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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诗世界的无限可能
——袁宏道的诗歌语言观与中国诗学传统

2016-04-05

关键词:袁宏道复古诗学

李 瑄



§古代文学研究§

开放诗世界的无限可能
——袁宏道的诗歌语言观与中国诗学传统

李瑄

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容量的扩展是一个难题。诗歌体制成熟之后,语言也趋于凝固。明代复古诗学极力维护诗歌语言的雅正,排斥更新;性灵文学思潮冲击复古,语言观是关键。其代表人物袁宏道的诗歌语言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变化。第一阶段追随复古理论,努力掌握经典唐诗模式。第二阶段意欲颠覆复古理念,打破诗歌语言限制,有混同诗与非诗语言的极端倾向。第三阶段尝试诗歌语言自由,寻求自然而强烈的艺术效果。为此他重新体认诗学传统,进行各种试验,以求极尽变化的可能、超越难度的极限、任意驱遣语言。袁宏道使诗歌语言由封闭转向开放的努力,在中国诗学史上应引起更多重视。

诗歌语言;袁宏道;复古诗学;近世化

中国古典诗歌体制在唐代发展成熟之后,语言也趋于凝固,在词汇、句式、语法上都形成了一些基本模式,诗歌语言与其他文类语言及实用语言相区别,“非诗语言”很难进入诗歌世界。宋人有意突破唐诗限制,尝试“以文字为诗”和俗语入诗,但在明代遭致严厉批评。复古是明代文学思想的主要潮流,诗歌语言的醇正几乎不容侵犯。直到万历后期,随着性灵文学思潮对复古的冲击,诗歌语言观才不能不发生变化。袁宏道是带动风气转变的关键人物,他强烈抨击复古诗风,努力颠覆复古派倡导的规范,以使诗歌的语言世界由封闭转为开放。由此,有必要考察袁宏道的诗歌语言观以及他对诗学传统的处理。袁宏道是否认为诗歌语言应区别于其他语言,以往的诗学传统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诗歌语言到了晚明还有多大开拓空间?基于这些问题,本文将辨析袁宏道诗歌语言观的变化,考察其实际影响以及对中国诗学的意义。

一、复古诗学语言观的颠覆

袁宏道开始学诗,正是复古之风大行其道的时代,个别先觉之士对复古派的肤廓模拟虽已有所不满,但尚不足以动摇其主流地位;初学者获得认可的一个便捷办法是制造与经典作品形貌相似的诗歌,大多数士子都是循着这一途径入门,袁宏道也不例外,其早年的《敝箧集》就是以唐诗为主要学习对象。该集共181首诗,其中拟旧题诗23首,占了整个诗集的约13%,比例已经相当可观,如《采桑度》《折杨柳》等,与原诗并无大异;*本文统计据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详细论述可参看李瑄:《文人小集在明清文学思想研究中的价值——以袁宏道〈敝箧集〉为例》,《四川大学学报》(哲社版)2014年第4期。而其新题诗也明显模仿唐诗,如《登高有怀》:

秋菊开谁对,寒郊望更新。乾坤东逝水,车马北来尘。屈指悲时事,停杯忆远人。汀花与岸草,何处不伤神?*袁宏道:《敝箧集》之二,《袁宏道集笺校》卷二,第94页。

其所用词汇“秋菊”“乾坤”“逝水”“车马”“屈指”“时事”“远人”等,都是唐诗的高频词汇。诗中虚词仅有三字,几乎全用实词组合;语辞间的逻辑关系被省略,使诗境更加开放和丰富。“乾坤/东逝水,车马/北来尘”一联,全用名词平列意象;作者仿佛站在一边,任读者自由出入诗境,体验和参与诗意的完成:这是唐诗最突出的语法结构模式。全诗气象开阔而意蕴深沉,诗歌语言运用自如。《敝箧集》颇受各种明诗选本的青睐,*如朱彝尊《明诗综》选袁宏道诗24首,《敝箧集》竟占了10首,居袁宏道各种小集之冠(《明诗综》卷五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890页)。沈德潜《明诗别裁》只选袁宏道诗1首,即出自《敝箧集》;其他明诗选本如钱谦益《列朝诗集》、陈田《明诗纪事》等,皆入选不少《敝箧集》作品。可见袁宏道对唐诗模式的掌握已经得到诗坛普遍认可。在这一阶段袁宏道的诗歌语言观大致不脱复古派范围,即将诗歌视为一种精工典雅的、脱离于日常生活的语言产品。

然而袁宏道不久就觉察到复古的弊端。出仕之前,他写下著名的《答李子髯》二首,抨击“模拟成俭狭,莽荡取世讥”的诗坛;学古者一味“富文藻”“竞修辞”*《答李子髯》诗云:“草昧推何李,闻知与见知。机轴虽不异,尔雅良足师。后来富文藻,诎理竞修辞。挥斤薄大匠,里足戒旁岐。模拟成俭狭,莽荡取世讥。”(《敝箧集》之二,《袁宏道集笺校》卷二,第81页)的语言选择受到质疑。讨论诗歌语言是复古诗学的重点,其基本看法是诗歌语言要尽可能区别于实用语言。李梦阳云:“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七者备而后诗昌也。”*李梦阳:《潜虬山人记》,《空同集》卷四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446页。王世贞亦云:“篇有百尺之锦,句有千钧之弩,字有百炼之金。”*王世贞:《艺苑巵言》卷一,《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63页。如此施加重重要求,给写作者形成巨大压力。经过世代累积,中国诗歌的主题、情感、语词等本来就有类型化倾向;复古派的要求加剧了这一倾向。压力使写作者宁可去使用习见语辞,至少从形貌上保证“诗歌语言”。甚至于李攀龙也不免这样的窘境,胡应麟就曾批评其七律“用字多同”“十篇而外,不耐多读”;*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52页。其语辞重复之严重,钱谦益所谓“举其字则三十余字尽之矣,举其句则数十句尽之矣”。*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第五,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406页。这一状况的出现,除了才力不敷,更重要的原因当是对审美典范的过度尊崇使诗歌语言被限制在极其狭小的范围之内。

到万历中后期,诗歌语言因反复袭用而烂熟雷同的现象已经相当严重。袁宏道清算复古派,其语言之陈腐首当其冲:

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见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诗,安在而不诗哉?*袁宏道:《张幼于》,《解脱集》之四,见《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一,第501页。

诗歌难道仅仅是“见成字眼”组合,僵化的语言模型?决定诗之所以为诗的,是语言的规定性,还是心灵的鲜活呈现?袁宏道指出,崇古者把语辞格套当作诗之本位,“见人有一语出格,或句法事实非所曾见者,则极诋之为野路诗”,导致“剽窃成风,万口一响”。*袁宏道:《叙姜陆二公同适稿》,《瓶花斋集》之六,见《袁宏道集笺校》卷十八,第695页。所以要扭转复古风潮必须颠覆其诗学语言观。

如何实现这一目标?袁宏道没有去尝试建立中庸适度的诗歌语言,而是彻底走向复古的反面,用一个极端来反对另一个极端,取消对诗歌语言的所有要求以挣脱禁锢。这一追求被他反复表述为“信心”“信口”“信腕”:“至于诗,则不肖聊戏笔耳。信心而出,信口而谈”;“其能独抒己见,信心而言,寄口于腕者,余所见盖无几也”;“进之才高识远,信腕信口,皆成律度”。*袁宏道:《张幼于》《叙梅子马王程稿》《雪涛阁集序》,《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一、十八,第501、699、709页。“信”首先意味着达意的直捷,语言最好是透明的,不对达意形成干扰;同时还意味着随意、不假思索、不加修饰,语言本身不成为关注的对象。其结果是取消对诗歌语言的限制,他说:“腕能运心,即谐词谑语皆足观感,不必法言庄什矣。”*江盈科:《敝箧集序》引袁宏道语,《袁宏道集笺校》附录,第1685页。“谐词谑语”是对“风雅”基本原则的侵犯,*袁宏道的“谐词谑语”不少接近世俗调笑,与宋诗与一般谐谑诗“以俗为雅”增添趣味不同。容纳之则无异于宣称诗歌语言无禁区。袁宏道甚至刻意用“非诗”语言去冲击诗歌,如其在《张幼于》中所说的“近日湖上诸作,尤觉秽杂,去唐愈远,然愈自得意”。复古派区分诗与非诗,制造语言与生活的距离;袁宏道要显现人性的鲜活,无意掩盖生活的混乱,语言的精致就显得虚假。突破了语言的禁锢,诗的世界一下子扩大了:“近来诗学大进,诗集大饶,诗肠大宽,诗眼大阔。世人以诗为诗,未免为诗苦,弟以《打草竿》、《劈破玉》为诗,故足乐也。”*袁宏道:《伯修》,《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一,第492页。“以《打草竿》、《劈破玉》为诗”并非仅仅是以民歌为诗,而是要打破诗歌典雅高尚的语言禁忌。袁宏道此期的诗歌常可见俗语、谑语、生僻语等过去“不入诗”的语辞;比比皆是的虚词;语法完整如散文、或直露浅白如口语的句子;错乱的声律;潦草的篇章结构……*梁静《袁宏道诗歌语言结构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对袁宏道诗突破传统诗歌语言形式有不少具体分析,可参看。李瑄《袁宏道诗学史意义的再检视》(《南开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对此也有所讨论。打破诗与非诗的界线,用实用语言混淆诗歌语言仿佛成了他的目标。

这显然不是平心静气的诗学讨论,但也非一时任性妄言,而是袁宏道有意采取的诗学策略。其目的就是要冲击旧有诗歌语言观,实现诗心的解放。当江盈科的诗被问到为何有“近平、近俚、近俳”之处,袁宏道一方面以“在古亦有之”为之辩护,另一方面指明其意义:“此进之矫枉之作,以为不如是,不足矫浮泛之敝,而阔时人之目故也。……古今文人,为诗所困,故逸士辈出,为解其粘而去其缚。”*袁宏道:《雪涛阁集序》,《袁宏道集笺校》卷十八,第709-710页。矫枉难免过正,彻底否定规范是为了唤醒对束缚的警觉,激发人们追求语言自由。袁宏道的确撼动了晚明诗坛的既有秩序,不少人因其影响产生了破茧而出的愿望,连向来儒雅稳重的袁宗道都说:“岑寂中读家弟诸刻,如笼鸲鹆,忽闪林间鸣唤之音,恨不即掣绦裂锁,与之偕飞。”*袁宗道:《陶编修石篑》,《白苏斋类集》卷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17页。但是束缚消除了诗应该怎么写,语言解除了原有规范又该往何处去?

二、诗歌语言出路的探索

(一)开放的语言世界:诗学传统的重新体认

在竭力颠覆复古诗学语言观之后,袁宏道迎来诗歌语言的出路问题。万历二十八年(1600)他退居家乡柳浪,对诗歌倾注更多热情,“归来无所事,登临之暇,辄复吟哦。如夜蛙朝鹊,叫跳鸣跃不能自止”。反思“矫枉之过”,他不满意“彼时诗不遒,而文亦散缓”,也清楚知道“诗文之工,决非以草率得者”。*袁宏道:《耿中丞叔台》《黄平倩》,《潇碧堂集》之十八、十九,见《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十二、四十三,第1249、1258页。如何才能既自由挥洒,又不至草率粗陋?他重新阅读了大量前代作品,深入诗歌传统探索各种可能,以期获得突破困境的能力。

袁宏道并没有回归复古派尊唐传统,而是在研读前代诗人作品的基础上做出新的选择。还在京师时他就“遍阅宋人诗文”,“日与永叔、坡公作对”,“批点欧、苏二公文集”,*袁宏道:《答陶石篑》《答梅客生开府》《与李龙湖》,《瓶花斋集》之九,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一,第743、733、750页。对宋代诗文下了不小工夫;乡居柳浪以后其研摩对象还包括杜甫、韩愈、白居易、元稹等。这些诗人在复古派笼罩的诗学风气下大多遭到排斥。*杜甫被当作盛唐诗人受到复古派的尊崇,但袁宏道对他解读的角度完全不同,他看重的是杜甫突破盛唐风格的开创之功。《夜坐读少陵诗偶成》云:“每读少陵诗,辄欲洗肝肺。体格修六经,古雅凌三代。武库森戈戟,庙堂老冠佩。变幻风云新,妖韶儿女黛。古鬼哭幽塜,羁游感绝塞。古人道不及,公也补其废。他工有遗巧,代之以覆载。”(《潇碧堂集》之八,《袁宏道集笺校》卷三十二,第1049页)袁宏道自主选择了一个新的诗人序列,重新体认诗学传统。非常有意思的是,他所推崇的诗人正好暗合现代文学史家关于诗歌“盛唐—中唐—宋”转型的认识。杜甫开始把日常生活细节写进诗歌,表现平民化的情感,在初唐的婉丽、盛唐的典雅之外加入了质俚、拙涩、古硬等风格。韩愈、白居易等人扩大了杜诗的突破,被称为“由古典的集体向近代化的个人迈出一大步”。*川合康三:《中国的诗与文——以中唐为中心》,《终南山的变容》,刘维治、张剑、蒋寅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9页。袁宏道所偏爱的白居易,*袁宏道对白居易、苏轼的偏爱,有人生取向的认同。本文以诗学考察为主,故不详论。相关讨论可参看左东岭:《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第四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在中国诗歌史上的特殊意义就是对诗歌日常性的大力开发,其“闲适诗”反复吟咏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表现平静愉悦的满足感。欧、苏等宋代文人将世俗精神进一步发展为“尽俗而成雅”,他们对世俗生活的热情成为袁宏道个体自适的精神资源。从杜甫到韩、柳、元、白、欧、苏,这些诗人被认为是中国文学史上从“中古”向“近代”转型的代表。*参见李贵:《中唐至北宋的典范选择与诗歌因革·绪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在《与李龙湖》中,袁宏道就已宣称“李、杜而诗道始大,韩、柳、元、白、欧,诗之圣也,苏诗之神也”,尽管未必意识到“唐宋转型”的过程,他却因文化精神相通而成为这一诗人序列的首位标举者。而贯穿此序列的基本精神,一是肯定世俗生活,享受生活细节的趣味,敢于表现世俗需求;二是肯定个体,正视个人的卑微处境,保持个人价值与主流意识形态的距离。正是这种肯定世俗、肯定个体击中了袁宏道的心理诉求;其前期诗学反叛的底蕴其实就是反抗正统价值观。复古派诗歌语言的典雅精工背后是人格的自我修饰,袁宏道却无意遮掩世俗人生的混乱。上述唐宋诗人“近代化的个人”色彩,为他寻求真实体验的诗语表达提供了支持。

就诗歌语言而论,袁宏道所序列的唐宋诗人均个性鲜明,风格差异极大。但他既无模仿某种写作样板之心,也无建立个人特定风格之志,并不需要统一;其差异反而为尝试语言的多种可能性提供了参照。《夜坐读少陵诗偶成》表明他欣赏杜甫诗或古雅、或妖韶、或凄厉的多样风格。白居易诗的流利浅近、细碎饶舌,全新于蕴藉隽永的盛唐诗,*川合康三云:“诗歌语言追求结晶那样的高纯度,是直到盛唐的文学一直努力的目标。白居易却放弃这样的目标,而以过剩地投入语言,建构起不同以往的文学。”(《语辞的过剩——唐代文学中的白居易》,《终南山的变容》,第259-260页)却受到复古诗论批评,如王世贞所言:“风雅不复论矣,张打油胡钉铰,此老便是作俑。”*王世贞:《艺苑巵言》卷四,《历代诗话续编》,第1011页。但这种异质语言最让袁宏道兴奋,他次韵白居易的《感时诗》和《放言效白》,*袁宏道:《白香山三十四岁作感时诗,余今正其时矣,仍次其韵》《放言效白》五首,《潇碧堂集》之三,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七,第899-900页。同样畅言人生感悟而不惮语辞繁复,竭力化解感伤情绪以肯定现世生活,从情感取向到语言形式均与白诗接近。袁宏道对韩愈亦怀有浓厚兴趣,尽管这一点很少为研究者注意。他在《与李龙湖》中尊韩愈为“诗之圣”;熟读其诗集并意欲辨其“极冤”。*袁宏道:《答李元善》,《瓶花斋集》之十,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二,第763页。《潇碧》《破研》《华嵩》诸集中有不少怪怪奇奇、有韩愈影子的诗,最典型的是《戏作三星行送曹子野归楚》。*全诗如下:“石公先生,汝生以郑为宅,以水为度。眠龙痴蛟鞭其尾而不飞,唯有蛰龙闻雷而起,仰天潝潝如有诉。所乐者瘦壤清泉,所吟者溪风月露,有窍无心,何所郁以鸣?不过感时触机,如风行于空而万窍自怒。隐流缁客,目为山中之韶頀;识者又以为偏枯冷淡,似于陵仲子之清,轩辕弥明之句。石公抚几而笑曰:曹君,汝岂敦煌之索,平原之辂?长安冠带,隘巷陌而相求,胡为乎逐西风而远去?君既脂车,余亦戒路。望江上之青峰,指湘皋之红树。汉沔相踞,一衣带水,竢君于油口之渡。左公城外绿刺天,便是巨擘高吟处。”(《破研斋集》之二,《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十六,第1343-1344页)韩愈《三星行》*韩愈《三星行》:“我生之辰,月宿南斗,牛奋其角,箕张其口。牛不见服箱,斗不挹酒浆;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无善名已闻,无恶声已讙。名声相乘除,得少失有余。三星各在天,什伍东西陈。嗟汝牛与斗,汝独不能神。”(《全唐诗》卷三三九,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798页)以“游戏”著称,意在宣泄命运不济之愤懑,却借三星感应说以嗔怪口气发牢骚,颇为滑稽。其出人意表的写法,对诗歌不庄重的态度,在唐诗人中罕见。袁宏道的《戏作三星行》看不出与韩诗的语辞联系,只是继续了星象与命运的联想及游戏精神。全诗不顾忌诗体语言规范,句式参差似散句,仅以韵脚作为唯一约束。豪放的气势彰显了人物的遗世独立;但人物的相互调笑却消解了高士与世俗的对抗感;人物的清高与迂阔之错位又增加了滑稽感:没有法言庄语,全是信口开河的语言游戏。不过,作为参照文本的韩诗虽未提供现成题材与句法模式,却以其“以文为诗”的开放态度、轻松随意的调侃语气、新奇怪异的个人风格,鼓励了袁宏道追求诗歌语言自由的信心和兴趣。

袁宏道推崇宋诗,最初有故意和复古派唱反调的意味,如《张幼于》中所谓“世人卑宋黜元,仆则曰诗文在宋、元诸大家”。后来他精读宋诗,“每读一篇,心悸口呿,自以为未尝识字”,*袁宏道:《答王以明》,《瓶花斋集》之十,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二,第772页。受到极大震撼,发现“其中实有超秦、汉而绝盛唐者”;*袁宏道:《答王以明》《答陶石篑》,《瓶花斋集》之十、九,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一,第772、743页。宋诗开辟了他对诗歌世界的新想象,他熟悉的宋代诗人有欧阳修、三苏、陆游等,最推重欧阳修和苏轼。他说欧诗“当与高、岑分昭穆”,苏轼为“诗之神”。*袁宏道:《答梅客生开府》《与李龙湖》,《瓶花斋集》之九,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二十一,第733、750页。欧、苏诗最受其看重的是“巨涛大海”般无所不包的气魄,欧诗“如倾江倒海”、苏诗“超脱变怪”,欧、苏“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袁宏道:《答陶石篑》《与李龙湖》《雪涛阁集序》,《瓶花斋集》之九、六,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一、十八,第743、750、710页。开辟了广阔丰富的诗歌世界。尤其是苏轼诗的变化如意、神不可测,引起了袁宏道强烈的兴趣,本文将于后章详论之。

尽管袁宏道推出一些被复古派排斥的诗人,却没有另立山头、树立新典范以供膜拜的意图。他从未甘心作追随者,所谓“莫把古人来比我,同床各梦不相干”。*袁宏道:《新买得画舫将以为庵因作舟居诗》,《潇碧堂集》之四,《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八,第911页。他没有提供模拟范本,更没有总结语言模式作为效仿捷径。他推崇宋代诗人而无一语及于黄庭坚,可能也是出于对剿袭的反感。*黄庭坚是宋代诗歌最杰出的代表,袁宏道却仿佛无视他的存在,这不会是无意地忽略而应该是有意排斥。也许袁宏道对宋代诗歌的审美品格尚不能精准的把握,也许黄庭坚著名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论为其反感,也许黄庭坚被大批追随者推尊为江西诗派宗师,都可能是袁宏道对他不感兴趣的重要原因。袁宏道从未将任何作品上升为模范后世的经典,迥然不同于复古派意欲建立永恒价值标准的取向;其学古与仿古是扩充诗艺的开放性交流过程,而不是对既定权威的封闭性强化。

袁宏道体认诗学传统主要有三个方面的意义。一是价值取向的认同:要在诗歌中表现真实人生的荒谬与冲突,他挑选的诗人也都既有超越世俗的意识,又对世俗生活怀有极大热情。二是鼓励他对诗歌语言世界的开拓:所选诗人都不甘于墨守现成模式,各自别开生面,使他在对传统的重新阅读中不断体验到新鲜乐趣,形成了迥异于复古派的诗歌史认识,其新变意愿也一再得到鼓励。三是提供了尝试诗歌语言多样性的参照:传统诗学中风格变化的多种思路吸引袁宏道去尝试诗歌语言的各种可能。“取迁、固、甫、白、愈、修、洵、轼诸公之编而读之,而水之变怪,无不毕陈于前者。或束而为峡,或回而为澜,或鸣而为泉,或放而为海,或狂而为瀑,或汇而为泽”,*袁宏道:《文漪堂记》,《瓶花斋集》之五,见《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七,第685-686页。他着迷于前人的各尽其变,自己也实验过多种风格,以至其诗“贺奇、仝僻、郊寒、岛瘦、元轻、白俗,殆无不有”。*曾可前:《瓶花斋集序》,《袁宏道集笺校》附录,第1694页。诗歌变得无限丰富,尝试新鲜之趣、游戏冒险之乐、逞才斗胜之心皆可得到满足。奇、僻、寒、瘦、轻、俗……诗歌语言以其不可预测的种种变化,成为一个充满未知挑战的奇妙世界,强烈吸引着他去探索。

(二)通向自由:语言险峰的努力征服

从竭力颠覆复古诗学的语言规范到深入前代作品探索多种可能,袁宏道后期的诗学重心有明显变化,其基本观点却没有改变。他曾说:“弟学问屡变,然毕竟初入门者更不可易。其异同处,只矫枉过直耳,岂有别路可走耶?”其变化不过是路径调整而非方向转移。他仍旧以“信口腕率成律度”来称赞朋友“工为诗”,又自称“不肖诗文,多信腕信口”,*以上引文参见袁宏道:《答陶周望》《陶孝若枕中呓引》《袁无涯》,《潇碧堂集》之十八、十一、十八,见《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十二、三十五、四十二,第1224、1114、1251页。维持“信口信腕”的基本看法。但《潇碧堂集》以后,他的诗明显加强了语言修辞,不同于前期的草率随意。对前代诗人的研习与模仿表现出“穷工极变”*在《黄平倩》中,袁宏道劝说黄辉:“诗文是吾辈一件正事,去此无可度日者。穷工极变,舍兄不极力造就,谁人可与此道者?”的努力。那么,“信心信腕”与“穷工极变”又当如何统一?

苏轼给了袁宏道启示。他被袁宏道推尊为“诗之神”,谓之“如舞女走竿,如市儿弄丸,横心所出,腕无不受者”。*袁宏道:《与李龙湖》《识雪照澄卷末》,《瓶花斋集》之九、《潇碧堂集》之十七,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一、四十一,第750、1219页。苏轼著名的“行云流水”说应该对袁宏道影响不小;*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说语言文字应该“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苏东坡全集》续集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第359页)自由而充分的表达是袁宏道的理想,“信口信腕”就是期望达到“行云流水”的境界,其“文心与水机,一种而异形”之论很可能由此脱胎。袁宏道追求语言如流水一般,“突然而趋,忽然而折,天回云昏,顷刻不知其几千里”,成“天下之至奇至变”,*袁宏道:《文漪堂记》,《瓶花斋集》之五,见《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七,第685页。即任意驱驰以至不可预知的状态,无意于修辞却能实现强烈的表达效果。这样的诗歌决非形式模仿可达成,要随心所欲地驾驭语言、实现表达自由,只有具备超绝的语言能力。

袁宏道说苏诗“超脱变怪”“怳惚变怪”,*袁宏道:《与李龙湖》《答梅客生开府》,《瓶花斋集》之九,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一,第750、733页。无语言技巧痕迹可寻,然而其诗集中却偏偏有不少和苏诗。非常有趣的是,他的和诗都选择了“次韵”这种有难度障碍的形式,而且专和语言难度最高的。苏轼仿佛成了一个语言能力的标尺,吸引他不断自我挑战。袁宏道的《敝箧》《解脱》《瓶花》等集次韵诗都不多,到《潇碧堂集》突然猛增至该集全部诗歌的六分之一,*据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12级研究生郑晓星统计(下页数据亦为其所统计),《敝箧集》中有次韵诗2首,《锦帆集》4首,《解脱集》2首,《广陵集》1首,《瓶花斋集》21首,《潇碧堂集》猛增至103首。《潇碧堂集》共有诗歌350题、590首。《和东坡聚星堂韵》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三十二,第1051页。其中《和东坡聚星堂韵》还追步欧、苏,挑战高难度的“白战体”。北宋皇佑二年(1050)欧阳修在聚星堂会客时作《雪》诗,约定:“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鹤、鹅、银等字,皆请勿用。”*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外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363页。元佑六年(1091)苏轼“效欧阳体”再作《聚星堂雪》,同样提出“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苏轼:《聚星堂雪并序》,《苏轼诗集》卷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2,第1813页。的要求。“禁体物语”即禁用玉、月、白等字眼形容雪,又称“白战体”。其主要特征是回避陈词俗语,通过陌生和困难的语言赋予诗歌新奇的美感。*参见周裕锴:《白战体与禁体物语》,《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3期。袁宏道此前已有咏雪诗号称“白战”,接连赓韵三首意犹未尽,*其《雪霁后仍用前韵》有“面暄酣白战,决口泻河泾”诗句。除此诗外,他还作有《雪中限韵时寓沙市同度门作》二首。(《潇碧堂集》之三,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七,第887-888页)更用原韵咏月、咏梅,仿佛要把韵脚的镣铐当作高明舞者展现技艺必不可少的道具,其挑战语言束缚的兴致一发不可收拾。袁宏道特意选择《聚星堂诗》来和韵(尽管实际尚未做到完全的流畅自然),有些暗暗把苏轼作为难度标高与之对决的心理;设置“次韵”和“禁体物语”的双重障碍,则不免露出其挑战诗歌语言难度极限的野心。

险韵诗是苏轼超绝语言能力的又一标志,袁宏道也极力追攀。苏轼险韵诗里最著名的是押“三江”韵的《送杨孟容》,及押“尖、叉”韵(即下平“盐”韵、“麻”韵)的《雪后书北台壁》。这几个韵部都极难用韵,袁宏道却偏要迎难而上,《碧鲜楼小集谈养生》押“麻”韵:

浮荣历尽叹膏花,晓起方知鬓有华。弘景道成矜白日,乐天老去事丹砂。聊开小阁延方士,拚取深闺锁夜叉。云外须眉烟外语,一瓶相对社前茶。

此诗乍一看意脉贯通流畅,令人意识不到押韵之难,“聊开小阁延方士,拚取深闺锁夜叉”更有谐谑之妙。越难押的韵越要写得语言自然、意思新奇,袁宏道不无炫耀自己的从容轻松之意。此外,《夜话春草堂限韵》用“盐”韵,迭韵三首;《喜王以明自村中来,同宝方、官谷限韵》《别王以明用前韵》用“盐”韵,故意押“盐”“奁”“铦”“詹”“髯”“腌”“阉”“歼”等险字,赓和二首以示绰有余力;《夜话清梵阁限韵》《赋得野竹上青霄拈三江韵》*以上所引诗及诗题皆出于《潇碧堂集》,分见于《袁宏道集笺校》卷三十、三十二、二十五、三十二,第991、1041、852、1036页。用“江”韵,后一首尤押“双”“庬”“矼”“缸”“庞”等极难之字,以显举重若轻的高超技艺。万历三十六年袁氏书种堂刻《潇碧堂集》,卷十特附“险韵诗”21首。对自我语言能力的极高期许,被前代诗人挑起的争胜热情,以及探索语言世界的新奇乐趣,集中体现为征服语言险峰的强烈欲望。

宋人好在宴集、唱和等场合作险韵、次韵诗,通过写诗斗智逞才。这样的心理也一再表露于袁宏道《潇碧堂集》,所谓“竞奇角险建骚场”,“若非文战苦,何以约谈锋”。*袁宏道:《和榖字韵》《石马庄夜集得封字》,《袁宏道集笺校》卷三十,第977、983页。“竞奇角险”以语言能力的超凡自信为基础;“以战喻诗”也是宋代诗人的流行话语,据周裕锴教授研究,其作战大概有三个维度:一是诗人之间的战争;二是诗人与语言的战争;三是诗人争夺诗界话语权的战争。*周裕锴:《以战喻诗:略论宋诗中的“诗战”之喻及其创作心理》,《文学遗产》2012年第3期。袁宏道乡居柳浪期间少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他的竞奇角险较少与人争胜而较多炫技好奇;争夺诗界话语权的想法也许隐藏在其内心深处,并未显露;诗人与语言的战争似是他此时最热衷的游戏:通过次韵、险韵诗要实现的,是对语言难度边界的探索,对自我语言能力的测验,对诗歌语言的最终征服。

《潇碧堂集》及之后的两部诗集中还有两个突出现象。一是排律和限韵、和韵诗大量增加。此前袁宏道全部排律只有2首,《潇碧堂集》却增至16首;随后《破研斋集》有14首,*此数据统计据梁静:《袁宏道诗歌语言结构研究》,第205页。其中10首押险韵。限韵诗前此共20首,《潇碧堂集》增至46首。限韵、和韵诗是诗人群体唱和的产物,先行限定诗韵以增加难度;排律也多唱和,声律与对偶的长篇化对诗人也是一种考验。二是咏物诗突然增多。咏物诗类似于命题作文,题目有限而可以开拓出无限空间,最能测试诗人的才能。平庸者往往难以摆脱熟套,要出新须有打破常规的胆力、别具只眼的识力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还要凭借对语言的驾驭力来达成。袁宏道咏过瀑布、春雪、蝉鸣、宫烛、宫簟、文皇旧钟、雁字,甚至无形无影的竹香。其中《雁字》十首,据袁中道说:“僧有作《雁字诗》者,众诧以为难。予乃与中郎坐橘乐亭中角此题,自晨至午,各得七言律十首,都无一字同者。”*袁中道:《〈雁字〉诗序》,《珂雪斋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54页。“角此题”摆明是诗艺竞赛,特选“众诧以为难”的题目,半天工夫作十首诗,炫技争奇的气味浓厚。

总而言之,从袁宏道后期诗歌来看,他十分热衷于挑战难度极限的语言试验,有由此征服诗歌语言之意。然而他努力征服却从未试图规范诗歌语言,“信口信腕”的初心不改。任何规范都意味着约束,意味着限制表达的自由;不过,此时的“信口信腕”是在“穷工极变”、深入过诗歌传统探索各种可能性,挑战过高难度语言险峰,自信获得了随心所欲的表达能力之后。他虽然没有强调将诗歌语言从语言的整体世界分离,却仍然把诗歌视为语言的精华,没有长期锻炼之功是无法轻易成就的。

结 论

通过对袁宏道评论文字和创作实践的双方面考察,其诗歌语言观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变化。第一阶段,习诗之初努力接近复古派倡导的盛唐诗模式。第二阶段,万历十八年与李贽交往之后到再仕京师期间,竭力扭转复古潮流,颠覆经典语言观,改变诗坛语辞雷同的状况。语言自由是此时的集中要求,由于矫枉过正而走到取消诗歌语言边界,将其与散文语言、日常生活语言混同的另一个极端。第三阶段,退居柳浪之后,仍然坚持语言自由为首要原则,但不再草率,追求自然而强烈的效果。他研习了大量前代作品,试验了各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极力探索诗歌语言世界的无限可能。同时,刻意尝试高难度挑战,试图超越语言险峰、实现任意驱驰语言的真正自由。

袁宏道最终追求的诗歌语言有三个特性。一是对诗人情志尽可能真切地展现,绝不要因为对语言修辞的关注而影响达意的通畅。在“文”与“质”这一对关系中,他认为“质”,即表达内容居于主体地位,是文艺作品的根本,如其在《行素园存稿引》中所言:“物之传必以质,文之不传,非曰不工,质不至也。”*袁宏道:《行素园存稿引》,《未编稿》之二,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五十四,第1570页。二是强调语言的自由。没有任何审美价值观的预设,没有任何规范,也不追求个人的统一风格;语言可以在诗歌的天地里任意驰骋,寻找与诗人情意遇合的最佳形式,不可预测而新奇多变。三是要求诗人有非凡的语言能力。诗与非诗的界线不在于对诗歌语言的特殊规范,而在于只有诗人才能征服语言、自由表达。为了获得这种能力,诗人需要深入探索语言的世界。

袁宏道的这一诗歌语言观给其追随者出了难题。首先,由于袁宏道不对诗歌语言作出特殊性说明,一般人难以理解他追求的诗歌语言与非诗语言有何差异,他自己诗中的出格之处也通常被当作偏离诗歌语言的瑕疵看待。其次,超绝的语言能力只属于个人,没有普遍推广的可能;一般学诗者离开具体途径的指引很容易无所适从。其三,心手合一的标准过高,实际上很难做到。正如前引《行素园存稿引》中所说,即使“会诸心”也多半“试诸手犹若掣也”,只能等待“一变而去辞,再变而去理,三变而吾为文之意忽尽,如水之极于澹,而芭蕉之极于空,机境偶触,文忽生焉”。境界过于玄妙,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寄望的。因为这些困难,袁宏道的诗歌语言探索后继乏人,他颠覆了复古派的主流地位,却没有带领出一个诗艺高超的流派群体。

袁宏道诗歌语言观最重要的意义,是打破了诗歌语言既定规范的限制,开放了诗歌的世界。由于“风雅”标准的强势,古典诗歌成熟后语言日趋定型,遵守规范对于一般写作者来说是比开拓创新更基本的原则。明代复古理论把诗歌语言塑造成一个封闭系统,其经典化思路实际上关闭了诗歌自我突破的可能。迄于晚明,在特定的形制范围内语言几乎已穷尽可能。传统越丰厚,转身就越困难。想发出真正独特的时代之声,必须突破于传统框架之外,这需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心。袁宏道对诗歌语言规范的颠覆,不仅针对当时的复古潮流,而且以彻底否定把中国诗歌作了一次完全的敞开:它期待着鲜活的心灵来创造无限的可能。*袁宏道的诗歌总的来说评价不高,最能被诗论家、文学史家接纳的是他早期《敝箧集》中那些模仿唐诗的作品,这应该与评价者所持的传统诗学价值标准有很大关系。袁宏道背离诗学传统规范的探索,取得了什么样的成果,是否开拓了中国诗歌的空间?笔者将另撰文专述之。这并不意味着对传统诗学的抛弃,传统只是被换了个角度看待,它不再是至高无上的标准,而是丰厚的语言资源宝库;它可以供后世诗人驰骋探索,滋养其心灵、培育其才能,而不是成为他们膜拜的典范。

(责任编辑:庞礴)

Opening the Infinite Possibility of the Poetic World——Yuan Hongdao in the Chinese Poetic Tradition

Li Xuan

To expand the language world has always been difficult for Chinese classic poetry, especially after the poetic maturity in Tang Dynasty. The Retro poets in Ming Dynasty vigorously defended the elegance and strongly opposed any new changes of poetic language. When the “Xingling” poets challenged revivalism, they gave different language views. As the leader of challengers, Yuan Hongdao had three stages of views on poetic language. Firstly, as a beginner, he followed the mainstream of revivalism to master the typical patterns of Tang Poetry. Secondly, he switched to cross the language boundaries between poetry and daily life. Finally, he pursued language freedom. Through discovering a different poetic tradition of Retro poets and doing a lot of language experiments, he tried to write poems freely and masterly. His efforts of driving Chinese classic poetry into an open language world is noteworthy.

poetic language, Yuan Hongdao, Retro poetic theory, modernization of the poetry

李瑄,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副教授(成都61006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初遗民僧群体心态与文学思想研究”(14BZW069)

I207.22

A

1006-0766(2016)05-01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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