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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英空间语言参照系表达对比研究

2016-04-08刘礼进

当代外语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参照系对比分析差异

刘礼进 骆 欢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510420,广州;桂林医学院,541004,桂林)



汉英空间语言参照系表达对比研究

刘礼进骆欢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510420,广州;桂林医学院,541004,桂林)

摘要:已有不少研究探索空间语言与认知,但相关的汉英对比研究却比较稀缺。本文在Danziger (2010)四分参照系模式下对比研究汉英语篇中的空间参照系表达。结果表明,汉英空间参照系表达既有共性也有异性。主要共性为:两者都采用由“目标物”至“参照物”/“参照物”至“目标物”两种语序结构,都使用“绝对、相对、物本、直接”四种参照系描述空间物体位置。主要差异为:(1)“参照物先于目标物”的语序结构在汉语语料中占压倒性优势,“目标物先于参照物”的语序结构在英语语料中占绝对优势;(2)“绝对参照”是汉语的优选参照系表达,“物本参照”是英语的优选参照系表达;(3)汉语通常须使用后置方位词标示物体位置(前置介词可用可略),英语只用介词表达物体位置。研究还表明,汉英空间参照系表达的共性是由人类普遍性空间认知驱动的,而两者差异性具有其特定的、多样性的认知语义理据。

关键词:汉英空间语言,参照系,差异,认知语义理据,对比分析

[doi编码] 10.3969/j.issn.1674-8921.2016.01.003

1. 引言

空间(space)是人类认知和语言系统的重要概念,每个人都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知晓其空间处所(Kry-Kastovsky 1996)。空间位置或场所的描写往往需参照另一物体或个人。语言作为描写工具无疑与我们的思维如何感知空间密切相关,但并非每个人感知空间的方法都一样。比如,操玛雅语者与操汉语者谈论同一建筑物位置时即使带翻译也未必能很好地相互理解。这说明空间思维在许多方面跟文化元素有关,而文化因素又会影响空间认知思维的普遍性(Levinson & Wilkins 2006: 1)。本文旨在探索汉语和英语是如何使用“参照系”(frame of reference)进行空间描写的。参照系是一种构成单位或用以识别一定坐标系的单位组织,可测量出空间物体的某些特征(Levinson 2003: 24)。不同于拓扑关系表达,参照系需利用视角投射进行描写,而观察者视角可能产生不同的坐标系统,改变对空间关系的描述。

已有的空间语言与认知实验研究,考察了多种语言材料,如阿伦特语(Arrernte)、雅敏荣语(Jaminjung)、基利维拉语(Kilivila)、泽套语(Tzeltal)、 犹卡坦玛雅语(Yucatec Maya)、日本语、荷兰语等(Levinson & Wilkins 2006),但以真实语篇中例子为语料的研究却很鲜见。本文致力于探讨(1)汉英空间参照系描述的共性和异性(特别是异性);(2)汉英空间参照系表达的异同性(尤其是差异性)的理据。

2. 研究基础

2.1语言中的参照系类型

Levinson (2003)根据Carlson-Radvansky & Irwin (1993)关于三种不同的参照系(以观察者为中心、物体为中心、环境为中心的参照系)表达物体空间的心理语言学假说,提出了三分参照系类型:内部参照、相对参照、绝对参照。“内部参照”根据目标物(figure)和参照物(ground)内在特性表示两者空间关系,涉及“物本中心”(object-centered)坐标系,坐标由“内在特征”即被用作参照物或相关者(relatum)物体的边或面确定。“相对参照”是以(由透视位置给定的)视点(view),以及区别于视点的目标体和参照物为条件的参照系。根据视点的坐标一般是通过人体立基于平面,提供“上/下”、“前/后”、“左/右”这样的半直线集。“绝对参照”指由地心引力(或视觉地平线)规定的固定方向(Levinson 2003: 26)。

Danziger (2010)在Levinson三分参照系基础上提出了第四种参照系:直接参照。她将“锚点”(anchor)加入Talmy (1983)的“目标物(被定位物)”和“参照物”概念。“锚点”是用来计算矢量、缩小参照物至目标体搜索范围的零维点,是Danziger (同上)划分参照系的关键因素。“直接参照”的引入可将充当“参照物/锚点”的话语参与者二元词语表达(如in front of you)和“参照物/锚点”不是话语参与者的“物本参照”二元词语表达(如in front of the kettle)区分开来。故根据Danziger (同上),参照系统分为“绝对、相对、物本、直接参照”四种。我们将采用Danziger的四分参照系对本文语料进行分析。

2.2语言中的参照系用法研究

涉及参照系用法研究的语言多是部族语言(tribal languages)。比如,Brown (2008)探讨拉美Tenejapa套泽语村使用的风景地点词汇,考察人们日常交际中如何根据上坡(向南)/下坡(向北)地形斜率,运用绝对参照系进行空间定位。Pérez-Báez (2011)考察了雅奇特科语(Juchiteco),发现言语者的空间语言表达显示出强烈趋于使用“绝对参照”和“物本参照”,但不使用“相对参照”。

跨语言、跨文化的空间语言研究也以小语种或部族语为主。Pederson等人(1998)设计一项语言游戏和一项非语言实验,考察说话人认知表征是否独立于来自语言游戏的数据。发现语言社区内个体认知实体的方式相同,但跨社区的人认知方式未必相同,因表面的基本空间认知表达在文化平面有非凡差异。Terrill & Burenhult (2008)对马来半岛的雅哈语(Jahai)和所罗门群岛的拉沃卡勒乌语(Lavukaleve)两种语言材料分析显示,方向策略是这两种语言主要的空间组构手段。Danziger (2011)对比考察操莫潘语(Mopan)者与操美国英语者使用参照系表达空间的情况。她用塑料积木得宝系列(Lego DUPLO)做实验材料,实验分为对等、错配、镜像三种。结果表明莫潘语者按内部参照编码可对三维物体进行归类,而美国英语组情况相反,表明实验任务表现受文化和语言的影响。

有影响力的汉语空间语法研究主要见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如方经民(1987)、刘宁生(1994)、齐沪扬(1998)。方经民(1987)的研究发现,使用外部参照进行表达时各年龄组参与者都倾向于采取主观角度,但使用相对参照表达时,青少年组采用客观角度,中年组采用主观角度。刘宁生(1994)讨论句子中“目的物/参照物排列、范畴化与可及性、方位词的图式功能与选择”等问题,认为这些语言现象是汉语社会表达空间关系的直接后果。齐沪扬(1998)着重探讨现代汉语表达“位置”系统的动态与静态,对现代汉语语法范畴的建立提供了启示。

3. 分析框架

3.1目标物和参照物

“目标物/参照物”是空间参照系表达不可缺少的一对概念(Talmy 2000)。目标物由需要被定位的概念表示,参照物由执行定位的概念表示(同上: 311)。这对概念可以是位移或非位移事件里两个相互联系的空间物体,由单个小句名词成分或复合句主从小句表示。位移或非位移语义事件是指相对于另一物体正在移动或非移动的物体概念化事件。本文只讨论“非移动”(静止)事件。目标物和参照物明显不同,前者一般具有待定的未知特征,后者具有描述前者未知性的特征(同上: 315)。更简洁的区别特征是,目标物更小、更可移动,参照物更大、更具恒久固定性。所以,句子目标物、参照物的表达受一定制约。例如,“The car is near the hospital”成立,交换目标物与参照物位置说成“The hospital is near the car”一般不成立。

3.2参照系

如上所述,本文采用Danziger (2010)四分参照系模式作为分析框架。表1介绍其新术语“物本参照”及其表示的矩阵中他人中心与双重义值交叉状况,以及“直接参照”及其表示的自我中心与双重义值交叉状况(同上)。

表1 四种锚定点的参照系统

这四分参照系的含义用文字可表述如下(参看O’Meara 2011):“绝对参照”是指方向/方位固定的坐标系,一般包括环境中的斜坡或作为锚点永久不变的特征,比如太阳升起降落的地平线之处。“相对参照”指通常以观察者视角为转移的坐标系。“物本参照”指坐标锚点与参照物相同、但参照物不是观察者的坐标系。“直接参照”系的锚点固定于观察者身上(观察者通常是但不必一定是说话人/听话人)。

4. 汉英语参照系使用与空间表达对比分析

4.1语料来源和分析单位

本文的语料来源于三个博文网站(www. travellog.com; www.crazyguyonabike.com; www.dayong. name)和十本汉英旅游图书(《大勇和小花的旅行日记》、《西班牙旅行笔记》、《走入欧洲》、《旋转东南亚,南亚》、《西欧旅痕》、《行走北欧》、《感受老欧洲》、NeitherHereNorThere:TravelsinEurope、It’sNotAbouttheTapas:AroundSpainonTwoWheels、EveryDayinTuscuny:SeasonsofanItalian)。为便于进行汉英语料对比,我们主要选择叙述性文本做例子。所有汉英原文语料例子按上述分析框架分解成两大组、八小组。先将语料依“目标物-参照物”/“参照物-目标物”两种语序分析为两组。每组语料再按四种参照系分解为四小组。故汉英各有八种参照系形式,即“目标物-参照物”语序的“绝对、相对、物本、直接参照”及“参照物-目标物”语序的“绝对、相对、物本、直接参照”。

语料例子以汉英简单句/小句和介词、方位词短语为分析单位。语句例子用以考察汉英句子平面物体关系表达的异同性。介词短语用以对比汉英短语层面物体关系表达的异同性。全部语料都是关于空间参照系表达,不涉及空间语言其他句式,如“广场中央竖立着一根方尖碑。”(内含/接触式拓扑结构);“Another sunset cruise boat passed by the island.”(由位移动词passed描述的移动事件)。本文共搜集到合格的语料例子350个,汉语183个,英语167个。

4.2汉英语料实例对比分析

根据以上分析框架(参照系统),我们先分析汉语语料实例。看例(1):

(1) 卢浮宫、埃菲尔铁塔巍巍矗立在塞纳河的南侧。

例(1)中“卢浮宫”/“埃菲尔铁塔”为目标物F,“矗立”为方位动词或存现动词VLoc, “在”为介词Prep,“在”也可作动词,如例(3)、例(4);“塞纳河”为参照物G;“南侧”为后置词/方位词Postp。须知,动词“矗立”可移至句末,表层句子变成“卢浮宫、埃菲尔铁塔在塞纳河的南侧巍巍矗立。”故这个句子的结构可有如下两个格式。鉴于语料中动词居后的第二式例子少,且可变为第一式,故下文讨论的第一式包含第二式。

“F+VLoc+ Prep+G+Postp”或“F+Prep+G+Postp+VLoc”

其余九个例子的(语义)结构都可通过相似分析获得,相关结构格式列于括号中。

(2) 其实在居住的喜来登酒店右侧,就是著名的慕尼黑市中央火车站。(Prep+G+Postp+是/VLoc+F)

(3) 长长的龙尾,就在我家门前的路上。(F+在/VLoc+G+Postp)

(4) 无名战士之墓就在宪法广场旁边。(F+在/VLoc+G+Postp)

(5) 广场西部紧紧连着法国总统府爱丽舍宫。 (G+Postp+VLoc+F)

(6) (凡尔赛宫)两翼是宫室和政府办公处、剧院、教堂等。(G+Postp+是/VLoc+F)

(7) (皇宫)正前方隔着一条窄窄的水道, 有一个小岛。(G+Postp+有/VLoc+F)

(8) 走到山顶,(我们)眼前就是皇宫了。(G+Postp+是/VLoc+F)

(9) 南码头北侧的总统府(G+Postp+的+F)

(10) (桥)背后的古城和阿拉伯人留下的王宫(G+Postp+的+F)

由上而知,第一,汉语空间参照系表达的句子层格式为:(ⅰ) F+VLoc+Prep+G+Postp(1)或 F+Prep+G+Postp +VLoc(动词居后);(ⅱ) F+在+G+Postp (3, 4);(ⅲ) Prep+G+Postp+是/VLoc+F (2);(ⅳ) G+Postp+是/VLoc+F (5, 6, 8);(ⅴ) G+Postp+(有)/VLoc+F (7)。注意,(ⅲ)~(ⅴ)可归为(ⅲ),后两式只是略去介词。这些格式可进一步按两种语序合并为两个总格式:由(ⅰ)~(ⅱ)式合并成“目标物-参照物”语序的“F+VLoc(+Prep)+G+Postp”;由(ⅲ)~(V)式合并成“参照物-目标物”语序的“(Prep)+ G+Postp+VLoc+F”。短语格式只有“参照物-目标物”语序的“G+Postp+的+F”格式,如(9)~(10)。第二,使用了四种参照系:绝对参照(1, 5, 9),相对参照(2, 3, 7, 10),物本参照(4, 6),直接参照(8)。第三,用以描述目标物位置的词语为前置介词和后置方位词,如例(1)“在……南侧”/例(2)“在……右侧”,介词“在”可省略,如(6)~(10),但动词“在”后不可使用同形介词“在”,如(3, 4)。

再来分析英语语料例子。先看例(11)。

(11) There is an archaeological museum in a hall at the south end of these.

“There is”为存现动词,作用与方位动词相同(记作VThere-be),“an archaeological museum”为目标物,“at the south end of”为复杂介词,“these”指代语篇前面的名词成分,做参照物。因此,例(11)的语义结构格式为“VThere-be+F+Prep+G”。

其余九个例子的(语义)结构也都可用类似分析获得,相关格式列于括号中。

(12) You’ll see (=There is) a small paved road on the right. (VThere-be+F+Prep+(G))

(13) The hotel was opposite a spanking new sports complex. (F+VLoc+Prep+G)

(14) A haggard Burmese man in a woolen cap took a seat (sat) across from us. (F+VLoc+Prep+G)

(15) North across the street is Raj Ghat, Mahatma Gandhi’s cremation ground. (Prep+G+VLoc+F)

(16) Around the main altar there were large statues of St. Peter and St. Paul with the Sacred Heart of Jesus in the center. (Prep+G+ VThere-be+F)

(17) There facing me (=in front of my face) was the Ile St-Louis. (Prep+G+ VLoc+F)

(18) Jiefang Street, north of the green square (F+Prep+G)

(19) the hillside behind the town (F+Prep+G)

(20) a small hotel across from the station (F+Prep+G)

从上可见,其一,英语参照系表达的句子层格式为:(ⅰ) VThere-be+F+Prep+G (11, 12);(ⅱ) F+VLoc+ Prep+G (13, 14) ;(ⅲ) Prep+G+VLoc+F (15,17);(ⅳ) Prep+G+VThere-be+F (16)。这些结构格式也可按两种语序合并为两个总格式:由(ⅰ)~(ⅱ)式合并成“目标物-参照物”语序的“F+Vloc(VThere-be+F)+ Prep+G”;由(ⅲ)~(ⅳ)式合并成“参照物-目标物”语序的“Prep+G+VLoc/VThere-be+F”。英语也只有一种短语结构式:“目标物-参照物”语序的“F+Prep+G”,如(18)~(20),正好与汉语“参照物-目标物”语序格式相对立。其二,也有四种参照系:绝对参照(11, 15, 18),相对参照(12, 19),物本参照(13, 16, 20),直接参照(14, 17)。其三,上述例子都以(前置)介词描述目标物位置,例(17)分词形式facing的作用相当于复合介词“in front of”。

以上分别举例讨论了汉英语料各十个例子,主要涉及汉英语在物体语序结构、参照系使用、空间介词(含前置词和后置词)用法三个方面的情形。全部语料分析的总结果见下一节。

4.3语料对比分析结果

我们按上述方法分析了所有汉英语料(汉语183例,英语167例),结果见表2~4。

表2汉英语料中的空间物体语序结构格式分布

表2是汉英语料中“目标物-参照物”/“参照物-目标物”两种语序结构分布的统计数据。数据显示两种类型结构模式分布明显不同:汉语中“参照物-目标物”语序结构占绝对优势,包括26个短语格式在内有86.34%的例子以此语序表达空间意义,只有13.66%的例子采用“目标物-参照物”语序表达空间意义;英语中“目标物-参照物”语序结构占绝对优势,包括66个短语格式在内有83.83%的例子以此语序表达空间意义,“参照物-目标物”语序格式只占16.17%。

表3汉英语料中基于物体语序的参照系用法分布

表3是汉英语料中参照系使用的分布结果。根据物体顺序语料中共分八种参照系:“目标物-参照物”语序的绝对、相对、物本、直接参照;“参照物-目标物”语序的绝对、相对、物本、直接参照。汉英语料两种语序结构参照系使用格局大异其趣。汉语两种语序都是“绝对参照”使用频率最高:在优势语序(参照物-目标物)结构中占29.75%,在劣势语序(目标物-参照物)结构中占比更可观,为80%。英语两种语序都是“物本参照”使用率最高:它在优势语序(目标物-参照物)结构中句子层占23.71%,短语层占26.67%,在劣势语序(参照物-目标物)结构中占比达62.5%。

表4汉语语料中主要的后置词/方位词和英语语料中的介词词语

表4列出了汉语语料中后置词/方位词和英语语料中的空间介词词语(含复杂介词)。汉语动词前(位于目标物前)的介词“在”是最常见的介词,常可省略,无须入表。汉语常用的方位动词/存现动词按两种语序有所不同。用于“目标物-参照物”语序的“在”类动词往往携带介词“在、于”,但动词“在”后不可带同形介词,如“在,坐落(于),位(于),矗立(在),坐落(在),位于”等。用于“参照物-目标物”语序的“是/有”类动词往往携带助词“着”,有的带介词“以”,如“是,有,陈列(着),码放(着),联/连接(着),坐落(着),矗立(着),停(着),环(以),栽种(着),安放(着),立(着)”等。英语中与介词搭配的存现动词一般不受物体语序影响。本文语料中常见的动词包括“be, there be, face, post, string, locate, lie, stand, sit, take a seat, surround, end, overlook, squat, kneel, stall, hold, lie”以及表“存现”义的“go, come”以及不表示“存现”但实际相当于存现动词“there be”作用的“you can see, you will see”等等。

综观以上分析,可得出如下结论。汉英语主要共性有二:一是汉英语料都包含“目标物-参照物”/“参照物-目标物”两种语序结构,二是两种语料都使用“绝对、相对、物本、直接”四种参照系表达空间。另有一点次要共性:“直接参照”在两种语料中使用最少,表明操汉英语者都避免将自己充作言语直接参与者/参照物/锚点,以防给受话者增加理解难度。汉英差异性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汉语主要使用“参照物-目标物”语序(“是/有”类结构)表达物体关系,但英语主要使用“目标物-参照物”语序描写空间。可进一步证实这一差异性的现象是,汉语短语层例子都是“参照物-目标物”语序。而英语短语层例子都是“目标物-参照物”语序的现象;其二,汉语使用“绝对参照”的频率高,英语使用“物本参照”的频率高。换言之,“绝对参照”是汉语的优选参照系,“物本参照”是英语的优选参照系;其三,汉英空间介词语的用法显著不同:汉语一般须用后置方位词(可加前置词)表示物体位置;英语只用介词表示物体方位。

5. 讨论

下面讨论汉英物体语序、参照系使用、空间介词用法异同性(主要是差异性)的认知语义理据。

5.1目标物/参照物理论与空间描写的优势语序

如前所述,“目标物/参照物”这对概念有着截然不同的鲜明特点:目标物具有待确定的未知空间(或时间)属性,参照物是参照实体,具有描述目标物未知性的已知属性。表5列出了“目标物”和“参照物”的关联特征(Talmy 2000: 315)。

表5 目标物与参照物的关联特征

表5所列物体特性有的是物理性的,如(a)、 (b)、(c)、(h),有的是功能性的,如(d)、(e)、(f)、(g),这些关联特征在语言中普遍存在。比如,汉语句子“车在城堡的旁边”,其目标物和参照物角色均符合上述特性,但“城堡在车的旁边”有违上述多数特征而不恰当。这就是说,违反以上特征(让目标物带参照物属性、参照物带目标物属性)的句子则不大合乎语法语义要求。但不意味着参照物不能进入目标物(即主语)的常规句位已获得凸显。相反,汉语以参照物前置于目标物为常见,因而出现以“参照物-目标物”语序为压倒性优势结构的现象。由此,我们认为操汉语言者很可能特别关注(更大、几何图形更复杂的)参照物的物理巨形,因而频繁使用“参照物-目标物”语序格式。不同的是,操英语言者可能更关注(更小、几何图形更为简单、关联更大的)目标物的功能显性,所以频繁使用常规的“目标物-参照物”语序表达式来描写物体空间关系。我们觉得这是汉语主要以“参照物-目标物”语序,英语主要以“目标物-参照物”语序表达物体关系这一结论的认知理据或动因。

5.2可及性与优选参照系

根据沈家煊和完权(2009),事物或物体的可及性是指“说话人推测,听话人听到一个指称词语后,从头脑记忆中或周围环境中搜索、找出目标事物或事件的难易程度。”可及性含义相似于Talmy (2000)讨论参照物相对于目标物时谈到的“凸显/突出”概念。两者均强调从记忆中或周遭环境中搜索、找出目标事物的难易程度,适合进行本文分析。为便于讨论,我们还借鉴完权(2010)关于领属结构中“参照体-目标”关系的“强式/弱式”思想,提出“强优选参照系”这样的术语。需指出,完权提出的这一强弱性“参照体目标构式”理念来自于Langacker (2008: 84)的认知语言学理论(相关的理论阐释详见该文献)。

根据第4节分析,汉语语料中占优势的“绝对参照”是四种参照系中的“强优选参照”(其余使用率较低的相对/物本/直接参照为“弱优选参照”),英语中使用率占优的“物本参照”是“强优选参照”(其他不常用的绝对/相对/直接参照为“弱优选参照”)。现将前述汉英语料分析及统计所得相关事实与结果分别整合于表6和表7。

表6汉语语料中跟参照点和目标物可及性有关的物体顺序与参照系表达

表7 英语语料中跟参照点和目标物可及性有关的物体顺序与参照系表达

从表6和表7可知,最显明的是,汉英语料“强优选参照”的使用率(汉语“绝对参照”使用率为80%,英语“物本参照”使用率为62.5%)与“弱优选参照”使用率在各自的非优势顺序结构条件下与其他几种参照系使用率的偏离度很大,而在各自优势顺序结构条件下这种距离在四种参照系使用率之间大大缩小。由此可见,参照系使用率显著变化的背后有着起支配作用的深层认知动因。首先,操汉语言者描写空间时趋于有意常使用“绝对参照”来提高被背景化的非优势结构(“目标物-参照物”语序)中作为“参照物”的实体可及度,因为采用“东南西北”几大方位表达(绝对参照系)可围绕参照物扩大搜索范围,确保目标物位于其中而提取。相比之下,操英语言者描写空间时更常使用“物本参照”来增加处于非凸显状态(“参照物-目标物”语序)中作为“目标物”的实体可及性,因为采用“物本参照”表达能使目标物处于最小范围内,有利于受话者搜索提取。

然而,对于已经高度凸显,即处于各自优势语序(汉语“参照物-目标物”、英语“目标物-参照物”语序)结构中被凸显为(句子)“主语”的汉语参照物和英语目标物成分,则显然无须增强其可及性。这可能是汉英各自优势语序结构下四种参照系使用率差距相对较小的原因。

5.3空间介词用法的语义理据

汉英空间介词(adposition)(包括前置词和后置词)的用法差异理据主要是语义的(不排除认知影响:语义本身离不开认知思维)。如表4所示,汉语通常用方位词和(可省略的)介词表达方位信息;英语只用介词(含复合介词)表达物体位置。例如,英语句子“The hospital is on the left of the cinema”可译成汉语“医院在电影院左边”,其中“on the left of”和“在……左边”是不对称的。刘丹青(2002)曾用Greenberg (1995)的“框式介词”(circumposition)解释这样的不对称,不无道理。框式介词由介词和后置词组成,名词居中构成该表达式(刘丹青 2002)。从词汇语义角度看,汉语空间关系描述中常见的介词包括“在、从、往、以”等,这些词语,特别是静态事件最常用的介词“在”,不像英语介词那样能清楚地传达目标物的方位信息。于是,后置方位词如“东(面/边/方)、南、西、北、左、右、前、后、旁、侧、眼前、前面”等,便用以充任这一功能。所以汉语方位词是必用成分,一般不可省略,而前置词常可省略。不一样的是,英语空间介词具有陈述有关物体相互间方位关系的语义功能,一如“The hotel was opposite a new sports complex”中的“hotel”之于“sports complex”,故英语只需要(前置)介词来表达物体的方位信息。

6. 结论

本文对比考察汉英空间参照系表达,涵盖物体语序结构、参照系使用、介词用法三方面的议题。研究发现归纳如下。

汉英空间描写主要共性为,两者都采用“目标物-参照物”/“参照物-目标物”两种语序表达物体关系,都使用“绝对、相对、物本、直接”四种参照系表达物体位置。汉英空间表达主要的差异性有三点:第一,汉语主要以“参照物-目标物”语序表达物体关系,英语主要以“目标物-参照物”语序表达物体位置。这一差异性已得到下列事实进一步强化,即汉语短语结构都以“参照物-目标物”语序描写物体关系,而英语短语结构都以“目标物-参照物”语序描写物体关系。第二,“绝对参照”是汉语最常用的强优选参照系,“物本参照”是英语最常用的强优选参照系。第三,汉语主要使用方位词表达目标物位置,英语使用(前置)介词表达目标物位置。

本文进一步分析表明,如果汉英空间参照系表达的共性是为人类普遍的空间认知所驱动,那么其差异性的认知语义动因则是特定的、多样性的。首先,汉英物体语序差异的理据是因为操汉语言者更关注参照物的物理巨形,导致汉语“参照物-目标物”顺序结构频繁使用;操英语言者更关注目标物的功能作用,导致英语“目标物-参照物”顺序结构频繁使用。其次,汉英语言者使用参照系的差异是其所用不同手段增加有关物体的可及性所致。操汉语者往往使用“绝对参照”增加参照物的可及度(以确保搜索到目标物);操英语者使用“物本参照”增强目标物的可及性。最后,汉英介词的不同用法主要和语义因素有关:汉语表达空间一般必须使用后置方位词,因为需要它传达介词不能表示的方位意义;英语只用介词给空间物定位,因为它能清晰地表示物体的方位信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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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管新潮)

[中图分类号]H3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921-(2016)01-0023-07

作者简介:刘礼进,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语用学、语篇分析、对比语言学。电子邮箱:liulj@gdufs.edu.cn

骆欢,桂林医学院大学外语部助教。主要研究方向为语用学。电子邮件:516936210@qq.com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汉英空间语言比较研究”(编号13YJA740033)的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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