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是龙与南北宗
2016-04-04王安莉
文/王安莉
莫是龙与南北宗
文/王安莉
内容提要:南北宗理论的原作者问题经过学界争议了半个多世纪仍无定论。但是,随着莫是龙历史面貌的日渐清晰,这场疑案重新显示出了可以被探讨的巨大可能与魅力。董其昌的后来居上,与莫是龙的逐渐喑哑,让我们在考察理论成形的这段历史时,充分体验到拼图游戏般的乐趣。在历史碎片拼合的过程中,枯燥的理论与众多人物的命运交缠到一起,理论由此变得鲜活,开始承载人的历史。
莫是龙;董其昌;南北宗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国内外学者讨论南北宗问题常常卷入原作者到底是莫是龙(1537—1587)还是董其昌(1555—1636)的疑案里。学界就此争议了半个多世纪仍然难以定论,充分印证了美国学者何惠鉴(1924—2005)的那句话:“原作者问题,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是一件毫无价值的学术琐事,实际上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因为它不仅可以帮助求证一个重大理论的酝酿过程,而且也有助于探索理论创始人的思想由来和发展。”[1]值得注意的是,南北宗原作者问题的研究长期以来始终跳脱不出一个背景,即莫是龙的历史面貌远不如董其昌清晰。这情形恰如清代官修《明史》里那样,寥寥数字的莫是龙传,与他的父亲莫如忠(1508—1588)传一起,紧附在容量十倍有余的董其昌传之后,作为附庸。然而,伴随着学术研究的推进,莫是龙的历史面貌逐渐丰满,南北宗原作者的疑案重新显示出了可以被探讨的巨大可能与魅力。我们或许可以试着从另外一些角度来讨论一下莫是龙和南北宗理论之间的关系。
其一,在董其昌出道之前,莫是龙已经在松江享有很高的名望与地位。
隆庆六年(1572),董其昌进入莫如忠家塾读书,就此开始与莫家父子产生交集。[2]而一年前,董其昌与从兄董原正(字伯长)一起参加乡试,因为书法不佳被置于第二之后,他便开始发愤习书,这是他在《容台集》里专门提到过的旧事。事实上,早在隆庆二年(1568),锡山俞宪合刻《二莫诗集》(《莫中江集》《莫少江集》)时,就不吝赞词地将莫如忠、莫是龙父子比作云间“二陆”—西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陆机(261—303)、陆云(262—303)兄弟。[3]此时,莫是龙才二十九岁。但他的诗文、书法的造诣已经与其父亲一起享誉松江。可见,董其昌进入莫家学习,算得上是他青年时期的第一次重要抉择。这时,董其昌十八岁,莫如忠年届六十五,莫是龙则正值三十六岁盛年。董其昌终生的好友陈继儒后来为他撰写《思白董公暨元配龚氏合葬行状》时,也曾专门提到他早年这段经历说:“公师事莫中江方伯(按:莫如忠),兄事廷韩(按:莫是龙)与宗侄讳传绪者。规摹古帖楷书,已得纵观项子京家藏晋唐真迹,自此不向碑版上盘桓,直悟入用笔用墨三昧,且旁通绘事矣。”[4]
其二,莫是龙在世时的声望并不止于松江,他的书画鉴定名声亦远至吴门、安徽等地。
莫是龙与吴门杰出鉴藏家王世贞(1526—1590)、王世懋(1536-1588)兄弟之间的书画交游颇为频繁。在王世贞的著述(《州四部稿》《州续稿》)里,我们能看到王世贞为莫是龙藏梁令瓒摹本《五星二十八宿图》书写题识,莫是龙在万历五年(1577)为王世贞藏赵孟《烟江叠嶂图》书写题识,以及万历九年(1581)王世懋在莫是龙斋中观画等诸多记载。而且,万历九年(1581),四十五岁的莫是龙在作《山水卷》赠徐文卿时亦坦承:“余生平雅好书画,壮年精力半疲于此”[5]。王世贞身为文坛盟主,在当时享有极高的声望与地位,但年长莫是龙十一岁的他却丝毫不会轻视其为晚辈。莫是龙侄子莫远后来就曾回忆说:“吴儿好因人热,弇州先生(王世贞)出而游,大人成名数辈,时引先生为重,独廷韩公意不为下。而其时,元美、于鳞、伯玉(按:王世贞、李攀龙、汪道昆)诸君子咸莫敢弟畜廷韩公。”[6]莫是龙与年长自己九岁的安徽著名鉴藏家詹景凤也颇有交游。[7]万历十四年(1586)春,莫是龙在京城长安赴考时为詹景凤藏《兰亭帖》题跋,提到自己曾为“郭山人”和王世贞所见的三、四个本子书写过题跋,并且提到他的外公杨仪和亲家潘恩的藏本,还有他从“云间沈氏”所得之本,然后较为隐讳地说:“余何敢复云,笔记所见,为东图丈(按:詹景凤)一质之”。[8]万历十九年(1591),莫是龙去世三年后,詹景凤南铨考绩入京时,出示自己所藏定武本《兰亭帖》给孙看,索其题跋。孙是谁呢?这是一位曾经专门针对王世贞的书画题跋撰写过一本名为《书画跋跋》的书画迷。他也在书中专门记录过自己与莫是龙之间关于《兰亭帖》版本的讨论:“余曩日曾问莫廷韩《兰亭》孰佳,渠云:潘仲庵方伯者佳。”[9]詹景凤和孙都是为今人留下大部头鉴赏著述的人,而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如此看重莫是龙的鉴赏意见,由此可见莫是龙的广博见识与鉴赏眼力在当时的地位。
而且,詹景凤在书画鉴赏方面是用功极为勤奋的。他与精于鉴藏的吴门文人多有交游,早年就曾向文徵明请教过《黄庭》善本的问题。詹氏与王世贞属同辈,仅小后者二岁。他的父亲詹杰万历十一年(1582)去世时,还是王世贞为之撰写的墓志铭。詹景凤写《东图玄览》记述其书画鉴赏经历时,频频提及王世贞已有详述,足见他对王氏鉴赏的重视。但傲气十足的他也丝毫不忘与友人比拼眼力。他曾记载王世贞与“方司徒采山公”邀其在瓦官寺吃饭的一次经历。万历十六年(1588)夏天,几位年过五旬的友人共同观看了寺僧石拓的一幅《升元阁图》,吴中诸公皆以为是唐代石刻,詹景凤却说:“画法比北宋似过之,说唐却又不是;字法非北宋能比,唐却又不及。殆五代人笔也。”[10]当时王世贞根据升元是五代李主的年号,肯定了他的判断,于是“方司徒采山公”大赞说:“曩者但称吴人具眼,今具眼非吾新安人耶。”[11]这让詹景凤十分得意,他还专门就王世贞默然的态度记下了一笔。詹氏在鉴赏眼力上的自信,更表现在他对于当时的大收藏家项元汴的毫不客气上。万历七年(1579),詹景凤在为自己合装的《定武兰亭》翻刻卷重作题写时,详细讲述了许元复从云间寄给他顾汝修翻刻本,文徵明次子文嘉从苏州寄给他文徵明翻刻本,以及他在三年前于项元汴家中借观顾汝修原藏本的经过。他在感慨项元汴为人鄙啬,收藏之物赝本过半,却总要来者赞其题诗才能借观之余,还记下了二人之间的这样一段对话:
项因谓余:“今天下谁具双眼者?王氏二美则瞎汉,顾氏二汝眇视者尔,唯文徵仲具双眼,则死已久。”今天下谁具双眼者,意在欲我以双眼称之,而我顾徐徐答曰:“乌能尽识天下之眼。”项因言:“今天下具眼唯足下与汴耳。”余笑曰:“卿眼自佳。”乃走,则不忍谓己独具双眼,亦不敢谓人尽无双眼。嗟夫![12]
正是这样一位在鉴赏方面自视甚高的鉴赏家,在谈及鉴赏眼力时,却数次提到小他九岁的莫是龙。他曾记述过这样一段经历:
乙酉(1585)长安灯市,予同沈太常纯甫往,见唐伯虎一细绢小幅山水,学王摩诘,笔墨精雅,不着色,上有文徵仲题诗,伯虎复自题。又有吴仲圭一小幅墨菜,傍有倪元镇题七言绝句诗,上又有黄子久题百余字,皆真。予助纯甫购得之。其年秋,莫廷韩入京,纯甫以示廷韩。廷韩谓为伪作,纯甫即以赠其故人。予昔闻云间莫廷韩、顾汝和、汝修三人,赏识并具大法眼,而廷韩二画则如此。[13]
乙酉年,詹景凤年近六十,莫是龙年近五十。虽然在这段内容里,詹景凤倾诉的是怨言,表达了他对于嘉兴晚辈沈思孝听取莫是龙的鉴赏意见(沈氏小莫氏五岁),将詹氏掌眼购买的唐寅、吴镇二画当作伪作送与他人的不满,但这恰恰从一个侧面让我们看到了莫是龙的鉴赏力和判断力在当时所具有的影响力。
其三,莫是龙身边极其广泛的书画交游圈,让我们不得不正视他身边人的观念状况对其个人观念的折射可能。
万历二十二年(1594),詹景凤跋元人饶自然的《山水家法》时写过一段纵观画史的理论见解:
清江饶自然先生所著《山水家法》,可谓尽善矣。然而山水有二派:一为逸家,一为作家,又谓之行家、隶家。逸家始自王维、毕宏、王洽、张、项容, 其后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及燕肃、米芾、米友仁为其嫡派。自此绝传者几百年,而后有元四大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远接源流。至吾朝沈周、文徵明,画能宗之。作家自李思训、李昭道及王宰、李成、许道宁。其后赵伯驹、赵伯骕及赵士遵,赵子澄皆为正传。至南宋则有马远、夏珪、刘松年、李唐,亦其嫡派。至吾朝戴进、周臣,乃是其传。至于兼逸与作之妙者,则范宽、郭熙、李公麟为之祖。其后王诜、赵令穰、翟院深、赵干、宋道、宋迪与南宋马和之,皆其派也。元则陆广、曹知白、高士安、商琦,庶几近之。若文人学画,须以荆、关、董、巨为宗,如笔力不能到,即以元四家为宗,虽落第二义,不失为正派也。若南宋画院诸人及吾朝戴进辈,虽有生动,而气韵索然,非文人所当师也。大都学画者,江南派宗董源、巨然,江北则宗李成、郭熙,浙中乃宗李唐、马、夏,此风气之所习,千古不变者也。时万历甲午(1594)秋八月。[14]
这段跋文俨然已是南北宗理论的框架,只不过,“行家”“利家”的说辞,替代了“北宗”和“南宗”。甲午年,莫是龙已去世七年。而四十岁的董其昌尚未留下任何具有理论探讨意义的画跋,更别提书籍,他甚至要到次年才听闻冯梦祯有《江山雪霁图》并向其借观,继而写下那段被过往许多学者认为是开启了他后来形成南北宗思想的重要跋文。我们从詹景凤所代表的上层鉴赏圈子可以清楚看到,当时关于画史脉络的概念已经基本形成,莫是龙提出南北宗说完全不是问题。如此一来,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陈继儒在天启六年(1626)为唐志契《绘事微言》撰《叙》时,明确提到自己十年前与董其昌共商前人名迹之后,撰写了《书画史》一卷,并且校订了莫是龙《画说》一卷的事情属实。《画说》确实早已由莫是龙写出,而非后人根据董其昌《容台集》或画跋搜集之后安插在莫是龙名下。可惜的是,陈继儒此《叙》只存在于上海图书馆藏天启七年(1627)唐志契自序本《绘事微言》中,别处难以见到。现将全文内容抄录如下:[15]
曩同玄宰董公商前人名迹,著《书画史》一卷,又订云卿莫公《画说》一卷,有十年所矣,后寡和者,余转自恧为卮言。及观敷五唐君所著《微言》,不觉窃窃然喜之。喜谓丹青一道代兴有人,不属工匠而属之文士。何云卿、玄宰之踵相接也。余得识海陵敷五也,从里中蒙至一丈绍介焉。敷五字玄生,讳志契,世业交谊甲维扬,唯脍炙人口者兼属之画,祗见扇头落墨辄讶吴、顾复生,岂有绘事妙天下,而言绘事不超今古者乎!夫经生工博士家,言多不知画,敷五久冠黉序何以圣于画,多由其绝口世味,异眼穿长安,而旷怀横襟,纵目名山大川,故墨渖所留,毫尖所到,承蜩乃尔。侧耳居有谢牵园,堆山叠石,奇怪婉丽,非人想所及信乎?元章好石而笔亦如之也。余雅重敷五之品为千古之品,缘以绘事为千古之事,而《微言》为千古之言云。时天启丙寅(1626)灯夕华亭。陈继儒题于漱石斋中。[16]
《画史会要》卷四曾专门记载过唐志契此人。[17]陈继儒推举《绘事微言》一书时,将作者唐志契紧列于莫是龙、董其昌之后,赞赏有加地说:“喜谓丹青一道代兴有人,不属工匠而属之文士。何云卿、玄宰之踵相接也。”陈继儒将莫是龙—董其昌—唐志契视作一个传承的序列,而此时莫是龙已去世近四十年。从陈继儒的落款时间来看,陈氏开篇提到的校书往事大概发生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前后,这不得不让我们联想到如今可见最早的《画说》出处《宝颜堂秘笈》。无论是时间上的巧合,还是《宝颜堂秘笈》中的《画说》恰恰记为陈继儒校订,都足以让我们将历史拼块完美地契合到一起。而《绘事微言》中摘录的《画说》十条内容,也足以向我们证实,陈继儒为莫是龙校订的《画说》与《宝颜堂秘笈》收录的《画说》不太可能是同名异书。更有甚者,《宝颜堂秘笈》这套丛书的《眉公杂著》也确实收录了陈继儒《绘事微言·叙》中提到的《书画史》。由此可见,嘉兴书商沈德先、沈孚先兄弟策划刊刻的这套大型丛书虽有粗率处,但也并非完全捕风捉影。
面对这些事实,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莫是龙时代,南北宗的理论说辞还未成为主流,它与流行多时的行家、利家的二分说辞并存于世。直到董其昌、陈继儒为莫是龙整理《画说》,反复使用这一说辞,加上《宝颜堂秘笈》续集刊出《画说》之后,万历、天启、崇祯年间,此书被收入各种书里一刊再刊,并被多次引用,南北宗才逐渐成为主流的理论说辞。我们确实可以看到,无论是万历四十五年(1617)华淑编辑刊行的《闲情小品》,还是天启年间冯可宾(1567—1644)刻《广百川学海》壬集,其中收录的《画说》都注明为莫是龙著。崇祯四年(1631),朱谋垔序刊本的《画史会要》亦专门在“莫是龙”条下说他著有《画说》一卷,并补充说:“海陵唐志契云:云卿《画说》进潇洒而黜法则,宽幽淡而抹力量,是以文气为宗门者。”[18]而且,《画史会要》对《画说》多番征引。从晚明诸人对莫是龙《画说》的接受情况来看,此书作者在当时是毫无疑义的。
笔者之前曾在《莫是龙〈小雅堂集〉的几个问题》[19]一文中考证过莫是龙和莫如忠相继去世后莫家迅速衰落的那段历史,并在《潘光禄究为何人—兼论董其昌对莫是龙藏画的继承》[20]一文中讨论过莫是龙长女婿“潘光禄”在逸散莫是龙数千卷图书、数千幅古名人字画的众多藏品这件事情上责任重大,综合这些认识,我们或许更加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可能,即董其昌后来声名鹊起,且门徒众多,才逐渐使得莫是龙的声音在历史中变得喑哑,继而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的谜团。重新考察南北宗理论的原作者问题,让我们体验到拼图游戏般的乐趣。在掀开层层面纱,将诸多碎片构成的历史拼块进行拼合的过程中,枯燥的理论文字渐渐与众多人物的命运交缠到一起,理论由此变得鲜活,开始承载人的历史。
注释:
[1]何惠鉴.董其昌的新正统观念及其南宗理论[M]//文人画与南北宗论文汇编.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9:730.
[2]董其昌.容台文集·卷二[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171册:291.
[3]俞宪.盛明百家诗[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浙江图书馆藏本).山东:齐鲁书社,1997:172.
[4]陈继儒.陈眉公先生全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15.
[5]张连.形式美新论[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1:190.
[6]莫是龙.小雅堂集[M].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崇祯五年(1632)莫后昌、莫远刻本.
[8]孙连.形式美新论[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1:202—203.
[9]同[7]
[10]詹景凤.詹东图玄览编·卷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447.
[11]同[10]
[12]詹景凤.詹东图玄览编·卷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463.
[13]詹景凤.詹东图玄览编·卷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425.
[14]饶自然.山水家法(1960年黄苗子抄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9:161.
[15]据王伯敏提到的几个刻本前还有郑元勋(超宗)序,见[明]唐志契.绘事微言[M].王伯敏,点校.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3.
[16]陈继儒.绘事微言叙[M].上海图书馆藏,明天启七年(1627)刻本.
[17]朱谋垔.画史会要·卷四[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189.
[18]朱谋垔.画史会要·卷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49.
[19]王安莉.莫是龙《小雅堂集》的几个问题[C]//北京:文艺研究,2012:02期:124—126.
[20]笔者另有专文讨论“潘光禄”的身份问题,见王安莉.“潘光禄”究为何人—兼论董其昌对莫是龙藏画的继承[C]//杭州:新美术,2012:03期:46—52.
作者系博士、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讲师
约稿、责编:徐琳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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