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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达默尔实践哲学中的“友谊”问题沉思
——从作为自我异化之标志的“孤独”到“友谊”品德重建

2016-04-07张能为

关键词:伽达默尔赞美友谊

张能为



伽达默尔实践哲学中的“友谊”问题沉思
——从作为自我异化之标志的“孤独”到“友谊”品德重建

张能为

近有一说法“友谊(friendship)之船说翻就翻”,正应验了康德名言“真正的友谊如黑色天鹅一样稀少”,也如亚里士多德所指出的“朋友啊,世上是没有朋友的”。建立并保持一种长久稳定不变之友谊,视友谊为人和社会共同体之重要品性,于人之存在和生活乃至于人类社会文明十分重要却也异常艰难。对他人同时又是对自己“友谊”之匮乏,成为现代技术文明中人的存在与生活的一种深深沦陷的普遍且是无比糟糕的状态。重新思考友谊问题,深刻阐述“友谊”作为哲学问题的深刻意蕴及其当代哲学意义,既是伽达默尔基于其解释学实践哲学视域理解现代人类文明问题的思想产物,更是其试图重建实践哲学、复兴实践智慧的可能的有效路径和哲学化方式。

伽达默尔; 实践哲学; 命运共同体; 友谊; 团结

一、“相对于孤独,人们是受苦;相对于单独,人们则是寻求”

伽达默尔认为,解释学在本质上是实践的,是一种哲学,并且是一种实践哲学。西方实践哲学传统源自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首先在区分理论哲学、技术哲学与实践哲学基础上,将实践哲学作为一门学科独立出来。“实践”(Praxis)一词原指一切有生命体的活动,后来亚里士多德用此概念专指人的实践行为,但又不是专指人的具体的行事,而是在不同于理论知识、技术知识的实践知识上,将实践

看作是关于人类实际活动与生活的反思行为,以此而建立起的实践哲学就是要通过对人类实践行为的反思指明人类存在和生活的善的、合适的、有价值的理论基础与趋向目标。这样一来,实践哲学就成为了专门探讨人类实际存在行为的一门理论反思性学问。

与亚里士多德对实践的理解一脉相袭,现代解释学家伽达默尔明确指出,“实践意味着所有实践性事物,涵盖一切人类的行为和人在世界中组织自身的全部方式”*Gadamer, Praise of Theory: Speeches and Essays, 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56.“实践与其说是生活的动力(energeia),不如说是与生活相联系的一切活着的东西,它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被某种方式(bios)所引导的生活”*伽达默尔:《科学时代的理性》,薛华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第79页。。在伽达默尔晚期与杜特的谈话中,他进一步阐述了什么是实践的含义和实践哲学。伽达默尔认为:“首先人们必须清楚‘实践’(Praxis)一词,这里不应予以狭隘的理解,例如,不能只是理解为科学理论的实践性运用。当然啦,我们所熟悉的理论与实践的对立使‘实践’与对理论的‘实践性运用’相去弗远,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对理论的运用也属于我们的实践。但是,这并不就是一切。‘实践’还有更多的意味。它是一个整体,其中包括了我们的实践事务,我们所有的活动和行为,我们人类全体在这一世界的自我调整——这因而就是说,它还包括我们的政治、政治协商以及立法活动。我们的实践——它是我们的生活形式(Lebensform)。在这一意义上的‘实践’就是亚里士多德所创立的实践哲学的主题。”*伽达默尔、杜特:《解释学、美学、实践哲学——伽达默尔与杜特对谈录》,金惠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67页。另伽达默尔这里所说的“生活形式”不能简单地从形式与内容关系上进行理解,从实质上而言,指的是生活的基本状态,指生活一如生活所出现的那个样子,或者说是生活之整体、全体,类似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概念之意蕴。见伽达默尔、杜特:《解释学、美学、实践哲学——伽达默尔与杜特对谈录》金惠敏“译者引注”,第68页。由此反映出,伽达默尔的重大理论贡献就在于从哲学本体论的高度,将解释学与实践哲学统一起来,认为实践是人们的存在形式,是一个理解和确定存在本质与意义的理论反思性活动。

伽达默尔认为,现代人类技术文明是缺乏宽容的,不宽容性就导致了人们对他人更是对自己友谊的丧失,在人类精神和行为上深深陷入一种“孤独”的状态之中,从社会现实层面上,“孤独”则构成了现代社会自我异化之标志(isolation as a symptom of self-alienation)。在伽达默尔看来,所谓标志,就是人们可以由此而得出某些结论的东西,其逻辑结构是:“使某种东西公开化,由此而使人能发现某种隐藏的、危险的事物”*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21页。。在德语表述中,隐蔽物的可见性就在于它的自我标志。因此,作为自我异化的标志,孤独的意义就在于使自我异化公开化、可见化,让人们通过孤独而认识到自我异化。孤独是自我异化的标志和自我异化是孤独的原因,这是同一个问题的两种不同说法。

在现代社会中,这种主动寻求单独,亦可视之为以自己个性活动来逃避不宽容、抗议异化,确立人的真正存在的一种形式。歌德曾借哈夫纳之口说道:“谁曾经历过单独,啊,他就将一个人生活”。单独对于人的灵魂有一种魅力,它能唤醒人沉溺于社会异化中的醉意状态。同时,还要指出,单独自然而然地存在于人类的一些生活过程之中,恋人寻求单独,老人的单独,重权在握的人的单独,宗教祈祷者的单独,智者的单独等等。类似于尼采的“查拉图士特拉”的智者,“无意于参加芸芸众生的活动,因为他的经验和他洞察现实而不受虚幻之惑的能力使他不可能参与其他人的迷醉”*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25页。。这种智者的单独的最根本意义就在于:“在一切流行的价值观中洞察到一种崩溃”*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25页。。因此,单独与孤独是有着根本性质上的区别的,伽达默尔所作的总结是,“单独同孤独是完全不同的事物。孤独是一种受伤害的体验,而单独则是一种放弃。相对于孤独,人们是受苦;相对于单独,人们则是寻求”*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26页。。

二、“孤独总是完全与人在世界上的异化和人类世界的异化有关”“我们不可能回避将决定我们命运的共同体”

当然,伽达默尔分析单独是为了以此引出现代社会自我异化的标志性问题——孤独问题。他要通过对孤独问题的讨论,来揭示社会异化的一种形式以及社会异化通过孤独而带给人的伤害与痛苦,并为克服这种孤独提出自己的见解。在伽达默尔看来,孤独与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自我异化具有一种近似性。自我异化是一种社会病,它所表示的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体验到一种不断增长的陌生感以及由此而所受的痛苦。异化不是一种分离,也不是关系的破裂,而是人对人、人对社会的信任前提的消失,人们有着一种不可亲近、不可信任的不断增长的不安感,亲近的世界对人来说变得越来越整个儿陌生起来。显然,这种异化属于孤独的内心倾向,“谁处于孤独之中,谁就极大地体验到这种消失着的信任”*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26页。,“孤独总是完全与人在世界上的异化和人类世界的异化有关”*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26页。。

那么,什么是伽达默尔所理解的异化呢?伽达默尔指出,人类社会的基础是劳动,因为个人所从事的劳动并不直接满足自己的需要,而是为满足总体的需要服务的。这也就是说,不仅“劳动本质地规定了我们自我”*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27页。,而且也本质地规定了社会生活,使人类社会具有了一种共同本质和共同生活。但反过来,人们又正是在自己的劳动和活动中,逐渐地对人类社会的这种共同本质和共同生活失去信任,所以,也是“人自己的劳动使人变得陌生”*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27页。。正是在此理解基础上,伽达默尔给自我异化下了一定义:“与公共生活同一的可能性的消失,即是我们称之为人在社会中的自我异化”*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28页。。人的自我异化问题是现代文明的一个重大的社会理论问题。在一个完全科学理性合理化的社会中,自我异化就表现为“人的基本意识实际上就是每个人都可以交换的意识”*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29页。,人们失去了自身特有的意识和理性反思,也失去了真正的自由的存在。在现代社会,这种人的自我异化具体而集中地反映在强迫的体验上。现代社会对于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奇特的强迫的体验,其奇特就在于这种强迫不是某一个统治者的强迫,不是某一个强者的强迫,也不是一种优于我们从而指挥着我们的力量的强迫——这种强迫人们都能反抗而与之斗争,而是指“在统治一切的合理化事件下洞察到强迫”*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0页。。在这种强迫下,人不能自己理解和支配自己,个体的创造性,亦即在为共同体所进行的劳动中为自己开辟道路的创造性,完全被麻痹了,人们总是强制性地重复某个动作(心理学家称之为“重复强制”的东西),社会管理也就是使人们按照已经做过的那样去做,在这样的管理世界中,没有了创新,人们总是已经知道该怎样做。

正因为如此,在现代社会中,一个力图创新的人时时处处都感到自己处于一种被强迫的职业之中,处于一种自己不能看待的“匿名”的社会合理化强迫之中。卡尔·雅斯贝斯(Karl Jaspers)1930年就将我们的时代称为“匿名责任的时代”(das Zeitalter der anonymen Verantwortlichkeit),或者说是一个没有具体名字的已缺乏真正主体责任的时代。这种“匿名责任的时代”的社会合理化强迫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从社会现实上所造成的情形是,导致了人们尤其是青年一代对现代科技文化世界的一种敌视和反对。具体地讲,这种强迫的体验就有消费强迫和舆论强迫等等。在现代社会中,消费就是强制的、专制的,因为买卖和消费的组织是严格受到整个经济制度构造的强迫的,人们的买卖欲望和需要完全受到了社会经济结构及其发展走势的左右。对于这种消费强迫,人们是无能为力的,也是随大流的。正如伽达默尔所指出的,“如果说这个制度制造出源源不断的消费欲望的洪流正通过商品的大门涌向一切人,则我们几乎不可能使自己以一种自由的需求决定而躲避由工业和经济所提供的消费品”*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0页。。而舆论强迫则是消费强迫背后的一种更为深层的强迫,这也是最严重的强迫。它不产生于某种命令,而是在信息政策甜蜜礼物的挟裹下悄然而至,“今天,所有人都总是处于一种我们不可能躲避的信息洪流之中”*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1页。,信息流开始为人的一般意识导航,其结果就是舆论强迫。因为,信息不是你我之间直接的谈话传播,它是间接的,是通过有选择的组织或载体:报刊、书籍印刷、广播、电视、网络等加以传播的,而有选择就表明这些载体是受到社会国家的控制的,是某种理性思考和意志的垄断性外化和反映。在伽达默尔看来,“单向行驶的事实强迫必然会限制控制的创造性和可能性”*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1页。,这也就是说,对舆论的社会控制本身也是由强迫引起的,归根到底,这种对舆论的控制以及人们在这种控制下所接受的舆论仍然是某种外在的垄断性思想和意志的产物,是必须有人为这种强迫承担责任的。

总之,伽达默尔指出:“现代社会中的人的异化是一种普遍的、同不可透视的依赖性和陌生感连在一起的意识,因此,劳动不仅表现为不具备自己劳动的意义,而且是为一种不可透视的陌生意义服务的,这就是在社会中的人的自我异化所体验到的不自由”*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1页。。而这种不自由的人的自我异化状态的表现就集中反映在人的经受伤害和痛苦的孤独上,在这样一个异化的社会中,人对人以及人对社会的信任处于消失之中,人们感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强迫性和陌生性,人们失去了信任的对象,人们不能融入到社会的公共生活之中。孤独使人意识到自己与社会、与他人的远离与分裂,意识到他人、社会对自己有着同样的不信任,正是在这种分离与互不信任中,人们丧失了友谊,亲历着孤独,经受着痛苦。

不过,伽达默尔在此提醒我们注意,要防止人们由自我异化转向单独的私人生活,不再去关心社会共同体的问题,而只是去寻求“私人生活的灯光”。因为如果乞求躲避于私人生活领域,那么实质上所掩盖的只是我不可能看见却依然被规定着的依赖性。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哲学家、思想家是不能让人们产生对社会的麻木不仁、漠不关心的,一切导致社会政治团结被疏忽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必须受到惩罚的。我们要面对现实,仍然要关心人的实践活动,关注社会共同体,要揭示其问题,但却不能因此而灰心丧气,最重要的是要指出克服这些问题的出路与方向,进而促进社会走向美好的发展。对此,伽达默尔作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比喻:“我们不可能回避将决定我们命运的共同体,犹如不可能通过低头躲闪就希望雷电能不加害某个人一样”*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2页。。那么,面对着现代社会在人的自我异化状态下的孤独的伤害和痛苦,伽达默尔又提出了什么良方妙策来缓和甚至是克服这种孤独感呢?

伽达默尔认为,在充满依赖性和强迫性体验的现代社会,我们必须重新确立起整体的社会意识,因为只有这种意识才会把社会的未来作为自己的事业写在自己的旗帜上。在今天,这种整体的社会意识表现为对父母一代人的抱怨(因为他们对今天一切人的不自由状况应该承担责任);表现为对文明福利过于饱和的形式的批判;表现为逃避现实,遁入空想;表现为把每一种限制都理解为不可理解的压抑等等。在伽达默尔看来,这些表现都是人类整体的社会意识的反映,而深蕴其中的是对现代技术文明的不满,是对技术控制生活的抗议,因为在这种社会中,社会要求总是让人们体验到一种痛苦的压力,对痛苦压力的抱怨就像孤独这个概念所表示的,我们的社会正逐渐地陷入自我异化这种危险的境地之中,而“只要社会的要求被人们体验为一种痛苦的压力,那么它就缺乏人类共同体的基本条件”*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3页。,换言之,在现代社会中,一种关于人类共同体的意识、一个关于真正团结的人类共同体的存在已变得十分困难或者说危险。但是,要使人从孤独和痛苦的压力中解放出来,还必须使人返回到公共生活,返回到人类共同体上来。卡尔·雅斯贝斯也表述过类似的看法,他指出:“当我孤独时,我便陷入孤立的阴沉状态——只有在与他人相处时,‘我’才能在相互发现的活动中被显现出来”*转引自W.考夫曼《存在主义》,陈鼓应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149页。。在伽达默尔看来,只不过这种公共生活、人类共同体根本不同于科学合理化社会所赋予的性质,而是重新建立在人类实践理性反思基础上的一种真正的(即人的存在的)公共生活和人类共同体。那么,在这种公共生活和人类共同体中,为什么需要以及何以能够克服孤独的伤害和痛苦呢?

基于上述分析,从简洁而又全面的视角来看,笔者认为,“城乡一体化”的涵义可解释为:在特定区域内(多是行政区域),把城乡作为一个整体统筹规划,以城市为中心、小城镇为纽带、乡村为基础,通过城乡社会资源和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相互协作,以城带乡、以乡促城,以实现这个区域内城乡经济、文化、社会和生态协调发展的过程,并最终形成该区域内持续发展、共同繁荣的城乡关系。

三、“只有能成为本身朋友的人,才能适应共同体”“谁不能成为自己的朋友,……也不可能与他人达成团结”

伽达默尔认为,要克服和改变现代社会异化中人之存在的孤独的痛苦与伤害,乃至在实践理性与实践哲学下恢复和重建起人类共同体意识和命运共同体存在,这就需要汲取古希腊思想,重视人类共同体与友谊之关系,重新确立友谊品德在人类生活中的应有地位和作用。 古希腊思想家是十分注重对友谊问题的思考并高度重视友谊在人类生活中的地位与作用的。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思想中,“友谊”思想更是占据着重要而根本性的地位。在伽达默尔看来,友谊在希腊伦理学中处于中心地位,这也是希腊古典思想家给予我们的伟大理论资源和流传下来的重要思想遗产。但自近代以来,友谊品德逐渐失落,友谊地位日渐式微,友谊问题绝大多数仅仅只是作为某个篇章中的小小一节而被加以叙述,以致于康德就认为,“真正的友谊就像黑天鹅一样稀少”*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3页。。实际上,友谊问题或称友爱问题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其《尼各马可伦理学》著作的重要篇章之一,几乎占了全书的四分之一。依照伽达默尔理解与解释,希腊荷马的重要作品《伊里亚斯(Ilias)》(另一作品为《奥德赛》)和关于宙斯两个儿子的故事宣扬与表现的就是阿齐力斯(Achilles)与帕脱克罗丝(Patroklos)之间、卡司脱(Castor)与普罗克斯(Pollux)之间的那种坚不可摧的友谊。

作为现代生存论解释学者并使伽达默尔深受其影响的海德格尔,同样也十分重视对友谊问题的思考,并给予了其重要的地位。在海德格尔看来,友谊问题甚至不仅是人的一种品性问题,或者说只是对智慧、对自己、对他人的友爱问题,而是与存在论问题的思考相联系的,人之友爱品性是人之关于存在本身追问、理解和把握的重要基础。海德格尔在1929年《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一书结尾部分明确写道:“对存在的追问——在其所有的原始性强度和广度之中——要再次把自身从所有这些问题状态中解放出来吗?或者说,我们已经如此成为组织体系中的蠢物,忙忙碌碌而又迅捷高效的蠢物,以至于我们再也不能与本质性的、单纯的和恒久的东西友爱相处?正是在这种友爱[philia]中,朝向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之转向才能发生,从这种转向中有关存在[sophia]概念的问题——哲学的根本性问题——才能涌现”*Martin Heidegger, Kant und das Problem der Metaphysik, 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92, p.246.。关于友谊或者说友爱与哲学本身的关系,山东大学陈治国曾有专文,从亚里士多德、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三者历史性地爬梳了作为一种智慧的追求,哲学为何与友爱有着重要的内在理论联系,这种联系陈治国教授将其称为“哲学的友爱”*见陈治国:《哲学的友爱:亚里士多德、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一文。通过研究,他得出的基本看法是,“简单来说,这种‘哲学的友爱’,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主要体现为:两个为智慧或存在所深深吸引的有德之人,通过分享思想与语言,一起走向那种最高的智慧或完满的、纯粹的存在。不过,在爱智者与智慧本身之间是不可能发生这种友爱伦理的,因为完全自足、自在而永恒的神‘不需要朋友’。对海德格尔来说,在其前期此在诠释学或基础存在论中,由于那种‘能够为他人的能在做出表率’的朋友构成了每一有限性此在去本真存在的重要保障,所以,以‘去存在’作为本质特征的诸人类个体之间的友爱仍然是值得向往的。而中晚期则更多地设想了一种此在与存在本身之间的友爱形态。至于伽达默尔,在并用亚里士多德与海德格尔并且努力与后者保持一定距离的过程中,他更为坚决而明确地捍卫了友爱在人类存在活动中不可或缺的极端重要性。即正是在一种善意的、互动的、交谈性的友爱生活中,我们才有可能不断地促进和丰富那种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自我理解,才有可能不断地确认、更新和扩展我们人类的自我存在以及对其他存在者的理解和把握”(详见陈治国:《哲学的友爱:亚里士多德、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在伽达默尔看来,希腊有个或许会令人吃惊但那时却是通常的一个词Philautia,意思是爱自己(Selbstliebe)。这便带出了重点:所有与他人的可能联系以及对自己的责任,在此自爱中,都得到了真正的基础与条件。显然,这里的意思是说,自爱是一个人建立和保持与他人联系和担负起自己责任的基础和条件,没有自爱,本质上没有对自己的友爱或者说友谊,人是无法真正存在于某种社会共同体中的。当然,自爱看起来是一个不好的词,好像只是关爱自己,有“自利”之嫌,但实质上,伽达默尔认为,希腊人或者说柏拉图说出了有着重要意义的普遍话语,“真正的自爱是另一种东西。这种自爱意味着,人们必须持续地与自己取得一致。作为他人的朋友,即使是情人、业务上的友人或是同事,人们都必须与自己取得一致,如果不能,那么处于与他人的共同生活中就会处处感到阻碍与陌生”*伽达默尔:《友谊与团结》,林维杰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按照伽达默尔的理解,柏拉图说出了一个重要的主题和思想就是,“友谊首先就是人们与自己的一致。人们需要这样的前提,才能与他人联系在一起。这和一般所称呼的束缚(Verbindliches)相距甚远,因而应该与希腊思想一同迈向Philautia(自爱)”*伽达默尔:《友谊与团结》,林维杰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

而人也总要与他人发生和建立联系,也就是说,意味着离开自己而投向周遭世界,也意味着努力为自身的自由与生活方式而奋斗,这就意味着友谊从“自爱”延展到“爱人”,爱他人,即有朋友构成友谊的又一重要方面。伽达默尔讲道:“只有朋友们才能彼此劝告……只有那种以友善的方式有所意味的劝告才对被劝告的人有意义……具有理解的人并不是无动于衷地站在对面去认识和判断,而是从一种具体的隶属关系之视野去和他人一起思考,好像他与那人休戚相关。”*Hans-Georg Gadamer,Hermeneutik I:Wahrheit und Methode,Ergnzungen, Register,Tübingen:J.C.B.Mohr,1990,S.328.友谊的本质,如毕达哥拉斯所表达的,即“都是共同的朋友”。当然,与他人有关,或者说与他人作朋友,决不能因为对方的某些特征或某些方面为我们所喜爱,便因而认为对方是我们的朋友。人们相互间的友谊如同性友谊、男女友谊、父子友谊以及夫妻友谊等等,所表现出来既是一种联系,也是一种差异,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异己、他人、他人的不同特性——一方面产生相互的联系,另一方面则趋向于互异的观点,这就是说,友谊并不是完全一致,如亚里士多德后来所补充的,友谊是我们在他人中认识自己,以及他人在我们中认识他自己。当然,对他人或他人对我的友谊,也并不意味着,他人或我就该是这样的,只是意味着一种相互间的宽容或容忍,正如德罗伊森(Droysen)所说:“因为我是这般地爱你,所以你才该是这样”*伽达默尔:《友谊与团结》,林维杰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这是真正的友谊。

亚里士多德就将友谊看作Aretē。但什么是Aretē?依据沃尔夫冈·沙德瓦尔特(Wolfgang Schadewald)的提议,Aretē意思是完善(Bestheit)的德性。什么是完善? 也许某种程度上可以将它理解为最高级(Superlativ)。这意味着,人们无法再超越它。这种超越当然不是人类所能具备。生命的友谊永远不可能达到根本、真实、终极、完美、善等等的理想境界,而这种自我认识的真正涵意就在于:即使人们自认为是他人的真正朋友,也不可能认识到本身自爱的偏颇。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友谊“Oikeion”总是表现在友谊的不同形态之中:孩童的友谊、少年人情爱的友谊、职业上的友谊,以此类推,最终便是建立起家庭共同体,在这个过程中总是得有所放弃和获得。在任何一个共同体中,也是不存在完全一致的共同信念和认识的,存在的只是一种希腊人所说的“模拟(Analogie)的思想,即模拟的共同性”——“模拟思想让受造物与造物主的关系变得合理。模拟把不可比较的东西变得可比较”*伽达默尔:《友谊与团结》,林维杰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表现出来自然是某种共同关系(Miteinander)与相互关系(Füreinander),因此友谊中一定也包含着差异和竞争,或者说,差异与竞争也是友谊,反过来说,这表明,“真正的友谊并不表现为:我们以自身的方式和内在的标准去想象某人是我们几乎不可能与之评比的偶像”*伽达默尔:《友谊与团结》,林维杰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

四、“团结意味着在一定范围之友谊圈中的顺从,人们便需要某种强大的善意去展示人们的团结”

除了“自爱”与“爱他人(朋友)”这两层涵义之外,当然,友谊这个概念也是与团结、与某种人类共同体相联系的,有效的团结构成了人类共同生活的基础和一种理想的共同体,团结的损害意味着孤独的痛苦和共同体的破坏,而团结本身的基础又是希腊人所称的友谊。柏拉图的理想国就力图排除国家内部的不和并把一切国家成员都包括在团结的行动力量之中,并试图以此说明,人类的灵魂是能够反对自我分裂进而成为一切冲突和分裂冲动的主人,是能够始终如一的。

当我们谈到团结(solidarisch)时,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伽达默尔认为,solidarisch这个词的拉丁文原意是Solidum(坚实,固定),Solidum在另一个词——Sold(报酬,钱)也扮演着某种角色。Solidum的意思是:Sold不能作为伪币,它必须是真正的钱。作为一个词来讲,Sold在意思上必须同时兼顾真实与可靠。伽达默尔进一步指出:“团结这个词因此具有双重意义:人们在自愿或压力的情况下,都会宣称是为了团结而放弃自身的利益与喜好。在某些政策的方向上、在某些时刻以及为了某些目的,人们会为了团结而放弃一些东西。”*伽达默尔:《友谊与团结》,林维杰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不过,应该说,在现代社会中,团结在这两个方面意义上部分表现出优点,部分表现出严重缺失。在一个共同体中,一个人虽有自己的立场,甚至不同于共同体多数人意见,但仍然需要放弃和牺牲自己的,而坚持一种共同体的行为或共同的行为。人们应该意识到真正的团结,然后团结才有可能,团结依赖于对团结有所信仰以及拥护的个人。对于人类共同生活而言,团结是不可或缺的,与他人疏离或隔离会使自己处于孤立,因为“我们并非由进化而来,好像在某些关键时刻都具有清晰的本能,我们不像鸟,在哺育期毫不疲倦地为了喂食雏鸟而绕巢飞行。我们人类远比[鸟类]更需要抉择,也因而更容易暴露在错误抉择的风险之中”*伽达默尔:《友谊与团结》,林维杰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在一种理想共同体中,友谊往往通过交谈对话加以体现,反过来,友谊则通过交谈促进团结和理想共同体的建构和发展。伽达默尔就指出:“交谈具有一种转变力。凡一场成功的交谈总给我们留下某些东西,而且在我们身上留下了改变我们的某些东西。因此,交谈与友爱比肩而立。只有在交谈中……朋友才能够找到彼此,并且发展出一种共同体,在这种共同体中,每一个人仍然为他人保持着同一的东西,因为两者都在他人中发现他们自身并且在他们自身中发现他人。”*Hans-Georg Gadamer, Hermeneutik I:Wahrheit und Methode,Ergnzungen,Register, Tübingen:J.C.B.Mohr,1990,S.211.团结Solidarit这是一个新词,出现未满百年,伽达默尔说,曾希望藉助于语言的智能来理解它,也曾以Philia这个希腊概念来翻译它。这也说明,友谊与团结是两个紧密联系的概念,如伽达默尔所言:“团结意味着在一定范围之友谊圈中的顺从,人们便需要某种强大的善意去展示人们的团结”*伽达默尔:《友谊与团结》,林维杰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

在伽达默尔看来,在人类共同生活和人类共同体中,“只有能成为本身朋友的人,才能适应共同体”*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5页。,也才会有人类共同体的真正的团结可言。问题是,在现代科技社会的人的自我异化中,人类失去了对他人和社会的信任,在失去与自己、他人和社会的友谊的情形中,经历着孤独的痛苦,作为人类品德的友谊始终未能与人类共同生活的外部团结形式相连结。其原因就在于,人缺乏一种真正的自我意识,在依赖科技生活下失去了真正自由的理性思考。首先表现为人与自己的不一致,既有空间上的不一致,也有时间上的不一致,人的言行缺乏统一性,或者说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分裂情形;其次表现为人与他人的不一致,每个个体都是一种“孤独的”个体,相互之间只是疏离和分立的关系,缺乏共同性、联系性与休戚相关性,无法从他人中看到自己,也无法从我中看到他人,也因此难以形成普遍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和共同体存在。这些不一致表现,其症结就是团结之缺失,而根本上则是友谊之沦丧。对此,黑格尔为我们指出了一条道路,即在劳动基础上建立起一种能力意识,进而由能力意识达到真正的自我意识,因为能力意识是一种“秘密形式的自由”,只有它才是“可以同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强制相抗衡而不受其威胁的唯一一种形式”*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6页。。正是在此意义上,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看法:并不是主人,而是奴隶才具有真正的自我意识。在伽达默尔看来,确实如此,能力意识使人意识到了自由,进而才能够踏上真正的自我意识的通道。所以,“能力的自由意识是唯一建立起来的自我意识”*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7页。,拥有能力意识的人才超越了现存的生活状态,享有真正自我意识的人才会建立起真正的人类共同体,建造出共同体的真实的团结。

伽达默尔指出:“在能力之中的团结、职业的实际责任、知识、我参与其他人的工作并受其他人的控制,这一切就是团结的形式。”*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7页。这种团结的形式就使人们同自己以及同在其中劳动的世界相适应、友好相处。而在一切友谊中,最重要的便是人对人自己的友谊,就个人是如此,就人类整体来说,亦为如此。一个不能友好对待自己的个体,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存在,也是不可能有幸福、美好的人生的;而人类不能对自己友好,那么同样就不可能形成一种善的团结的人类共同体,也就不可能从根本上实现人类的理想生活。因此,“谁不能成为自己的朋友,谁甚至同自己处于瓦解状态中,谁就不可能为他人献身,同时也不可能与他人达成团结”*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7页。。应该说,在现代社会中,失去了同自己本身的友谊,进而失去了对一切的友谊,或者说完全与自己不一致,与他人不一致,这就是我们所感受到的自我异化的最深刻的基础。这种友谊失落的情形在现代文明中正迅速滋生和蔓延着。伽达默尔说,现在,友谊与团结就预示了人们有两个任务:“与自身的一致,以及与他人的一致”*伽达默尔:《友谊与团结》,林维杰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显然,没有任何一种自然的力量能够完成我们的任务,只有通过人类自己,这就是重新恢复人类实践智慧,重建实践哲学,去对现代的文明危机作出反思,摆脱人之存在的异化,使人的存在和行为完全或者说真正奠基于实践理性基础之上,生活于自己的思考与判断中,只因人具有强大和成熟的自我意识,方能从强烈的科学技术化控制中重新走出来。于此具体“友谊”论题而言,则是重新思考友谊的深刻内涵与重要哲学意义,并应用和落实于现代文明中,因友谊而与自身一致,和与他人一致,或许能带来重要的改变——由自我异化状态下的“孤独”的个体转为建构起真正充满友谊与团结意识的“命运共同体”——并且这种改变确确实实是包括伽达默尔在内的广大有识之士所愿意看到的。

五、结语:重塑友谊品德,重释友谊意义

在伽达默尔看来,要真正恢复对理性的信念和理性的力量,现在最为重要的就是重新激活和复兴西方实践哲学传统,重建实践哲学,确立起实践理性、实践智慧对于人类生活世界的核心地位。这也意味着要置于实践哲学下将现代科学与技术控制下的包括友谊在内的人类诸多品性予以重新反思,并确立其重要的实践哲学价值与意义。简言之,要克服现代社会的自我异化,就必须重新在宽容精神下认识希腊思想的友谊概念,在实践理性反思基础上,重建友谊之品德。

既然友谊失落与人的自我异化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关系,那么伽达默尔的主张是鲜明的,那就是要重新去理解希腊的友谊概念和社会意义,在现代社会中,重建起对“友谊”品德的追求,将“友谊”作为人类的一种道德要求贯彻落实于社会生活之中。当然,之所以能够将友谊重新提出来,并将它置于重要的位置上,这是与人类自我意识和人类实践理性地位的重新确立息息相关的,没有人类的真正的自我意识,就谈不上宽容,也谈不上友谊的问题。因此,从总体上说,自我异化就是自我意识的失落与湮灭,而消除异化就是自我意识的真正确立和高扬。伽达默尔总结道,在现代社会的强迫形式中我们必须要重新用自己的意识(即自我意识)满足自己的活动性,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具有一种真正的知识和真正的能力的意识。只有用这种方式,那要求专业化的现代文明的命运才能不导致自我异化而表现为我们共同的可能性,并且用我们自己的生活意识传达出我们的社会的局限性”*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第137页。。面对这种社会局限性,呼吁着并要求着人们重建起人类品性之友谊,这成为一件既是现实性的又更是哲学性的事情。

古罗马思想家西塞罗曾谈道:“友谊永远是美德的辅佐,不是罪恶的助手。”意大利人文主义运动代表卜伽丘同样高度赞美了友谊,“友谊真是一样最神圣的东西,不仅值得特别推崇,更是值得赞扬”。当然他们仅是从经验生活层面感悟和赞赏了友谊之重要性,但与伽达默尔对友谊所作出的一种哲学思考一样,都表现了人之存在和行为中之于“友谊”的憧憬与向往,正如伽达默尔所言,如同形而上学的“存在”概念一样,友谊也同样“就是那种闪耀动人、却又在遥远、持久与永恒中散发出迷蒙之光的东西”*伽达默尔:《友谊与团结》,林维杰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

[责任编辑:勇君]

Thought on “ Friendship in Gadamer’s Practical Philosophy——Virtue Reconstruction from Solidity as a Sign of Individual Alienation to Friendship

ZHANG Neng-wei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P.R.China)

A recent saying that “the boat of friendship overturns anytime” resembles Kant’s “the real friendship is as rare as the black swan” as well as Aristotle’s “ Guys, there is no friend in the world.” It is important but extremely difficult to establish and retain a perpetual friendship, as the integrity of human and society, for human existence, life and social civilization. The lack in friendship with others and oneself is a general and terrible state of degradation of human existence and life in modern technical civilization. The thought about friendship and the presentation of its meaning as a philosophical issue and its philosophical significance are both Gadamer’s production of the perception into modern civilization in hermeneutic perspective or rather the attempt to reestablish the probable route and philosophical manner of practical philosophy and revival of practical wisdom.

Gadamer; Practical Philosophy; Community of Shared Destiny; Friendship; Solidarity

2016-05-12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伽达默尔著作集汉译与研究”(15ZDB026)、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欧洲生命哲学的新进展研究”(14ZDB018)、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解释学与实践哲学新进展研究”(15BZX079)。

张能为,安徽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合肥 23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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