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河西
2016-04-06吕国庆
吕国庆
杏园与桃江隔江相望。
桃江种的是桃树。春天一到,桃树花开,桃江一片一片的红。
杏园山上山下,屋前屋后种的全是杏树。
杏,不是通常所说的杏树。杏园的杏树是银杏树,当地称为白果树。花呈米黄色,果肉有毒,果仁入药。
银杏树比杏树高大,比桃江的桃树更高大。
这是几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几百年前,杏园的银杏树还是矮矮小小的。既不开花,也不结果。而桃江的桃树照样开花,照样结果。
桃江人耻笑杏园人是不下蛋的公鸡。
杏园人见着桃江人,脸总是红红的,低着头。
桃江村与杏园村中间有一条江,叫桃江。
几百年前就叫桃江。可杏园人想把它改名叫杏江。桃江人不许。
桃江就是桃江!桃江是桃江人的桃江!
这句话是大清康熙三十九年姜裕清说的。
姜裕清说这句话时有些激动,脸上醉红,但字字珠玑,铿锵有力。
几百年后,姜华林再次在杏园人面前重复这句话时,却是显得底气不足,有点疲软。
姜华林说这句话时手里拿着一把锹,身上穿着一套有点发白的黄绿色呢料中山装。这种衣服是乡里发的,各村公所村长和村支书一人一套。
符昌彬也有一套,却不常穿。
姜裕清号莲塘先生,曾在大明崇祯年间中过举人,但不几年明朝便灭亡了。满清鞑子执掌了天下。
姜裕清便回到了桃江村。
莲塘先生有个儿子,名朝思,字明川。莲塘先生说“桃江就是桃江!桃江是桃江人的桃江”的时候,姜明川正在京殿试。
姜华林说这句话的时候,姜华林的儿子姜东平没有参加任何考试。
那时姜东平正在桃江流经的县城里的桃江边。
姜东平在流经县城的桃江边搂着符茜呢喃细语。
姜东平说:这就是咱们的桃江。多美的桃江啊!
符茜温驯地躺在姜东平的怀抱里。
符茜抬起头来在姜东平的脸上咂了一下。姜东平的脸上便描下了两瓣桃花。
桃江里有一沙洲。沙洲将桃江一分为二,分为东河和西河。西河里有一堰。
堰,是古堰。古堰像横卧桃江的一条巨蟒。这条巨蟒由直而弯,由弯而垮……
沙洲也是每年都变换着睡姿。由大而小,由小而大;由低而高,由高而低。只有沙洲上的桃树,只要有一茎半根抓住了沙土,它就会顽强地活着,繁衍着。
那天莲塘先生指挥桃江所有的青壮年,“吭唷吭唷”地抬出了祠堂里沉睡已久的那门土炮。
炮是铜炮。炮身上长满了绿锈,满是沧桑,像祠堂台阶上的青苔,绿得耀眼。
铜炮的炮眼正对着沙洲上的那片草坪。那里将进行一场关乎桃江村生死存亡的谈判。谈判的代表便是莲塘先生和杏园的代表符正辉。
杏园的杏树原本不值钱。
杏园人不清楚他们的老祖宗为什么要种杏树。
桃江西岸一片一片满是杏树。到了秋天,杏树的叶子一片片变黄,然后被呼啸的北风刮落。那时的杏园,变成一片金黄色。衬着银白的杏树,那景色煞是好看。
然而杏园人却只能看!
姜华林与杏园的符昌彬在那片沙洲的草坪上谈判。
姜华林说:桃江是桃江人的桃江。如果你们杏园人想在桃江上打主意,门都没有。
符昌彬说:你们桃江人已占据这条江几百年了,这次杏园人非讨个说法不可。
姜华林说:那你想怎么个讨法!
在银杏树叶开始枯黄下落的时候,莲塘先生正在桃林里用一块灰色的布擦拭着铜炮上的绿锈。
莲塘先生在干这件事时,神情很专注。
莲塘先生把铜炮擦得锃亮。
莲塘先生把灰布丢给身旁的小青年,说:他们一动手,你就点火——别管我!
小青年郑重地接过灰布,欲言又止。
杏园的银杏后来不再是摆设。银杏果一夜之间变成了“银金果”。到了秋收季节,杏园会来许多客商。客商是来专门收购银杏果的。
商人们一开就是天价,而且每年都“蹭蹭”往上涨。
杏园人不知道也不问为什么银杏果突然间身价倍增。
杏园人只知道笑。
杏园人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
收获季节,桃江人照样只是挎着篮子,摘桃江沙洲上的红桃子。
莲塘先生只对符正辉说了一句话。莲塘先生就张大了嘴巴,没再说话。
“桃江就是桃江!桃江是桃江人的桃江!”莲塘先生话说完,就看见河岸边的马路上跑来一大队人马。
而后那一队队人马将整个桃江村连同整个沙洲都给包围了起来。
符正辉没有说话。符正辉嘴角挂着嘲讽的笑看着莲塘先生。符正辉知道那是他儿子符忠宁的兵马。
符忠宁是当时两广总兵。
姜华林说:你别凭着手里有几个臭钱,上面有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符昌彬说:我们是遵从国家法律办事。国家是人民的国家,江是国家的江,江也将是人民共有的江。
姜华林说:既然桃江是人民的桃江,我们在桃江修筑堰坝也是在人民的江里修筑……
可你们在我们西河里修筑。符昌彬打断姜华林的话,你们是将西河的水堵往东河。
莲塘先生没有动。符正辉没有动。桃江人和杏园人都没有动。那些手执钢刀的人自然也没有动。
姜东平与符茜在县城桃江边紧紧拥抱着更不会动。
姜东平与符茜互相拥抱着,感觉对方的心跳。
“咚咚!咚咚!”多么美妙的旋律,那是一首动听的歌。
莲塘先生没有说话。符正辉没有说话。
银白色的马路上“得得”地奔来一匹骏马,马卒说话了:恭喜姜老爷子,令郎姜朝思姜大人高中三甲,已被御前封为兵部侍郎,留任京师。
莲塘先生笑了。桃江人笑了。
符正辉的脸色变了。变成了银杏树的颜色。
银杏树的颜色是灰白色的。
符正辉的脸色就是灰白色的。那符昌彬的呢?
符昌彬和姜华林脸上都是桃花盛开时的颜色——鲜红色的。
姜华林说:桃江是桃江人的桃江。自古如此,我们愿意在西河修就在西河修。把西河的水堵到东河来,那是我们的事。
符昌彬的眼光带着挑衅:那你们现在堵堵看!
桃江人手中的锄头动了一下。
杏园人手中的锄头动了一下。
夕阳西下。
夕阳西下的时候,姜东平与符茜双双出现在那条马路上。
姜东平和符茜看见了两村的对峙。
同样,姜华林和和符昌彬也看到了姜东平和符茜。
姜华林和符昌彬两眼直楞楞地盯着姜东平和符茜牵着的手。
桃江人和杏园人都盯着这两只互相紧握着的手。
桃江仍然是桃江。杏园也依然是杏园。
桃江在河东。杏园在河西。千百年来没有改变,日后自然也不会改变。
唯一有所改变的是:河东河西中间的沙洲变得更绿了。
桃江和杏园的人们都说那是两个年轻人在那里互相拥抱地躺着。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