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信札《阳羡帖》述考
2016-04-06文/杨彦
文/杨 彦
苏轼信札《阳羡帖》述考
文/杨 彦
导言:苏轼是我国北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书画家、思想家和政治家,他一生仕途坎坷、颠沛流离,却为后人留下大量的诗文、尺犊、墨迹,成为今人研究苏轼的生平及北宋时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重要资料。旅顺博物馆收藏的《阳羡帖》,即由苏轼书写,帖中内容交待了苏轼人生中鲜为人知的经历,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苏轼/《阳羡帖》
一、《阳羡帖》的流藏经历
《阳羡帖》为纸本,纵27.5厘米,横22.6厘米。全文68字,行书。它与来复(明洪武年间僧人)的跋文装裱在一起,形成一幅手卷。《阳羡帖》及来复跋文的字里行间钤满印章,其中,来复自押印三方,元明清三代的私人收藏印38方,清宫鉴藏玺14方。
通过这些印章,我们可以了解《阳羡帖》的流藏情况。自元代起,它已经进入收藏家的视野,郭畀、陆友都曾经是它的藏主;到了明代,它曾经沈周、崔深和项元汴收藏;清代初年,收藏家元揆曾经收藏《阳羡帖》,乾隆年间,《阳羡帖》流入宫廷,被清宫收藏,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乾清宫》第七册。
《阳羡帖》是清宫散佚之物。溥仪曾将它同其它大量书画一起携至长春伪皇宫小白楼。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溥仪仓皇出逃,小白楼所藏书画大量散失。1962年,大连文物店从辽南民间征集到《阳羡帖》,1963年转藏旅顺博物馆。
据《石渠宝笈续编》著录,在《阳羡帖》的引首有乾隆皇帝题注:“适得东坡买田阳羡帖,妍丽绝伦,与烟江诗画相辉映,可称天然巧合。因录是诗于帖前”。在《阳羡帖》的后幅,有来复、董其昌、项元汴三人题跋。来复的题跋作于“洪武四年”,即公元1371年。董其昌的题跋作于“壬子二月”,即公元1612年。项元汴的题跋作于“明隆庆壬申”,即公元1572年。
陈少梅/苏轼像
从董其昌的题跋可知,《阳羡帖》曾由明宏治中大学士徐溥收藏,徐溥将其刻石于洑溪书堂,后流藏到董其昌同乡兼“同年”吴澈如光禄手中,董其昌的题跋就是应吴澈如之邀而为。
目前,旅顺博物馆只收藏《阳羡帖》和来复题跋两段文字,乾隆皇帝的题诗及董其昌和项元汴的题跋均己缺失。缺失的原因应该是《阳羡帖》从小白楼中佚出,在流散民间过程中遭裁割。所幸的是,苏轼的墨迹《阳羡帖》全文俱在,并不影响我们对此帖的分析研究。
二、关于《阳羡帖》的题跋、著录与品评
来复是为《阳羡帖》作跋的第一人,诚如他在题跋中所言:“东坡公文章节义高一世,在宋熙宁、元丰间已为天下学者所师表,故其遗篇断简流传至今,观者无不兴起……”
董其昌为《阳羡帖》做的题跋为:“此东坡先生真迹已自可藏又是阳羡故事,徐文靖公得之刻石洑溪书堂,诧为风流胜赏……此真迹今为澈如所藏,真可传之子孙,知忠孝大节,远师古人,即吴氏之天球大训,不是过矣。”
项元汴的题跋为:“宋苏文忠买田阳羡帖,明隆庆壬申岁春王正月,博雅堂墨林山人项元汴真赏,原价八十金。”
进入清代,《阳羡帖》被清宫收藏,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乾清宫》第七册。《阳羡帖》刻石被陆耀遹编辑的《金石续编》和崔书黼编辑的《东坡书院志略》著录。
可以看出,《阳羡帖》作为真迹,自元代以来辗转多处收藏,足见人们对它的珍视程度。《阳羡帖》刻石被反复著录,从而扩大了《阳羡帖》的流布范围。
1988年6月1日,中国书画鉴定组专家谢稚柳、刘九庵、杨仁恺莅临旅顺博物馆鉴定馆藏书画,专家组充分肯定了来复题跋的真实性与艺术性,而认为苏轼所书《阳羡帖》为“廓填本”。认为《阳羡帖》为廓填本的专家首推杨仁恺先生,他在所著《国宝沉浮录》中这样著录《阳羡帖》:“苏轼《阳羡帖》,《石渠宝笈》续编著录。廓填本。经辽宁庄河原‘国兵’售与大连文物店,现藏旅顺博物馆。”
近年来,由于学界对苏轼研究的深入,《阳羡帖》再度被学者们关注,他们不仅充分肯定了《阳羡帖》的真实性,而且从书法艺术角度给予其高度评价。学者赵权利认为:“此书(指《阳羡帖》)笔意婉转,格调淡然,恰好能体现作者意欲归退却怀揣不安的心境。此时苏轼政治上的辉煌己经结束,即将面临人生的再一次磨难”。学者陈中浙认为:“《阳羡帖》即尚有《兰亭》的笔意,又超越于刻意锻炼。字形结构虽锋芒毕露,但又不失敦厚朴实的一面,故而已略显刚柔相济之态。在这一点上,比起《黄州寒食诗帖》来,似乎更显露出苏轼受佛教影响的痕迹”。陈中浙在注释中还特别指出:“这件作品就笔法的精致而言,可以与王羲之的《兰亭序》相提并论,遗憾的是并没有引起后人的注意”。
苏轼/《久留帖》
苏轼行书/《覆盆帖》/故宫藏
苏轼/《东武帖》
三、关于《阳羡帖》有关问题的考证
仔细梳理、分析诸家关于《阳羡帖》的题跋、著录与品评,笔者发现存在几个问题需要进一步考证。
1.关于《阳羡帖》的书写时间
《阳羡帖》的书写时间是当代学者关注的问题,主要有两种观点:赵权利在其所著《中国书法家全集・苏轼》一书中认为,《阳羡帖》是苏轼于1085年(宋神宗元丰八年)5 月22日,至常州贬所时书写的。据孔凡礼撰《苏轼年谱》一书,《阳羡帖》的书写时间在1086年(宋哲宗元佑元年)6月下旬。二人的观点各有所依。
阳羡(今江苏宜兴)买田是苏轼归隐养老思想的具体实现。1084年(宋神宗元丰七年)4月7日,苏轼结束在黄州4年的谪居生活,赴汝州出任团练副使。长途跋涉,生活困顿,再加上年老体衰,苏轼感到归计茫然,于是萌生买田养老的愿望。9月,苏轼从常州来阳羡,买下田地。并向友人王定国、秦观等人通报了阳羡买田事:“近在常州宜兴,买得一小庄子,岁可得百余硕,似可足食”。苏轼亦赋词《菩萨蛮》《浣溪沙》表达自己阳羡买田的喜悦心情。
苏轼买田阳羡经历了由卜居到实际买田的漫长过程,1085年5月22日是苏轼在阳羡归田养老生活的开始。《阳羡帖》首句“轼虽已买田阳羡,然亦未足伏腊”的意思是说,“我虽然己经在阳羡买了田地,但也不能满足生活所需,这应当是苏轼经营阳羡田地一段时间后的体验,而苏轼定居阳羡第一天不可能有这种体验,由此分析,赵权利认为《阳羡帖》书于1085年(宋神宗元丰八年)5月22日是不确切的。
孔凡礼认为《阳羡帖》的书写时间在1086年6月下旬。此时,苏轼正在朝廷任职,阳羡田地己经营一年有余,可能此时他体察到阳羡田地所出“未足伏腊”,于是萌生续买田地的念头,并写信与友人相商。孔凡礼在《苏轼年谱》中没有列举相关材料来佐证他的观点,其观点应该是根据帖中内容推测得出。笔者认为,孔凡礼的推测是合乎情理的,但在时间的准确性方面还需进一步商榷。
2.关于《阳羡帖》的接收者
宋代文人书写尺犊的习惯是在行文的结尾标写受札者的敬语与具札者的谦称。通览苏轼尺犊,有的标明受札者为谁,有的没有标明,这就需要后人根据尺犊内容进行考证,《阳羡帖》就是一例。
来复在题跋中明确指出:“此帖乃答钱济明所书,才五十余言,刚毅之气犹可想见。宝是帖者,当知公之所存有不待笔画之精而后传也”。也就是说,来复认为《阳羡帖》是苏轼“答钱济明所书”。
《石渠宝笈续编》对来复的结论提出质疑,该书在著录《阳羡帖》时,有一个编者“谨按”,内容为:“是札本集不载,不知僧来复何以定为与钱济明书。然己买田阳羡,知为晚年……”可以看出,《石渠宝笈续编》只是对来复的结论提出质疑,并没有考证出《阳羡帖》的接收者为谁。
当代学者孔凡礼认为,《阳羡帖》的接收者为“某禅师”。其在所辑《苏轼佚文汇编》中将《阳羡帖》题名为“与某禅师一首”。孔凡礼的依据应该是帖中“禅师前所言下备邻庄”,而句中的“禅师”二字,但究竟是哪位禅师,他没有详细考证。
苏轼在《阳羡帖》中提及三个人物,即禅师、得之、景纯,从帖中的称呼方式来看,这三个人不仅与苏轼结交,而且他们之间也是相互熟悉。从帖中“禅师前所言下备邻庄,果如何”句分析,孔凡礼将此帖的接收者断为“某禅师”不是没有道理的。
总之,就目前所见,关于《阳羡帖》的接收者有两种考证,一种是钱济明,一种是某禅师。
3.关于《阳羡帖》的真伪
苏轼尺犊传世量很大,后人由于崇尚其人品或书法而收藏之。书体行草不一,有真迹,也有石刻本或刊刻本,其中真迹最能反映苏轼的书法风貌。《阳羡帖》是一件流传有序的书法作品,自元迄今,历经许多收藏家、鉴赏家过目,只有中国书画鉴定组专家认为它是廓填本,其余的人均对其真实性确信无疑。
所谓廓填,是书法复制的一种技法。具体方法是以纸或绢覆在原迹之上,以细微的线条钩出原迹的笔划形态,然后再填充墨色,完成复制过程。廓填本的优劣与操作者的水平有很大关系,但总体上看,廓填本缺少原作的灵活性与神韵。苏轼写字时喜用浓墨,且行笔缓慢,间无停顿,如涓涓流水,从容写出。这种写作方式有助于他有充分时间进行思考。《阳羡帖》书于1086年,此时苏轼50岁,处于从中年向晚年过渡阶段,书法艺术己趋于成熟。此帖墨色浓湛,字体或大或小,或倚或斜,信笔书之,全从文意,在章法上全无造作痕迹。尤其是“轼”、“拜”字的写法,在苏轼书法中少见。“拜”字末笔为一长长的拖尾,轻柔流畅,轻盈飘逸,完全是一气呵成之后的一种心灵上的释放,体现了作者率意洒脱的书写风范。这种长长的“拖尾”在苏轼墨迹中常见。就此帖书法的精致程度而言,陈中浙认为“可以与王羲之的《兰亭序》相提并论”。
苏轼是我国书法史上著名的“宋四家”之一,也是宋代“尚意”书法的代表人物,他的书法博学诸家,又注重个人性情的表达,形成独具特色的“苏体”,对后世影响很大。苏轼尝自言:“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而这种“本无法”的书写风格使苏轼的书法充满了天真、妩媚的神态。在1085年前后苏轼写了许多短札,如《阳羡帖》《久留帖》《覆盆帖》《归安丘园帖》《东武帖》等等,在风格神韵方面,无一不是纯真、天然,充满机趣之作。
通观《阳羡帖》的用墨、用笔、书体形式及帖中所洋溢的神韵,完全是苏轼的风格,而从帖中我们看不出任何廓填的痕迹,因而,笔者认为,《阳羡帖》不是廓填本,而是苏轼真迹。
四、余论
《阳羡帖》的学术价值在于,它的内容是苏轼与友人商议“续于阳羡买田事”,这是当代学者孔凡礼首先提出来的,而其他《阳羡帖》的收藏者和研究者都没有注意这个问题。苏轼买田阳羡,是有史可查而且为人们所熟知的“故事”。通过《阳羡帖》的内容,我们可以得知苏轼欲在阳羡续买田地主要是为了家族生计所需,与“买田养老”的初衷明显不同。
《阳羡帖》有着曲折的流藏经历,历代收藏者、鉴赏者的题跋、著录与品评使它具有丰富的文献价值。但人们对于《阳羡帖》不正确的考证、推测与评介影响了《阳羡帖》应有价值的发挥。我们必须以科学的方法、详实的史料对《阳羡帖》进行考证、研究,充分彰显其在学术与书法两方面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