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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科举与文人结社

2016-07-06

关键词:明代科举

李 玉 栓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明代科举与文人结社

李玉栓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摘要:明代科举与文人结社的关系极其复杂。科举对文人结社的影响巨大,而文人结社发展到一定规模和水平的时候,也会反作用于科举。科举对文人结社的影响主要表现在:登科士子的结社促进了结社风气的形成,科举制度直接催生文社并推动文社发展,三年一次的科考为士子结社提供了契机,而科考的内容和方式对文人结社也有很大的影响。文人结社对科举的反作用直接体现在科举考试的录取上,间接体现则是在八股作文的文风上。

关键词:明代;科举;文人结社;

文人结社是中国古代一种非常突出的文化现象,自魏晋萌芽以后,历经隋、唐、宋、元,至明代出现繁盛景象,大江南北,无地无之,*谢国桢认为:“不但在大江以南,就是大河以北,也有结社的举动。”《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大江南北诸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页。据笔者统计,其数量至少有930个,甚或在千数以上。*参见李玉栓《明代文人结社考》(中华书局2013年版)。是书正文收录明代文人结社710个,附录220个,《后记》中又提出“至少在千数以上”的观点。统计的明代文人社团数量,一直处于增补变化之中,930是当前所知的最高数据。相信随着新材料的发掘,这个数字还会被刷新。文人结社的兴盛有着诸多因素,如政治党争、讲学思潮、文坛风气、节日风俗等,其中科举的推动作用不容忽视。

科举制度发展至明代,已经非常成熟,无论文武,皆以科甲为重。太祖时,荐举、科举两途尚能并用,永乐以后,科举日重,至宣德年间,荐举一途废置不用,后来更是明确规定,所有文官必须由科举而进,没有通过科举考试取得进士资格的不得升入内阁。科举制度,作为历代文人儒士觅贵寻富的敲门砖,本来就牵动着社会的神经,当其成为获取高官厚禄及其他种种优待的惟一途径时,必令万千儒生靡然向之。*明代科举与文学的演进情况可参陈文新、何坤翁、赵伯陶主编《明代科举与文学编年》,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因此,明代的官学、私学皆以教人科举入仕为宗旨,正所谓“科目为盛,卿相皆由此出,学校则储才以应科目”。[1]1676正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下,科举与结社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科考士子多结社

在近千个明代文人社团中,很少没有登科士子或应试文人参与的。从社团成员来看,参与科考的士人往往是结社主体。这种情况在文社中最为突出。例如,启、祯之际的应社,在可以确考的28位成员中,进士11人,举人5人,占一半以上,其余成员或为府县学生,或为贡生,也都与科举有着莫大关联。[2]诗社多布衣参与,但是登科士子也不在少数,如万历间白榆社,可考成员19人,其中进士9人,举人1人。[3]由于科考的成功,登科士子的声誉较布衣为高,由他们提倡或组织社事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所以许多结社的主盟者是科举高中之人。以明代影响较大的几个诗社为例,除明初因科举制度尚未完全确立,北郭诗社、南园诗社、闽中十子结社等的主盟人员不是科举出身以外,甬上诗社的洪常为正统十三年(1448)进士,海岱诗社的冯裕为正德三年(1508)进士,西湖八社的祝时泰为嘉靖元年(1522)举人,青溪社的陈芹为嘉靖十三年(1534)举人,五子社的李攀龙为嘉靖二十三年(1544)进士、王世贞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白榆社的汪道昆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金陵社的曹学佺为万历二十二年(1594)进士,等等。当然,这些人在参与或主盟文社时,未必都已经登科,但在总体上仍能反映出科考士子对明代文人结社的助推作用。

二、科举制度直接催生文社并推动文社发展

清初陆世仪认为:“令甲以科目取人,而制义始重,士既重于其事,咸思厚自濯磨,以求副功令。因共尊师取友,互相砥砺,多者数十人,少者数人,谓之文社。”[6]卷一,199在陆氏看来,不管是作为“好修之士”的“学问之地”,还是作为“驰骛之徒”的“功名之门”,文社都是因为“令甲以科目取人”、“制义始重”而产生的,因此可以说文社就是在科举制度的直接催动下产生的。

文社(有时亦称“文会”)的雏形可以追溯至宋元时期,如南宋徐鹿卿创立的青云课社、元代杨维桢组织的聚桂文会等,它的成熟却是在明代,大量涌现更是要到明中期以后。从相关文献记载来看,明代弘治以前的文社极为鲜见。从弘治初年华亭顾清、钱福、李希颜等人结“六人社”*事见李延昰《南吴旧话录》(民国四年铅印本)卷二三:“黄宪副明为诸生时,与顾文僖清、钱修撰福、李宪使希颜、曹侍御闵、顾比部斌结社课文。”按,钱福(字与谦)、顾清(字士廉)分别为弘治三年(1490)、六年(1493)进士,诸人结社时尚为“诸生”,时间当在弘治初年(1488)前后。开始,文社迅速发展起来,如弘治十一年(1498)慈溪杨父“倡为五经会”[7]、弘治十八年前后昆山顾鼎臣结邑社“社友十一人”[6]卷一,199等,自此文社一发不可收拾。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细究其因,当是从宣德到弘治的八十年间科举考试都是按期举行的,从未间断,并最终实现了朱元璋在洪武初制订的“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的目标[1]1695-1696。其时,荐举日轻而科举日重,杨士奇以处士、陈济以布衣遽命为《太祖实录》总裁官的现象不复存在,这种状况给社会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以致“能文之士率由场屋进以为荣”。[1]1713

为了场屋荣进,应考士子不得不研习制艺,因而结社课文的方式渐渐为大众所取,文社遂由此兴。明代的文社以成化以前为滥觞期,弘治至隆庆四朝为发展期,万历、天启、崇祯三朝为鼎盛期。据统计,成化以前仅见文社3例,弘治至隆庆四朝有22例,万历以后三朝则有181例。[8]附录三,612这些文社的发展,自始至终都与科举考试息息相关。如嘉靖四十二年(1563),欧大任以明经入贡以后,王文肃赏其经艺,延归家塾,与其弟王元驭结社课文;[9]嘉靖后期,京山郝承健招致李维桢等同好者五六人,结社相切劘;[10]万历十二年(1584),瞿汝说补博士弟子员,不满当时“沓拖腐烂”文风,就与邵濂、顾云鸿等结社拂水山庄,以清言名理相矜尚;[11]万历中,华亭林景旸为其子有麟邀文士为同学,举社研艺等等,[12]不一而足。

上述社事如同多数文社一样,他们的初衷是研习时文以求功名,也正是为了求取功名才不断有人加入到文社中来,从而使文社的规模渐趋壮大。万历四十四年(1616),吕维祺任山东兖州推官,立山左大社,“令二十七属各立文会……士子蒸然向风,渐及通省,冀北、淮南之士咸来就业”。[13]至于复社,声气更广,社事初创不久因“立格稍宽”很快就“入社者至二千余人”,举行成立大会时“四方赡学有闻者半在列”。[14]附录从总体上看,明代登科总人数为24831人,比唐朝时的三倍(8245人)还要多,[15]而每年固定在校的诸生就有50000之众,[16]这说明明代科举应试人数远较前代为夥,文社规模之壮大也就不足为奇。若以地域观之,明代共行科举89科(含南北榜所多取的一榜),登科人员以南直(相当于今天的江苏、安徽和上海地区)、江西与浙江三地为最。以进士为例,南直3667人,浙江3391人,江西2690人,*据《明清进士题名碑录》和《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统计。参见方志远《明代城市与市民文学》,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2页。分别占据前三位。再以状元、榜眼和探花的三鼎甲为例,明代共有267人,其中南直65人,江西54人,浙江53人,*据《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统计。参见李树《中国科举史话·明代·从三鼎甲看地区文化教育的不平衡》,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230-231页。三地合占总数的六成以上,而明代的文社也正是此三地最为集中。[8]附录二,605-611文社活跃之地正是科甲兴盛之区,这种现象的出现绝非偶然,它充分说明了科举制度不仅催生了文社,而且推动了文社的壮大发展。

三、科举考试为士子结社提供契机

明代科考自洪武十八年(1385)以后,每三年一科,子卯午酉年乡试,次年丑辰未戌年会试,终明一代,遂为永制。每次乡试、会试期间,大批士子集聚一地,这就为他们结盟立社提供了机会。

京师,作为全国的政治中心,自然不乏这种情况。比如崇祯元年(1628),张溥、杜麟征、周钟、夏允彝等人,以乡荐“偕游燕市,获缔兰交”,出于对当时的现实不满,“目击丑类猖狂,正绪衰息”,所以“慨然结纳,计立坛坫”,“倡燕台十子之盟,稍稍至二十余人”。[17]458但是京师毕竟在天子脚下,士子的活动还多少有所顾忌,这种情况在当时的南京就更为常见:“南京,故都会也。每年秋试,则十四郡科举士及诸藩省隶国学者咸在焉,衣冠阗骈,震耀衢术。豪举者挟资来,举酒呼徒,征歌选伎,岁有之矣。”[18]558以崇祯年间为例,元年,南京会试,“四方之交辐辏而至”,不论是“昔时故旧”,还是“闻其名读其文恨不得见其人者”,“皆邂逅倾盖,定交杵臼之间”,在艾南英等人倡导下结有偶社,[19]偶社序而“会稽徐介眉、蕲州顾重光、宜兴吴圣邻”,则“纠合四方之士,聚辇下者”,订有因社;三年会试,因社诸子再集南京,“旧社皆集”,遂增之为广因社。[19]国门广因社序同时,复社精英“同试于南都,为会于秦淮舟中”,[20]并集合参加南京乡试的生员召开金陵大会,“诸宾兴者咸集”,[6]229其中刘城、沈士柱等人还别开国门广业社:“称名考实,相聚以类”,“合十百人为雅集”。[18]558国门广业社前后共有过五次集会,除最后一次由于国事变更的影响外,其余四次均为乡试之年,如崇祯九年(1636)的第三次社集,姚澣“招集四方应试知名之士百有余人”,[21]崇祯十二年(1639)的第四次社集,陈定生与吴应箕“举国门广业之社”、“无日不连舆接席”。[22]

不仅仅是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们结社,那些同时科考中式的士子们也经常会盟结社。明代乡试和会试同科考中之人,称为“同年”,同年之间往往相互照应,共同进退。正如明人何乔新所言:“夫同年者,四海九州之人而偶同科第耳。然自唐以迄于今,士君子之交游于其同年,尤加厚焉。”[23]同年燕集诗后李东阳亦称:“同年者,同时而出,同途而进,实兼朋友兄弟之义而有之。”[24]京闱同年会诗序因此这种关系在当时非常重要,士子们也有意识地借助结社来维系和巩固这种关系。如天顺八年(1464),罗璟等人举同年宴会,并商定“春会元宵、上巳,夏会端午,秋会中秋、重阳,冬会长至”,“每会必赋诗成卷”,“非不得已而不赴会”。[25]成化四年(1468),何乔新等同年十一人,“相与为会”。[21]612成化十二年(1476),程敏政等人举同年大会,“会于城东报恩僧舍,会者几百人”。[26]同年会记成化二十三年(1487),吴宽择正月二十日邀同年举会,“罄私情于一日之间”。[27]532弘治十五年(1502),又有进士及第者三百人,会于京师,“意气相得,契好相敦”。[27]399正德十二年(1517),“南畿录士凡百三十有五人”会于京师,“与者凡二十六人”。[28]乡同年会序这样的例子,天顺以后几乎历朝都有,尤以国力强盛的成化、弘治两朝居多。

参加考试结社,考试中式结社,考试落第也会结社:“(科考)三岁一比,士往往不足服其所为,故相怜相引,连而为社。”[29]或因同病相怜,或图再考登第,这些落第士人常常三五人、数十人结伴读书,更是明代中期以后文社风行的主力军。

四、科举考试影响文人结社的内容与方式

明代自洪武始,“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1]1693后来逐渐形成五经分试的模式,这就规定了文社研课的内容。例如,万历四十一年(1613),白绍光署常熟教谕,就“立五经社,分曹课试,四方名士翕然来从”。[30]常熟县教谕武进白君遗爱记崇祯八年(1635),左懋第为韩城令,“以吾儒所治书为归”,立尊经社以习五经。[31]而应社在最初成立时也是命名为“五经应社”,其中“杨子常、顾麟士主《诗》,维斗、钱彦林主《书》,介生兄弟主《春秋》,受先、王惠常主《礼记》,西铭、朱云子主《易》”,[32]分工非常明确。

同时,由于明代科举在内容上以《五经》、《四书》命题,在形式上采用八股体制,在塑造科考规范化的同时,也简化了科考的繁复,降低了科考的难度,急功近利之徒也就不再沉潜经典,更多的是摹拟名家,揣摩文风,甚者仅仅记诵数篇以应考试,清初顾炎武就曾深刻地批判过这种现象。*顾炎武尝云:“今日科场之病,莫甚乎拟题。且以经文言之,初场试所习本经义四道,而本经之中场屋可出之题不过数十,富家巨族延请名士馆于家塾,将此数十题各撰一篇,计篇酬价,令其子弟及僮奴之俊慧者记诵熟习,入场命题十符八九,即以所记之文抄誊上卷,较之风檐结构,难易迥殊。四书亦然。发榜之后,此曹便为贵人,年少貎美者多得馆选,天下之士靡然从风,而本经亦可以不读矣。”《日知录集释》卷一六“拟题”条,《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144册,第244页。旨在为参加科考之人记诵、摹拟乃至剽袭提供便利的程墨、房稿、社稿、坊刻等在社会上非常风行,文社中人也未能免俗。如崇祯二年(1629),松江名士杜麟征、夏允彝等倡立“畿社”时就是以切磋制艺、研习古文为号召,次年即刻有《畿社六子会义》,收“六子”制义之文,崇祯五年(1632)再刊《畿社壬申合稿》二十卷,收社友所作骚赋、乐府、古近体诗及序记之文。实际上在当时这种情况极为普遍,江西有章世纯、罗万藻、陈际泰、艾南英等,吴郡有张溥、张采、周钟等,松郡有陈子龙、夏允彝、彭宾等,这些人都是当时文社中作文、选文和评文的魁目,至于陈子龙与艾南英之间的公案,除去宗派、地域、声名等因素外,操持选政恐怕也是导致他们相互辱骂直至殴打的原因之一。*关于陈、艾之争,历来说法较多,可参吴伟业《复社纪事》、杜登春《社事始末》、眉史氏《复社纪略》以及陈子龙《陈忠裕公自著年谱》卷上等,今人冯小禄《明代诗文论争研究》下编《文学师心时代的诗文论争》(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对此有过深入探讨。

科举取士的方式对文人结社也有一定影响。为了适应科举考试的现场氛围,许多文社都采取模拟科考程式的方法开展社事活动。如万历四十四年(1616),吕维祺任山东兖州推官,立山左大社:“每月二次解卷,亲加评订,序次激权。”[13]391天启二年(1622),吕维祺归新安,又立芝泉会:“每会以二三篇为率,或间会七篇及二三场,每季一试,第其文之高下,劝惩有差”。在会文的时候,也是仿照科考要求进行:会中成员“以初三、十八日寅刻至会所,候题至,静坐沉思,不宜喧哗聚谈、彼此易位及更往别所,违者会长、监会规正,不听者罚,再不听则纪过。每会以二三篇为率,或间会七篇及二三场,每季一试。”[33]直至清初李杲堂举鉴湖社,“糊名易书,以先生为主考,甲乙楼上,少长毕集,楼下候之,一联被赏,门士胪传,其人拊掌大喜,如加十赉”,[34]整个程式一如场屋之例。

科举考试的内容与方式对社团文人的诗歌创作也有影响。从内容上看,长期研磨制艺使社团文人的诗歌创作也多注重阐发义理,与八股文旨在解经的理路颇相一致。先后组织过阳春社、城南社、南平社、蒲桃社等大量社事的性灵诗人袁宏道就公开宣称“诗与举子业,异调同机”。[35]郝公琰诗叙顾梦麟曾经与杨彝、张溥创立应社,后来又成为复社的中坚力量,其创作自以时文解经为主,*顾梦麟一生著有《四书说约》二十卷、《诗经说约》二十八卷、《四书十一经通考》二十卷等,诗歌仅有《织帘居诗集》四卷。而“其为诗蒐罗杼轴,耽思旁讯,选义考辞,各有来自”,所赋诗歌“虽其托寄多端,激昂俛仰,而被服雍雅,终不诡于经术”,钱谦益认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顾氏“有宋诸儒之学,沉研钻极,已深知六经之指归”,并将这种诗歌称为“儒者之诗”。[36]顾麟士诗集序甚或一些诗人作诗的“格格不达”现象,也被解释为“未尝解为时文故耳”,因为“不解八股,即理路终不分明”。[37]谈艺三从方式上看,很多诗社的活动模式也与科举程式无异。早在元末明初这种现象就已存在:“元季国初,东南人士重诗社。每一有力者为主,聘诗人为考官,隔岁封题于诸郡之能诗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试。开榜次名,仍刻其优者,略如科举之法。”[38]“考官”、“封题”、“开榜”等,与科场考试并无二致。这种“略如科举之法”的活动方式在明代中期以后的诗社中更为常见,例如万历十四年(1586),汪道昆主盟南屏诗社,以齿为序,东西布席,对面列座,然后“拈韵为筹”,“分体而赋”,“诗成者出席”,陈诗后可再入席,饮酒赏歌,诗不成者“毋辄入席”。[39]万历三十七年(1499),袁中道东游金陵,举冶城大社,“大会词客三十余人于秦淮水阁”,先“与二三老词人同议诗题”,然后分题给参会人员,要求当场交卷,“有不能墨其楮者共罚之”。[40]这些做法无疑都是从科举考试中借鉴来的,足见科考对文人结社的影响之深。*按,北宋王安石变法时科举考试中的试帖诗被取消,直至清代乾隆年间方才恢复。既然诗歌不再是考试的内容,自然就不会引起应考士子的重视,再加上诗歌与时文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体,在创作的原则、目的、方法等方面都有着显著差异,所以明代科举对诗歌创作的影响总体上是有限的,而且这种有限的影响也多认为是负面的,早在乾隆时期袁枚就说“时文之学,不宜过深;深则兼有害于诗。前明一代,能时文,又能诗者,有几人哉?金正希(声)、陈大士(际泰)与江西五家,可称时文之圣;其于诗,一字无传”,今人在认识科举与诗歌的关系时不宜过分扩大。见袁枚《随园诗话》卷八,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67页。

余 论

科举制度与文人结社的关系非常复杂,科举制度对文人结社的影响巨大,但当文人结社发展到一定规模和水平的时候也会反作用于科举制度。

这种反作用的直接体现是在科举考试的录取上。以明代规模最大的复社为例,每岁科试时,复社领袖张溥诸人总是通过公荐、转荐、独荐等方式试图操纵录取结果。所谓公荐,就是直接指定某人列于某名次,如“某案领批,某科副榜,某院某道观风首名,某郡某邑季考前列”等;所谓转荐,就是“更开别径,关通京师权要,专札投递”,“名为公文,实私牍也”;所谓独荐,就是“公荐虽已列名,恐其泛常,或有得失,乃投专札”。[6]卷二,232从最后的录取结果来看,张溥的这些做法也的确收到了效果,如崇祯十年(1637)殿试,“状元为刘同升,榜眼为陈之遴,探花为赵士春,皆复社中人也”。[6]卷四,277无怪乎时人评说:“春秋两闱,天子徒然分遣座主,而孰元孰魁,孰先孰后,庶常(张溥)已编定无遗人矣。”*周同谷《霜猿集》,转引自(日)小野和子《明季党社考》第七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75页。考《丛书集成》新编本《霜猿集》,未见此载,小野和子所见当为别本。有时候即使是一些已经黜落之人,由于张溥的运作,也能“另换誊进,仍列高等”,[6]卷二,232说明在野的文社已经可以遥控朝中的人才选拔,所谓“社局原与朝局相表里”[17]465确非虚言。据统计,除崇祯元年(1628)科考时复社尚未成立外,在崇祯朝余下的五次科考中,复社共考取进士和举人达400多人,进士录取率为9%,举人录取率则高达19%,也就是说每10个复社成员中,就大约有1个进士和2个举人,而在崇祯三年(1630)的这一次乡试中,复社成员中举者就有近百人之多。[41]所以能够形成这种局面,是因为主持考试的“座主房师,非门下士,即东林党人”,[42]都与张溥关系密切。其他文人社团尤其是万历以后的社事,如江西的新城大社、松江的几社等,多有或明或暗地交通科考试官以干预录取结果的行为,只不过他们的影响没有复社大。

文人结社对科举制度的反作用还间接体现在八股作文的文风上。万历中叶以后,科举考试的日益模式化、僵硬化,使得记诵、摹拟乃至剽袭时文名手名作的风气盛行于世,这又进一步导致时文创作的整体质量下滑,“天启、崇祯之文,理不及成、弘,法不及隆、万,可谓文体之衰”,[43]正是对文风积弊的精炼概括。面对此种状况,各大文社的主盟者们都在寻找症结并提出自己的解决办法,主持冶城社的钟惺曾明确提出要挽救时文之弊须要借助结社:“观于近日应制文章,体裁习尚之变,深虑其终,而思目前补救之道莫急于社也。”[44]静明斋社业序而在具体主张上,时文大家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提出“以古文为时文”的观点,如应社、复社巨擘张采认为“时文之为害,使人一生无文章,经史古文,正以抚养程文”,[45]论文纪事参与或主盟过新城大社、偶社、国门广因社等诸多文社的艾南英则说“制举业之道与古文常相表里,故学者之患,患不能以古文为时文”,[19]金正希稿序他如张溥、陈子龙、陈际泰等社事活跃分子也多认为救时文者必以古文。他们为了推行这种“以古文入时文”[46]复刘孝若的主张,主要采取了两种方式。一是选编符合标准的文章进行刊刻,以为应考士子的模范之文,如复社刻有《国表》一至六集、几社刻有《几社会义》一至七集等。二是评选时文名家的文章进行宣传,比如艾南英评点归有光的时文《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就说“看他每股接头转折处,纯是古文行局”、“真国朝第一时文手乎,亦深于古文者方知之”[47]明八股文云云。由于这些人都是一个或者数个文社的领袖人物,他们的主张自然会受到社中人员的尊奉和践行,再加上他们所评点的各种八股文选在社会上的畅销,又在更大的范围导引着时文的创作。由此明季的八股文坛形成了一种“时文古,古文时”[48]陈际泰《嶧桐后集原序》注的奇特现象,这种现象的产生正是文人结社对科举考试的隐性影响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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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梁临川)

Imperial Examinations and Literati Associations in Ming Dynasty

LI Yu-shuan

(HumanitiesandCommunicationsCollege,Shanghai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234,China)

Abstract: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mperial examinations and literati associations was extremely complicated. Imperial examinations had enormous influence on literati associations, and the later, reaching a certain scale and standard, had an counteractive effect, too. The examinations’ influence on literati associations was mainly embodied as follows: the participation of the scholars who had already passed an imperial examination encouraged the prevalence of associations;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itself served as a catalyst to the birth and development of associations; the examination every three years provided an opportunity for candidates to form or join an association; and the content and style of imperial examinations also had a strong effect on associations. The counteractive effects of literati associations were reflected directly in the admission results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and indirectly in the styles of the stereotyped eight-part compositions.

Key words:the Ming Dynasty; imperial examinations;literati associations

doi:10.3969/j.issn 1007-6522.2016.03.007

收稿日期:2015-09-0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文人结社史”(11CZW048)、上海高校高峰学科建设计划项目“中国语言文学”(A-9103-16-065-006)。

作者简介:李玉栓(1973-),男,安徽长丰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明代文学、文献与文化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16)03-007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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