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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与中国政治制度史研究
——以“传统政治非专制论”为考察中心

2016-04-04勇,

关键词:专制钱穆

陈 勇, 孟 田

(上海大学 文学院 上海 200444)

钱穆与中国政治制度史研究
——以“传统政治非专制论”为考察中心

陈勇,孟田

(上海大学 文学院 上海200444)

摘要:钱穆对中国传统政治的研究见解独到,得出了自秦以来中国传统政治并非专制的结论。此一观点在学界颇多质疑和批评。其实,在研究钱穆对中国传统政治的看法时,应注意这样一些问题:钱穆的“非专制论”是在什么背景下提出来的?主要是针对近现代哪一派思想主张而言的?面对各方面的批评、责难,他为何一以贯之地坚持而不变初衷?依据儒家理念建立起来的科举制、台谏制、封驳制、铨选制是助长了君权,还是限制了君权?中国传统政治是否仅可用“专制黑暗”一语来加以概括?这种观点是否有简单化、片面化之嫌?钱穆对中国传统政治的研究是否有合理的因素?如果有,怎样去发掘、整合,作出合理的解释?他对传统政治理解的失误又在何处?怎样去加以分析?在此基础上,才能对钱穆的研究所包含的合理因素及其失误作出客观的叙述和评说。钱氏的这一观点既可以引发学界反思常论,对中国传统政治做进一步的思考,也可为今后研究这一问题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和思路,将中国传统政治这一课题的研究引向深入。

关键词:钱穆;传统政治;专制;历史意见

钱穆是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他在研究中国历史问题时提出了著名的“二论”:中国传统社会非封建论、中国传统政治非专制论。本文就“二论”作一些分析和评述。

钱穆对中国传统政治的关注始于青年时代。他在《师友杂忆》中说:“余幼孤失学,年十八,即为乡村小学教师。每读报章杂志,及当时新著作,窃疑其谴责古人往事过偏过激。按之旧籍,知其不然。如谓中国自秦以下尽属帝王专制,而余读四史及《通鉴》,历朝帝王尽有嘉言懿行,又岂专制二字所能概括。进而读《通典》、《通考》,见各项传统制度更多超于国人诟病之上者。”[1]361-362可见,青年时期的钱穆对学术界流行的自秦以来中国传统政治是帝王专制的说法颇不以为然,产生了想要对之加以匡正的念头。1932年,在北京大学史学系任教的钱穆,提出开“中国政治制度史”的选修课,遭到了系方的拒绝。系方的意见是中国秦以下政治是君主专制,今已进入民国时代,以前的政治不必再研究。在钱穆的再三要求下,课虽开了,但史学系学生无一人选课,选课的全是法学院政治系的学生。[1]169钱穆之所以要坚持开设此课,是因为他对中国传统政治的看法与当时学界主流意见大异,他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有它自身的特点,并非“专制黑暗”一语所能概括。所以,他在讲课中提出自秦以来的传统政治并非专制的见解。这是钱穆首次阐发他对传统政治的看法,1952年他在香港出版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实际上就是他当年在北大讲授“此课一简编”。[1]170

抗战时期,钱穆流转西南,他对中国传统政治理解有了进一步的深入。在1940年出版的《国史大纲》中,他对中国传统政治进行了全面、系统的阐发,对传统政治专制论的见解大加批驳。他说:“谈者好以专制政体为中国政治诟病,不知中国自秦以来,立国规模,广土众民,乃非一姓一家之力所能专制。”[2]12这一见解在马一浮的复性书院,以及在西南后方的各地演讲中,在他的著作《文化与教育》、《政学私言》等书中,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1941年7月,钱穆在重庆国民政府教育部史地教育委员会会议上作“革命教育与国史教育”一演讲,他在讲词中称:

我常听人说,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的政体,是一个君主专制黑暗的政体。这明明是一句历史的叙述,但却绝不是历史的真相。中国自秦汉以下二千年,只可说是一个君主一统的政府,却绝不是一个君主专制的政府。就政府组织政权分配大体上说,只有明太祖废止宰相以下最近明清两代六百年,似乎迹近君主专制,但尚绝对说不上黑暗。人才的选拔,官吏的升降,赋税的征收,刑罚的处决,依然都有法制的规定,绝非帝王私意所能轻易动摇。如此般的政权,岂可断言其是君主专制。[3]115

1950年,钱穆在香港《民主评论》第2卷11—12期上发表了《中国传统政治》一长文,他在文中说:

中国秦以后的传统政治,显然常保留一个君职与臣职的划分。换言之,即是君权与臣权的划分,亦可说是王室与政府的划分。皇帝为王室领袖,宰相为政府首脑。皇帝不能独裁,宰相同样地不能独裁。而近代的中国学者,偏要说中国的传统政治是专制是独裁。而这些坚决主张的人,同时却对中国传统政治,对中国历史上明白记载的制度与事迹,从不肯细心研究一番……他们必要替中国传统政治装上“专制”二字,正如必要为中国社会安上“封建”二字一般,这只是近代中国人的偏见和固执,决不能说这是中国以往历史之真相。*此节录该文大意,收入《国史新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3、89页。

1978年10月,钱穆赴香港新亚书院“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做“从中国历史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的演讲。他在讲演中仍力申前说:

我想定要照西方观念来讲中国的传统政治,只可说是君主立宪,而绝非君主专制。君主专制这一种政治制度是违反我们中国人的国民性的。中国这样大,政治上一日万机,怎么可由一人来专制?中国人不贪利,不争权,守本分,好闲暇,这是中国人的人生艺术,又谁肯来做一个吃辛吃苦的专制皇帝呢?我认为帝王专制不合中国人的内心要求,中国人不喜欢这种政治。*此节录该演讲词第三讲“中国人的行为”而成。详见《从中国历史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54、57、60页。

由上不难看出,传统政治非专制论是钱穆毕生坚持的观点。从该观点的提出,直到晚年,他为中国传统政治进行辩护的言辞就一直没有停止过。纵观钱氏的论述,他对中国传统政治的具体解说主要包含如下几方面的内容。

其一,传统政治是民主政治。

钱穆认为,中国传统政治的关键在于选拔贤能。自秦汉以来的地方察举制、征辟制,自隋唐以来的科举考试制,都是为政府选拔贤能而设。政府从民间挑选其贤能而组成,既经过公开考试,又分配其数额于全国各地,从宰相以下,大小百官,都来自民间,既非王室宗亲,亦非特殊的贵族或军人阶级。政府由民众组织,政府的意见即代表民众的意见,政府与民众实际上已经融为一体,钱穆把它称为“政民一体”。既然中国传统政治以“政民一体”为尚,这种政体当属“民主政体”,钱氏把它称为“中国式的民主政治”。他说:“中国传统政治既非君主专制,又非贵族政体,同时亦非阶级专政。中国传统政体,自当属于一种民主政体”。“普遍以秦汉时代乃中国君主专制政体之创立,今我则谓秦汉时代乃中国古代民主思想与民主精神之发扬与成熟。”[4]137-138

在钱穆看来,现代西方民主政治来源于

“民众之契约”,政府乃君主与贵族的私人物品,国会代表民意监督政府,政府与民众之间是相互对立的,国会是两者对立的产物。所以西方政制是以一种“政民对立”的“契约”形式出现的,由国会代表民意监督政府,民众只有间接监督行政的权力,故是一种“间接民权”。而在中国传统政治中,政府由民众组成,民众与政府合一,政府的意见即为民众的意见,因此没有必要再另外设一个与西方国会类似的监督机关来监督政府,故是一种“直接民权”。所以钱穆认为:“若以中国传统政制无国会,便谓中国传统政治无民权,此实皮相之见耳。”[4]5

其二,传统政治是士人政治。

钱穆认为,中国社会之所以能形成“政民一体”,其关键原因即在于有“士”。他说中国社会是一个由士、农、工、商组成的“四民社会”,而“士”的地位最有特色,是这个社会的中坚和领导力量。钱穆认为中国传统社会的“士”不是一般的知识分子,士在文化传统上有着特殊意义与价值。“志于道”是传统社会士人的最根本的特征,士人领导社会政治不仅仅是依靠知识,更是依靠学术来领导政治,以道统来驾驭政统。钱穆指出,中国传统政治,从贤不从众,主质不主量,故由四方的优秀分子“士”组成中央政府。因此自汉代以后的政府,既非贵族政府,也非军人政府、商人政府,而是一个“崇尚文治的政府”,即“士人政府”。士人来自社会,代表社会,发挥沟通政府和社会的职能。既然政府由受人民信讬的士人组成,社会由士人来领导和控制,因此这种政治是“士人政治”或“贤能政治”。他说:“中国传统政治,实乃一种‘士人政治’。换言之,亦可谓之‘贤能政治’,因士人即比较属于民众之贤能者。有帝王,乃表示其国家之统一;而政府则由士人组成,此即表示政府之民主;因政府既非贵族政权,又非军人政权与富人政权,更非帝王一人所专制,则此种政治,自必名之为民主政治矣。”[5]241

其三,中国传统政治是“法重于人”。

学界一般地看法是西方重法治,中国尚人治,钱穆则持相反的意见,认为崇尚法治是中国传统政治的一大特色。钱穆指出,中国古代存在着完善的“法治”,国家政治依据严密的法律制度运行。他举秦汉以来制度为例说:“自秦汉以来……如赋税、如兵役、如法律、如职官、如选举、如考试,何一不有明确精详之规定,何一不恪遵严守至于百年之外而不变。秦陇之与吴越,燕冀之与闽峤,其间川泉陵谷异变,风气土产异宜,人物材性异秀,俗尚礼乐异教,于此而求定之一统,向心凝结而无解体之虞,则非法治不为功。中国之所以得长治久安于一中央统一政府之下者,亦惟此法治之功。”[4]76-77在钱穆看来,中国人并不是苦于法律的不健全,而是苦于法网之过密。所以他一再强调:“中国政治,实在一向是偏重于法治的,即制度化的。”[6]174“中国传统政治,一向是重职权分划,重法不重人。”[7]112

其四,王室与政府的划分。

钱穆认为,自秦以来虽然有一个高悬于政府之上的君主——皇帝的存在,但皇帝仅只国家的元首,象征着国家的统一,并不具有实权,实际政权则操纵在政府领袖宰相手中。皇帝是王室领袖,宰相是政府首脑,王室与政府是分开的。故言:“自秦以来,中央最高首领为天子,而实际负行政之责者为丞相。以字义言,丞相皆副贰之意,丞相即副天子也。天子世袭,而丞相不世袭,天子为全国共戴之首领,不能因负政治责任而轻易调换。……丞相乃以副贰天子而身当其冲。最好固为君相皆贤,否则天子以世袭不必贤,而丞相足以弥其缺憾。纵使君相不皆贤,而丞相可以易置,如是则一代政治不致遽坏。”[8]101

钱穆指出,宰相作为政府的领袖,负实际的行政责任,这在中国传统政治架构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以相权节制君权,即以政府节制王室,君权与相权之间有相互制衡的力量,这是一种良法美制,是历史的常态;而王室以私意宰割政府,侵夺政府权力,则属于历史的变态。所以他宣称有宰相制度,帝王就不可能一人大权独揽,“有丞相即非‘君主独裁’,即非‘专制’”,“判划政、权,分属君、相,实中国政治自秦以下一种重要之进向也。”[2]101

钱穆认为中国虽无近代西方意义的国会、内阁制,但中国古代的宰相制、监察制、封驳制、台谏制也有节制君权、弥缝君权的作用。他说,谈政论政者,往往以中国有王室而无国会为传统政治之病。然而“正为其缺乏一国会,故能逼出考试与铨叙制度。正为其有一世袭之王室,故能逼出监察与审驳制度”[4]10,绝不能因传统政治中有王室无国会而将传统政治全盘否定。

基于如上理解,钱穆坚决反对用“专制”二字来概括中国的传统政治,得出了自秦以来中国两千年政治并非专制的结论。这一见解一提出,即刻在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遭到众多学者的批评和质疑。马克思主义学者胡绳以“沈有谷”、“范蒲韧”为笔名连续发表多篇文章,对钱穆的观点提出批评,认为中国秦汉以来的政治并非专制政治这一论断并不是学术研究上的一种“新”见解,而是从根本上“歪曲了历史的真相”,丧失了起码的学术的态度和精神,其目的在于“攀龙附凤”,为当时国民党政权的专制统治歌功颂德。*参见沈友谷(胡绳):《评钱穆著〈文化与教育〉》,《群众周刊》第9卷第3、4期,1944年2月。范蒲韧(胡绳)《论历史研究和现实问题的关联——从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引论〉中评历史研究中的复古倾向》,《大学》(成都),1944年第3卷第11-12期;沈友谷:《历史能够证明中国不需要民主么?》,《群众周刊》第10卷第1期,1945年1月。自由主义学者胡适称钱氏这一见解,“多带反动意味,保守的趋势甚明,而拥护集权的态度亦颇明显”。[8]539-540蔡尚思在《中国传统思想总批判补编》中专列“钱穆的复古论”一节批评钱氏“中国式的民主”,萧公权在《中国君主政体的实质》、张友渔在《民主运动和复古倾向》中也针对钱穆的观点进行了批评。萧公权在剖析了中国君主政体的形成和实质后指出:“秦汉到明清二千年中的政体,虽因君主有昏明,国家有盛衰,而在效用上小有变动,然而其根本精神和原则却始终一贯。必须等到辛亥革命,然后才随着新建的民主政体而归于消灭。”*萧公权:《中国君主政体的实质》,收入氏著《宪政与民主》,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9页。该文写于1945年,主要是针对钱穆《中国传统政治与儒家思想》(《思想与时代》1941年第3期)一文做批评的。

钱穆的这一主张,同样受到了来自中国文化保守主义阵营内部的尖锐批评。现代新儒家代表人之一张君劢,读完钱穆在《民主评论》上发表的《中国传统政治》一文后深不以为然,认为钱氏为当代史学名家,其非专制的见解若果流行,必将极大影响今后国人对中国政治思想的看法,于是在《自由钟》杂志上陆续发表了一系列评论文章,共计36篇,最后汇成了30多万言《中国专制君主政制之评议——钱著<中国传统政治>商榷》一书,从钱著的逻辑方法、专制君主、宰相、三省、台谏、铨选、地方自治、政党、法治与人治、安定与革政10个方面对钱文的主要观点一一加以批驳。1970年代末,钱氏重返新亚书院讲学,重申了他的非专制说,立即遭到了港台新儒家另一位代表人物徐复观的猛烈抨击。他在《良知的迷惘——钱穆先生的史学》中尖锐地指出:

我们和钱先生有相同之处,都是要把历史中好的一面发掘出来。但钱先生所发掘的二千年的专制并不是专制,因而我们应当安住于历史传统政制之中,不必妄想什么民主。而我们所发掘的却是以各种方式反抗专制,缓和专制,在专制中注入若干开明的因素,在专制下如何多保留一线民族生机的圣贤之心,隐逸之节,伟大史学家文学家面对人们的呜咽呻吟,及志士仁人忠臣义士,在专制中所流的血与泪。因而认为在专制下的血河泪海,不激发出民主自由来,便永不会停止。[9]182

徐复观在文中甚至称钱穆“假史学之名,以期达到维护专制之实”,其批评的言辞是何等的尖锐和激烈。钱穆与现代新儒家对中国传统政治的理解截然不同,他们的分歧主要也在这里。

钱穆的中国传统政治非专制论,在学术界颇多非议,但仍为其终生所坚持,不曾有任何改变。钱穆的“非专制论”是在什么背景下提出来的?主要是针对近现代哪一派思想主张而言的?钱穆面对各方面的批评、责难,为什么一直坚持而不变初衷?依据儒家理念建立起来的科举制、台谏制、封驳制、铨选制、宰相制是助长了君权,还是限制了君权?中国传统政治是否仅可用“专制黑暗”一语来加以概括?这种观点是否有简单化、片面化之嫌?钱穆对中国传统政治的研究是否有合理的因素?如果有,这些合理的因素又是什么?怎样去发掘、整合,作出合理的解释?他对传统政治理解的失误又在何处?怎样去加以分析?对于这些问题,简单采取“非此即彼”的两极对立方法去加以定性、判识,似不足取,应对之作全面具体的分析。

钱穆的中国传统政治非专制论,实际上主要是针对近代维新派史学,特别是梁启超的主张而言的。对中国传统政治的批判并不始于梁启超,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就有激烈的批评。黄宗羲称天下之大害,“君而已矣”[10]3;唐甄称“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11]530那位在刑场上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维新派斗士谭嗣同在《仁学》中痛斥“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12]54,无异判了传统政治的死刑。但是,从理论上对传统政治进行全面批判,有体系地提出专制学说的,当推近代著名的维新派思想家梁启超。他在《拟讨专制政体檄》中,列举了专制政体十大罪状,在《中国积弱溯源论》中,历数了“私天下”给中国带来的无穷祸患。他把帝王视为“民贼”,认为中国“数千年民贼,既以国家为彼一姓之私产,于是凡百经营,凡百措置,皆为保护己之私产而设,此实中国数千年来政术之总根源也!”[13]420梁氏称二十四史乃帝王之家谱,“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提出了“史界革命”的口号。所以,钱穆在《国史大纲·引论》中称,清末有志功业之士,“所渴欲改革者,厥在政体。故彼辈论史,则曰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皆专制黑暗政体之历史也。彼辈谓二十四史乃帝王之家谱,彼辈于一切史实,皆以专制黑暗一语抹杀。彼辈对当前病症,一切归罪于二千年来之专制。”

中国君主专制政体经梁启超等维新派思想家的大力宣传之后,深入人心,即便是20世纪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也承认这一事实。比如港台新儒家就承认中国历史文化中缺乏西方近代的民主制度,中国过去历史中除早期的贵族封建政治外,自秦以后即为君主制度。在君主专制政体下,政治上最高之权源,在君而不在民,由此而使中国政治本身发生了许多不能解决的问题,以致中国之政治历史,“长显为一治一乱的循环之局。欲突破此循环之唯一道路,则只有系于民主政治制度之建立。”[14]38-39所以他们对两千年的君主专制政体进行了比较深刻的批判,希望将近代西方意义的民主政治融入到中国文化传统中去,肯定现代中国社会必当以民主政治为依归。介于“政治与学术之间”的第二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徐复观把对中国政治文化的剖析重点放到反专制上,对中国二千多年的专制政体进行了猛烈的批判,即为典型的一例。

在钱穆看来,梁启超把秦汉以来二千年的传统政治视为帝王专制,主要是为他维新变法的政治主张服务的。在梁氏的理论中,蕴含着这样一种历史认知:西方政体发展(君主专制→君主立宪→民主立宪,或神权→皇权→民权)是世界各国都要经历的普遍模式,因此中国也必然要循着西方政体发展的轨迹前行。帝王专制是一种政治制度,只要我们向西方学习,只要维新变法,改革制度即可以达到这一目的。因此,在梁启超笔下,专制一词并非用来客观地描述一种政体,而是带有了强烈的价值判断。而梁氏之说后来又为革命党排满反满所利用,孙中山称专制是“恶劣政治的根本”。在革命党的宣传下,专制之说遂风靡全国。*参见甘怀真《皇帝制度是否为专制》一文,台北市立图书馆《钱穆先生纪念馆馆刊》年刊第4期(1996年),第42页。钱穆认为,“专制”二字,不足以概括秦以来二千来的中国政治。这“专制”二字,用在提倡革命,推翻清政权时,作为一种宣传鼓动的口号,是有它一时之利的。但是,在推翻清政权后,这种宣传的口号就应该功成身退了。然而事实却正好相反,传统政治专制论为更多的激进思想家所接受。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一些激进派思想家由批判传统政治而疑及传统文化之全部,这就有百害而无一利了。钱穆说:“以后满清是推翻了,不过连我们中国的全部历史文化也同样推翻了。这是因当时人误认为满清的政治制度便完全是秦始皇以来的中国旧传统。又误以为此种制度可以一言蔽之曰帝王的专制。于是因对满清政权的不满意,而影响到对历史上传统政治也一齐不满意。因对于历史上的传统政治不满意,而影响到对全部历史文化传统不满意。”[6]168所以,钱穆一再宣称用君主专制来概括中国的传统政治,是“昧于历史情实”,不符合历史真相。

钱穆认为,任何一种制度,决不会绝对有利而无弊,也不会绝对有弊而无利。所谓得失,即根据其实际利弊而判定;所谓利弊,则是指其在当时所发生的实际影响而觉出。因此,要讲某一代制度的得失,必须要知道在此项制度实施时期有关各方意见的反映。他把这种意见称为“历史意见”,即指在那制度实施时代的人们所切身感受而发出的意见。这种意见,比较真实而客观。待时代久了,该项制度早已消失而不存在,而后代人单凭后代人自己所处的环境和需要来批评历史上以往的各项制度,那只能是一种“时代意见”。钱穆认为评价中国的传统政治,应将“历史意见”和“时代意见”相结合,不能只依据时代意见而忽略了历史意见。他说:

时代意见并非是全不合真理,但我们不该单凭时代意见来抹杀已往的历史意见。即如我们此刻所处的时代,已是需要民主政治的时代了,我们不能再要一个皇帝,这是不必再说的。但我们也不该单凭我们当前的时代意见来一笔抹杀历史,认为从有历史以来,便不该有一个皇帝,皇帝总是要不得,一切历史上的政治制度,只要有了一个皇帝,便是坏政治。[6]6

对于钱穆提出的“历史意见”和“时代意见”的分别,徐复观并不赞同。1966年8月,徐复观把先前写的文章《明代内阁制度与张江陵(居正)的权、奸问题》经修改后发表在《民主评论》上,对钱穆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谈明代政治时对张居正地位的评价给予严厉批评,提出“我国专制政治到明代而发展到高峰,钱先生的高论,实质上是认为明代的专制还不够,然则中国的历史到底要走向何处”[15]238的质问?认为钱穆把明代大政治家张居正视为“权臣、奸相”有维护专制王权之嫌,并公开要求钱氏对这些问题做出回应。钱穆在答辩文字中回应徐氏的质疑,再次重申了“历史意见”和“时代意见”的分别:

若论到整部中国史里的君权和相权,此乃中国政治制度史里主要一项目,我和徐先生看法却有好些不同处,而且是常涉到根本上的不同处。……我总认为历史应就历史之客观来讲。若自己标举一个理论,那是谈理论,不是谈历史。若针切着历史,那又是谈时代,不是谈历史。这并不是说历史经过,全符不上理论,全切不到时代。只是用心立说,应该各有一立场。……有时代意见即成为大理论,徐先生似乎有些像是站在近代欧美民主政治的时代意见之大理论下来衡评全部中国的政治史。我决不是有意菲薄近代民主政治的人,只认为论史该客观,不该和时代意见相杂糅。这一点,我占的地位,远不如徐先生有势又有力。[16]

在钱穆看来,徐复观在研究中国传统政治时比较注重“时代意见”, 强调史家与时代经验、意识的互动。钱氏虽然承认史家的时代经验、时代意识有助于提升其认识的水平,但是过份强调“时代经验”的引导而忽视了“历史意见”,不免有以“今”度“古”之嫌。而作为论辩的另一方徐复观,则不会作如是观。他反驳道:

钱先生又提出“历史意见”的问题,历史中,一时谬误的意见,常能在历史的经过中得到澄清、纠正,中国过去之所以特别重视历史,正因为历史能提供是非的判断以保证,尽可以尽宗教中因果报应所能尽的责任,张江陵的情形,正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但历史家若缺乏时代意识,则不仅他对历史是非的判断,无补于当时,并且因缺乏打开历史的钥匙,对历史上的是非,因之也无从把握。[15]228-229

钱穆对中国传统政治的解说自有他的合理处。比如,科举考试制是中国传统政治一柱石,此项制度发展到明清时代,的确是弊端丛生。当时的八股取士,使不少知识分子埋首书斋,皓首穷经,把数不尽的才智浪费到经学考据之中,忽视了对科学技术的研究。也正是在这时,中国文化才与西方文化渐行渐远,拉开了距离。但是,不可否认,科举制度在实行中,特别是在唐宋时期,也的确选拔出了不少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为国家的繁荣、文化的昌盛做出过贡献。事实上,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对西方近代文官制度的产生就有很大的影响。西方学者普遍认为,西方的文官制度源自中国古代的科举选拔制。孙中山在1921年所做“五权宪法”的演讲中也说:“考试制度在英国实行最早,美国实行考试不过是二三十年。现在各国的考试制度差不多都是学英国的。穷流溯源,英国的考试制度原来还是从中国学过去的。”[17]511所以,我们不能因为科举制在实践过程中发生过种种流弊而将其一概否定。

再如,就传统政治中的宰相制而言,虽然宰相制并不如钱穆所说的起那样大的作用,但宰相制自秦建立后,对君权的制衡作用多少还是存在的。萧公权对钱穆的“非专制论”持批评态度,但他也承认中国历代都有限制君权膨胀的方法,萧氏提出的“制度的限制”一项,就包括钱穆所称道的宰相制。自秦以后,皇权与相权争斗不断。到明太祖洪武十三年(1380年),废中书省,罢丞相,权分六部,自秦汉以来延续了1500多年的宰相制,隋唐以来延续了700多年的三省制寿终正寝,君权和相权的长期争斗最终以极端的方式结束。从君权与相权争斗史中也不难看出,相权的制君作用也是存在的。唐朝行五花判事制,皇帝诏令、制敕不经宰相副署,不得发出,就明显有限制君权的意味。张君劢在《钱著<中国传统政治>商榷》中对钱穆的观点逐条加以批驳,但对这一条,他也不得不承认“此自为吾国政治上之善制”。[18]564自从朱元璋洪武废相,从政体上说,再也不存在牵制或分割皇权的其他权力因素了。即便是否认中国传统政治是君主专制的钱穆也承认,中国传统政治发展到明代发生了逆转、恶化,承认明清两代为君主独裁。所以他的通史著作《国史大纲》第36章即以《传统政治复兴下之君主独裁》为标题。他在《思想与时代》月刊第3期发表的《中国传统政治与儒家思想》(1941年)中也说明代“废宰相,设内阁,政府大权,辖于王室,遂开晚近六百年君主独裁之新局”,清政府“踵明祖私意而加厉,又增设军机处,于是中国乃有皇帝而无大臣。”[4]103

钱穆认为,明清的政治制度诚为皇帝专制,若谓中国自古已然则非事实,历史地理学家张其昀持有与他类似的见解。和钱穆一样,张其昀也反对把中国古代政治笼统地称为专制政治。他说:“中国古代虽有君主,然除明初及清代外,不能笼统地称之为专制政治。”[21]110张氏认为,中国古代有“宫中府中”之称,“宫中”指王室,“府中”指政府。王室的元首为“天子”,天子是民族统一的象征,是国民全体的代表,政府的领袖为宰相。“宫中为政权之所寄托,府中则为治权之所寄托。天子代表政权,宰相代表治权。政权可以节制治权,而不能侵犯治权。天子与丞相分领了两大系统,于是政治机构乃能敏活推进。”[19]108张氏还认为,中国虽然没有西方式的国会,但是有自己的选举制度,那就是科举制度。他把科举制度称为“中国式的议会”,这与钱穆的主张不谋而合。

钱穆对中国传统政治的研究启示我们,中国传统政治有其自身发展的特点和演进途辙,绝不能因为传统政治里有王室、君主而无近代西方意义的立宪、国会制度便把它一概视为专制独裁,漆黑一团。如果传统政治果真如维新派所说的那样专制黑暗,一无是处,是形成国家一切灾祸的总根源,那么为什么它能在中国历史的舞台上存在两千年之久?有如此巨大的支配力和影响力?这种观点是否有简单化、片面化之嫌?从这个意义上说,钱穆的传统政治非专制的命题的确可以引发学术界反思常论,既可为今后研究中国传统政治提供一个新的视角,也可把这一研究课题进一步引向深入。

钱穆肯定中国传统政治,这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他对传统政治并非只是牧歌式的赞扬,对其弊端也曾做过诸多的考察和分析。

1941年10月,钱穆发表了《中国传统政治与儒家思想》一文,称中国传统政治有二弊三病,这二弊是:(1)由于鄙斥霸术,不务富强兼并,乃时为强邻蛮族所乘;(2)民众不获直按预政,士大夫学术不常昌,乃时有独夫篡窃,肆其贼志。三病为:明太祖废宰相,设内阁,政府大权,辖于王室,造成传统政治的恶化;明代中叶的八股取士,摧残人才;明清两代大兴文字狱,学者怵于淫威,相率埋首考据,不问世事。[4]1031942年,钱穆在成都中英中美文化协会做“中国民主精神”一演讲,提出中国传统政治有四个缺点:其一,王权时时越限;其二,士大夫易于腐化;其三,下层社会对于政治,不易发生兴趣;其四,王室凌驾于政府之上。[3]148-149

在1950年发表的《中国传统政治》一文中,钱穆提出传统政治在本质上有二大缺点:第一,是它太注重于职权分配的细密化。好处在于人人有职,造成政治上的长期稳定,缺点是使政事不能活泼推进,易于停顿麻痹化。第二,是太看重法制的凝固性与同一性。全国在同一制度的规定下,往往维持到一二百年,以后逐渐趋向敷衍文饰虚伪而腐化,终于到达不可收拾之境地。[7]110关于制度繁密化的弊端,他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也做了深刻地剖析,认为“中国的政治制度,相沿日久,一天天地繁密化。一个制度出了毛病,再订一个制度来防制它,于是有些却变成了病上加病。制度愈繁密,人才愈束缚。这一趋势,却使中国政治有后不如前之感。”[6]174

钱穆不仅对传统政治的弊端作过深刻的解剖,而且对研究传统政治的方法也作过有见地的分析。他认为梁启超等人把秦汉以来的中国传统政治视为君主专制、帝王专制,在研究方法上或明或暗地有西方的政治理论在背后作依据。西方政治制度演进的途辙是由君主专制演进到君主立宪,再由君主立宪演进到民主立宪,或者说由神权演进到王权,再由王权演进到民权。在钱穆看来,中国的政治理论,并不以“主权”为重点,因此根本上并没有主权在上帝抑或在君主那样的争辩。若硬把中国政治史也分成神权时代与君权时代,不免有牵强附会之嫌。至于认为中国以往政治只是君主专制,说不到民权,同样是误用西方的政治理论和现成名词硬套中国,“不能贴切历史客观事实之真相”。

钱穆认为,中西政治制度,各有其演进途辙和发展路径,我们在讨论某一项制度时,固然应重视时代性、普遍性,同时又应重视其地域性、国别性和特殊性。在这一国家、这一地区,该项制度获得成立而推行有利,但在另一国家、另一地区,则未必尽然。我们讲中国历史上的各项制度更应重视中国历史的特殊性。

钱穆是一个具有强烈经世意识的学者,他关注传统政治,研究传统政治,其最终目的就是要为当今中国的政治发展指示一条路径。钱氏指出,中国政治是一独特的活的生命,是“国家民族全部历史文化之表现”,将来新中国的前途,必将由新政治开出,而新政治“必须从本民族文化之传统精神来求得”,决不可铲根削迹,把数千年传统政治理论及其精神全部毁弃,赤地新建,另造炉灶。钱穆并不否认西方的民主政治,也不否认民主政治是当今中国所需要,因为民主政治,既为世界潮流所归趋,又是中国传统政治最高理想和终极目标之所依向,只有民主政治,始可适应形势,符合国情。但是,他又强调中国今日所需要的民主政治,乃是一种适合自己国情的民主政治,而不是一味模仿抄袭外国。所以中国当今的政治,既要采取西方的新潮流,同时又要配合中国的旧传统,自己按照时代的要求,另创一套新的政治制度。用钱氏的话说,“于旧机构中发现新生命,再浇沃以当前世界之新潮流,注射以当前世界之新精神,使之焕然一新,岂非当前中国政治一出路。”[4]9基于此理解,钱穆特别重视和欣赏孙中山的五权宪法,因为在五权宪法中,既有西方三权分立的政治理论,同时又保留了中国传统政治中的考试和监察制度,“只有孙总理的三民主义,努力把中国将来的新政治与已往历史的传统,连根接脉”[3]117,只有三民主义,“对中国已往自己文化,传统历史教训,则主保持与发扬”。[8]643像这样极尽赞美的言辞,在钱氏的著述中屡见。

钱穆研究中国传统政治时,把眼光特别投注在中国传统政治制度的特殊性上,极力强调中国传统政治有它自身存在的价值。他说:“文化与历史之特征,曰连绵、曰持续,惟其连绵与持续,故以形成个性而见为不可移易。惟其有个性而不可移易,故亦谓之有生命、有精神。一民族文化与历史之生命与精神,皆由其民族所处特殊之环境,所遭特殊之问题,所用特殊之努力,所得特殊之成绩,而成一种特殊之机构。一民族所自有之政治制度,亦包融于其民族之全部文化机构中而自有其历史性。所谓历史性者,正谓其依事实上问题之继续而演进。问题则依地域、人事种种实际情况而各异(因此,各民族各自有其连绵的努力,与其特殊的创建)。一民族政治制度之真革新,在能就其自有问题得新解决,辟新路径。不管自身问题,强效他人创制,冒昧推行,此乃一种假革命,以与自己历史文化生命无关,终不可久。”[8]641他在《中国历史精神》一书中也强调说:“中国政治将来的新出路,决不全是美国式,也决不全是苏俄式,跟在人家后面跑,永远不会有出路。我们定要能采取各国之长,配合自己国家实情,创造出一个适合于中国自己理论的政治。”[20]36这种看法,对西化论者完全照搬西方政治不啻为当头棒喝,无疑是值得我们深思和肯定的。

我们说钱穆对传统政治的解说有其合理性,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赞同他的中国传统政治非专制的观点。事实上,中国传统政治的最大弊害就在于它的专制性。在中国传统政治制度中,君主以下设宰相制、三省制、文官制等,这些都是从君主制中孳生、流衍出来的。钱穆认为,汉唐时期,宰相权重,相权可以抗衡君权,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诚然,宰相秉承天子意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有一定权力。但是国家大政方针的最后决定权,掌握在君主一人之手,就连宰相的生死黜陟,也取决于皇帝的好恶。汉武帝设内朝牵制外朝,外朝宰相自杀者有李蔡、庄青翟,下狱而死者有赵周、公孙贺,腰斩者有刘屈氂,搞得人人自危,以至朝臣个个不愿当宰相。在臣君关系上,君尊臣卑,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人臣之生死,皆取决于君主一时之喜怒,这样的事倒不胜枚举。秦始皇统一天下,有吕不韦徙蜀自杀。汉高祖威加海内,杀黥布,诛彭越,除韩信,开国功臣萧何投之狱中,张良愿弃人间事,欲效赤松子游。太尉周勃诛诸吕,迎代王(文帝),立大功,受上赏,处尊位,最后仍不脱牢狱之灾。唐太宗平时倚李勣为长城,临死之前,遗诏太子,“如勣不受,当杀之”。明太祖朱元璋兴胡蓝大狱,诛杀功臣良将,较前代尤为惨酷。钱穆大谈汉唐相权可制约君权,反驳者如萧公权认为,自两汉以来,虽有多种限制君主权力的办法,如宗教的限制、法律的限制、制度的限制,但就二千年中的大势来看,这些限制的效力事实上并不久远重大,不足以摇动专制政体的根本。*参见萧公权《中国君主政体的实质》一文第四部分“中国限制君权的制度”、第五部分“限制君权制度的实际效力”等论述。余英时在《“君尊臣卑”下的君权与相权》一文中也说:“君权是绝对的(absolute)、最后的(ultimate);相权是孳生的(derivative),它直接来自皇帝。”[21]50

钱穆对中国传统政治弊端的分析不乏深刻之处,他甚至认识到民众不能直接参政,对政治不易发生兴趣,“时有独夫篡窃,肆其贼志”,政治“易于停顿麻痹化”,“逐渐趋向敷衍文饰虚伪而腐化”。他也不否认中国历史上“有一个迹近专制的王室”,称明太祖废相,为“传统政治之恶化”,清代“中国乃有皇帝而无大臣”。这些对传统政治弊端的分析、解剖无疑是深刻的,它体现了一位历史学家对中国传统政治的深刻关注和思考。但是,这里还应当看到,他的这种分析、解剖还是有限度的。*钱穆对中国传统政治弊端的论述,具体可参见翁有为《钱穆政治思想研究》一文,《史学月刊》1994年第4期。他虽然称明太祖废相造成了中国传统政治的恶化,但同时又为明代政治作辩护。他说明代虽废宰相,但又设内阁大学士,此举不独为天子“襄理文墨”,亦与天子“造膝密议”,也多少带有制君分权的意味,不能说明代政治便是一人专制,更谈不上所谓“黑暗”。钱穆认为,清代政治比明代更为独裁,可以称得上是专制黑暗了。不过他又指出,清代政权是“部落政权”(即政权掌握在某一个部族手中),而非“士人政权”,不能代表汉唐以来中国传统政治的大趋势,“若说他们是专制,则该是部族专制,而仍非皇帝专制。”[6]145可见,钱穆在研究中国传统政治时,最不愿触及传统政治专制性这一问题。为了对抗日益强大的西化潮流,他极力发掘、整合传统政治好的一面,全力表彰传统政治,对传统政治的弊端,特别是它的专制性一面,又缺乏客观、冷静的思考,不脱“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之嫌。张君劢用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理论对钱氏着力表彰和美化传统政治的观点提出了批评。张氏指出,自秦开创大一统局面以来,中国的传统政治就是君主专制,在君主制度下,“无人民主权之规定,无国会之监督,无三权分立之牵制”,致使君主权力不受限制,才形成了专制性这一特点。而钱穆论中国传统政治,略去君主制度之本身,而大谈什么宰相制、三省制、文官制,恰好犯了本末倒置之病。对此张氏批评道:“宰相、三省、文官等制,皆由君主制中之所流衍而出,其制度之忽彼忽此,其人之忽黜忽陟,皆由君主一人之好恶为之,不能与今日西方国家之内阁制与文官制相提并论。钱先生以为君主专制之名不适用于中国君主, 试考秦、汉、唐、宋历史,自秦始皇以下逮洪宪帝制,何一而非以一人之意独断独行,视天下为一家私产乎?其间虽有贤明之主与昏庸之主之分,其以天下为一家之私,如出一辙。”[20]18张氏的批评,应当说是中肯的。

钱穆表彰中国传统政治自有他的道理。中国传统政治中确有一些好的东西,比如儒家的政治理想与政治模式是王道德治,圣君贤相,孟子就有反暴政、反君主家天下的民本思想。中国古代君主的权力并非绝对的无所限制,代表社会知识分子在政府中之力量的宰相制,谏诤君主的御史制,以及提拔知识分子从政的征辟制、选举制、科举制等皆有制衡和规范君权的作用。不过对于这种制衡君权的作用,也不宜无限夸大。唐行三省制,皇帝诏敕的颁布需经政府的相关程序,其效力乃至合法性方能显现,这自是“吾国政治上之善制”。但有此“善制”是一回事,是否真正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在唐代,“斜封墨敕”、“内旨”、“中旨”不经宰相副署之事时有发生,说明即便有此理想之制度,但往往难以真正得以实现,这表明相权对君权的制约还是很有限度的。

这里还需指出的是,钱穆极力宣传非专制论,也与现实因素的刺激有关。张君劢认为钱氏之所以极力表彰传统政治,是因为“民国当局,习于君主专制时代遗下之权奸风气,名为民主,而实行专制,虽屡经试验,终成纷乱不已之政局。钱先生失望之余,乃激而返求诸历史,且表彰传统政治,并‘取于人以为善’之古训而忘之,尚以为古代制度中,犹有可以补救民国以来政治之过失者”。[20]83在张君劢看来,中国传统政治最大病害,即为君主专制。这是由于君主为权力之根源,其权力无由限制,而国家缺乏一部成文宪法以范围君主权力,致使君主恣行其所欲。而随君主而存在的封建、外戚、宦官,于是得以操纵中国之政治,导致政治少上轨道。张君劢认为,传统政治固然有一些好的东西,不能一概抹杀,但否定传统政治专制性这一最大弊端则是他根本无法认同的,所以他称钱穆的非专制说是“倒退钟表时间之举,吾人所不敢附和,而不能不与之明辨”。[20]83钱穆《中国传统政治》一文不到2万字,竟引起了他著文30余万言的批评,篇幅超过钱文几近10倍,个中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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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余英时.历史与思想[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7.

(责任编辑:梁临川)

Qian Mu and His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olitical System:Centering on “Non-Autarchy View of Traditional Chinese Politics”

CHEN Yong,MENG Tian

(CollegeofLiberalArts,Shanghai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Abstract:Based on his research into traditional Chinese politics, Qian Mu developed a distinctive view and ca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 traditional Chinese politics since the Qing Dynasty was not autarchical. This view incurred much questioning and criticism. When researching into Qian’s view of traditional Chinese politics, we should at least heed to the following questions: Under what background did Qian put forward the “Non-Autarchy”? Which school of thought was he arguing against? What made him firm and consistent despite all the criticism and accusations? Did such political systems established upon Confucianism as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the Impeachment and Expostulation System, the Rejection System and the Quan Electoral System put a premium or restriction on the monarchy? Does the phrase “autarchical darkness” suffice to summarize traditional Chinese politics? Is such understanding running the risk of being simplified or one-sided? Are there desirable points in Qian’s research into traditional Chinese politics? If the answer is “yes”, how to extract and sort out the essence of Qian’s research and make proper explanations? What mistakes did Qian make? And how to analyze his mistakes? Without answering these questions, it is groundless to make objective narrations or comments on the merits and demerits of Qian’s research on traditional Chinese politics. Qian’s non-autarchy view deserves more reflection and discussion among academic circles about traditional Chinese politics, and also offers a new perspective and line of thought in the research of traditional Chinese politics and may stimulate an in-depth research into the topic.

Key words:Qian Mu; traditional politics; autarchy; historical view

doi:10.3969/j.issn 1007-6522.2016.03.012

收稿日期:2014-00-00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钱穆与20世纪中国史学”(12YJA770008)、上海大学“高原学科”中国史资助项目(2015)。

作者简介:陈勇(1964-),男,四川巴中人。上海大学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近现代学术史、史学史、中国古代经济史。

中图分类号:K0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16)03-012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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