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地教育、医疗、土地资源配置多重失衡
2016-04-05赵福帅
赵福帅
“有政府部门常常强调教育、医疗、土地等领域的特殊性,认为需要政府配置资源,否则会出现市场失灵和混乱。所以我们就组织了这项研究,从定量和定性的角度,看看政府部门配置这些资源的效率和效果到底怎样,结果并不乐观。”天则经济研究所所长盛洪告诉《凤凰周刊》。
近期,天则经济研究所历时两年的《中国政府行政部门配置资源的效率与公正研究》得以完成。虽然上述领域资源配置的低效与不公长期为各界所诟病,但本次研究对大量资料数据的汇聚分析呈现,仍给读者以更直观的震撼。
在中国大陆,教育服务、医疗服务和土地资源基本由行政部门配置,或间接受到行政部门的影响。
该研究认为,行政部门配置资源具有诸多优点:比如对资源有较强的当下动员能力;可集中全社会资源实现某一重大单一目标;对市场失灵的弥补等。
不过,在中国当下发展阶段,行政部门对资源配置的规模和行为缺少立法机关的界定和约束,也缺少司法机构的制约,所以行政部门对资源配置的领域、规模和行为会大大超出应有的范围。
研究表明,上述三个部门的资源配置均存在着严重的效率损失;包括总量配置不当、结构配置扭曲、地理分布不合理,以及在人际间配置的不合理等。比如行政部门主导建造的经济适用房和保障房的60%以上是为行政部门的官员提供的。
而在市场失灵的领域,如教育起点平等、医疗服务的地理垄断,政府的介入似乎主要不是补救市场失灵,而是又带来了政府失灵,加剧了资源配置的无效率。
该研究团队认为,上述三个领域都是有部分公共性质的私人物品,因此应以市场制度为配置资源的基本制度,辅以非市场的制度,包括政府制度,来克服市场失灵部分。
总量与结构双失衡
“在医疗领域,1978-2012年期间可比需求增长了3500%,全国的医院数目仅增加了137%,执业(助理)医师增长167%,在供给与需求之间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本次研究结果显示,内地行政部门对教育、医疗领域的进入管制、价格管制等,对土地资源的不恰当管制与配置,引发了上述领域供给与需求的总量失衡。
在教育领域,可用入学率来衡量教育总量的投入。目前中国中等教育的总入学率为81%,高等教育的总入学率仅为25.9%,和财政投入比例相近的日本、韩国及俄罗斯相比,明显偏低。
“自2004年至2013年,中国城镇人口平均每年增长3.4%,城市建成区面积平均每年增长5.2%;后者比前者快53%。存在土地的严重浪费。”在大陆农地转用补偿价格严重低于市场均衡价格下,刺激地方政府对土地的“需求”大大超过均衡水平,使得“土地城市化”远高于“人口城市化”。
比供求总量失衡更为严重的是结构失衡,譬如,资源在地域间分布的不合理等。
从教育资源空间分布看,按人均指标,中国高等教育资源明显向东部、首都、省会和大城市集中,即向行政中心倾斜。如将各省市“211”学校数量比上本省市人口数量,比例最高的是北京1.11所/百万人,其次是上海0.38所/百万人,最低是河南省0.016所/百万人,北京是河南的69倍。
财政资源在教育领域的空间配置本应缓解上述不合理,但恰恰相反。即使用人均可支配收入修正后,北京、上海和天津仍在人均财政补贴方面占据了最优越的位置,而甘肃、河南、湖北、贵州、黑龙江、广西等省区则是“不公正受损”者。在一省之内,学生人均财政补贴同样向行政中心倾斜。
研究组经过技术性设计,用“相对损益指数”对上述现象进行描述。其中,北京、上海和天津处于“极不公正地获益”的位置上。
在内地医疗领域,情况也类似。2012年人均拥有三级医院数量最多的省区市是北京,每百万人有2.5家;最低的是河南、安徽和河北,每百万人有0.59家。北京每百万人拥有执业医师3374人,是最低的西藏自治区的3.6倍。在北京市内,比较拥有资源最多的东城区和最低的通州区,则执业(助理)医师数相差近5倍。
和城市相比,大陆农村人均拥有的医疗资源,包括卫生技术人员、执业(助理)医师约为城市的一半;护士差距更大,约是城市的30%。
通过测算,大陆医疗领域的财政分配体系的不公正性指数为0.413,其公正性是“差”。
中国大陆的土地资源则存在一系列结构性错配,包括农地与非农地、工业与商业住宅用地、东西部土地配置等。
由于对工业用地价格的管制以及地区间争夺投资的竞争,导致工业用地价格相对商业用地和住宅用地严重偏低,进而使工业用地挤占了农业用地,又挤占了建设用地中的商业和住宅用地。
而主要依赖划拨的公共用地,包括政府用地,因支付成本更低,导致更多的占用甚至浪费。
在住宅用地中,有约1/4用于保障房,最后使得进入市场的住宅和商业用地占建设用地的比例不到30%,甚至不到25%,反过来使商业和住宅用地价格严重偏高。房价上涨又进一步倒逼服务业劳动力成本上涨,全面提高了中国城市化的成本。
群体间资源配置不公
除了地区间分配时向行政中心倾斜外,上述公共资源在内地不同人群或阶层之间,也明显存在着资源分配的不公正。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第9条规定:“公民不分民族、种族、性别、职业、财产状况、宗教信仰等,依法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机会。”但是现实和法律规定大相径庭。
据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2006年对10个城市、40所高中约4000名高二学生的抽样调查发现,高阶层(高级和中级管理人员、技术人员)比中阶层和低阶层(工人、农民、下岗、失业、家务)更多地享有城市重点中学的优质教育资源,高阶层占有城市重点中学的42.1%,低阶层仅占有27%。从父亲职业分布看,北京、宁波、赤峰三地重点中学的生源,其父亲来自高阶层的比例占到50%以上。值得注意的是,高阶层的人数在中国社会的比例是相对低的。
事实上,内地重点大学农村学生比例自1996年起不断滑落。据相关研究,清华大学农村学生的比例从1980年代的50%左右下降到2010年的17%;北京大学农村学生在1990年代中期前约占30%左右,2010年下降到10%-15%。
在医疗领域,内地党政机关及事业单位人员长期享受公费医疗,其他人员则参加各种形式的医疗保险,由本人和单位支付保险费用。据中国卫生部原副部长殷大奎透露,用于医疗的财政资金中,80%用在了850万党政官员身上。
2012年,中国内地公共财政支出中用于医疗保障支出为3657.41亿元。从保障的程度看,获益最大的群体是公务员,人均1142元;其次是事业单位人员。获益最低的是农村医疗救助对象,人均169元;次之是城镇居民,人均213元。
中国内地在职和退休公务员在各群体的收入排序上名列前茅,但医疗费用的负担率却是最低的。如北京的在职公务员住院费用的负担率是8%-10%,在职职工为36%-43%,农民则高达30%-80%。
伴随大陆工业化、城镇化的快速推进,土地增值收益在各群体的分配可谓天壤之别,并不断激起社会冲突。
在地方政府以强势征地、而农民无权拒绝的制度下,失地农民不仅没有得到合理补偿,也没有得到稳定的工作岗位。从1996-2012年,约有6492万农村人口失去土地。因补偿款仅占土地市场价值的2%-10%,且再就业困难,失地农民的生活境况普遍下降。
研究表明,行政部门主导建造的经济适用房和保障房60%以上是为行政部门的官员提供的。按“十二五”规划提出新建3600万套保障房保守估计,有约4.86万亿元的社会财富被以“保障房”名义转移给决定这个政策的阶层。这同时也是全国人民损失的财富。
保障房用地挤占了商品房用地,也就抬高了商品房的价格,使那些既没有资格购买(或承租)保障性住房、也买不起商品房的群体的处境不断恶化。
此外,国家无偿划拨土地的使用者,如国家机关、军队、学校、国有企业等变相以直接享有、土地入股分成、出地合建住宅分成、转租转卖等经营行为大量存在。国有企业2001-2009年因无偿占用国有土地,而使国家缺失的工矿仓储和商业地租年平均8300多亿元, 2009年达到12000多亿元。
十八大后快速改善
在上述制度化的配置无效和不公正下,内地一般民众就通过各种形式,如高考移民、小产权房、进入大城市就医、塞红包等,进行资源配置的纠错。
然而,这类行为大多又受到行政部门的打压,从而出现“因为管制、所以管制”的怪圈。因为行政部门对均衡市场的任何一项管制,都会导致对均衡的破坏,这又为行政部门提供了进一步管制的理由,这是在教育、医疗和土地等领域管制繁多的重要原因。
比如,由于存在对医疗人员和医院的进入管制,市场均衡价格一定会高涨。这时行政部门就会出台管制医疗服务价格的措施,但医院和医生就会采取以药补医、收红包、“走穴”等留住部分租金,号贩子也会乘机赚取管制价格与市场价格的差价。这时行政部门又会出台对药价的管制,对医生“走穴”和号贩子进行打击等。
该项研究总结认为,中国内地公共资源配置的诸多不平等现象,根本上是人际间的不平等,是“官”民之间即公职人员与普通公民之间、不同级别公职人员间的不平等。这将可能持续引发激烈的社会冲突。
同时,天则经济研究所研究团队建议,在宪法层次,明确教育服务、医疗服务和土地资源主要应由市场制度配置资源,政府行政部门如要介入或管制,必须说明理由,并经立法机关批准。政府行政部门配置资源的行为要受到立法机关、司法机关、传媒和民众的约束监督,动用财政资金的配置,必须遵守公正原则,否则应可问责。政府行政部门不应制定与自身利益有关联的制度或政策,相关制度或政策应由立法机关或上级行政部门依法决定。
研究组还对上述三领域提出了具体改革建议,比如:取消价格管制、取消准入管制、取消高考录取配额制度、建立公平高效的考生与高校“配对机制”、取消对不同学校的区别对待、取消高干病房、放开并简化医师多点执业、停止经济适用房和保障房建设等。
回顾近三年中国内地改革进程,中共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为核心的新一届中国领导层,锐意改革公共资源配置不平等问题,短短数年便取得重大成果,比如反腐败、“八项规定”、公车改革、整治吃空饷、机关事业单位与企业社保并轨、提高农村学生大学录取配额、京津冀一体化等。
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秦晖评论认为,中国内地近年来的福利政策是对中国负福利分配程度的缓解;同时,他提醒,这些福利政策集中于教育、医疗等领域,土地领域的负福利色彩似乎不减反增,尤其近年所提倡的规模经营,传导至基层政府,有收回农民土地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