、投入、虔诚。不像现在有些文学青年,生活中总是六神无主的样子,谈到文学也是双目无神,刚开始写作时还有点灵气,几年后再读他们的作品,已退化得一塌糊涂。而艾多斯,每次见到他,都感到他在成长,在进步,朝气蓬勃。二是他博览群书,视野开阔。他精通汉语,熟悉汉语文学包括古典文学,曾将部分哈萨克民歌用汉语古体诗的方式翻译过来,对中亚史地作过研究,对自己民族的知识他也在扎扎实实地补课。他的文学观念和写作方式是现代的、开放的,就像有批评家指出的那样,有一种前卫的“实验色彩”。《艾多斯舒立凡》是用汉语创作出版的长篇小说,国内“双语写作”的重要收获,意义非凡。前年得到赠书,我就一口气读完了。今年又出了哈萨克文版和英文版,我为艾多斯感到高兴。汉语成语说“一箭双雕”,艾多斯是“一箭三雕”,可喜可贺!
汉文、英文、哈萨克文三种文版的《艾多斯舒立凡》书影
我从三个方面来简要谈谈《艾多斯舒立凡》的写作特色。也是这部小说的亮点和打动我的地方。
一部诗化的跨文体小说。因为长期的诗歌训练,艾多斯的小说语言洗练优美,比较诗化,为叙事注入了诗性色彩,同时还有散文化倾向。全书五十个故事,既是五十个短篇,也是五十篇散文、五十首诗,“叙事”在他手下得到了拓展,有了包容性和可能性,他在解放“叙事”,将其变成“综合叙事”。小说中穿插了大量的诗(主要是民歌),有想象的历史、虚构的历史,有一篇论文(第二十个故事),有舒立凡的高跟鞋讲的童话(第三十个故事),有写给未来女儿的一封信(第四十个故事),第四十八个故事干脆就是一首叙事诗。方法多样,文体杂糅,色彩斑斓。这是一种综合性写作,赋予小说鲜明的跨文体色彩,有一种跳跃性和开放性,是自由无拘的书写,并将历史、现实与想象融为一炉。阅读小说本身,就可以看出二十二岁作者的沉醉状态。艾多斯的理想是写一本“随性而游走的书”“符合我隐藏在灵魂里的一身胡气、一身匪气”。他对“泛中亚的现代小说”的看法是“讲求严谨,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符合小说规范”。这种苏联范式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写法,对现当代哈萨克小说创作影响很大,规范、制约和僵化了作家们的创造力。相对于这种“典型化写作”,艾多斯认为自己是“极端非典型的”。他说:“我带着文字在心间游牧,心想停便停,想写便写,不拘泥于任何格式。我一生的梦想,就是想让心自由。让心自由,不是空空地待着,而是让心真正地游牧。我要为心找一匹骏马。我所找到的骏马就是文字。”
人物即结构。长篇小说需要好的、出奇制胜的结构,我们常发现有些中短篇写得很好的小说家,却写不好长篇,原因不在语言和讲故事的能力,而是结构不行。结构对于长篇小说来说,是至关重要、攸关成败的。《艾多斯舒立凡》中的主人公艾多斯、舒立凡就是结构,贯穿始终,无处不在,他们是现代版的亚当夏娃,哈萨克的亚当夏娃。“哈萨克人很少,少到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艾多斯,一个是舒立凡。”“大家都用同一个名字,可以带来某种群像性质。大家都叫艾多斯,意味着事情发生在了艾多斯身上,也可能发生在你头上。”所以小说中的艾多斯和舒立凡,是拥有分身术的人,可以化身无数。我粗略统计了一下,艾多斯至少拥有以下众多身份:匈奴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工厂技术总监、五岁儿童、打工仔、支教工作者、伟大的游吟诗人、乌孙高僧、乌鲁木齐人、草原英雄、搬运工、汉族姑娘刘悦的恋人、放羊人等等。舒立凡则化身为女猎头、奶奶、草原小姑娘、工人、新疆大学化学系学生、女阿肯、一首长诗中的一个人物、牧区小学生、十七世纪的一个女子、艾多斯的女儿等等。这种写法是饶有趣味的,也是富有想象力和挑战性的,孙悟空能用毫毛变出无数个自己,艾多斯则从孙悟空那里学到了小说魔法,得以展开多角度、多维度中多种命运的书写。这是一种“自我他者化”写作,尊崇“一便是一切”的法则,换言之,是对永远的“另一个”的好奇和探究。正如作者所说“我没有活着,活着的是另一个我”,因此,小说中的艾多斯、舒立凡,可视之为作家艾多斯的“另一个我”。艾多斯写艾多斯,绝非是一种文学“自恋”,而恰恰是一种深沉的“他恋”——对“无限他者”的激情与流连忘返。
民族叙事与追问存在。小说通过五十个“小径交叉”般的故事追问自我之“在”、民族之“在”,雄心是写一部小型哈萨克百科全书,包含了各个时代的命运。同时,追问也是唤醒,唤醒自我和民族的主体性、主体意识。这部小说的时空穿越、文体创新和自由书写,究其本身,就在打破思想意识上的狭隘、封闭,打破某种固化的“民族性”,渴慕并倾心于“人”的声音与气息、形象与创造。“一个狭隘的人不配叫哈萨克。”艾多斯果断地说,我们似乎听到了另一表述的“巴塔”(祝福)。在开篇“引子”里,他又说:“我总在追寻自己的存在,甚至想把存在追溯到初始之时。”“其实一个民族不需要多伟大,一个民族只要坠到地面有声儿,就足够了。”或许《艾多斯舒立凡》不是一部发出“巨响”的小说,但已经构成一次“有声儿”的创作。这就足够了。
古今中外,杰出的长篇小说都是百科全书式的叙事,是融汇了历史与现实、语言与梦想的文本行动。我们今天的小说过度强调了“故事性”,而忘了正如“功夫在诗外”那样——小说的功夫常在故事之外。小说始于“故事”,但不能止于“故事”。《艾多斯舒立凡》的写作已构成对目前小说“流行”写法的一次颠覆与反拨。我从艾多斯的小说中,看到了文体意识、自觉精神和文学理想,联想到他的跨国文化背景,相信他在写作道路上会越走越远。一切才刚刚开始,年轻而有才华的他,是值得我们期待的。
文学的变与不变
张燕玲
以传奇历史与现实的资源去书写本民族历史与民间活泼泼的声名和精神,并以乡土情结、生命意识与世界眼光去挖掘民间地域以及民间文化的秘密,并呈现出其中的诗性。一个关于民间文化的秘密,在我的阅读视野里,艾多斯即属此类。艾多斯·阿曼泰太年轻了,他的作品刊发在最新一期《民族文化》的头条。他的长篇单行本出版了,甚至附了一张碟,哈萨克的诗文,还有他所用到的民谣,还有创世纪的民族诗歌,以歌、以诗全部附在单行本上,我对他表示敬意。他是1989年出生的孩子,却有着深刻的、深切的民族自觉。他父亲是民族出版社的编辑,他生长在北京,全家按照哈萨克民族的所有习俗,他很痛苦,他不会哈萨克语,他回去学也只是皮毛。他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大学,可是他说不行,我一定要寻根,一定要了解我自己的民族。他退学,去哈萨克斯坦国立大学文学系学习。我看了他的很多散文,写他怎么去寻找哈萨克文的典籍,走遍很多城市,去大大小小的书店寻找,就写了这个长篇小说,叫做《艾多斯舒立凡》。艾多斯是男性的名字,舒立凡是女性的名字,他的书名就用两个名字作为书名。他怎么写的呢?从一个少数民族作家的角度来解释他眼中的世界,他用诉说的方式,诉说自己内心对本民族历史和精神的追寻里头的异质文化,就是我们跟他们文化不一样的文化,包括神性色彩赋予人物和故事独特的韵味。他的构思很有意思,很有用心,结构也相当大,但是入口很小,小到什么地步?他的入口就写五十个艾多斯和舒立凡——两个人的爱情故事,五十个爱情故事。这五十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艾多斯和舒立凡。第一个故事从民族的创世纪传说开始,第一个女人舒立凡,第一个男人艾多斯。包括他自己的名字也是艾多斯,包括他爷爷艾多斯,他的奶奶舒立凡,就这样来写。因为我不懂得哈萨克的语言,我专门去问过这是什么意思,“舒立凡”哈萨克语言里是明亮的星星的意思,“艾多斯”是月亮的朋友的意思。这五十个故事都指向一个方向,一个精神指向——我就是哈萨克人。哈萨克族是什么样的民族,他全部用故事来说,哈萨克人是什么样的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从不同的方向都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地走向这一个旨意。我想,一个民族也好,一个国家也好,他的叙述经常从碎片开始的,无论是哪一个时代,我们今天的人,我们把它捡起来就是种子,就可以生生不息。就像艾多斯一样,他捡起了哈萨克的民谣,哈萨克的诗歌,哈萨克的残痕和短片,然后用自己的想象力去赋予它生命力,赋予它故事。他在赋予故事的同时就赋予历史,也就赋予了民族历史的另一种生命力——民族的气质,小说的气质因此而不同。我来的前两天读完这部小说,我还读到了一个崇尚自然、文化,崇尚尊严的民族。哈萨克人非常有尊严感,也非常自信,为什么?他觉得从农耕民族开始,这也是艾多斯的话,“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处在一个相对人造出来的环境里头,有很多的书信,有很多的文字可以证明我们的先人在那里,我们的先人的存在,我们能不能看得见?我们的历史是靠口口相传,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们看到的是高山,我们看到的是草原,我们看到的是清澈的溪水,所以我们看见的是没有被征服过的自然”,于是对文字、文化非常的敬畏。作者用“我”的口吻,说奶奶经常告诉我,有一匹非常漂亮的高头大马,原因是什么?因为奶奶的爷爷用这一匹高头大马到一家有文化的家庭里换了一本书。换书是怎么换的呢?那家人拿来一大堆书,让奶奶的爷爷挑,结果奶奶的爷爷就从一堆书里头挑了一本最破最烂的书。我看到这里,这个细节非常地道,让我想到什么是经典。太聪明了。为什么挑选了一个最烂最破的书?因为这本书借的人多,看的人多,用的人多,都看烂了,所以舒立凡就得到了这本被当地认为最好的书,就开始学习,开始认字。什么是经典?我们把它放在书架上,放在图书馆供上百人、上千人、上百万人、上千万人取下来的那一本书,是书中的书,这才是经典,这也是文脉中的一脉。每一个故事里贯穿的始终都是很美好、很浪漫的诗歌。我读这本书,让我认识了这个民族。
第三,他所写的艾多斯和舒立凡的爱情故事,以诗、以歌贯穿,弥漫着一种浪漫主义气质和理想主义色彩。在今天,其实写苦难的书遍地都是,我一直崇尚一个观点,我们写苦难是为了什么?我们为了不要苦难,为了超越苦难,而不是为写苦难而苦难。我在《在深圳》里讲,大量的作品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灰色的东西,就是不明白文学的虚实之道,艾多斯这里头有一种弥足珍贵的气质。昨天有老师提到,抒情传统,写出了哈萨克人的梦想。我昨天也说到一句话,我认为梦想更接近文学的内核。
第四个感受,他的叙事方式,他有一个很好的文学自觉。叙事里有很多的表述是用民族语言来支撑,但是用汉语来表达。艾多斯有一个“化”的能力。我们遇到一些作品,就写方言,大量的方言,怕聪明的读者不懂,然后用“()”来注解。这是最笨的方法,我希望大家千万不要,一定要化为一种流畅的表达,当遇到民族语言或者方言的时候,要化到人物、故事的细节里,其实今天的读者可以读懂,可能更原汁原味,千万不要搞注解。我觉得艾多斯很聪明,他已经有了这种独特的能力,你能感受到哈萨克语言的魅力,非常优美。另外,艾多斯把自己的经历,包括他依靠经历所带来的想象力。当然作为一个年轻的作者,也有一些问题,我们撇开民族的身份,作为一个民族作家首先要使自己的作品达到一个作家应该达到的高度,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个人认为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图解的痕迹。对民族的追寻,他的心很切,爱本民族爱得很深,由于太深切,所以他的旨意就太明显了。在以后的写作中他还可以更隐蔽一些,更丰富一些,更模糊一些。我觉得民族地区的生活差异性和思想情感的独特性,就是作家创作的丰富资源;而这种差异性和独特性的探求,尤其在独特性中追求人类共有的普遍性,我觉得这是民族文学的优势所在。像艾多斯找到了爱,人的尊严,人为什么活着,包括神性,他找到了人类共同的东西,为爱而生。
在独特性记忆中寻找共通性
刘大先
“年轻的哈萨克”艾多斯·阿曼泰在《艾多斯舒立凡》中进行了一场文学试验,他通过不同时代、环境和身份的艾多斯和舒立凡作为男女主人公的五十个故事,联缀起了哈萨克古往今来的历史。这是一种元叙事,叙述人经常跳出来对自己讲述的故事进行自我省思、检讨、否定、辩护和诠释,从而达到了间离化的效果,但更重要的是这种间离化是为了达成个体记忆、社会记忆、集体记忆、“历史”记忆之间的对话,从而完成一种历史叙述。我们似乎可以轻易地将这个小说解读为“原型叙事”,然而它并非某种神话的当代显影,而毋宁说是某种神话历史时间的展开:“一代代哈萨克人唱着艾多斯的歌开始了爱情,于是歌曲成为了历史。这份历史不记载王侯将相,不记载时代的奇事趣闻。这份历史追寻着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
这是一种有生命的历史,自我、族群共同体和世界在时间的海洋中融合为一,集体性赋予了流动不已、朝生暮死的微小个体以恒久绵延的生命。这是集体记忆或者文化积淀,但更是自我更新的生命本身。它有利于突破那种在历史书写中被刻板印象化了的鲜活存在,当代哈萨克人没有读过《阿拜之路》,不会像祖先一样骑马,他可能是个工程师,但依然是哈萨克。就像作者不无自信地宣称,这是一本小型的哈萨克百科全书,里面有哈萨克各个时代的各种命运。小说超越历史的地方在于,它自身完满地构成一个世界,甚至可以让它的世界充满内部的多元对话,“它列举了存在的真实,和曾以为会存在的真实”,这种“真实”观念无疑是对于现代历史话语中“真实性”观念的突破。在这样的“真实”里,“我决定按照哈萨克社会制造一套小说的规矩。在我的小说世界里,每一条线上的人都可以共享另一条线上同名人物的背景、经历和心情。正是本着这个精神,小说世界开始发生松动和变化。因为小说所述的并非一个哈萨克人的故事。每一个哈萨克人的故事,都是这个民族全部的故事。这个道理十分简单:哈萨克人很少,少到只有两个人。一个人是艾多斯,一个人是舒立凡”。一即是全体,而全体也是一,文学记忆让它们都一起复活在记忆的共时呈现里,不停地回溯、闪回、反转和倒流,让时间也不再局限于近代以来的线性矢量进展之中。
当代生活的快节奏、高效率,让时间陷入一条加速的单行道上,农耕时代、游牧生活、渔猎生产这些生活方式面临着现代性的危机,因而我们时代出现了大量具有挽歌情怀的怀旧型“黄昏叙事”。如何避免此种心灵与情感的记忆中历史书写沦为敲打现实的棍子,艾多斯·阿曼泰通变性的时间叙事尝试,让哈萨克族“阿依特斯”式的民间智慧进入到现代叙事场景之中,为如何理解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类历史开掘了一条蹊径。在中国多元族群的文学现场,我们可以发现很多类似上述哈萨克式的尝试:草原、森林、萨满、仲巴、毕摩……意象纷呈而来,各以其差异性谋求共通性。
栏目责编:刘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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