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成型的小说工艺
——谈双雪涛的小说
2016-04-08田耳
田耳
瞬间成型的小说工艺
——谈双雪涛的小说
田耳
童年记忆的循环论证
双雪涛写作时间不长,但在创作过程中已出现重要的转型——先从事类型文学(主要作品为科幻小说《翅鬼》)的写作,尔后转向严肃文学创作。转型后,双雪涛仅用两三年时间,写出一批中短篇小说,不可谓多,但手法各异,许多篇什都给读者留下鲜明印象。我感兴趣的,是双雪涛小说变幻莫测的表象之下,隐藏的相对稳定的特质和法则。双雪涛小说好用第一人称,这使他的小说乍看多种手法多种路径杂然交陈,却又以最简单的方式达成形式上、体例上某种统一。既然人称统一,伴之而来的语调,也具有稳定性质,总体观照,不难从中看出小说中“我”的成长轨迹,心路历程。
《无赖》记述是我十二岁,一家遭遇强拆,在老马帮助下免费寄居于工厂车间的一个隔间。老马是个酒鬼、无赖,无靠无依,谋生的艰难使他具有多重面目,对我一家既施帮助,又行敲诈。工厂保卫将我家强行赶走,我认定是老马告密,欲借他或有的一丝愧疚,帮自己要回心爱的台灯。饮酒无度、神情恍惚的老马,用极端的方式完成我所托之事,就像所有弱者面对强者的抗争,必是一种悲壮的表达。
《荒冢》则写同样十二岁的我,与一十五六岁女流氓交往的经历。这篇小说字里行间莫名的吸引力,或许借助少年郎共有的隐秘心思——期冀遭遇一个成熟的、带有叛逆气质的女人,引领自己,使初开的情窦得以完好托付。小说大部分篇幅中规中矩,稍嫌铺张地记述了我与女流氓老拉的交往,只在最后部分,两人走入一片茫茫煤海,老拉说不见就不见。我四下寻找,在煤海一洼积水里找见一具女尸,还当老拉溺亡,拽上来,是另一个女人。自那次煤海奇遇,女尸作梗,我与老拉可能发生的故事全都戛然而止,此后形同陌路。
到《冷枪》里面,我已读高中,读大学,十五到二十岁的年纪。我是现实社会的街头霸王,老背是网络游戏中虚拟世界的无敌神人,两人相识相知,互为照应。在虚拟世界老背给我庇护,在现实世界我为老背撑腰。这种对应渐有失衡,老背日渐沉湎于网络,对现实中的一切不屑一顾,我却日益认同老背在虚拟世界中遵循的秩序。老背出手惩罚违背网络秩序的游戏同仁,因此人存身于现实世界,老背出手以后受碍于重重幻象,轻描淡写的一击,却在老背幻觉中肆意夸张,自以为犯案。我窥明实情,主动出手,完成老背未尽的惩罚。
《跛人》中的我也读高中,十七岁。这一篇下节重点论述。
如上几篇,可以一窥双雪涛在小说中埋藏的基本叙事策略。
《无赖》显然出手较早,应是处在双雪涛写作转型的当口。据我揣测,同时期的作品还有《长眠》和《刺杀小说家》。后两篇凌空高蹈,承接地气一说彼时对于双雪涛,不在考虑范畴;而《无赖》则矫枉过正,一路夯得密实,只在最后,圆里求缺似的有了一笔转折。当写到老马将啤酒瓶敲在自己脑袋上,小说叙述陡变,“就在这时,好像有谁拉动了总开关,我听见工厂里所有的机器突然一起轰鸣起来,铁碰着铁,钢碰着钢,好像巨人被什么事情所激动,疯狂的跳起了舞……有人喊叫着,从房间里面冲了出来,把我撞倒在地。我倒在雪里,台灯在桌子上还放射着温暖的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把我包围。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小说自此结束,没错,就这样结束。小说叙述在此有了急遽的流变,虚实转换,突兀生硬。老马那一啤酒瓶,砸在自己头上,还是砸在所有人所有事物上面,抑或砸在地球上引发一场地震?这巨大的流变,却能生发出纯正的小说意味,将一切突兀包藏。《荒冢》几乎没有故事,人物也游离模糊,已到收尾处,全文还紧紧围绕我与老拉两个人物若即若离的交往。老拉在煤电四营(当双雪涛要起虚笔,前面的细节或者地名,往往真实得纹理毕现,触手可及)失踪,我从积水洼中拽出却是无名女尸。小说至此,隐约的故事线索断裂,读者强烈地失重。然而,在这断裂与失重处,小说的意蕴却蓬勃生长。《冷枪》里的老背跟我说惩罚了网游中作弊的疯狂丘比特,自以为事态严重,还担心就此挨抓、坐牢。我赶去疯狂丘比特的寝室,发现这人一切如常,后脑勺粘了一块纱布。而笔者读到此处,却以为,如果疯狂丘比特后脑勺一块纱布也没贴,这小说照样成立。老背沉湎于虚拟世界所导致的迷离恍惚,甚至轻度谵妄,由此彰显,亦是这小说旨趣所在。
以上所说的流变、虚实转换、断裂、失重,以及后文要提到的跳切、无厘头变形、多重叙事空间,都是双雪涛小说中的惯伎,甚至是标配。双雪涛何以一再掉弄这些小说技术,反反复复,乐此不疲?除了小说中可以归纳的技术点,笼罩于双雪涛几乎所有小说中的,是一种影影绰绰、虚实相生、亦真亦幻、迷离恍惚的情境,在这情境中,少年的迷惘与成人怀旧时的惆怅,都诡异地调和在一起。
儿童在十岁以前,视觉、听觉以及种种官能,都在发育成型过程中。成人通常以为儿童心智未稳,易有幻觉,易受惊骇,易形成心理障碍,都与这诸多官能发育不完全有关。儿童看到听到,感触到的事物与世界,与成人迥然有异,他们看到的事物即便具体有型,头脑中也能翻生出幻象。物我不分,虚实相生,亦真亦幻,迷离恍惚……都是儿童感知外界事物时的典型品质。弗洛伊德在《释梦》中指出,儿童期的感受与思维,具有碎片的特质,游离漂移于记忆深处,是人类发梦重要的构成材料,成年后于头脑中随机出现,形成相应梦境。如不找出该记忆碎片初始形成时的情况,释梦将难以为继。弗洛伊德的童年经历与人一生对应关系的诸多创见,都与对儿童记忆碎片的阐发息息相关。
弥漫于双雪涛几乎所有小说中的情境,非常契合儿童未发育成熟时的视听感受,或者说,这正是由作者一种儿童视觉引发,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整体意蕴中彰显。这样的作者,必然有着极为顽固的童年记忆,头脑保留了远超常人的童年记忆碎片。
据此反观《跛人》、《荒冢》、《无赖》等篇什,里面的“我”虽是十几二十岁青少年,但其观看世界的眼光,似乎始终停留在十岁之前。有理由相信,对于成长和时间,双雪涛很早就作了自主的选择。他的思维,至少是眼光,长时间停滞在儿童时期,或者有能力随时返回儿童时期,葆有了足够的任性和好奇,所见的事物,具体处必生模糊,清晰时即见恍惚。毋庸质疑,双雪涛本人玩味、享受这种眼光,用这眼光反反复打量着周遭事物。浸淫日久,沉湎日深,他已分不清,是童年记忆引发这种视效,还是这种视效保证了童年的延续,这成为双雪涛借用小说循环论证着童年记忆的强大动因。循环论证,诚因其引证失据,结论无效,所以在双雪涛的诸多小说篇什中一再重复。而小说,恰好不必从论证结构上入手,求证或者归谬,所以双雪涛小说中的这种重复,有如西西弗斯式的抗争,并非没有意义。籍这种论证与抗争,他得以长期侧身于童年,一再延宕于童年,由此伴生的诸多不适,又倚赖小说创作的过程自行消解。
瞬间成型的小说工艺
双雪涛的短篇大都短小,万字以内,六七千字也自行成篇。因儿童视角的烛照,看似随意的笔法,却一再营造出蓬松、毛糙、生机勃勃的小说情境。
《跛人》七千字不到,内部的气象却时阴时晴,多重变换。小说叙述我高中时有一任性刁蛮的女友刘一朵,高考过后,刘一朵拉我离家出走。有她买单,我一头扎进说走就走的旅程。前部分叙守着规矩,小说家的脾性暂且藏起,纵有刘一朵近乎夸张的刁蛮,写实的气味仍四下弥漫,却是双雪涛布下的幌子。到火车上,遇一跛足汉子,坐对面,请我们喝酒。皮箱一打开,全是啤酒没一件衣衫。行文至此,小说初现怪异气氛,但还轻度,只让人觉得稍有不对劲。懂小说的,从跛人的皮箱,一下子会联想到奥康纳笔下善良的乡下人手提的装圣经的箱子。好的小说必然暗生呼应,相互召唤,但也仅此而已,大多数读者不会细想,哪里不对劲?接下来,酒一喝,刘一朵猛然发情,示意我不妨去洗手间。而我即刻心思荡漾,“我喜欢洗手间,想一想就让人喜欢啊,飞驰的火车上的洗手间。”叙述到此,小说家的乖张性情已经然显露,不是有哪里不对劲,是整个小说情境现出诡谲气氛。跛人漫不经心讲着自己的事,语调一变,突然审问我与刘一朵,为何离家出走,还要查看我们的书包。包里搜出一把折叠刀,跛人将它掰折,刘一朵这时已不能容忍。“刘一朵站起来,伸手向他的头发抓去,他拿住刘一朵的手腕一拧,刘一朵嚎叫了一声,坐在我的身上。她挥拳向我打来,劈头盖脸地攻击我的脑袋。”那个跛人在一旁起兴:“给我打他,打他!”我一下子懵掉,“我任她痛打,没有出声。到底是怎么搞的?什么时候一切就全不对劲了?”至此,小说的第一重高潮,借助于一种无厘头的手法,突然来临。
小说推进到这一部,可能性其实已无限拓展,明白无误的每一个情节,无一处虚笔,却又阴森怪异,像太阳底下双眼发黑,像大白天见到鬼。往后的叙述,是这精心建立的怪异气氛的顺延和铺陈。跛人下了车,我俩在洗手间干完想干的事,刘一朵却忽然消失。我随意找了一站下车,并就此踏上回程。一个跳切,半月以后,母亲叫我复读,一切仿佛回复正常,但刘一朵消失后再不出现。又一跳切,现在的我生活在北京,也去了天安门,想到刘一朵,想到放风筝,恍如隔世。最后这一次跳切,使得前述一切,忽然又渲染了一层回忆的品质,就像一部黑白片,最后一小段落忽然着色,形成现实与回忆的对照,予人以时空恍惚之感。
之所以细究这一篇,是因为《跛人》最能体现双雪涛转型后的创作风格,其反复运用的诸多小说技术,在这一篇中得以和盘托出,整体呈现。整个小说,乍看处处贴地及物,笔笔不虚,但所有事物都看得不很分明,整体笼罩于梦呓般的情境。前述双雪涛的儿童视角,在这一篇里得以淋漓地呈现,儿童时期的记忆碎片,以这样的小说拼命打捞。双雪涛笔下恍惚有如梦呓或者梦魇的品质,明显有别于同以写梦境著称的残雪。双雪涛写出这一切,没有刻意,没有用力,只让文字在一种眼光操控下肆意流淌,喷薄欲出,喷涌而出,自然圆融。
某种程度上,《跛人》也与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遥相呼应:都是一场年轻人贸然走入陌生世界的行程,其中充满恍惚、神秘和难以言说之痛。书写年轻人最初的远行,上世纪八十年代,和近三十年后,两篇小说的叙述方式和语气,有如穿透时空的回响。在当年,正是《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发表,标志着余华个人风格得以形成。
当然,除非对双雪涛的经历(特别是童年经历)进行考据式的研究,或者有如弗洛伊德释梦理论所授,将所有潜意识、前意识悉数整理归纳,才能了解他何以如此迷醉于儿童视角,迷醉于将一切真实看成亦真亦幻的存在。
有此视角,双雪涛笔下的虚实转换,简单、迅捷,具体手法层出不穷(他潜心于创造新手法,这构成他巨大的写作快感)。他小说中,每次虚实转换的一瞬间,乍看毫无道理,却又毋庸质疑。据此笔者揣测,他的一系列短篇写作,仿佛就是要让自己回到过去某个时间点,将当时未看清的事物仔细打量,得来是新一轮恍惚,却没有失望。他甘之如饴地品味这恍惚,从中榨取巨大能量。在这种反复中,双雪涛也找到独属于自己的小说利器:可以摒弃人物和故事,只要文字构筑起迷离恍惚的情境,在叙述流变、断裂、失重或者跳切的节点上,在小说中由实到虚的那一瞬间,尽情将隐喻、象征、寓言、夸张、反诘、呼告等内涵灌注其中。他的短篇,正是要借助那一瞬间的发力成型,成为成品。换个说法,双雪涛要在每一篇小说里,写出不讲理的一笔。这一笔常理讲不通,突兀崚赠,再一回味,却意境大开。这近乎一种工艺,但翻生出意项之丰沛,双雪涛本人至今也未探明。在这小说工艺的重复中,每个作品却各自生成不可重复的特质。
这也是一种奇特的小说工艺,只有模糊的走向,每一次出手实无既定的、明晰的经验可依循,因此也没有把握,而双雪涛作为小说家的狠劲,就在于一次次不可思议地得手。
由实转虚见证奇迹
双雪涛最新的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采用多声部叙事结构,在我们传统小说中又称“金线串珠”结构:由一个人,写到另一人,都是第一人称,各自叙述,故事就在每个人叙述的夹缝间若隐若现。不同于传统小说中“金线串珠”的开放和随性,这小说故事密闭,人物的叙述交叠生衍、往复回环。有评论家将这种结构称为“环型链式”,应是更恰切的命名。当然,这种结构在当下已不新鲜,随着小说技术的发展,“金线串珠”也一无例外地走向了“环型链式”。再说故事主体,也不新鲜,是由新案引出陈案,循着蛛丝马迹查下去,新案陈案又合而成为案中案。在巧合中,李守廉掩蔽了连环杀手赵庆革。随着赵庆革意外落网,坦陈一切,先前山重水绕的案情叙事戛然而止,似乎让读者有失重感。
案情叙事中止,故事却顺着惯性往下蔓延。在小说家笔下,案件通常是一个幌子,逸出案情之外,往往才是心之所会的本体。由此,我认为若只用一个关键词归纳这个小说,这词应为“救赎”。由此着眼,小说隐藏的线索就可整体打量。在案情叙事的字里行间,草蛇灰线般隐藏着有关“救赎”的叙事。傅东心对自己儿子漠不关心,却于茫茫人海中认定李斐为同道中人,导引她阅读与写作,倾力助其读书。傅东心将李斐引入信仰之土,让她内心生发出皈依之愿和认信之力,让她的人生从此不一样。摩西带领希伯人脱离奴役,寻找乐土。所以,我更愿意将摩西理解为引领者、引路人,他让人认识到,我们仅仅拥有此生是不够的,内心需存有一方彼岸,不论抵达与否,须得走在路上。傅东心将李斐画成“平原”烟壳上玩“噶拉哈”的女孩,篇名“平原上的摩西”应是指李斐,自然也涵括了李斐的领路人傅东心。小说写到傅东心搬家之前,跟李守廉讲起庄德增旧事,自己的丈夫,竟是当年打死父亲同事的恶棍。这一笔俭省、隐约,往下也不再发展。私以为,这是小说中的重要拐点,让读者在阅读中逐步建立的,自以为清晰的理解,忽然变得游移、模糊。小说的复调性质于此彰显。傅东心为何要嫁给庄德增,又为何将旧事说给李守廉听,作者没有丝毫透露,但读者得以感知,作者笔下,小说表层的叙事之外,有一条暗线滋长。庄树青少年期表现出来的暴戾乖张,何尝不是上一辈人怨气凝结?李斐承袭傅东心衣钵,对于庄树的隐忍和包容,弥漫着一种质朴的宗教情绪。李斐少年时期,受傅东心点化,成长之后,李斐又对庄树施以引领,是回报,也是自身宗教情绪自然地烛照他人。信仰关乎奇迹,必须让信众有应验的体会。在当时,李斐所能想象和创造的“奇迹”,是在平安夜带给庄树巨大的焰火。她谎称肚子疼,藏好汽油,要父亲李守廉将自己带往东郊高粱地,却阴差阳错坐上了蒋不凡开来的的士。蒋不凡制定了一套引蛇出洞的计划,李斐身上的汽油味让他认定,连环杀手已经落入自己掌心。而李守廉情知对方误会,却因自身也背负案情,只好以命相搏……
所以,就有了悄然流变的结尾:多年以后庄树当上警察,且是天生的破案高手。面对陈案,他倚赖新发现的线索,对案情抽丝剥茧。他以为真相即将揭开,没想真相背后隐藏着更惊人的事实,那就是多年前那个寒夜,他不经意错过的一场约定,却让一个女孩落下终身的残疾。小说最后,李斐跟庄树说明当时情况,说到撞车、杀人,庄树评了一句“是这个顺序”。庄树自以为李斐的讲述,只是印证自己分析,一切已尽在掌控。但李斐紧接着来一句:“然后我跟他说,小树在等我啊”。峰回路转,平地惊雷,字字平白,却又铿锵有声。至此,案情如何揭底已不重要,案情叙事变调为一出人生的悲喜剧,而女孩多年前未能实现的那场奇迹,在此得以延续。庄树愿意相信奇迹,走向李斐,跟从她的引领。案情之下,是一个迷惘青年的心路历程;案情叙事里丝丝入扣的刑侦过程,嬗变为回到从前缺席的现场,寻找自我的过程。
这个中篇,显现出与双雪涛以往作品不同的特质,一路写实,笔笔不虚,惯使的寸劲巧劲,都被一股憨直之气抵开。行文虽仍有恍惚感,生成方式主要在于这小说多声部叙事的结构,每个人的言之凿凿,构筑成整个文本的时空杂沓交叠,线索往复回环。双雪涛惯用儿童眼光,在这一篇变得隐匿。相对于双雪涛前面诸多短篇对小说技术的探索,这个中篇更具“成品”的面目,而前面诸多小说,因作者执着于一念不计其余,所谓瞬间成型,带有“半成品”的性质。当然,成品与半成品仅是从工艺上考量,无涉品质高低。别说半成品,有的原材料,天然去雕饰,稍一加工便是毁坏;有的材料,不动用工序就无以成型。《平原上的摩西》在气质上与双雪涛别的作品有所区分,但他趁手的武器,擅使的招术,到底没舍得放下。这小说看到后头,一路写实的笔法,导向的,却是梦境般深邃的结尾。整篇小说,在末端由实转虚,走向无边的阔大。梦境的恍惚,作为注册商标,被双雪涛烙在了卒章显志之处。
概念与成品的双向发力
童年视角、童年记忆、儿童思维的长期保持,其实是许多作家和艺术家赖以成功共守的秘密。比如说卡夫卡《变形记》里葛利高里毫无道理(毫无道理,当然正是艺术上的“不讲理”)地变成甲虫,马尔克斯自道《百年孤独》是要给童年记忆一个完美的寄托,福克纳笔下儿童视角的丰沛,还有国内莫言、余华笔下泛滥的儿童思维,都足以说明这一点。在影像时代,还有一个更直观的例证:须眉皆白的宫崎峻,也长期拥有童年视角和儿童思维,他的最高杰作《千与千寻》正是童年视角与儿童思维的完美呈现。片中不断出现的怪物与诸多不可思议的场景,打通了各色(肤色)人等共同的童年记忆,召唤我们找回儿童时代曾有的梦境,具有普泛的感染力,也获得世界性的成功。
双雪涛恰好也有这样的天资。他自述跟大多数写作者和小说家不一样,早些时候并不是文青,也没有当作家的梦想。作家自述生平,信度往往不高,但双雪涛所讲这些,恰可以从他一系列短篇小说中看出来。正是耽沉、迷醉于童年视角看待世界的神奇效果,脑袋里又有过于丰富的童年记忆碎片,写作才成为他的必然。他耽沉于童年视角,是认定此中存有可供无尽攫取的资源。他在视角上,甚至在心理上退守童年,其实是一种主动选择。真正的写作,通常也是写作者心性、人格成型并自我完成的过程。生活中,大多数人只能随着时间轴,被动地、渐进式地成长,但有些人就能违拗时间规律,任性生长。写小说不离虚构,但虚构中形成的能量,必将反作用于写作者本身。真正的写作,必然与写作者心性、人格的最终完成紧密相关。笔者在此不免揣测,双雪涛写作的一大动因,可能也想借助童年视角里巨大的能量,将自己直接发送至某个年龄段或者某种既定的形象,将自己的心性、人格瞬间成型。
所以也可理解,双雪涛的起笔之作,是纯粹的虚构作品。但这纯粹虚构,并没能好好表达眼里看来的亦真亦幻。他感到哪里不对劲,随即有了第二部作品《聋哑时代》,又是完全的写实,有矫枉过正的意思。经过纯粹虚构和完全写实的体验,双雪涛有了笃认的写作理念,即“小说是以现实的材料构筑另一个世界”。从此,《翅鬼》和《聋哑时代》,虚构与写实形成钟摆的两极,双雪涛在两者间不断摇摆、调整。随着写作经验增加,虚构的成份,在双雪涛笔下可以定量,任意加减。他也越来越相信,倚赖童年视角,调整虚实比例,将是“构筑另一个世界”的有效路径。
由此反观,双雪涛业已写成的一系列作品,大都是为了承载儿童视角和童年记忆,动用的是“瞬间成型”的工艺,所以大都体现着他一种任性的探索乐趣,为这“瞬间成型”的一次次得逞,不计其余。正因“瞬间成型”,这一路数的小说以浑然天成的效果见长,粗砺或者毛糙都是它内在的品质,不需过多修改。《跛人》是这一路数的代表之作,显示出双雪涛对小说超高的领悟力和过人的写作天赋。但一旦沾上“天赋”,来得似乎容易。双雪涛也承认,《跛人》是一气呵成,不费气力。到了《平原上的摩西》,他使尽浑身力气,宁愿让这个小说将自己淘空一回。他改得辛苦,半年时间六易其稿,越改越好。前文所说,相对于双雪涛一系列短篇小说“半成品”的质地,《平原上的摩西》更像一件成品,大概就是多了或者强化了修改的工序。有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会写,不一定会改。写是放纵自己心性,是不断地自我肯定;改是放纵开后的强行约束,是当头给自己泼凉水,是割自己的肉,还要在这疼痛中找足快感。既能写又能改,就好比周伯通练成了双手互搏,功力倍增,心中揣定见两个打一双的豪情。从这个意义上,《平原上的摩西》更能体现双雪涛笔下不可估量的写作空间。
2016-04-10
田耳,《文化与传播》编委,青年作家,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