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意相兼画始佳— 论工笔画的意境美
2016-04-04贾俊春
文/贾俊春
景意相兼画始佳— 论工笔画的意境美
文/贾俊春
内容提要:一切艺术的境界,不外乎写实、传神、造境。从对自然的描摹,对生命的传达,到化景物为情思,虚实结合,营造意境,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创作过程。本文通过追溯意境理念的起源、阐释意境之美的审美追求,分析意境营造的途径,较为全面地论证了工笔画创作中的意境美问题。
意境;工笔画;化景为情;师造化
艺术的本质是表达创作者的心声和内心世界。国学大师王国维曾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1]在这里,虽然王国维讲的是文学创作,但这个论断同样适用于绘画创作。一切艺术的境界,不外乎写实、传神、造境。从对自然的描摹,对生命的传达,到化景物为情思,虚实结合,营造意境,是一个完整的艺术创造的过程,是把客观的真实转化为主观表现的过程。作为一种视觉和造型艺术的绘画作品的价值意义和审美趣味,终究要通过一定的形式手段方能得以彰显和保障,否则,再高明的价值意义和审美趣味,也只能是徒具躯壳,徒托空言。
清代画家方士庶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2]说的是绘画尽管取之于造化自然,但在笔墨表现上必须要独特,要以手运心,因心造境,别具一格。认识到这一点,作品必然要上升一个格调,呈现出独具魅力的意境美。
意境之溯源
“意”与“境”首次连用,可以追溯到唐代诗人王昌龄,他在《诗格》中首次提出了“意境”的概念:“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物境一: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情境二: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意境三: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3]
很显然,王昌龄所谓的“意境”与后世品评画作时谈及的意境并非同一种含义。王昌龄强调的重点是诗有三种境界,意境只是其中一种。但他所说的“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却是暗合了绘画品评中的意境所强调的关于“意”“心”,以及“真”的部分。《说文解字》中对“意”和“境”都有阐释,“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4]说明“意”是关于心的活动。“境,疆也。”[5]则指明了“境”是一个关乎空间的概念。二者合为一体,可以理解为由心构筑出的一个时空和世界。这个世界所呈现出的状态,关乎创作者的内心和素养,关乎作品的成败和高下。
尽管王昌龄的时代“意境”一词尚未被借鉴到绘画领域,但事实上,早在六朝时期,关乎画作所传递出的整体感觉,也就是画家所构筑的心的世界的状态的品评,就已经出现了。如果说顾恺之的“以形写神”论和宗炳的“以形媚道”观所指代的内容尚局限于对形体和对象的表现,那么稍晚于他们之后兴起的“格高思逸”观,则将品评标准由形体和对象,扩展到了画面的整体大感觉上,也就是画作所构筑的世界所传达出的气质上。而这种“格高思逸”的气质,是“意境”的一种。
发展到北宋时期,“格高思逸”的品鉴标准已然成了绘画的最高标准。画论家黄休复提出了“逸格”的说法且将其放在绘画品鉴标准的首位。关于“逸格”,他是这样阐述的:
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6]
黄休复所谓的“逸格”,既不拘泥于常规,又不受制于用笔设色,而纯粹是一种宏观的考量,描述的是画作所传递出的一种直观感觉,而且这种感受是不能硬学的,是出乎意想之外的。这种感觉,其实也是“意境”的一种。
稍晚于黄休复的画家郭熙在其《林泉高致》中提出了“境界”的概念。他认为人要“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人、物之情态才能“自然布列于心中,见之于笔下。”即所谓的“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源。”[7]在这里,郭熙一直强调的,都是心的重要性,同意境营造息息相关。
“意境”一词明确用于绘画,至少可以追溯到明代的唐志契。他在《绘事微言》中说:“诚以有题,则下笔想头及有着落,反饶趣味。若使无题,则或意境两歧。”[8]在这里,他似乎将“意”与“境”视为两个概念,但在后面的叙述中,他又引用了黄休复关于境界的说法,指出要将“意中之事”和“目前之景”一一描画生动,需“工夫已到,心手相应,纵横中度,左右逢源”。“意中之事”“目前之景”,一个归属于心,一个归属于自然,恰是意境营造的两个关键要素。而“意境”与“境界”这两个相近的语汇,也有了更紧密的联系。
清代画家笪重也在其著述中提到了“意境”的话题,并且将“意境”与笔墨、气韵并列,视作绘画的精髓:“绘法多门,诸不具论,其天怀意境之合,笔墨气韵之微,于兹编可会通焉。”[9]至此,“意境”之美的重要地位被明确列入画论之中。
意境之审美
厘清了“意境”的概念,也就找到了评价画作“意境美”的标准。简单来说,就是功夫要到位,心手需相应,“目前之景”和“意中之事”当融为一体,景物当化为情思。
最早提出“意境”说的王昌龄在论诗时,曾说:“诗一向言意,则不清及无味。一向言景,亦无味。事须景与意相兼始好。”[10]诉诸论画,亦然。脱离造化,单纯抒发心意,作品难免空洞。若是一味再现自然,也容易给人单调之感。好的工笔画作,是有着优美意境的寓心意于自然之景的作品。意境之美,是工笔画最打动人之处。
一幅画作,要达到意境美的标准,首先要“功夫到位”。功夫是否到位是判断一幅画作水平高下的基本前提,对工笔画而言,功夫的概念涉及技法问题,包括用笔、设色、造型的能力等等。而这些要素,需要通过大量的师古人和师造化来获得。获得的过程,便是培养扎实的基本功的过程,只有经由长期的勤奋磨练,才能“由技进乎道”,从而进入更高的艺术境界。
然而,工笔画不像写意画那样挥洒自如,往往容易画过,更显板滞。如何让工笔画看起来更洒脱些,更有意境?可以用更具写意性的半生熟的纸,营造出虚空中传出动荡、神明里透出幽深的效果,这才是工笔画的高境界。
“心手相应”将“目前之景”和“意中之事”融为一体,则涉及画外之功的问题。在技法过关的前提下,有怎样的修为和素养,决定了一个人在面对目前之景时的态度和感悟,进而决定绘画表现的角度和方式,也就是整幅画作的意境取向。处理好画面是创作的重要环节,眼高手低,缺少基本功,就无法做到“心手相应”。画面中可能有枝枝叶叶、鸟鸟雀雀,面面俱到,但画面不生动,缺少“韵”“势”,也无法表达“意中之事”。而随着技艺的提升和画家素养的累积,画家的意识形态渐渐就能转变成物质形态表现在纸上,这是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11]还说“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12]诗画一律,好的诗词在于营造境界,好的工笔画作,同样在于意境的传达。境界的大小关乎创作者的个性特征以及创作时的心态,却不关乎整个作品意境的优美与否。决定工笔画意境优美与否的,是创作者对传统、生活的积累是否丰富,是创作者是否有足够深厚的画外之功。与此相应,要实现工笔画的意境美,就至少需要在三个方面不断累积—师古人、师造化、得心源。
意境之营造
意境美是中国画家们自古以来的追求,流传至今的作品,也无不有着动人的意境。毫无疑问,以古为师是提升画作意境美的方式之一,但以古为师不是生搬硬套地模仿,而是取其长处,学其精神。
对工笔画而言,线条至关重要,因而线条也直接关系到意境营造的问题。点是线的组成部分,工笔画的线条不能弱,要虚实相间,绵长而有韧性,要流畅、含蓄并且坚定地贯穿画面,不要画成一根“死”线条。唐代张彦远有言:“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13]用笔直接关系形似与骨气,自然也关乎整幅画面的意境营造。
古人强调画作必须要有“气”“势”“韵”,“气”指灵动有生机、有朝气、有活力,不能呆滞、死板;“势”是画面大效果要气派、雄浑、豪迈,给人势不可挡之感;“韵”为通透而富于变化。这些古人的经典论断,也是意境营造的不同方面,也需仔细体悟意会。
艺术是相通的,传统戏剧中主角与次角的关系,也适用于工笔画的创作。在戏曲舞台上,主角要突出,次角不能太抢眼。反映到绘画上,便是主题要明确突出,主要的角色要放在画面的黄金眼点,重点强调,甚至为其浓妆艳抹。而次要的对象只能起陪衬作用,轻描淡写地修饰一下即可,不能太抢眼,否则无法突出主题。一幅画的视觉中心只能有一个,多了画面就嫌杂乱。
另外,还要处理好画面的虚实关系。该虚的地方要虚,甚至可以一点不画,该实的地方半点也马虎不得。花鸟画创作源于自然,又不是生搬硬套的再现自然,它们的关系是相互依存的。
俗语曰:“师古人不若师造化。”“师造化”也是营造工笔画意境之美的关键因素。面对同一个题材,每个人根据自身的不同感受,可以画出千变万化的画面。可以说,造化才是最高明的老师。想象力固然可以天马行空,但终究敌不过造化的神机独运和妙到秋毫。而且,厚积才能薄发,师造化,不断到大自然中写生,是累积素材最好的方法,或许也是画家找到自我面貌的重要手段。
对于画家来说,写生必不可少,写生是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没有经过写生的创作没有艺术感染力,经不起推敲,缺乏动人心魄的力量。但写生不是简单的像照相机一样的记录真实,而是要超越生活真实,用艺术的眼光深入细致地观察。大自然总是把那博大、深邃、灵秀蕴涵在平淡之中,画家需要用艺术的眼光去发现和挖掘,并加以提炼。
面对自然造化的繁盛绚烂,画家要做的,不是真实地再现客观自然,而是有倾向地遴选重塑,调动更高的能动性摄取生活之情,迁想妙悟,从而运用恰当的绘画语言,使自然造化变为表现画面意境的载体。在这样的创作理念引导下完成的作品,一花一叶才带着大自然的浓厚气息,同时又有着优美的意境和浓郁的诗意。
画面主体的取舍如是,画面色彩的呈现同样如是。如果在写生时,完全按照真实生活的色彩来表现,那么画面极易出现色调不协调的问题。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有时候,将自然界强烈的色彩对比幻化为单纯和统一的色调,更有利于营造出自己所期待的画面氛围和意境。
意境的营造需要心的参与,需要画家不断总结自己在学习传统和写生时的收获,并加以融会贯通。从起初的不能画,无从下手,画面单调,循序渐进到能画、会画,这中间要走许多曲曲折折的“弯路”。然而,这些“弯路”都是通向绘画成功之路的垫脚石,也是必经之路。
余论
有人说“创作是一种寂寞的旅行”,也有人说“创作是一种激情的燃烧”。其实,这两种创作心态都交替地伴随创作全过程。如果没有甘于寂寞的平静心态,心浮气燥会导致作品失败。如果没有创作激情,就不会有创作灵感。如果找不到题材的立足点,也就发现不了生活中的和谐之美。所以说,对于工笔画创作和意境营造来说,二者缺一不可,只是时间有先后而已。创作过程中的蠢蠢欲动与作品完成后的释然洒脱,倾注了画家全部的情感。
“笔墨本无情,不可使运笔墨者无情。作画在摄情,不可使鉴画者不生情”。[14]求自然之道,不以柔媚悦世,立意清晰,捕捉生活中的亮点,入情入理地融入画面,充满“情”之视觉表达,以“情”赋韵,以“情”达意,以“情”写境,在对动植物的生命讴歌的同时,传递心底的意境。
“意境”之途,漫漫而修远,作为工笔画家,当毕生上下求索。
[1]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一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160.
[2]方士庶.天慵庵随笔[M]//杨大年.中国历代画论采英.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09.
[3]王昌龄.诗格[M]//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172—173.
[4]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5:216.
[5]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5:291.
[6]黄休复.益州名画录[M]//陈传席.中国绘画美学史.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243.
[7]郭熙.林泉高致[M]//陈传席.中国绘画美学史.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267.
[8]唐志契.绘事微言[M].王伯敏,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64.
[9]周积寅.中国画论辑要[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224.
[10]袁行霈,等.中国诗学通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437.
[11]王国维.人间词话[M]//王国维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141.
[12]王国维.人间词话[M]//王国维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143.
[13]张彦远.论画六法[M]//历代名画记:卷一.明津逮秘书本.
[14]恽寿平.南田画跋[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25.
作者系苏州国画院专职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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