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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语境中的角色与台词
——夏衍《在文化部整风中的检查》研究

2016-04-04

关键词:未来主义夏衍

陈 墨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电影史学研究室, 北京 100875)

革命语境中的角色与台词
——夏衍《在文化部整风中的检查》研究

陈墨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电影史学研究室, 北京100875)

摘要:政治运动中的个人检查,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不似教堂忏悔,更非法庭辩护,值得专题研究。最近公开发表的《夏衍在文化部整风中的检查》(1965年1月19日)是一个案例,可借用社会角色表演理论外加社会建构理论框架进行分析:角色分配、剧本磋商的过程,定义了特定的社会情境;检查文本中的台词风格、潜文本现象,呈现了表演者的良苦用心。整风、批判和检查的大戏,还需放在更大的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的泛文本语境中加以认识。

关键词:夏衍; 整风检查; 角色分配;剧本磋商; 潜文本; 泛文本; 未来主义

政治运动中的个人检查,是一种独特的文体,也可以说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它不同于教堂里的忏悔,即并非全都出自真心,大多是被迫的自愿;又不同于法庭上的陈述,即不能进行自我辩护,只能按情境规定作自我批判。最近公开发表的夏衍《在文化部整风中的检查》(1965年1月19日,下文简称《检查》),开头就说:“我的错误十分严重。我犯的错误不是某一时期、某个问题上犯的迷失了方向性质的错误,而是根本性的、系统的、背离了毛主席文艺方向的路线错误。”[1]*本文中引述夏衍《在文化部整风中的检查》原文较多,其他引文不再一一注出。对这样的陈辞,若说它是真话,你无法相信作者的智力如此;若说它是假话,又无法避免道德质询。这是夏衍的作品吗?是,也不是。对此文本,似可借用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的理论,即每个人在日常社会生活中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着某种社会角色扮演。用芝加哥社会学派的鼻祖罗伯特·E·帕克说:“无论在何处,每个人总是或多或少地意识到自己在扮演一种角色……正是在这些角色中,我们互相了解;也正是在这些角色中,我们认识了我们自己。”[2]17问题是,在检查表演中,被迫检查者并不能自主选择角色,而是要承担被分配的“犯错”角色,并且,一是未审先判,二是要自证其罪。从而,还要借用心理学家科尼斯·格根的社会建构理论,即心理话语是一种“表演”,人生活于社会中,与他人处于一定的角色关系中,社会为每一种角色准备好了“剧本”。[3]不过,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的理论都是针对人类社会的正常情况,而夏衍的《检查》,则是在特殊历史情境和意识形态背景下的非常行为,因而不能生搬硬套,而须据实研究。

本文拟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谈事情的起因,角色分配,表演者的抵触以及“剧本”磋商过程;第二部分谈定稿“剧本”的思路与结构,台词的风格特点;第三部分谈剧本及台词中的潜文本现象;第四部分将文化部整风、夏衍检查放在“文化大革命”这一历史大背景中,做更深入的探究。

1964年,文化部不断整风,是因毛泽东分别于1963年12月和1964年6月做出的关于文艺工作的两次批示。*第一个批示,是1963年12月12日,毛泽东在中宣部文艺处编印的一份关于上海开展故事会活动的材料上写道:“各种艺术形式——戏剧、曲艺、音乐、美术、舞蹈、电影、诗和文学等,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在许多部门中,至今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不能低估电影、新诗、民歌、美术、小说的成绩,但其中的问题也不少。至于戏剧等部门,问题就更大了。社会经济基础已经改变了,为这个基础服务的上层建筑之一的艺术部门,至今还是大问题。这需要从调查研究着手,认真地抓起来。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岂非咄咄怪事。”第二个批示,是1964年6月27日,毛泽东在中宣部《关于全国文联和各协会整风情况的报告》的草稿上写道:“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好的),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见陈播主编《中国电影编年纪事(总纲卷·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497、第511页。关于夏衍在文化部整风中的经历,严平、陈徒手、孟醒、陈坚、陈奇佳等人已做过专门研究,并有生动叙述。*相关成果包括:严平:《夏衍的1964》(载《收获》2014年第1期);陈徒手:《夏衍:文化部围剿“老头子”的整人运动》(《各界》2013年第9期);陈徒手:《夏衍在文化部》(载《读书》2014年第10期。按:这篇文章与《各界》上的文章内容基本相同);孟醒:《夏衍的苦痛与自省》(载《同舟共进》2013年第2期);陈坚、陈奇佳:《夏衍传》(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5年)。与这一主题相关的最新资料是:王文光口述、陈国华采访:《那些年陷于漩涡中的人与事》(载《北京青年报》2015年12月12日A13版)。大体情况是,在毛泽东第一次批示之后,文化部、文联及各协会都组织了整风,多少有些例行公事。1964年4月3日,夏衍代表文化部党组做了两个小时的检查发言。[4]27没想到毛泽东又有第二次批示,说中国文联各协会“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且“最近几年,竟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这次批示雷霆万钧,文化部无法再敷衍了事。1964年7月2日,周扬把文化部领导班子找到中宣部开会,亲自主持会议并做报告。(7月2日起)到9月中旬,文化部党组连续举行了38次党组会或党组扩大会议,最后草拟了一份《文化部党组工作错误的综合材料》上报中宣部。[5]217另一种说法是共开了53次(党组)扩大会议,气氛非常严肃。开党组会,与会者人人作检查,给自己的头上戴帽子,尽管心里很委屈,还得互相提意见。*王文光口述、陈国华采访:《那些年陷于漩涡中的人与事》,见《北京青年报》2015年12月12日。其中说到文化部党组扩大会共开了53次,与前面提及的38次或许并不矛盾,前者是说7月初至9月中旬共开了38次会,而后者则可能是指在漫长的整风过程中共开了53次会。会议次数之多,频率之繁,颇让人瞠目,原因其实明确而简单:文化部的领导们,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大家按照周扬布置的四种情况进行检查:(1)有一条与党对立的路线;(2)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3)在资产阶级进攻下一个时期动摇了;(4)一贯执行党的路线。[6]80这是要在文化部党组内部进行角色分配,同时进行整风“剧本”的内部磋商。在突如其来的政治雷霆中,要理解“有一条与党对立的路线”,选出代表角色,策划出恰当剧本,显然并非易事。

7月2日,从中宣部回来后,晚上文化部班子继续开会,有人主张翻箱倒柜地检查,夏衍怒气冲冲地顶了回去,齐燕铭也不同意。[4]27夏衍对此非常抵触:“敌我矛盾?杀了我也不能承认。”[7]586于是,只有不断开会,不断磋商,检查的范围开始是党组会,后来改为党组扩大会,再后来就变成了干部大会。在此过程中,曾出现过一个出人意料的场景:“有一天,文化部党组务虚,研究究竟为什么犯错误,犯了什么错误,有的同志有不同意见,另一位同志则侃侃而谈,说他早已预料到会犯严重错误……燕铭突然站了起来,说了一句‘文化部搞得这个样子……’就失声痛哭起来,夏衍接着紧紧把一双手捂着脸,低下头来。我也再不能睁着眼睛去看别人了,也觉得眼前一片模糊。”[8]文化部三位副部长如此痛苦狼狈,是因为确实遇到了天大的难题:谁愿意主动承担“与党对立路线”的代表角色?若无代表角色及合适剧本,则不能落实毛主席的批示,无法向毛主席交差!

7月20日,文化部党组书记齐燕铭、副书记徐光霄作动员报告,主要针对电影问题,也就是针对分管电影的夏衍、陈荒煤。这一变故的原因,我们尚不得而知。按理说,毛主席的批评、批示首先是针对戏剧界,*在著名的“两个批示”之前,1963年11月,毛主席曾对《戏剧报》和文化部进行过两次批评,认为:“一个时期,《戏剧报》尽宣传牛鬼蛇神。文化部不管文化,封建的、帝王将相的、才子佳人的东西很多,文化部不管。”又说:“文化工作方面,特别是戏曲,大量的是封建落后的东西,社会主义的东西很少。在舞台上无非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文化部是管文化的,应当注意这方面的问题。要好好检查一下,认真改正。如果不改,文化部就要改名字,改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部,或外国死人部。”见陈播主编《中国电影编年纪事(总纲卷·上)》第497页。为什么将批判矛头竟指向主管电影的夏衍?8月5日,周扬决定在文化部内分组“开门检查”,听取群众揭发。[4]2710月20日,中宣部派出以周扬为首的工作组到文化部,进一步发动群众,揭发批判文化部党组。10月21日,周扬在文化部全体党员大会上作了进一步整风的动员报告,表示对文化部的错误,中宣部和他本人也有责任。[5]51710月21日起,夏衍、齐燕铭、陈荒煤等6位副部长在文化部党员干部会上作检查,接受群众批判,共有11次批判会。[7]58610月27日,周扬通知文化部党组停止工作。然而整风仍在进行中,11月12日,文化部党员干部继续开批判会。在此期间,夏衍被确定为文化部整风的重点对象——他是怎样成为文化部整风的重点批判对象的?是文化部党组成员协商的结果?或是周扬在压力之下不得不把夏衍“抛出”?还是毛主席对整风对象有更具体的秘密指示?尚不得而知。能确认的是:文化部党组上报了一份《关于夏衍同志的主要错误的材料》(下文简称“材料”),开宗明义地说:“夏衍同志是文化部这次整风运动的重点批判对象。从现在已经揭发的材料看,夏衍同志是一个世界观根本没有改造的资产阶级作家,他在文化部工作期间,不是执行党的文艺路线,而是实行一条资产阶级的、修正主义的文艺路线。他反对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热心提倡资产阶级的文艺,号召电影‘离革命经,叛战争道’。”基调既定,后面说他的错误的一、二、三、四*指《关于夏衍同志的主要错误的材料》中的四个小标题,即:“一、号召电影‘离革命经,叛战争道’;借口提倡‘题材多样化’,反对文艺为工农兵、为社会主义服务。”“二、大肆宣扬三十年代的电影戏剧,认为三十年代上海党在文艺方面的领导已经有了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正确路线;已经解决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文艺工作者和工农兵群众结合的根本问题,以此来抹杀毛主席‘讲话’的伟大意义,对抗党的文艺路线;企图把我们今天的文艺引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实际上是使它倒退到半殖民半封建的时代去。”“三、以电影界的专家、权威、‘祖师爷’自居;主张专家领导,反对党的领导。”“四、夏衍在解放以前和以后写的许多作品,充满了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和人性论的观点;有的作品丧失民族立场,歌颂民族败类;有的丧失阶级立场,歌颂国民党、同情和美化资本家;他十分热心宣扬自己的作品,并为作品中的错误辩护。”分别见《材料》打印稿第1、3、4、8、10页。打印稿共14页,上面没有标明印发时间。看起来就“顺理成章”。最值得注意的是《材料》的第五部分“在整风运动中的表现”:

在整风运动中,夏衍同志对领导同志对他的批评是抵触的。当他听了陆定一同志批评他是电影界的‘祖师爷’之后,他竟声称,要消除这种影响,只有一改行,二撤戏,三开除他的党籍。态度极其恶劣。虽然他事后承认这种态度不对,但他并没有真正认识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而是继续为自己辩解。

夏衍同志对待自己的错误一直是躲躲闪闪,推卸责任,有严重的委屈情绪,对自己错误的检查,是点一点,谈一点;他用笔名写了不少政论性的杂文,至今没有很好地交待。夏衍同志是党组副书记、代党组书记,但他表示只检查电影方面的一些错误,似乎其他方面的错误都与他无关;他也不敢正视自己的错误,多方为自己开脱,还修改了他在1959年创作会议上的发言记录。

从7月以来他作过三次自我检查,检查的都不好。第一次对自己的主要错误,如号召电影“离经叛党”“鼓吹三十年代”,以及“祖师爷”自居等问题只字未提。第三次检查开始接触到一些自己的错误,但仍不深不透。现在群众对夏衍同志一系列错误正在继续揭发和批判。*文化部党组:《关于夏衍同志的主要错误的材料》,上述引文分别见打印稿第1页、第13页、第14页。其中“离经叛党”疑为“离经叛道”之误;打印稿中“鼓吹三十年代”只有后引号,没有前引号。

夏衍有抵触情绪,思想上不通,可以举出旁证。亲历者陈荒煤在当时的笔记中说:在党组会上,“夏衍的态度很不好”,他的发言“只有三分之一篇幅是检查,道理却讲得头头是道”。有人对夏衍的检查很不满意:“夏讲群众喜闻乐见,无阶级观点。只顾脚下,不顾天下。”[6]77关于“老头子”一事,当年曾任文化部秘书的王文光也有一段证词:在一次会上,“有的说,‘夏衍,你的关系太多,与电影界来往多,上海名角来北京拜访你。人家说你是老头子,影响不好,工作不正常。’夏衍不服气,说:‘我们过去共事,我又管电影这事,他们来看望我是正常的,这么多年是正常来往,这是工作关系。’还赌气地说‘除非我死了,就不来看我……’”。结果被监察部门的旁听者向上汇报,认为夏衍态度不好,不端正。[9]他本人1964年7月16日在文化部党组的检查,*文化部印发《夏衍同志在文化部党组的检查》(1964年7月16日),打印稿,共14页,首页有“绝密,定期收回”字样,末页有“1964年8月18日文化部印发”及“打字:贺,校对:朱”等字样。虽然态度诚恳,但所说6点,即(1)对30年代的看法;(2)关于电影发展史问题;(3)关于观摩13部30年代影片的事情;(4)瞿白音的那篇文章的事情;(5)《二月》的问题;(6)和30年代参加过电影工作的人的关系问题,大抵是就事论事,且多半还不是他自己的事,他虽愿意承担责任,但所有这些事的责任,最多不过是“处事不当”罢了,即不能(或不愿)自证其“不执行党的政策”的路线错误。在1965年1月19日的《检查》中,他自己也承认:“整风开始的时候,由于我对自己错误的严重性认识不足,对由于我的错误而造成的危害性认识不足,所以对整风,对这次‘文化大革命’的态度很不端正,应该说是党组成员中态度最不端正的一个。”

组织的评说,亲历者的证词,本人的概括,都说明了夏衍曾想不通。他有理性,有常识,有主见,还想讲道理,尚未变成没脑子的“驯服工具”。一个温文尔雅、谦逊平和的人,竟时而“怒气冲冲”,时而“双手捂脸”,无非是心理郁闷,情绪烦躁,思绪茫然,他无法想通,当然不能随便认账买单。当组织上做出决定,将他当作文化部党组的重点批判对象之后,情况才有了戏剧性的变化,夏衍终于“明戏”,最终按照组织上的要求去做,按照规定的情境、规定的剧本、规定的台词作了1965年1月19日的最后一次检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是个共产党员,不能不服从党组织的决定。在戈夫曼的理论中,这叫“戏剧表演的忠诚”,即“如果一个剧班要维持它所采取的方针,剧班成员在行动时就必须好像他们已经承担了某种道德义务一样。在表演之间,他们绝不能泄露剧班的秘密”。*在戈夫曼的理论中,与“戏剧表演的忠诚”相关的概念还有“戏剧表演的纪律”和“戏剧表演的谨慎”。对它们的详细论述,可参见欧文·戈夫曼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第183—185页、第185—187页、第187—194页。

“当某个行动者扮演一种已被制定的社会角色时,他通常都会发现,一种特定的前台已经为他设置好了。不管他扮演这个角色的主要动机是想完成特定工作的意愿,还是想维持相应的前台,行动者发现,这两件事他都必须去做。”[2]23夏衍所面临的正是这种情况。这次《检查》全文分为四个部分:“一、我犯的路线错误问题,二、三十年代和老头子、祖师爷的问题,三、文化部党组路线错误的形成和我的责任,四、犯错误的根本原因。”既要承认自己犯了不曾犯过的错误,还要让领导和群众满意,维护共同的“前台”。《检查》的写作过程经历了多少思想和情绪波动,我们不得而知。有一个细节值得参考,《检查》中有“十中全会以后到今年七月”这样的句子——这句话显然是1964年写的——1965年1月份做检查时竟没有订正,仍说“今年七月”,这说明,作者心思恍惚。

当表演者与角色的差距过大,要完成表演任务,如此恍惚在所难免。好在夏衍是一个富有戏剧技巧和表演经验的人,熟悉了表演逻辑,很快就形成其“台词风格”,那就是:在《检查》中不断提及毛主席的语录、批示;不断提及彭真、陆定一、周扬等人的报告、谈话;不断提及下属群众的批判、揭发;并由此展开自己的检查。为了便于论述,依序摘录如下:

(1)“我在党组和电影系统的检查很不彻底,很不深刻,后来经过领导同志的帮助,特别是9月底怀仁堂开的那次会议以后,又看了同志们揭发的大量材料,反复阅读了主席的著作、讲话记录,特别是‘九评’之后,才慢慢地觉醒过来。”(2)“从揭发出来的大量事实可以说明,我在文化部领导工作中的指导思想,和执行的很多具体措施,是一条直接违反主席思想的资产阶级、封建主义文艺路线。”(3)“主席在《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中提出六条标准时说:‘这六条标准中最重要的是社会主义道路和党的领导两条’,而文化部党组,特别是我……”(4)“在这次‘北影’整风中,不少同志指出,北影领导同志的组织路线是富农路线,‘有才便是德’、‘能拍戏的就是好干部’,有一位同志说,这是资产阶级实用主义的干部政策。这批评是正确的……错误的根子,是在文化部党组。”(5)“这个问题从主席的几次批示,彭真和定一同志的讲话——甚至更早一点,前年十一月周扬同志提出文化部工作的方向对不对的时候,性质已经很清楚了。”(6)“最近读了一些各地四清的文件,特别是参加了北影的批判会,用北影揭发出来的问题作为镜子来对照自己,真使我惶愧无地,寝食不安。”(7)“特别是听了许多同志的分析批判之后,我重新检查了一下过去写的文章、讲话记录,才认识到那一次检查不仅不深刻,而且还在许多方面为自己的错误作了辩解和解脱。”(8)“九月间听了定一同志的讲话,又重新细读了柯庆施同志的文章,才开始感到问题的严重,才认识到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路线问题”(9)“从这次整风材料中可以看出,在这个问题上……”(10)“在这次整风之前,我一直还以为自己是一个有所不为的人,以自我吹嘘为可耻,对某些人的庸俗恭维也觉得很不入耳,但是现在看来,这也正是上次谢蓬松同志所指出的一样,只不过是比较隐蔽一点而已。”(11)“有一次周扬同志找我谈话,我说,我自信不是一个坚持错误不改的人,周扬同志说,要改正错误,先要认识错误,这句话对我很有启发。”(12)“主席讲过,‘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事实正是这样”。(13)“许多严重的错误,如吹捧三十年代问题,《早春二月》问题等等,都是中央发现的,许多重要措施,如戏曲、音乐座谈会、京剧会演等等,都是中宣部直接领导的,党组不仅没有用革命精神,积极地从实际工作中来改正错误,而且在思想上或多或少的还有抵触,甚至到主席一再提出严厉的批评之后,我们还不敢发动群众来检查工作,揭发错误,而只是关门检查,把一场空前严重的文化战线上来的阶级斗争,当作一般性的检查工作来对待。”(14)“在这次司局级整风会上,特别是在北影整风干部会上,听了许多同志的发言,我痛苦地感到自己错误的危害的严重,和责任的重大。”(15)“正如许多同志分析过的一样,由于我在民主革命时期带着资产阶级世界观入了党,入党之后,长期在上层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间工作,不接近工农兵,世界观、立场、思想感情没有改造。”(16)“正如主席在《共产党人发刊词》中所说,‘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的发展道路,是在同中国资产阶级的复杂关联中走过来的’……”(17)“主席警告过我们:‘如果我们党不知道在联合资产阶级时又同资产阶级进行坚决的、严肃的‘和平’斗争,党在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就会瓦解,革命就会失败。’我长期犯的就是这种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一战线工作中的右倾机会主义。”(18)“最近读了批判《早春二月》,和批判中间人物文章,我受到了很大的教育。”(19)“上次听了于蓝同志的发言,说水华同志在创作上受到很大的影响,这也是一个很沉痛的教训。”(20)“主席教导我们一方面必须清除掉总是长期地留在人们头脑里的旧思想残余,同时,又教导我们:‘我们熟悉的东西有些快要闲了,而我们不熟悉的东西正在强迫我们去做。’可是我对自己熟悉的、民主革命时期的思想感情、作风……舍不得清除,不让它闲起来,而对强迫我们去做的,新的、适应社会主义革命的东西,又不能下决心去学习。”(21)“这次整风中,听取了同志们的批判之后,我对近几年来的工作作了初步的五查:就是查阶级立场、查政策纪律、查特权思想,查骄傲情绪,查革命意志。这样,就更加痛切地感到, 在这五个方面都有严重的问题。”(22)“这次整风中同志们批评了我的态度不端正, 有严重的委屈情绪,我现在认识到态度不端正和委屈情绪的原因,正就是这种放不下包袱,不认识自己的骄傲情绪。”(23) “特别是主席对文艺工作作了严厉

的批评之后,开始认识到自己有致命的毛病,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但是开始一个时期还有苟安侥免心理,下不了决心吃苦药、动手术。这就是我的真实的思想情况。”(24)“这次整风听了许多同志的揭发,特别是参加了北影和电影系统的会议,知道了许多触目惊心的事实,使我羞愧无地,感到十分沉痛,我辜负了党和主席对我的长期教导,我也对不起介绍我入党而在革命中牺牲了的同志。”(25)“正如周总理这次在人大会报告中所说,知识分子改造的根本途径,第一是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第二是深入工农兵群众,参加斗争,使自己的思想感情同他们打成一片。”

《检查》中还有一些没有注明出处的说法,来自文化部党组整理的《关于夏衍同志的主要错误的材料》,例如,在《检查》中说自己“还是没有改造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是《关于夏衍同志的主要错误的材料》中“夏衍同志是一个世界观根本没有改造的资产阶级作家”*见文化部党组:《关于夏衍同志的主要错误的材料》,打印稿,第1页。一说的翻版。而在1964年7月16日的检查中,他的说法是自己的“世界观没有彻底改造”*见文化部印发:《夏衍同志在文化部党组的检查》(1964年7月16日),打印稿,第2页。——“没有彻底改造”与“没有改造”的语义区别一目了然,读者自能分辨其政治性质的不同。实际上,夏衍最后《检查》的框架及许多具体台词,也都是取自这份定论性的《材料》。

在《检查》中注明其思想信息和话语来源,是夏衍努力按照社会给定剧本情节和台词进行表演的充分证据。这样做,明显的作用之一是真实地讲出自己的心理历程,写出自己在认识自己错误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帮助。更大的好处是,表明自己诚心接受上级领导的判罚,同时虚心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表明自己的思想“进步”是由于党的上级领导和革命群众的功劳,而他自己则只是一个应该接受批判也愿意接受批判的对象,完全没有智力和道德上的优势可言,以期得到上级领导和革命群众同情和谅解。与此同时,这样做,还有一个非常实际的作用,即由此可以获得《检查》的思想框架、基本观点、具体材料,甚至可以照抄具体台词——这样说的原因是,当一个人明知自己没有犯错但却不得不检查自己的错误,或是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但却不得不深刻检查自己错误的时候,往往会有不知从何说起的难言之苦。夏公不愧是富有政治运动经验的老运动员,64岁的夏衍本是一只会独唱的夜莺,被迫学习鹦鹉学舌之法,旨在解决检查的内容(思想主题)和形式(结构框架)两大问题。《检查》的这一中国式“剧本、台词写作技巧”,或能让美国社会学家戈夫曼及其心理学家们眼界大开。

夏衍的《检查》努力理解和依从毛主席批示和整风运动的规定戏剧情境,努力按照上级领导和下属群众的剧本策划、编剧、导演的思路和要求去表演。但也能看出,作为剧本整合者和上场表演者,夏衍的深刻检查虽然将剧作提示一一写出,却不是简单地照本宣科。沈芸说夏衍的检查“不失控,不自污,不乱咬”,且“他承认‘有错’,但不承认‘有罪’”,[10]所言非虚。进而,如果细读,即不难发现,在这份事关个人政治生命的“忏悔录”中,有许多值得注意的关键性语词,传达微妙语义,形成了可解码的潜文本。毕竟,夏衍是个优秀的戏剧和电影剧作家,在做严厉自我批判表演时,会选择性地采用或拒绝某些台词用语。

例如,在检查中,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执行毛主席的文艺路线——这是规定台词,源于毛主席的批示——但却极其谨慎地把握了自己错误的分寸感:“我现在开始意识到,主席批示说‘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对我来说,应该是更长时期以来,就没有认真地执行党的政策。”看起来,他似乎给自己的错误加码,说自己的错误存在更长的时间;而实际上,“没有认真地执行党的政策”与“不执行党的政策”这两个表述,有非常严格的语义区别。没有认真地执行,只不过说执行党的政策不够认真,其中固然有态度问题,更有认识问题和水平问题,属于工作作风之过;而“不执行”则是有意抵制或抗拒,属于更加严重的错误或罪行。进而,关于文化部党组的路线错误,在这份《检查》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表述:“至于党组形成一条系统的资产阶级的错误路线,现在检查起来,我认为是从六一年开始的……一九六二年上半年,是文化部党组错误路线的登峰造极的时期。”这实际上是对前述“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一说的精妙修正,具体理由是“反右斗争之后,五八、五九年出现了大量反映以大跃进、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为题材的影片,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这一段话出现在上一段话的前面,有意思的是,在这段话的后面,另有一段话“所以当五八年拍的大量艺术性纪录片和反映当前现实的故事片中,有一部分质量不高、题材千篇一律,受到了批评,五九年审查国庆献礼片节目的时候觉得品种不够多样,于是我就片面地强调题材品种,甚至讲了离经叛道等极端错误的话。”这两段话明显自相矛盾,实际上正是当年中国电影事业窘境所在:紧跟中央政策、强调政治第一,通常就顾不上题材多样性和电影的艺术质量,文化部领导人要受到批评;强调电影艺术规律、题材多样性、电影艺术质量时,文化领导人又要被批判为“路线错误”。这一表述也许不是要与“批示”对抗,而是用事实说话,并且在“路线错误”和“错误路线”之间、在个人的路线错误和文化部党组的路线错误之间,做严格的语义区分。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夏衍虽努力从领导指示和群众揭发中寻找剧本思路和台词语句,但并不是所有人的说法他都欣然接受并照抄。例如,1964年8月18日,张春桥在上海市文艺工作者大会上传达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情况时说:“电影系统,在北京有一条反动的资产阶级‘夏、陈路线’。”[5]519对这一判词,夏衍就未予采纳,在通篇检查中,无“夏、陈路线”概念,只有如“这种党委对业务特别是创作不要管得太多太细的想法,我和荒煤同志、文殊同志是一致的……一九五九年荒煤同志在一次厂长会议上说‘党委中熟悉业务的人不多,管多了,会妨碍百花齐放’,我同意他的说法。”“在党组领导核心,我的右倾思想有许多和燕铭同志有一致的地方,共同的特点是怕‘左’,怕干涉太多,怕简单粗暴,怕紧张等等。”“对于电影方面,荒煤同志在许多问题上,也许可以说极大部分问题上,和我的意见是一致的。”如果有错,也是思想出错,而非路线错误。如前所说,夏衍不得不说自己没有执行毛主席的文艺路线——这是毛主席钦定的说法,他不能不照本宣科——那不过是个人思想没有改造、犯了路线错误而已;而承认自己有一条与毛主席的文艺路线作对的“夏、陈路线”,那就是有组织、有预谋、有计划地与毛主席和党中央对抗,在彼时,那是极其严重的政治罪行。

在有关“30年代”问题上,夏衍进行了准确的角色识别,承担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即使对其没有“直接经手”的事,如《中国电影发展史》的编纂,*《中国电影发展史》主编程季华证实:(1)《中国电影发展史》的编纂计划,是由陈波儿提出的,与夏衍无关;(2)在听取程季华汇报《中国电影发展史》写作“大纲”时,夏衍说“我一时倒提不出什么具体的意见来”;(3)“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时,夏公说,还只看了少部分,实在没有时间看,不必等他的意见了,可根据蔡老和荒煤同志审阅后的意见定稿。”见程季华:《长相思——夏衍与〈中国电影发展史〉》,原载《电影艺术》1996年第1期,或参见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程季华自选集》第258—266页,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2年。他也照样承担:“对这个问题,主要是通过我的讲话、文章和具体行为表现出来的,因此,对这个问题,我要负主要责任。”因为“荒煤同志、文殊同志30年代没有参加过电影工作,楚生同志当时还不是党员,30年代党内从事电影工作的人,只有我现在还担负着电影、文化工作的领导责任。因此,我的一言一行,必然会对30年代电影工作的看法、估计……起最大的影响”。在《检查》中,他分析了自己文章观点的五大错误,*五大错误是指:(1)对三次“左”倾路线时期的电影、戏剧工作,认为已经有了正确的党的领导;(2)把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以前的白区电影、文化工作,看作有了一条正确的方向和道路;(3)美化30年代的电影、文化工作,而且认为在领导工作、组织工作等等方面,都已经有了一套经验;(4)吹嘘当时的党的电影小组,这实际上是吹嘘了自己;(5)美化30年代的作品,把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及带有一点反帝反封建色彩的影片,认为是革命的、优秀的作品。并且表述了问题的症结,即“混淆了30年代和‘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以后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文艺方向、文艺性质的界线,实际上就是贬低了‘讲话’的划时代的伟大意义——这也就是企图把30年代电影作为正统,来抗拒毛主席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这是前进呢还是后退的问题,这是走社会主义道路呢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看起来是上纲上线,但他只承认自己的认识错误,却没有彻底否定30年代左翼电影传统。更重要的是,文化部党组《关于夏衍同志的主要错误的材料》中说夏衍:“他们特别颂扬瞿秋白同志个人领导如何英明正确。他们打出瞿秋白的旗帜……其目的就是要否定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伟大意义,同主席分庭抗礼。”*文化部党组:《关于夏衍同志的主要错误的材料》,打印稿,第4页。而在夏衍的《检查》中,回避了瞿秋白问题,也拒绝承认“分庭抗礼”说。

假如我没有理解错,作者在《检查》中进行严厉批判自我的同时,往往还曲折地解释自己的行为动机,设法表明自己的心迹,从而形成可以逆向理解的潜文本。例如,有关“老头子、祖师爷”问题,他在最后的《检查》中,先说“这个问题开始提出来的时候,震动很大,也很苦恼,但由于没有挖到思想根子,所以开始很抵触。因为老头子的问题立刻会联系到山头、宗派、小集团之类的问题,我怕沾上这些东西。起初,我自问三十多年以来,对党没有二心,个人也没有野心,对宗派主义这个问题解放以后也一直有警惕,所以一提到这个问题,思想上就有委屈,并多方给自己辩解”;然后说:“现在,经过同志们的批判,经过长时期的自我分析、解剖,我才认识到用30年代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文艺路线来抗拒党的文艺路线,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路线错误,以老头子、祖师爷自居,用个人领导代替党的集体领导,必然会发展到宗派主义的错误,对党的文艺事业造成严重的损失”。后一段话的语义,与彭真所说“老头子根本问题是两条路线斗争”[6]77的判词,有微妙而深刻的区别:他承认自己“路线错误”或执行了“错误路线”,但却不说“两条路线斗争”;“必然会发展到宗派主义”云云,是说现在还没有发展到宗派主义。根据心理学中的“首因效应”,形成了潜在文本,人们更容易记住的是,他对党没有二心,个人没有野心,并警惕宗派主义。

依据首因效应形成潜文本的例子,《检查》中有不少。例如,对不执行党的政策这一关键问题,《检查》中说:“从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这一错误出发,我不仅不满意负责党委工作的同志不熟悉业务,而且认为他们管得太宽、太紧。我说过,对业务,特别是对创作管得过严,会使作家感到拘束,还说,管电影的人太多,负责电影业务的人不知听哪一方面的意见才好等等。”虽然在后文中批判了这种“抵制党的领导”的错误,但读了前一段文字,人们更容易记住“负责党委工作的同志不熟悉业务”和“认为他们管得太宽、太紧”。这些话,固然会让负责党委工作的同志不满意,但懂行的业务干部和第一线的创作人员,一定会产生强烈的共鸣。又如:“借口反对教条主义、公式化、概念化,反对粗制滥造,片面地强调影片的艺术质量……我不强调作家下乡下厂、下连队去参加实际斗争向工农兵学习,熟悉他们的生活、思想和感情,进行文艺工作者的自我改造,而相反的只强调作家提高技巧,掌握电影艺术的特性或者规律,同时,我还大力提倡名著改编,又还提过不要勉强作家去写不熟悉的东西,写‘力不胜任’的题材,等等。”听到这些话,人们会产生下意识:反对教条主义、公式化、概念化、粗制滥造,有什么不对呢?又如:“支配当时心情只是一个‘怕’字。怕‘左’,怕简单粗暴,怕干涉过多,怕作品质量粗糙受到批评,怕写当前现实题材的作品因具体政策正在变化而写不好等等,宁右毋‘左’,怕‘左’不怕右……在这个时期,只讲‘二百’不讲‘二为’,只讲团结不讲斗争,只讲品种质量不讲政治方向,很明白地形成了一条系统的资产阶级文艺路线。”以上诸段,都是后面自我批判,前面追究根源,人们固然能听到《检查》者的批判言辞,但首因效应的作用不可低估,人们会不自觉地循着结论性文字作逆向读解,发现潜文本,印象迥然。

我知道,对潜文本的解读,有根据后见之明作过度阐释的危险。之所以要作如此解读,依据是夏衍本人所说“任何人都有主观,任何人都会不自觉地替自己辩护”。[11]3夏衍对电影艺术的专业性理解和尊重,提倡题材多样化而“离经叛道”,为提高艺术质量而反对“直、露、粗、多”,是根据自己的理性和主见做出的选择,即便他需按照规定剧本和台词去表演指鹿为马,并不能证明他当真会以鹿为马。也就是说,在当表演者和角色间存在明显的认同危机(依据是夏衍在整风中的表现)时,表演者本人的思想观念和个人情绪,常常会有意识或下意识地流露于角色的台词系统中,形成潜台词。

要全面理解并深入研究夏衍的《检查》,还须扩大视野,从1964年中国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的泛文本语境中看。《检查》的开头部分,夏衍说自己“对这次‘文化大革命’的态度很不端正”,即“不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对待这场‘文化大革命’”。这提示我们,要把1964年文化部整风当作“文化大革命”这一连台本戏或长篇连续剧的一个组成部分。根据是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问题的决议》的表述:当年“在意识形态领域,也对一些文艺作品、学术观点和文艺界学术界的一些代表人物进行了错误的、过火的政治批判,在对待知识分子问题、教育科学文化问题上发生了愈来愈严重的‘左’的偏差,并且在后来发展成为‘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线”。[12]进一步的根据是,在陈荒煤主编的《当代中国电影》中,把文化部整风一节,放在“文化战线‘文化大革命’的序幕”的标题下叙述。[13]

“文化大革命”是1964年的热门新词。1964年6月5日至7月31日,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在北京举行,6月的《红旗》杂志即发表题为《文化战线上的一个大革命》的社论。文章认为“京剧改革是一件大事情,它不仅是一个文化革命,而且是一个社会革命”。[14]7月,戏剧家曹禺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一场文化大革命》,认为“京剧演革命现代戏,这是一次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15]“一个大革命”和“文化革命”被整合成“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概念。10月,《人民日报》又发表曹禺的《文化大革命万岁》,文章说“全国的文学艺术工作者,热烈响应党的号召,正在一批一批地上山下乡,进工厂,到连队”,“这是中国文学艺术界的一件有历史意义的大事,是文化战线上一场大革命”,[16]从而进一步拓展了“文化大革命”这一概念。只不过,书生言说,仅仅是“文化大革命”的一面,即京剧改革、与工农兵相结合等建设性的一面;它还有另一面,即批判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1964年7月,经毛主席提议,由彭真、陆定一、康生、周扬、吴冷西组成五人小组,负责指导文化革命,职责之一,就是要主持对文艺界及哲学和社会科学界的文化批判。*1964年7月17日,《人民日报》即发表署名文章,点名批判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8月份的《红旗》杂志第16期又发表了题为《哲学战线上的新论战》的报道员文章;12月,《文学评论》第6期,发表批判周谷城“时代精神汇合论”的文章。进而,“文化大革命”的批判矛头所指,也不仅限于文化界,城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四清”运动)也于当年开始。1964年春节座谈会上,“毛主席提出教育要革命”,且“可以明显看出,对于知识分子问题,毛主席有了新的提法”。*参见邓力群的《邓力群自述(1915-1974)》,由人民出版社2015年出版,第445页。对知识分子的新提法,是指毛主席对周恩来、陈毅在1962年的广州会议上为知识分子举行“脱帽礼”不以为然,给夏衍戴“没有改造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帽子,即是例证。又:“过春节时……主席宣布:不但苏联是修正主义,中国也有修正主义,有三个部搞修正主义:一个农工部——邓子恢;一个统战部——李维汉,讲两个同盟,不讲在统一战线里有阶级斗争;一个中联部——王稼祥,搞三和一少。”见同书,第445页。1964年文化部整风的同时,全国各大报刊对一批文艺作品展开了相当规模的政治批判,先后批判了《李慧娘》《谢瑶环》《北国江南》《早春二月》《舞台姐妹》《林家铺子》《不夜城》《兵临城下》《红日》《逆风千里》等戏剧、电影和小说。[5]517如此规模的大批判,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先声。1964年,可谓“文化大革命”实验、摸索、启动阶段。与“十年动乱”相比,名目上虽有“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区别,形式上也有小规模整风和大规模动乱的差异,但在批判传统(包括新中国的传统)、打倒权威(包括共产党内的权威)方面,却是一以贯之。

后人读史,当会有共同疑问:毛主席宣判文艺界“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执行党的政策”的这一批示,在逻辑上、事实上都有讨论的余地;且第一次批示中说“不能低估电影、新诗、名歌、美术、小说的成绩”,第二次批示又一笔勾销,两次批示明显自相矛盾,为什么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和讨论呢?为什么彭真、陆定一、周扬等人不经调查、研讨和论证,就认定文化部党组出了严重问题并进行大规模整风?齐燕铭、夏衍、陈荒煤等人明明想不通,以至于痛哭流涕,双手捂脸,泪眼模糊,为何不依据事实为自己辩护,而是不断检查,不断自贬?如此提问,恐难逃“不懂中国国情”之讥。这主要与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环境有密切关系。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之后,重提“阶级斗争”,改变了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语境;而“文化大革命”的批判气势,又重新规定了人们思维和言说的逻辑。例如,当时的党组织把1927年加入共产党、党龄长达37年的夏衍说成是“没有改造的资产阶级作家”,夏衍本人不能不按此调表演。更奇绝的是,夏衍要证明自己对党忠贞不贰,就不得不努力去证明自己“对党有二心”:“我过去认为,尽管自己有许多缺点,犯过许多错误,但是对党没有二心,政治上跟党走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经过这次整风,我才知道,作为一个无产阶级先锋队的共产党员,假如在自己的灵魂深处还保留着资产阶级的世界观,而且不下决心和它彻底决裂,这就是最大的、最根本的二心。”这种编剧方法及表演规则,足以让人性和历史两败俱伤。

噩梦醒来后,夏衍出版了《懒寻旧梦录》,但只写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为止,对1964年文化部整风中所经历的政治之痛、道德之痛、心智之痛和人格之痛,没有专门叙述。他只说:“我又想起了五四时期就提过的‘科学与民主’这个口号。为什么在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还会遭遇到比法西斯更野蛮、更残暴的浩劫,为什么这场内乱竟会持续十年之久?我从苦痛中得到了回答:科学是社会发展的推动力这种思想没有在中国人民的心中扎根。两千多年的封建宗法思想阻碍了民主革命的深入。”[11]642话说得平淡,却意义深远。*夏衍在《懒寻旧梦录·自序》中说:“一九六六年夏天……经过了两年多的‘游斗’、拳打脚踢、无休止的疲劳审讯,我倒真的觉得自己的过去百无一是,真的是应该‘低头认罪’了,这不单是对淫威的屈服,也还有一种思想上的压力,这就是对无上权威的迷信。”见该书第3页。科学与民主扎根中国,成为中国人民的价值观和行为规范,任重而道远。

【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承蒙严平、张建勇、沈芸、陈徒手等师友提供资料、信息帮助,张建勇先生还审读了论文初稿并提出了宝贵意见,谨在此致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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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美】汉娜·阿伦特. 极权主义的起源[M].林骧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575.

(责任编辑:李孝弟)

A Research into Xia Yan’sSelf-InspectionintheRectificationMovementsbytheMinistryofCulture

CHEN Mo

(ChinaFilmArtResearchCenterTheDepartmentofCinematicHistoricalStudies,Beijing100875,China)

Abstract:The self-inspection in political movements, not like Church confession, nor like court defense, is a unique cultural phenomenon, deserving monographic study. Xia Yan’s Self-Inspection in the Rectification Movements by the Ministry of Culture,originally writtenon Jan. 19, 1965, and published recently, is a case in point. It can be analyzed within the Social Role Theory plus the framework of social construction theory: the process of role assignment and script negotiations define a certain social context; and the wording style of the inspection text and the subtext demonstrates the deliberation and intention of the performer. Besides, the grand play of rectification, criticism and inspection need to be examined and understood in the pan-textual context of society, history and ideology.

Key words:Xia Yan; inspection in the Rectification Movements; role assignment; script negotiation; subtext; pan-text; futurism

doi:10.3969/j.issn 1007-6522.2016.03.004

收稿日期:2015-12-18

作者简介:陈墨(1960- ),男,安徽省望江县人。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电影史学研究室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电影史。

中图分类号:J9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16)03-004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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