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池心解》与 《浪迹丛谈》的七则辨析
2016-04-04张东华
■张东华
《临池心解》与 《浪迹丛谈》的七则辨析
■张东华
近读朱和羹的六十一则 《临池心解》,忽识其中七则与粱章钜 《浪迹丛谈》卷九的相关内容疑似,便决定拟文加以辨析。
现以 《临池心解》的七则先后顺序排列为主,其中数字即则别。再择选 《浪迹丛谈》卷九中对应的近似文并列附其后。
(一)
世传苏行书署名,艸头右先横;米行书署名,艸头右先直。然 “”字上半从 “卝”,并非从艸,即 “黹”字省文耳。伪米迹,则直于艸头下加 “市”字,岂海岳善书,乃至自误其名乎?按米书款,自元祐六年以前,皆作 “黻”;六年以后,改书作 “”。即署名一字,可以辨真伪,并可辨真迹作书之前后。(《临池心解》26)
苏米署名
相传苏行书署名,草头右先横;米行书草头右先直。此言于米,犹未尽合,盖 “”之上半,乃从业,并非草头。作者当先两直后两点,凡米款真迹皆如此。其下半系先作一,次作冂,次中直透上而下,实即 “黹”字省文耳。虽行草皆可以此辨之。若伪米迹之款,则直于草头下加 “市”矣,岂通人如海岳,乃至自误其名乎?米书款自元祐六年以前,皆作 “黻”;六年以后,始改书作 “”,是元祐辛未年也。(《浪迹丛谈》卷九)
此二则,细处观,明显有个别文字差异,如 “世传”与 “相传”等及其各有损益。其它六则也多如此,下文就不再赘述。但从大处看,各有千秋, 《浪迹丛谈》胜在对 “”字的笔顺书写过程不厌其烦地详述;而 《临池心解》强在文后的高度提炼——“即署名一字,可以辨真伪,并可辨真迹作书之前后。”有趣的是,同为 “米书款,自元祐六年以前,皆作 ‘黻’;六年以后,改书作 ‘’。”《临池心解》置之于段中为论据,而 《浪迹丛谈》则投诸段后当按语,还随后自信地加上 “是元祐辛未年也”,以示更精确。每则有标题,间有按语的行文方式,在 《浪迹丛谈》随处可见。《临池心解》六十一则,却独在第二十三则文中夹处可寻 “陆官司仪,虞世南甥”的按语,有画蛇添足之嫌。
(二)
右军杂帖,多任靖代书。盖靖学于右军,大令又学于靖也。事见陶宏景 《与武帝论书启》。然历代书家传记,多佚靖名,可知得传与否,有幸有不幸。当时绝艺,后世湮没不著者,固已多矣。(《临池心解》32)
任靖
纪文达师曰右军杂帖,多任靖代书。盖靖学书于右军,后大令又学书于靖也。事见陶弘景 《与武帝论书启》,今尚在 《隐居集》中。此事人多不知,即历代书家传记亦佚其名,盖不幸而湮没耳。(《浪迹丛谈》卷九)
陶弘景 《与武帝论书启》文曰:“逸少自吴兴以前,诸书犹为未称。凡厥好迹,皆是向在会稽时、永和十许年中者。从失郡告灵不仕以后,略不复自书。皆使比一人,世中不能别也。见其缓异,呼为末年书。逸少亡后,子敬年十七八,全仿此人书,故遂成与之相似。今圣旨标题,足合众识顿悟。于逸少,无复末年之讥。”陶弘景挑明右军使人代书且大令后学书于此人的真相,但没指明代书人何许人也。按 《浪迹丛谈》此则所言,确指右军的代书人为任靖,乃纪昀 (谥号 “文达”)之功。但 《临池心解》对此事却不提纪昀,难免令人误以为出自陶宏景 (应为陶弘景)。《浪迹丛谈》还特别补充强调此记载“今尚在 《隐居集》中”,严谨有余。
另外, 《浪迹丛谈》重在存真,“此事人多不知,即历代书家传记亦佚其名,盖不幸而湮没耳。 ”《临池心解》偏于评议, “然历代书家传记,多佚靖名,可知得传与否,有幸有不幸。当时绝艺,后世湮没不著者,固已多矣。”
(三)
云间李待问,字存我,自许书法出董宗伯上。凡遇寺院有宗伯题额者,輒另书列其旁,欲以争胜也。宗伯闻而往观之,曰:“书果佳,但有杀气。”后李果以起义阵亡。又传宗伯以李书留后,必掩己名,乃阴使人以重价收买,得即焚之,故李书至今绝少。此与赵松雪焚鲜于伯书正同。此必属附会之说。赵、董大家,天姿学问俱可笼罩一切,若沾沾怀忌嫉心,则识量浅隘,艺不能精造矣。(《临池心解》34)
李待问
云间李待问,字存我,自许书法出董宗伯上。凡里中寺院有宗伯题额者,李辄另书,以列其旁,欲以示己之胜董也。宗伯闻而往观之,曰:“书果佳,但有杀气,恐不得其死。”后李果以起义阵亡,宗伯洵具眼矣。又相传宗伯以存我之书若留于后世,必致掩己之名,乃阴使人以重价收买,得即焚之。故李书至今日,殊不多见也。此与赵松雪焚鲜于伯机书正同,皆恐系无稽之语耳。(《浪迹丛谈》卷九)
此二则比较前,先睹王应奎 (1683-1760)《柳南续笔》卷三之 “李存我书”条:“云间李待问,字存我,工书法,自许出董宗伯上。凡里中寺院有宗伯题额者,李辄另书,以列其旁,欲以示己之胜董也。宗伯闻而往观之,曰:‘书果佳,但有杀气,恐不得其死耳!’后李果以起义阵亡,宗伯洵具眼矣。又宗伯以存我之书若留于后世,必致掩己之名,乃阴使人以重价收买,得即焚之。故李书至今日,殊不多见矣。”
阅后顿知 《浪迹丛谈》全则,除了增加段后一句 “此与赵松雪焚鲜于伯机书正同,皆恐系无稽之语耳”外,其余近于毫发无差。而 《临池心解》在 《浪迹丛谈》全则基础上,又掷地有声地增加了无限感慨:“赵、董大家,天姿学问俱可笼罩一切,若沾沾怀忌嫉心,则识量浅隘,艺不能精造矣。”
可以说,《浪迹丛谈》显得老成持重,《临池心解》则慷慨激扬。
(四)
“买王得羊,不失所望”,宋、齐间人语也;“买褚得薛,不落节”,唐中、睿之季人语也。盖时重大令书,而羊敬元为大令门人,妙有大令法;时重河南书,而薛少保为河南甥,妙有河南法。二事可成切对,亦可见一脉相传,评骘自有公论也。(《临池心解》37)
买王买褚
宋、齐之际,人语曰:“买王得羊,不失所望。”盖时重大令,而敬元为大令门人,妙有大令法者也。唐中、睿之季,人语曰:“买褚得薛,不落节。”盖时重河南,而少保为河南甥,妙有河南法者也。二事可成切对。(《浪迹丛谈》卷九)
此二则最饶有意趣,阅后顿生笑噱。在 “二事可成切对”此句之前的内容,《临池心解》与 《浪迹丛谈》玩的花样只是语序而已。然后 《浪迹丛谈》见好就收,而 《临池心解》依然再续宏旨:“亦可见一脉相传,评骘自有公论也。”平心而论,倘若没有在文后增加这一句而扳回点儿颜面的话,《临池心解》的叙述远不如 《浪迹丛谈》的自然、流畅、清晰。
(五)
南田与石谷论书画一则,语有精理。其论思翁书云:凡人往往以己所足处求进,服习既久,必至偏重,习气亦由此生。习气者,即用力之过,不能适补其本分之不足,而转增其气力之有余,是以艺成而习亦随之。惟思翁用力之久,如瘠者饮药,令举体充悦光泽而已,不为腾溢。故宁见不足,毋使有余。其自许渐老渐熟,乃造平澹,此真千古名言,亦一生甘苦之至言也。(《临池心解》42)
思翁书品
尝见昔人论思翁书,笔力本弱,资制未高,究以学胜。秀绝故弱,秀不掩弱,故上石辄减色。凡人往往以己所足处求进,伏习既久,必至偏重。画家习气,亦于此生。习气者,即用力之过,不能适补其本分之不足,而转增其气力之有余。是以艺成,习亦随之。惟思翁用力之久,如瘠者饮药,令举体充悦光泽而已,不为腾溢。故宁见不足,毋使有余。其自许渐老渐熟,乃造平澹,此真千古名言,亦一生甘苦之至言也。此恽南田与石谷论书画语,颇有精理。(《浪迹丛谈》卷九)
上二则所赐的笑颜未消,读完此二则时便笑逐颜开了——《临池心解》与 《浪迹丛谈》重玩语序的小花样——《临池心解》首句就是 《浪迹丛谈》末句。此外,《浪迹丛谈》还比 《临池心解》多了两句:“笔力本弱,资制未高,究以学胜。秀绝故弱,秀不掩弱,故上石辄减色。”值得一提的是,《浪迹丛谈》的 “画家习气,亦于此生”句当然比 《临池心解》的 “习气亦由此生”句稍逊三分。
(六)
宣州陈氏,家传右军与其祖求笔帖。柳公权求笔于陈,先与二管,遣其子进之。且曰:“学士能书,当留此笔。不尔,当退还”。未几,柳以不入用,别求之。遂与常笔,曰:“先与者,非右军不能用。”柳信与之远。右说见韦续之 《墨薮》。余谓柳公权纵不能书,陈氏子孙岂尚知右军手法乎者?且书之为道,果笔所尽耶?心正则笔正,笔正乃可法。心为本,而笔乃末矣。右军书圣,公权直接心源,岂区区惟笔是求乎?此亦妄人之论也夫!(《临池心解》49)
记笔三则
卢言 《杂说》云:世传宣州陆氏世能作笔,家传右军与其祖求笔,后子孙犹能作笔。至唐柳公权求笔于宣州,先与二管,谓其子曰:“柳学士能书,当留此笔。如退还,即可以常笔与之。”未几,柳以为不入用,遂与常笔。陆云:“先与者,非右军不能用。”柳信与之远矣…… (《浪迹丛谈》卷九)
有关柳公权此轶事,苏易简 (957-995)《文房四谱》文曰: “世传宣州陈氏世能作笔,家传右军与其祖求笔帖,后子孙尤能作笔。至唐柳公权求笔于宣城,先与二管,语其子曰: ‘柳学士如能书,当留此笔。不尔,如退遗,即可以常笔与之。’未几,柳以为不入用,别求,遂与常笔。陈云:‘先与者二笔,非右军不能用。’柳信与之远矣。”但 《临池心解》认为出自韦续之 《墨薮》,而 《浪迹丛谈》则摘于卢言 《杂说》。
韦续与卢言均为唐朝人,苏易简是北宋人。韦续 《墨薮》查无此事。《浪迹丛谈》更可信,但所引卢言 《卢氏杂说》却把另一主角说是宣州陆氏。《浪迹丛谈》未加任何评说,而 《临池心解》为柳公权抱不平,愤然驳斥妄论,高举 “心为本,而笔乃末矣”的大旗。
(七)
唐太宗云:“努法不重顿走下,虽短不直。”当临右军作 “戬”字,虚其 “戈”,令虞世南足之,以示魏征。征曰:“圣作唯戈法逼真。”此可谓精鉴矣。然太宗反戈,不如努法仅一间耳。余拟反戈之法,得顾盼生姿,一如发矢赴的,总在重顿走下。故余于努法,仍由反戈悟入。(《临池心解》53)
书画精鉴
虞山钱曾云唐太宗临右军书作 “戬”字,虚其 “戈”,以令虞世南足之,示魏征。征曰:“圣作惟戈法逼真。”明成祖观一画,群臣皆以为赵千里,滕用亨独定为王晋卿,展视卷尾,果有诜名。必如此,始可谓之精鉴。(《浪迹丛谈》卷九)
此则,《临池心解》以努法由反戈悟入为中心,先由唐太宗对努法开示,顺势引入唐太宗示魏征 “戬”字的掌故。而 《浪迹丛谈》以书画精鉴为中心,并举眼力极高的魏征和滕用亨为例。援引同例,然立意不同。《浪迹丛谈》郑重嘱明版权乃虞山钱曾 (1629-1701),保持一贯不掠人之美的风度。
(八)
首先,从作者的建树及其知名度上比较,二者有天壤之别。
《浪迹丛谈》作者是梁章钜 (1775—1849),字闳中,又字謴林,号謴邻,晚年自号退庵,祖籍福建长乐,生于福州并久居。梁章钜工诗,精鉴赏,富收藏,喜欢研究金石文字,考订史料,生平著述七十七种,填补了许多不同领域的空白,在清代罕有其匹。作为楹联学开山之祖的梁章钜不仅是清代颇有建树的政治家,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学者和文学家。
而 《临池心解》作者,却只能根据啸园丛书本 《临池心解》的 “三序一跋”和美术丛书本 《临池心解》的 “两序一跋”挖掘出有限的信息:朱和羹 (约1804—约1851),字指山,斋号双砚草堂,吴县洞庭东山 (今苏州东山镇)人。问学于陆绍景。工诗、善书,喜收藏字画、古砚。诗作不传,著有 《临池心解》一卷。以布衣终。
其次,从二本著述的面世时间判断,先后竟相距近六年之久。
《浪迹丛谈》刊刻于道光丙午 (1847)年,而 《临池心解》是朱和羹去世后,便由其长子朱运鸿于咸丰二年(1852)刊本问世的。
第三,从成文体例观,二者截然不同。
《浪迹丛谈》共十一卷,“纪时事,述旧闻,间以韵语张之,亦得逐日有作。”严谨存真为上,情感升华稍及。每卷内容大致以类相从,而卷九专记金石文字、碑版书画,份量较轻,为其它所湮没也情有可缘。上文所摘七则,除了任靖一则落在卷后,其他六则几乎萃聚一起。
《临池心解》六十一则专志于学书心得,承古生发,重在申明学书要旨,情理并重,实乃后来者临池至宝。“有览古而得者,有会悟而得者,随笔录存,不更次第。”(朱运鸿跋语),或 “往往即丛残之义,偶触之思,及夫简策小言、宾座燕语,心有所属,随笔录之” (程庭鹭序语)“一生阅历得来,不失之偏,不同于袭,非于古人阃奥,实能神而明之者。”(徐锡琛序语)上文所辑七则错落散布其中。
仅仅根据以上三点论断,便咬定朱和羹抄袭梁章钜的七则,难免有趋炎附势之讥,怎能服人?
若非 《买王买褚》第四则明镜高悬,其它六则实难泄秘露馅。如果第一则没有 “岂海岳善书,乃至自误其名乎?按米书款,自元祐六年以前,皆作 ‘黻’;六年以后,改书作 ‘’”二句;如果第二则没有 “然历代书家传记,多佚靖名,可知得传与否,有幸有不幸”句;如果第五则没有 “此与赵松雪焚鲜于伯书正同。此必属附会之说”二句;如果第六则没有 “南田与石谷论书画一则,语有精理”句;如果第七则没有 “此可谓精鉴矣”这几个字,那 《临池心解》顶多勉强算是参照 《浪迹丛谈》罢了,甚至是纯属巧合。
另外,梁章钜曾任江苏布政使、甘肃布政使、广西巡抚、江苏巡抚等职,曾四次代理江苏巡抚,前后九年余,政绩斐然。因此,他的著作在江苏流传实不为过。吴县朱和羹博采众长在 《临池心解》处处可见,对梁章钜的著述,特别是 《浪迹丛谈》的参阅,通过七则辨析就一目了然。
七百多年后,翻出此桩公案,丝毫无损 《临池心解》的书法理论价值。朱和羹英年早逝,儿辈为 “慰先灵于泉壤”,将其遗作公诸世人,正如他所预言:“可知得传与否,有幸有不幸。”
[1]葛元煦 《啸园丛书》,凤城古籍书店,1990年1月版。
[2]黄宾虹、邓实主编 《美术丛书》,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4月版。
[3]梁章钜 《浪迹丛谈》,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5月版。
[4]《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10月版。
[5]王应奎 《柳南随笔、续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月版。
[6]苏易简 《文房四谱》,中华书局,2011年8月版。
作者单位:福建省泉州市农业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