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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忏悔意识演进的三种精神层次

2016-04-04黄书泉

关键词:罪恶有罪良知

刘 婷,黄书泉

(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39)

论忏悔意识演进的三种精神层次

刘 婷,黄书泉

(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39)

忏悔是人类独有的思考方式,是对无罪之罪的自我发现和道义承担。在道德公识、信仰、良知三种缘由指称下的忏悔实际上完成了有罪个体从“本我”到“自我”再到“超我”的人格飞跃,显示出自我疗救的价值意义。忏悔作为文学创作的主题,在人类社会中发挥着精神向导的作用,方兴未艾的新世纪文学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可贵品质,显示出文学救济人心的现世功用。

忏悔;道德公识;信仰;良知;救赎

“忏悔“是一个佛教概念。“忏”是梵语Ksama的音译词“忏摩”的简称,“悔”是它的本意,合称“忏悔”,原指向人发露自己的过错,以求容忍宽恕之意。[1](P1190)刘再复把“忏悔意识”指归为“从内在的生命中发出来的深沉的罪意识和这种对无罪之罪的体认”,[2](P138)忏悔的意义不在于对个人的绝对谴责,而更加倾向于展现个人内心的冲突,以及冲突后的自我救赎,但在缺少罪感因子的中国文化中,忏悔更加注重忏悔行为本身的实用意义,即心灵自救,带有明显的中国化特色,这种中国化的忏悔在形成缘由上就昭示了它的实用主义特色。

道德公识的审判力对有罪个体进行外在审查,自我对本我进行有意识地归罪;出于对罪恶的恐惧,自我出逃到世界中去寻找信仰的力量,有了信仰之后的自我就有了直面罪恶的勇气和心灵依托;于是在自我良知感召下的忏悔外化为自我疗救,从而实现对超我的构建。因负罪感而产生的心灵重负具有相似性,因此无论有罪个体在哪种原因启示下的忏悔,其自我救赎的旨意都是相通的,这就构成了中国式忏悔自我救赎、自我完善的主要旨趣。在西方文化中,“忏悔”具有神学上的意义。人生而有罪,所以需要作原罪式的检讨,忏悔自身之恶,对自我负责。无论是东方实用主义的忏悔,还是西方神学意义上的忏悔,忏悔作为人内心的一种隐秘活动,它始终是自由的,最终指向的是人类精神的幸福和解放而不是精神的禁锢。因此,作为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忏悔”始终发挥着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价值意义。

一、道德公识审判力对“本我”的归罪

“道德”在忏悔文学中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是忏悔个体依照普遍责任的原则体认无罪之罪的心灵支撑,忏悔者道德水平的高低决定了忏悔行为真诚度的高低。“道德公识”接近于“公共道德”的旨义,它指向于形而下的世俗立场,对有罪个体的忏悔发挥着舆论监督的作用,但单纯地依托于“道德公识”的忏悔行为并不能称作真正的忏悔。忏悔意识是从生命中内在涌现出的深沉的罪意识,以及个体对于无罪之罪的体认。因此有罪个体仅仅依附于“道德公识”的外在压力而作出的忏悔行为,因为缺少“深沉的罪意识”只能算作“认错”或“伏法”,而称不上是忏悔。实际上,道德公识的审判力在于它对有罪个体的压迫感和对其良知的召唤。也就是说,在这种形式的忏悔中,良知是隐于道德公识下的深层结构,一旦有罪个体意识到自身之罪,道德公识便隐于次要位置,良知向前推进,对个体的罪恶感做进一步挖掘。当然,道德公识并不能被狭义地指归于外化的道德责任的条条框框,而应指向广义的对罪恶个体具有良知唤醒作用的一切人和物,这也是道德公识不同于公共道德或是法律的地方。因此,道德公识的审判力属于浅层次的忏悔情由,它倾向于对按快乐原则行事的“本我”进行归罪、唤醒有罪个体的良知,从而指向更高深的自我认罪、自我忏悔与自我救赎。

新世纪以来,中国当代文坛越来越敏锐地察觉到了中国文学中“忏悔”主题的缺失。随着问题的被发现,越来越多的“忏悔赎罪”型作品进入到人们的阅读视野、唤起人们的阅读兴趣,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阎连科的《风雅颂》、王十月的《人罪》等都是以忏悔为主题的创造性文学写作。在众多作品中,70后女作家乔叶于2013年推出的长篇力作《认罪书》具有强烈的“认罪——忏悔——赎罪”特色,成为忏悔文学视阈中的代表性著作。

《认罪书》站在世俗的视角讲述了三个通俗的女性故事。主角金金的故事是一个恶俗的婚外情故事,梅梅的故事是一个被罪恶迫害致死的纯良少女的故事,梅梅的母亲梅好的故事旨在暴露文革的罪,三个故事之间存在一个线性结构,由表及里地再现了女主人公金金“爱——报复——死亡”的精神轨迹。如若砍去故事的枝节,其主干无异于八点档的家庭伦理闹剧,实际价值式微。乔叶的高明之处在于在凡俗的故事情节中加入了忏悔和赎罪的人生命题,对幽暗暧昧的人性作出探索,挖掘出人性深层的恶,显示出她深厚的文学创作功底。

在乔叶的《认罪书》中人人有罪。随着金金的深度介入,一段阴暗诡谲的家庭秘史随之曝光,每个人都濒临罪恶的生死边缘:金金无下限地侮辱、践踏哑巴生父的尊严,欺凌他对自己无私的爱和付出;金金同母异父的兄长们觊觎母亲留给金金的房产,处心积虑想要霸占;钟潮在文革时期和同伙一起参与了对梦中情人梅好的欺辱、糟蹋;梁文道、张小英放任疯癫的梅好走入群英河,导致梅好溺水而亡;梁知、梁新两兄弟绝情毒辣的语言暴力将梅梅推向死亡的悬崖。人性的肮脏和丑陋、隐形欲望的支配是推动这些欲说还休的故事的背后力量,所有人都深陷罪恶的深渊,苦苦挣扎。金金以绝望和爱为名掩藏她骨子里的自私和冷漠;梁知、梁新背负心灵的重担对梅梅绝口不提;张小英为摆脱罪名,强行自我辩解;钟潮为逃避谴责把自己排除在施暴者之外……当一切大白于天下时,每个人的心灵痼疾都需要用忏悔自我疗救,即使是死亡也是自我救赎,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遵从善的意志进行自我认罪、自我忏悔,更多的有罪者对于自己的罪行是逃避,是掩盖甚或是讳莫如深。

梁知知罪却不认罪。在他的逻辑中事情是这样的:他以爱为名的利己主义确实攻陷了梅梅的精神世界。对于这一点,他很抱歉,承认自己兵不血刃的言辞狠毒、锋利,片片凌迟了梅梅最后一线希望,但对梅梅的死,他可以说“对不起”但绝不承认“我有罪”,因为一切都可以用“我爱你”来解释。追问梁知精神大厦的构建动因,我们可以发现人性当中对罪恶的恐惧和逃避使他乐于在本我的坚持下,放弃对责任的承担,即使他要为此背上沉重的心灵十字架,他也不愿意坦承自己的罪责,裸露自己的心疾。然而他又不是一个良心泯灭的极恶者,只是在自利心的驱使下,他的良知退而居其次,为了摆脱沉重的精神负担,他将愧疚感导向偷偷摸摸的字体练习以期获得心灵的平静。然而,对罪行的逃避,放弃个体的责任担当,拒绝认罪、拒绝忏悔终归不能获得永久的心灵安慰和自由。当和梅梅颇为相似的金金进入他的生活并对尘封的历史步步紧逼、件件侦破、时时迫近他的心灵隐疾时,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罪恶,唤醒良知的道义承担,坦承自己的罪行,为之忏悔从而救赎。金金的出现和究罪对梁知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因果报应的神秘力量,不如说是道德公识的审判力,在它的逼视下,梁知的心理防线层层溃败,罪恶无处遁行,被本我携带出逃的良心在道德公识的压迫下回归灵魂,良知的觉醒让他自我忏悔,最终以死亡的方式获得自救。乔叶的表达旨意显而易见:人性的脆弱让任何人都有可能在“本我”快乐原则的诱导下,做出最有利于自己选择,所以我们需要道德公识的审判力对“本我”的罪进行究查,唤醒“本我”的良知,从而回到对自身的清醒认识,停止逃避,同时也停止疯狂。

乔叶用她机智又不失凌厉的笔触由庸俗的情爱故事着陆罪与罚的河床,展示了一个人人需要忏悔的故事群体。在她的笔下,每个人物都面临着滞重灰暗的生活,努力的忏悔和救赎心灵的自救是他们生活中的光明所在,但这光明并不是人人都可捕捉,唯有真正的忏悔者才能接受它的普照。因此为了让人物忏悔,乔叶不遗余力地开掘出道德公识审判力对于忏悔自救的建设性作用,显示出她写作中的人道主义关怀和承担精神。

二、信仰指称下的“自我”超越

“信仰”并不是指狭义的宗教式信仰,它偏向于指认一个更宏大的主题,即有指引人心作用的行为准则和精神寄托。狭义的宗教信仰属于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和文化现象;信仰则更注重情感的力量,属于精神意向。信仰指称下的忏悔本应指向深层次的精神意义,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但中国化的信仰明显带有实用主义的色彩,这也必然使得中国式的在信仰引领下的忏悔带有实用主义的印记,这个实用主义印记即是期待实现有罪个体的精神自救。在这一点上,它与以纯粹追问自身罪责、体认无罪之罪,以期实现自我与灵魂对话的西方式的信仰归引下的忏悔相区别,同时这也是中国式忏悔不纯粹的一个方面。其次,信仰意义下的自我忏悔呈现出这样的精神轨迹:自我的良知谴责自己,但个体因为对罪恶的恐惧和精神世界的虚无没有勇气直面罪恶,于是只有逃离,在良知的放逐与谴责中寻找到信仰的现世功用力量,重拾自我的信心,从而忏悔、从而救赎。这种中国式的信仰统帅下的忏悔,让有罪个体在信仰与良知的共同努力下实现心灵自救的同时,也实现了对遵循现实原则的“自我”的超越,显示出忏悔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价值向度。在新世纪的创作中,信仰与忏悔成为文学创作中的可贵品质。徐则臣的最新力作《耶路撒冷》以冷静热枕的文字写出了一代人的出走与回归、罪恶与惩罚、信仰的缺失与再寻回、逃避与救赎,显示出70后作家对时代个体的深切关怀与同情。

故事发生在南方的运河边。花街的几个少年多年来共同的心灵病痛是童年玩伴景天赐的死亡,法律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但良知的谴责让他们难以心安。对于他们的罪恶,我们难以找到一个具体的责任人,与之相关的所有人都处于良知的共犯结构中。19年前,在易长安的撺唆下有了那场吓傻天赐的游泳比赛;杨杰送给天赐的手术刀成了他自杀的凶器,多年来他固执地认为如果没有那把手术刀就没有天赐的死;秦福小作为天赐的姐姐和那场自杀的目击者之一,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自己一时的嫉恨与犹豫直接导致了天赐的死亡;初平阳作为目击天赐自杀的另一位在场者,多年来一直追悔自己的软弱、恐惧、临阵脱逃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每个人都有理由认罪,每个人都有责任忏悔,但对罪恶的恐惧使他们无法直视自己的罪,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逃离,到世界中去寻找心灵的安慰。“出走、逃亡、奔波和在路上,其实是自我寻找的过程。……我不敢说往前走一定能找到路,更不敢说出走就能确立自己的主体性,但动起来起码是个积极探寻的姿态;停下来不动,那就意味着自我抛弃和自我放弃。”[3]

负罪远走他乡,以此来稀释或冲淡心中的罪恶感成了这群少年的共同抉择,然而负罪感是如此凶猛,深入骨髓,一旦触及便会汹涌澎湃,人人难得安宁。于是只有逃离,如果不逃我们又能经得起良知在多大程度上的拷问?初平阳去世界中寻找,易长安在世界中逃离,杨杰在世俗中奔波,秦福小因为比所有人都沉重的罪恶感只能流浪。

天赐的死是小说叙事的原点,具有比死亡更丰富的意义所指。他的死亡让所有人看到自己内心的罪,四个年轻人心中最沉重的不是天赐的死,而是在这场悲剧中自己有意无意的参与,他们必须面对的是鲜血淋漓的死亡不可能速朽的现实。这不能速朽的死亡让故事相关的所有人因为精神的负累无法归乡,只能自我放逐,但逃离之路又一路波涛,世界的凶残和信仰的虚无让他们无力自救。与故事相关的所有人,为了和常人一样无差别地生存,只能对罪恶三缄其口,但良知的谴责又让他们惶惑难安,只能痛苦,“痛苦是罪和恶的结果。但痛苦也是一种救赎,它有肯定的价值”,[4](P156)但这种肯定的价值在罪恶面前太过渺小,真正的救赎,对这些少年而言唯有信仰支持下的忏悔。在对世界的追寻中,初平阳找到了他的信仰——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之于初平阳并非一种宗教式的寓言,而是一种人生信仰,它有别于宗教的地方在于:“信仰更人化,更自由也更纯粹;而宗教是建立在所有成员共享的经典传统的基础上,常常被践行于公开的风俗习惯中,它是集体主义的。”[5]对于初平阳来说,“耶路撒冷”是一种基于信仰意义上的自我救赎,是一个安稳从容、包容一切罪恶的精神乐土和灵魂栖息之所。信仰的意义在于让他有了直面的勇气和真诚忏悔的人格力量,从而使他由对隐疾的闭口不提、默默关注,转向“没有及时阻止正在消失的生命算不算凶手”的人生追问当中,在精神气质上接近卡拉马佐夫兄弟对于灵魂的逼视与拷问。在这种逼视与拷问中,初平阳超越了自我的人生困境,抵达了心灵的自妥、安慰和从容,走上了“耶路撒冷”的信仰、赎罪之旅。

充满罪恶感的花街是自我的炼狱,耶路撒冷象征着信仰层面上的救赎,现实意义上的罪乡和灵魂意义上的乐土之间构成了一种冲突和张力,有罪个体在自我良知的谴责下,为了摆脱精神的困厄更倾向于先寻找信仰,再借助信仰的力量忏悔,从而自我救赎,达到自我超越、灵魂自由的目的。徐则臣的文字稳健而有力度,他以平实的笔墨穿透纷杂的社会表象,触摸世界的本质和生活的内里,透视出时代的困厄和时代洪流下的个人隐痛,在平淡又不失张力的讲述中触及语言所能达到的灵魂深度,以及信仰、忏悔、救赎给予人的超越性价值。

三、良知命题下的“超我”构建

“良知”发现下的自我认罪是忏悔第三个层次的原因。它不同于前两个动因的地方在于,在这种情境中,良知始终处于主导地位,而不是隐没于道德公识、信仰之下的潜在因子,它更倾向于指示人的内心对于罪恶的体认和把握,而不受外在环境的影响或者约束,在良知指示下的忏悔源于人的善良天性,具有更加深厚的价值意义。刘再复在《罪与文学》中指出:“良知是人承担道德责任的内心体验和确认”,[2](P28)它产生于人内心对于善的追求和召唤,是一个人内心的至善至纯。在至善纯良的良知感召下,个体对责任的认领并不外化于他人或道德权威的“绝对命令”,而是内心深处的声音警醒,这个声音即是忏悔者在良知命题下,实现“超我”构建的实际需要。

弗洛伊德认为,良心经历了两个阶段的发展。在第一个阶段中,“外部权威通过超自我的建立而内在化”,[6](P74)道德标准在这个过程中成为“超我“的内在肌理。良心发展的高级阶段在第二个阶段中形成,内在的道德修养决定良心的发展程度。在良心发展程度高低有别的状况下,因为罪感而忏悔的个体,在精神上由对自我的否定转向对超我的构建,并严格执行由超我建立的道德准则,这个准则即是忏悔者的良心,或者说良知。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良知启示下的忏悔实现了个体从“自我”到“超我”的升华,指示的是人在纯真时期的道德要求、行为标准以及文化认同。莫言在创作于新世纪的《蛙》中透视了人的罪感和忏悔情结,昭示出良知意义下的忏悔和救赎所能达到的灵魂深度。

《蛙》是莫言最负盛名的小说,贯穿其中的赎罪、忏悔主题,加之充满野性的叙述,使它在诸多文学作品中别具一格。源自于上世纪80年代的计划生育是故事内容的精神背景和历史事件,对人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精神轨迹、存在情态和自我救赎作出反映是小说深层次的价值指向。莫言坦承,这部作品完成时他最大的感受是:“他人有罪,我亦有罪”。[7](P343)事实上,在《蛙》中相继登场的各色人等都昭显了一个共同的特征,即对过往罪过的忏悔与救赎,其中以姑姑万心最为典型。

姑姑是名妇产科医生,医术高超、行事大胆,“世界上似乎没有她怕的人,更没有她怕的事”,[7](P181)但“我”和小狮子却发现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姑竟然害怕青蛙,这多少让人有点出乎意料。追究事情的原委,不得不提到姑姑离休前的一次醉酒夜行。在这次夜归中,醉意朦胧的姑姑听到了不同寻常的蛙鸣声,这种声音让姑姑恐惧,成了她晚年挥之不去的梦魇。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姑姑说她原本是最爱听初生儿哭声的,对于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初生婴儿的哭声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7](P214)在那场噩梦般的青蛙围攻下,姑姑生了一场大病,并在病愈后对青蛙有种无以复加的恐惧。实际上,姑姑对于青蛙的恐惧来自于灵魂深处:“蛙”与“娃”谐音,对蛙的恐惧也是对娃的害怕。作为计划生育的执行者之一,几十年来葬送在姑姑手中的小生命有两千多条,从表面看,姑姑在执行命令时冷酷无情、铁面无私,然而,每杀死一个非法的婴儿,姑姑内心便会堆积一重罪恶感,以至于晚年的姑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个个因她而早逝的小生命,为此,姑姑夜不能寐。从这个意义上说,醉酒后的青蛙围攻其实是姑姑忏悔生涯开始的一种精神讯号。在如梦非梦的醉酒形态下,恐惧让姑姑严厉的超自我和受制于它的自我之间建立了一种紧张关系,形成个人的内疚感,这种“内疚感”让,姑姑压抑多年的良知从生命内里勃发而出,挺进她的灵魂深处,并逼迫其在良知协同下按照普遍责任的原则对自身进行检讨,自我的罪恶感由此产生,为了摆脱罪恶感,寻求精神上的桃花源,构建超我的灵魂大陆,忏悔在超我的良知感召下应运而生。因此,晚年的姑姑让郝大手替她捏了两千多个泥娃娃,供奉在屋子里,为多年来自己残害的小生命们作集体性的凭吊,也对自己的罪恶进行反思、观照、忏悔。

必须要强调的是,当晚年的姑姑在为自己的血腥忏悔时,我们不能将其简单地归结为姑姑在为历史承担罪责,不能简单地把姑姑的罪行归总为,由于外部环境的激发,人类的兽性刺激人做出的无比疯狂的事。因为姑姑晚年所受的煎熬和恐惧准确来说,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个人良知对人性的复杂和罪恶的检阅。她严苛地执行计划生育的工作实际上是为了洗刷自己在文革时期的恶名,找到自己作为一名根正苗红的共产党员的荣誉感和优越感,因为携带了这种自私的欲念,姑姑更加卖力地工作,冷血又不近人情,最终导致恐惧感在离休后集中爆发。但这种恐惧并不能将姑姑摧毁,反而让姑姑在自我良知的觉醒下将罪恶感和盘托出,寄身于对罪行的忏悔,以期实现自我救赎的目的,同时,对罪孽的确认和忏悔也让姑姑的灵魂完成了由逃避罪恶的自我向追究罪责的超我进行升华。至此,良知指示下的忏悔已经成了姑姑不可失却的精神依托,如若失去忏悔,那么姑姑的罪感只会与日俱增,无处安放,直至身心俱毁。在良知的追问下,罪恶一定程度上“已经换成了永久的内心不幸和加剧了的内疚感”,[6](P77)唯有忏悔可以拯救深陷罪孽泥潭的自我,从而实现构建超我的精神需要。一面认罪,一面自救;一面忏悔,一面重生,对真诚的忏悔者来说这是一个一体两化的过程。从这一层面看,人类的良知、思考和忏悔,尽管这些品质有时会和历史保持距离,但它们是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因为它们并不允许我们将自身的罪恶简单粗暴地推给历史和人类普遍性的罪恶,而是要求人类对自身的局限性和罪恶行径做出解答,从而指向更高层次的自我救赎和超我的构建。

莫言带着对人的悲悯与关爱,反思人类兽性的罪恶,用忏悔来表达人类自身的有限性,并用人类的良知加以引导,使得在良知启发下的忏悔行为上升为建立超我的外在实践。在这一过程中,即使忏悔者的忏悔不为人知,但在道德层面上,他显然已经不是被排斥在大众之外的罪人,大众给予的宽容和谅解以及忏悔者个人在自我忏悔中获得的心灵安慰显然有自我救赎和超我重构的作用。

大江健三郎曾对文学的要义做出这样的解释,“我们的文学,我觉得最初是要有对人的信任。我认为表现出确信人类社会是在从漆黑一片向着些许光明前进是文学的使命。”[8](P30)小说家要做的是摆脱俗见对人心的遮蔽作用,直达人心的罪恶和腐朽,超越人生的困厄,发现绝望当中的希望,这种可贵的希望即是真诚的忏悔。“在人类的所有激情中,唯有真正的忏悔和与之相伴的羞愧能使旧有的罪恶不再屡屡重犯。在没有忏悔的地方,无罪的幻觉就会滋生”,[9](P103)对于人性当中难以根除的罪恶和兽性,自省、忏悔、救赎是使心灵自由的唯一路径。从源头上对忏悔行为进行原因探析,实际上是一个给“忏悔”祛魅的过程,旨在抵达忏悔的中心,开掘忏悔的精神价值和精神品质,从而为文学创作披荆斩棘,使其真正成为一件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工作。

新世纪以来,面对一代人的精神困境,中国作家敏锐地捕捉到了“忏悔”的普世价值和精神意义,对不同情由的忏悔作了突破性的探索,以此表达文学对人的终极关怀,显示出一代人思考的力量和文学所能达到的灵魂高度。

[1]舒新城等.辞海(缩印本)[K].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

[2]刘再复.罪与文学[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

[3]徐则臣,张艳梅.我们对自身的疑虑如此凶猛[J].理论与创作,2014(06):122-128.

[4](俄)别尔嘉耶夫著,张百春译.论人的使命[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

[5]李墨波,徐则臣.小说在故事停止之后才开始[N].文艺报,2013-11-01(02).

[6](奥)弗洛伊德著,傅雅芳,郝冬瑾译.文明及其缺憾[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

[7]莫 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8]莫 言.大江健三郎与莫言在中国[A].莫言文集:碎语文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9](美)埃里希·弗洛姆著,罗 原译.生命之爱[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

The Three Spiritual Levels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Confession

LIU Ting,HUANG Shu-qu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Anhui University,Hefei Anhui,230039)

The confession is a unique way of thinking,it is a self discovery of the crime and it is aslo a moral commitment.In general,the public moral belief,conscience are the three reasons which completed guilty individual from“ego”to“self”and“superego”personality leap,show that from the value of my salvation.Confession as the theme of literary creation,play spirit guide role in human society,the new century keen to seize this valuable quality,showing people relief realistic function of the literature.

confession;moral;faith;conscience;salvation

I207.42/I041

A

2016-04-25

刘 婷(1992-),女,安徽铜陵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黄书泉(1951-),男,安徽合肥人,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1674-0882(2016)04-0051-05

〔责任编辑 裴兴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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