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多式综合语”之“综合”难题
2016-04-05黄弋桓黄兰堞
黄弋桓,黄兰堞
古老的“多式综合语”之“综合”难题
黄弋桓,黄兰堞
摘要:美洲印第安“多式综合语”的“多式综合”这一术语,隐含着对这种语言的发生学认识:这种词句一体的语言由众多原本独立的语素通过并入、复合等方式综合而成。但这并未经过任何论证,仅仅是一种预设。多式综合语与原始语言有着一致特点,它形态复杂,音节冗长。这种越是古老,越是形式复杂,融合度越高的现象,传统看法难以给出合理解释。浑沌语言学这一新近提出的理论,可以为重新解释该现象提供一种思路。
关键词:多式综合语;并入;复合;浑沌语言学
“多式综合”(polysynthesis)一词作为语言学术语,最早由法国语言学家和哲学家彼得·史蒂芬·杜邦索(Peter Stephen Du Ponceau)在1816年写给约翰·海克威尔德(John Heckewelder)的一封信中提出,用它来形容美洲印第安语。1819年,在向美国哲学协会提交的一份报告中,杜邦索指出“多式综合”的特点是发生在动词上的复合与合并(compounding and amalgamation),且复合与合并后整体表达的内容在其他语言中需要不同词性的单个词来完成。*参见Marianne Mithun, “Polysynthesis in the Arctic,” in Marc-Antoine Mahieu and Nicole Tersis, eds., Variations on Polysynthesis: The Eskaleut Languages,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09, p.4.德国语言理论家和语文学家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按词与词的语法联系,*关于语言类型,洪堡特提出了两种分类法,一是按照词的语法形态,将世界语言分为孤立语、黏着语和屈折语;二是按照词与词的语法联系,将世界语言的句子结构分为三类,现在通称为分析型、综合型和多式综合型语言。参见胡明扬:《西方语言学名著选读》(第三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7页。将北美洲的德拉瓦热语(Delaware)这种“用一个词包括起若干个概念”的语言单独划分为一类,称为“复综型语言”,*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11、318页。即“多式综合语”(polysynthetic language),正式开启了语言类型研究的先河。洪堡特之后,美国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萨丕尔(Edward Sapir)对语言类型提出了不一样的看法。他在《语言论》一书中指出按形态分类是行不通的,因为每一种语言都不单纯,往往可以分属几种形态类型,因此他建议按照语言使用的概念来分类。即便如此,萨丕尔同样保留了“多式综合”的说法。*萨丕尔:《语言论》,陆卓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22-123页。现在,一般都把多式综合语看成是按形态分类法分出的,是继孤立语、黏着语和屈折语之外的第四种语言类型。
从类型学的角度看,“多式综合语”最早主要指美洲印第安诸语言。这些语言虽然内部情况复杂,差异较大,但都具有共同特征,即用由极多语素综合而成的一个“词”展示出了整个句法结构,故称为多式综合语。此类语言与汉语差别甚大,也不同于我们较熟悉的印欧语言,加之缺少具体语料,国内对其的认识一般局限于“一个词就相当于一个句子”这样较为粗浅的层面。多式综合语的相关研究在我国类型学研究上尚属空白,因此有必要来认识这一语言现象。本文将通过对多式综合语定义及特点的说明,借助叶斯柏森(Otto Jespersen)等关于原始语言样态的观点并结合人类早期思维方式的特点,换一种思路来重新认识、研究多式综合语现象,传统看法毕竟未经论证,也只是预设,尚难以对多式综合语的“综合”难题做出合理解释。
一、多式综合语的定义
杜邦索认为所谓多式综合语,指的是最小数量的单词包含最大数量的意思(the greatest number of ideas are comprised in the least number of words)。要做到这一点,他指出有两种方式:一是复合方式,指把每个单词最有意义的声音或音节交织起来,形成一个复合词,构成该复合词的那些单词表达的意思能在头脑里被马上唤醒。二是类似将不同词类、尤其依靠动词组合起来的方式。这样动词的不同形式及屈折变化不仅能表达主要行为,还能表达与之相连的最大数量的道德观念和具体事物,它甚至能最大程度地同其他词类充当主语的那些概念相联合,而这在别的语言中需要使用单独不同的词来表达。*参见J. N. B. Hewitt, “Polysynthesis in the Languages of the American Indians,”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Vol.6, No.4, 1893, p.381.可见,多式综合语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是由“复合”“组合”等方式构成的。美国人类学家和语言学家弗朗茨·博厄斯(Franz Boas)继承了杜邦索的看法,认为在多式综合语中,众多意思由语法过程合并在一起,形成一个单词,如爱斯基摩语(Eskimo)就是典型的多式综合语。*Franz Boas, Introduction to Handbook of American Indian Languages, Washington, D.C.: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1911, p.74.持同样观点的还有他的学生萨丕尔。之后,学者们一般都认为多式综合语指一个词包含了在其他语言里需要借助多个词才能表达的多种意思。有两种结构被认为造成了这一结果,一是名词并入(noun incorporation),二是通过附加词缀在动词上表现句法关系。*Mithun, “Polysynthesis in the Arctic,” p.5.
“并入”的思想来自杜邦索,洪堡特最早对其进行了解释。*参见Daniel G. Brinton, “The Philosophic Grammar of American Languages, as Set Forth by Wilhelm von Humboldt, with the Translation of an Unpublished Memoir by Him on the American Verb,”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Vol.22, No.120, 1885, pp.327-328.“并入”一般指名词词干与动词词干复合成一个新的动词词干,*Mithun, “Polysynthesis in the Arctic,” p.5.它是对多式综合语这种有史以来从未见过的令人困惑的语言现象形成原因提出的一种解释,也因此用来定义多式综合语。马克·贝克(Mark C. Baker)就认为必须具备“名词并入”才是多式综合语。*Mark C. Baker, The Atoms of Language,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1, p.86.不过,“并入”并非总被视作“多式综合”的必备要素,丹尼尔·布灵顿(Daniel. G. Brinton)就提出应该严格区分二者。他认为“多式综合”是一种构词法(a method of word-building),适用于名词或动词;而“并入”是限于动词的一种句法结构过程(a structural process confined to verbals)。*Daniel G. Brinton, “On Polysynthesis and Incorporation as Characteristics of American Languages,”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Vol.23, No.121, 1886, pp.59-60.萨丕尔也区分了二者,认为爱斯基摩语是多式综合语,但不是并入语。*Edward Sapir, “The Problem of Noun Incorporation in American Languages,”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Vol.13, No.2, 1911, p.254. 萨丕尔认为,如果名词通过派生形成动词,新派生动词中的名词就不能看成是并入的。爱斯基摩语后缀众多,这些后缀使得名词动词化,自然不是并入语。玛丽安·米森(Marianne Mithun)则认为“名词并入”的有无并不能影响多式综合语的定位。她分析比较了莫霍克语(Mohawk)和阿拉斯加尤皮克语(Central Alaskan Yup'ik),指出尽管只有前者存在名词并入,但后者具有附加的词缀,两种语言都是一个词包含了极多语素,因此它们都是多式综合语。*Mithun, “Polysynthesis in the Arctic,” pp.6-7, 15-16.
多式综合语的句法关系由于被认为是由其中的动词来承载,因此也有学者从动词的复杂形态来定义这类语言。如安德烈·基布里克(Andrej A. Kibrik)不仅指出多式综合通常指一个词,尤其是动词包含大量语素的现象,更指出多式综合语有着复杂的动词形态、动词具有格标记、附有词缀,*Andrej A. Kibrik, “Relativization in Polysynthetic Languag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merican Linguistics, Vol.58, No.2, 1992, p.135.认为动词标记出了多式综合语的全部句法关系。
二、多式综合语的特点
“多式综合”这一术语反映出这种语言的基本特点,早期学者如杜邦索、博厄斯、洪堡特、萨丕尔等都认为多式综合语是由大量语素通过复合等方式综合而成,一个词就表现了一个句子的意思。萨丕尔举过美国犹他州一种印第安语——派乌德语(Paiute)的一个经典例子:
(1)Wii-to-kuchum-punku-rügani-yugwi-va-ntü-m(ü)
例中有34个字母,9个词素,各个成分的含义分别为:刀子-黑-野牛-家养-割开-坐(多数)-将来时-分词成分-有生命多数,意思是:将要坐着用刀子割一只母牛(或公牛)的人们。萨丕尔认为该词是复合动词“坐着割开”的将来时分词的多数。他还仔细分析了各个成分,指出rügani(割开)是根本成分,它一方面与yugwi(坐)合并,另一方面与工具格wii(刀子)及宾格to-kuchum-punku(黑母牛或公牛)两个名词性成分相接合。to-kuchum-punku又由不能独立使用的形容词性根本成分to(黑)及复合名词kuchum-punku(野牛-家养)组成,其中kuchum是根本成分,而punku通常用作一个准附属成分,表示它所依附的词干所指的那个动物是人豢养的。va-ntü-m(ü)三项都是语法成分,不能独立,其中va代表将来时,ntü是分词性的后附加成分,m(ü)指有生命多数。萨丕尔将例(1)改写成公式:
(F)+(E)+C+d+A+B+(g)+(h)+(i)+(o)
大写字母表示根本成分,括号( )表示该成分不能独立。各字母与该词的各个成分一一对应,只有末尾的(o)是添加的,用来暗示这一完整的词除了传递它确定表达的意思外,还传递一个关系性的观念——主语性,即这个词只能用做句子的主语。这样,从功能上看,(F)+(E)+C+d+A+B只是一个动词性的基础,相当于英语singing里的词根sing-。(h)+(i)+(o)则把这一动词性的表达转化成一个形式上严格规定的名词。*参见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第27-28页。可见,萨丕尔把例(1)看作是一个长的名词,这个名词由不同的成分复合而成。
之后的学者都继承了前辈学者们的观点,只是通过不同的语例分析,对多式综合语的整体特点做出了更详细的说明。如基布里克通过分析纳瓦霍语(Navajo)和阿伯卡茨语(Abkhaz)这两种以动词居尾(verb-final)的多式综合语,来说明多式综合语最关键的特征在于所有(至少所有核心)的论元都标注在动词上。*Kibrik, “Relativization in Polysynthetic Language,”p.135.莎莉·赖斯(Sally Rice)等细致考察了奇标扬语(Dene Suline)这一濒临灭绝的多式综合语,指出其具有两个特点:复杂的前缀和语素的缩合。*Sally Rice, Gary Libben and Bruce Derwing, “Morphological Representation in an Endangered Polysynthetic Language,” Brain and Language,Vol.81, Issues. 1-3, 2002, p.474.缩合也是综合,不过是一种带删略的综合。洪堡特曾指出德拉瓦热语中存在语素缩合的情况:“德拉瓦热语的复合词的要素很少包括整个原来的词,相反,原来的词只有一个部分或只有个别的音进入复合词”,“讲话者似乎能够随心所欲地利用简单词的片断来构成复合词以及缩合为一个词的整个短语”。*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第309页。法国哲学家列维-布留尔(Lévy-Bruhl)举过一个德拉瓦热语中缩合的例子:nadholineen,认为该词由nad(即动词naten“寻找”的派生动词)、hol(来自amochl即“小船”)和ineen(第一人称复数动词词尾)组成,它是动词命令式,意思是:给我们找一只小船吧。*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61页。布灵顿在区分“多式综合”和“并入”时,也提到多式综合语中存在缩略。在这一点上,几位学者的看法一致。
综上所述,学者们关于多式综合语的特点可以总结为:多式综合语以一词表达了一个句子的意思,该词由极多语素通过并入、复合,乃至缩合等方式综合而成,形态复杂,音节冗长,融合度高。
三、多式综合语的古老性
多式综合语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语言现象,由于它的一个“词”包含了由不同语法手段组合起来的许多语素,其长度远超出平常所说之“词”。如例(1)有34个字母,其根本成分和语法成分复合在一起;美国一个以印第安语命名的湖名含44个字母:Charoggagoggmanchauggagoggchaubunagungamaugg。因为该“词”过长,语音难发,于是人们把第二个音节重读,读成:Char-ogg,a-gogg,man-chaugg,a-gogg,chau-bun,a-gun,ga-maugg,它的意思是:你在你那边捕鱼,我在我这边捕鱼,中间没有人捕鱼。*王后:《词的长短》,《浙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2期。多式综合语的这种形式引起过早期学者的困惑,杜邦索就认为,属于多式综合语的印第安语仍旧保持着语言最开始那种混沌不清的状态(chaotic style),这种词类的混合物不能简单说成是语言的词或句。约翰·休伊特(J.N.B.Hewitt)也指出,多式综合语这种词-句形式(word-sentences)只有反复经过形式和功能方面的某些历史变化才能成为词。*Hewitt, “Polysynthesis in the Languages of the American Indians,”pp.385,386.多式综合语的特点及学者们的观点促使我们重新审视这一语言现象:语音上,多式综合语音节长,而且难发音;形式上,多式综合语复合、融合程度高,词句不分;意义上,多式综合语的一个“词”表达的是其他语言中需要多个词才能表达的意思。多式综合语的这些特点与叶斯柏森论证的原始语言词句不分、音意复杂,是“无法分析、不能分解”的一个“整体”*参见黄弋桓、肖娅曼:《叶斯柏森论语言的起源》,《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等特征一致,多式综合语的所有特点正是其古老性的具体表现。
作为20世纪唯一一位系统论述过语言起源的学者,丹麦语言学家奥托·叶斯柏森从语音、词汇和语法等方面来推测原始语言的特点。他指出最初的语言音节冗长,像梵文(Sanskrit)、古波斯语(Zend)等古老语言里都存在大量冗长的单词,且时间越往前,多音节越常见,因此语言是从多音节词向单音节词发展的,而非一般认为的那样始于单音节词根(monosyllabic roots)。由此他得出结论,认为原始语言有着长度极长的词,包含各种各样难发的音。*Otto Jespersen, Language: Its Nature, Development and Origin,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1922, pp.420-421.多式综合语正是这样的语言。萨丕尔在讲解例(1)时做过注释,说他出于现实的考虑,将此多式综合语的实在语音形式简化了,*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第27页。这表明该语例实际更为冗长且语音难发。玛丽安·米森在研究莫霍克语和尤皮克语这两种多式综合语时也讲道,前者因有名词并入,其复合方式为“词根-词根”;后者因无名词并入,复合方式为“词根-后缀”,*Mithun, “Polysynthesis in the Arctic,”pp.6-7.意指多式综合语语音形式复杂,并非单音节形式。叶斯柏森还指出,早期语言在结构方面有一个特点,每一个词(不管是动词还是名词)自身都带有一些修饰语,后来才有助动词或介词等把这些修饰语独立出来,如拉丁语“cantavisset”一词,最初就包含了唱歌、过去完成时、虚拟语气、主动语态、第三人称和单数共六种意思。由此,他断言原始语言词与句之间的界线并非今天这样清楚地划定,“cantavisset”就是一个词句一体的“句词”(a sentence-word),类似的这种声音的混合物(sound conglomerations)在爱斯基摩语和其他北美语言中仍然大量存在,相比今天我们熟悉的语言,原始语言的意义一定更加复杂。*Jespersen, Language, pp.421, 425.爱斯基摩语正是博厄斯和萨丕尔所说的典型多式综合语。美国著名语言学家、认知心理学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例举过非洲奇温久语(Kivunjo)中的一个动词“Näïkìlyìïà”,意思是“他在替她吃它”,他指出该词由8个部分组成,还指出奇温久语中的每个动词都形式多样,并且说“奇温久语和其他类似的语言是将整个句子装进了一个复杂动词之中的”。*参见史蒂芬·平克:《语言本能》,欧阳明亮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5-126页。其中N-是“主题”标记,-ä-是“主语一致性”标记(表示“吃东西的人”),-ï-表示现在时态,-kì-是“宾语一致性”标记(表示“被吃的东西”),--是“受益者”标记,-lyì-是动词“吃”,-ï-是“受事”标记(指受益者),-à是词尾元音,表示陈述语气。奇温久语是班图语(Bantu)的一支,属典型的多式综合语。多式综合语正是用“词”的形式承载了“句”的结构关系,意义复杂、整个浑然一体(杜邦索谓之“混沌不清”),是典型的“句词”。可见,与原始语言有着诸多相似之处的多式综合语本身即是一种古老的语言。
此外,多式综合语词句不分、音意复杂的特点也与早期人类思维方式的特点相符。原始人类缺乏更高阶段的抽象,其思维具有具体性特点,他们的大部分概念都是反映客观世界中比较具体的事物。*参见高名凯:《语言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94页。俄国心理学家列夫·维果茨基(Lev Semenovich Vygotsky)指出,原始语言联系的是“一组组相聚在一起的具体物体”,“这种相聚或集合……是事实上的相聚或集合”,“充满丰富的意象和象征”。*列夫·维果茨基:《思维与语言》,李维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8页。这一特征同样在多式综合语中得到了体现,像萨丕尔所举的派乌德语中,要谈及“野牛”时,同时说出的还有其色泽和归属(即是否为人所豢养)。再如约翰·波威尔(J.W.Powell)谈道,朋卡族(Ponka)印第安人如果要表达“一个人打死了家兔”,他会这样说:“人,他,一个,活的,站着的(用主格),故意打死,放箭,家兔,它,一个,动物,坐着的(用受格)。”之所以如此表达,是“因为对这个场合来说,动词‘打死’的形式是从几个形式中挑选出来的。动词是通过词尾变化或者加接词的办法来改变自己的形式,以便表示人称、数、性(生物或非生物)、以及坐着或卧着的性和格。动词的形式还表现‘打死’的动作是偶然完成的呢还是故意完成的,是用射击的办法来完成的呢……如果是用射击的办法,又是用弓箭呢还是用枪……”*参见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第132页。可见该表达的描述方式非常详细具体。平克也谈道北美印第安种族之一的彻罗基族人(Cherokee)拥有一套精密的代词系统,可以区分“你和我”“我和另一个人”“我和其他几个人”以及“我、一个或其他几个人与你”等不同情形,而这些在英语中则统称为“we”。*史蒂芬·平克:《语言本能》,第17页。萨丕尔在论及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时,甚至提出“语言本是一种在概念水平以下使用的工具”,*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第13页。认为语言先于概念。虽然此观点已受到列夫·维果茨基与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Lévi-Strauss)等人的挑战,*列夫·维果茨基说:“思维不仅仅用言语来表达;思维是通过言语才开始产生并存在的。”参见《思维与语言》,第146页。列维-斯特劳斯说:“野性的思维是通过理解作用而非通过感情作用来进行的。”参见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07页。前者认为思维实现于语言,后者意指思维的产生早于语言。但萨丕尔的研究结论值得重视,他的说法让我们意识到的确只有认知水平达到了相当程度才有思维,有思维才有概念。尽管“原始人类的语言所反映的原始人类的思维和现代人的思维之间的差别只是抽象程度上的差别,不是质的差别”,*高名凯:《语言论》,第369页。但在早期,人类缺乏精密分析的能力,思维还不发达,因而在原始思维方式的纬度内,早期语言必然不如今天语言这般结构清晰、单位分明、表意明确,而是相反。多式综合语形式复杂、融合度高的特点也印证出这类语言古老性的特质。
四、多式综合语的“综合”难题
人们通常认为“从简单发展到复杂,乃是事物的本性所致”,*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第314页。对于语言的发展也是循此思路,所谓“多式综合”这一术语本身就体现出对这种语言的发生学认识,即多式综合语这种词句不分的语言是由众多语素以复合、并入,乃至缩合等方式综合而成。考察关于多式综合语的论述,都是从这种认识出发,从一开始,学者们就是在“词”的范畴内去讨论多式综合语的全部问题,多式综合语被看作是一“词”包含众多语素,其冗长的音节也被视作是由于承载整个句法关系自然而然的结果。如上述例(1),萨丕尔就将其严格控制在“词”范畴,指出该“词”的意思是“they who are going to sit and cut up with a knife a black cow ( or bull)”,*Edward Sapir, Languag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Speech,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 p.25.认为它是通过语法手段将不同成分组合而成。不过,这种发生学认识实则隐含一个预设:“综合”意味着各要素原本孤立存在,后来才“综合”。也就是说,以“多式综合语”命名预设了先有各要素的孤立存在,然后才有要素的综合。但这个预设正确与否是需要论证的,当我们尝试寻找此预设的依据时,却惊讶地发现从来没有谁论证过这个问题,学者们都是直接地认为多式综合语由众多语素综合而成,然后命名它为“多式综合语”。
语言是人类进化而来的产物,*桂诗春:《新编心理语言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5页。它随思维的发展而发展。人类高度抽象和分析综合能力的发展需要时间,故早期语言不仅多与具体事物相联系,而且指明具体事物的概念也是初级的,因此学者们对于多式综合语这一古老语言的“综合”论解释,无法得到早期人类思维特点的支持。换言之,今天学者们在讨论多式综合语的各种复合、并入等“综合”方式时,都忽视了它的古老性。如果脱离“古老”来谈各类“综合”,势必会得出与事实不相符的结论。多式综合语是如何做到由名词“并入”而成,或是由词根不断地“复合”前后缀而成?综观对多式综合语的研究,不管是“名词并入”之争,还是“词-句形式”之分,都是学者们在试图提出解决方案时各执一词的结果,没有定论。正因如此,弗朗西斯·里伯(Francis Lieber)干脆摒弃“多式综合”的说法,换用“单词句表达”(holophrasis)来指这种以一词代表一个句子或一个命题的情况,并宣称这是从哲学角度做出的考虑。*参见Brinton, “On Polysynthesis and Incorporation as Characteristics of American Languages,”pp.55-56.叶斯柏森也提醒说,不能从“综合”(synthesis)这一术语的词源义“composition, putting together”得出结论,认为综合指原本独立的成分组合在一起,从而得出分析先于综合的观点。他认为今天能分析或分解的语言,在早期都是无法分析、不能分解的,纠缠(entangled)或复杂(complicated)能更好地描述语言最初的状态,因而语言的发展是从密切相连的、不规则的聚合体向自由的、规则的、可组合的独立成分发展。*Jespersen, Language, pp.421-422,429.观察之前波威尔对多式综合语语例的描述,他认为动词“打死”的性、格、时态等形式是通过附加的方式依附于动词,与叶斯柏森提到早期语言的修饰语是后来才独立出来的过程相反。里伯就拒绝使用“多式综合”和“并入”一类术语,认为它们暗示先有分开,再有组合,若照此推断,人类历史当始于分析,但其实分析是后来的事。*参见Brinton, “On Polysynthesis and Incorporation as Characteristics of American Languages,”p.55.布灵顿通过一个德拉瓦热印第安人的来信,指出德拉瓦热语已经越来越往分析型发展,慢慢失去了最初的灵活性和多式综合的能力,*Brinton, “On Polysynthesis and Incorporation as Characteristics of American Languages,”p.51.意在指明多式综合语是分析晚于综合。由此反观“多式综合”一语隐含的预设,可见传统看法存在缺陷。
多式综合语之“综合”论问题,在世界语言里找不到可供借鉴的证据,也难以从传统分析的角度来回答这一难题。鉴于此,需要换一种思路来重新认识、研究这种语言。我们发现,借助肖娅曼教授提出的浑沌语言学理论,可以对“多式综合”隐含的预设进行合理的论证,对多式综合语的“综合”难题做出合理的解释。浑沌语言学理论是建立在批判传统“词源”语源观的基础上、与索绪尔“符号价值系统观”一致的理论,是关于语言系统产生发展及其现状的理论,其基本观点是:作为“符号价值系统”的语言,其初始样态不是词,而是浑沌语,语言的形成与发展不是由简单而复杂,而是由浑沌而分化。*浑沌语言学理论的相关论述,可参见肖娅曼:《浑沌语言学纲要——现代语言学危机及其解决方案》,《社会科学》2014年第4期。多式综合语形态复杂、融合度高、词句不分的特点,与浑沌语言学理论认为语言的初始样态为认知、情感等浑然一体的前结构性、前层级性“浑语”的观点相似。浑沌语的词尚未从背景(语境)、事情(语句)、情感浑然一体中分解出来,多式综合语的“词”也是各“要素”复杂融合,难以分析为某一抽象概念。如根据萨丕尔对例(1)的描述,根本动词“割开”在与“坐着”合并前,先已经同不能独立用作名词的工具格“刀子”及宾格“黑母牛或公牛”两个名词性成分复合起来了,后者又带有不能独立用作形容词的“黑”和准附属成分“家养”两个修饰语。此外复合动词“坐着割开”还附带时态、数、分词形式三项不能独立的语法成分,一旦拆开将不能传递任何意思。萨丕尔实际描述了整个表达的浑然一体,也表明多式综合语正是词句一体的浑沌程度还很高的“浑沌语”。
结语
作为20世纪的重量级学者,博厄斯和他的学生们一致认为世界上那些未开化的民族并非原始愚昧的野蛮人,他们拥有和我们一样复杂、有效的语言、知识和文化。*参见史蒂芬·平克:《语言本能》,第50页。美国著名认知心理学家约翰·安德森(John R. Anderson)也提出人类能够学会的各种语言存在着共同的约束,不过他也进一步指出:“在许多维度上,世界上的语言存在根本的不同。它们可能具有一些共有的抽象特征,……但是它们在很多特征上存在不同。”*约翰·安德森:《认知心理学及其启示》(第7版),秦裕林等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2年,第379-380页。正是这些不同特征的存在,提醒着我们对不同语言进行解释的必要。一直以来,多式综合语都被看作以词的形式表达了句的意思,它有着异乎寻常的冗长音节和高度融合的结构,正如萨丕尔所言,多式综合语是“单个词富丽到极点”(The elaboration of the word is extreme)。*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第114页。目前人类学家及语言学家关于多式综合语所给出的材料特征都是一致的,不过对材料的解释,本文认为浑沌语言学理论能够提供另一种思路,让我们对多式综合语有全新、深入的认识。当然,鉴于浑沌语言学本身也是一种新理论,还需要借助语言事实对该理论做进一步的实证研究,*关于浑沌语言学理论,肖娅曼教授从90年代开始就在从事实证研究,相关成果如专著(博士论文)《汉语系词“是”的来源与成因研究》(成都:巴蜀书社出版社,2006年)、论文《上古“亯”的浑沌性与分化性——浑沌语言学的一个古汉语例证》(《汉语史研究集刊》十五,2012年),从文字、音韵、训诂方面进行论证;另外还有一系列理论研究的文章。浑沌语言学理论的提出,正是建立在其20多年来对古汉语实际面貌及索绪尔符号价值系统理论的研究之上。因而在运用这一理论的同时,也需结合心理语言学、认知语言学、心智哲学等现代认知科学的研究发现,来对多式综合语的“综合”难题提出更好的解释。
(感谢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肖娅曼教授对本文的悉心指导。感谢匿名评审专家提出的宝贵意见及建议。)
(责任编辑:庞礴)
The Difficult Problem of “Synthesis” in Ancient Polysynthetic Language
Huang Yihuan, Huang Landie
Abstract:The term “polysynthesis” in the “Polysynthetic Language” of the American Indians implies the ontogenic understanding of the language. This language is considered to be comprised by many originally independent morphemes through incorporation or compounding, etc. and cannot be divided into words or sentences. However, this opinion is just a presupposition without any evidence. Having complex morphology and long syllables, a polysynthetic language has identical characteristics with primitive languages. The fact that the more ancient the language is, the more complex forms and the higher degree of integration it has, is not easy to be explained reasonably through traditional opinions. The newly-proposed Hundun Linguistics Theory can provide a way of thinking to explain this phenomenon.
Key words:polysynthetic language, incorporation, compounding, Hundun Linguistics
作者简介:黄弋桓,重庆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重庆400074);黄兰堞,桂林航天工业学院外语外贸系讲师(桂林541004)
基金项目: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现代汉语独词句的情感与认知研究”(15YJC740033)
中图分类号:H1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6)03-0075-07
§语言与翻译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