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现代性批判
2016-04-03肖伟胜
肖伟胜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日常生活的现代性批判
肖伟胜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400715)
[摘要]继承了马克斯·韦伯悲观主义批判传统的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在现代性工具理性的宰制下,单调、重复、刻板、乏味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主音调,它逐渐成为扼杀生命诗意、窒息人们自由的“铁笼”;而以卢卡契、列菲伏尔、赫勒、K·科西克以及德·塞托等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反对法兰克福学派的悲观主义和精英主义立场,认为现代社会中日常生活仍然具有自我转变的可能性,它凭借其不可化约的诗意的、非理性、肉身的以及感伤的解放潜能,就能打开救赎、积极和强有力的转变之门。但随着马克思所说的“抽象成为统治”逐渐衍化为消费社会中“景象甚至仿像的统治”,抽象的幻象成为日常生活舞台上的主角,很显然在当前情势下,日常生活蕴含的解放潜能随着主体的消失日趋丧失殆尽。
[关键词]日常生活;现代性;抽象;异化;解放
一、现代社会的理性化与全面异化的日常生活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认定日常生活逐渐成为扼杀生命诗意、窒息人们自由的“铁笼”,是因为他发现随着世界的“祛魅”和日益分化,整个现代社会逐渐处于资本主义企业和官僚国家机器等组织宰控之下;作为形式理性范式的官僚制,以抽象的法律规则和严格的规章组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权能关系系统,它把整个社会变成了一架庞大的机器,导致其受制于形式主义的非人格化统治,从而使得人的个人情感、内心世界、本能、愿望都要受到这架冷漠官僚机器的压抑和桎梏。人逐渐失去人性和自我,变成这架庞大机器上的齿轮或螺丝钉,或者就像席勒所说,人沦为了可怜的“断片”。如此这般,在我们面前的就不再是鲜花盛开的绿茵草地,而是严酷和黑暗的寒夜(韦伯语)。单调、重复、刻板、乏味成为现代社会人们日常生活的主音调。
从上述论析我们不难辨认,自启蒙的规划开始,即康德所说“人从自我蒙蔽的状态中走出来”,直到马克斯·韦伯,这个规划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它一直被当成一个社会生活不断合理化、科层化以及“科学化”的过程。①Albrect Wellmer, The Persistence of Modernity, Cambridge:MIT Press, 1991, pp.86-87.随着现代性的加强,工具理性的铁钳伸展到了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社会控制的机械主义宰制了几乎整个生活领域。英国文化理论家费瑟斯通指出,原初镶嵌在日常生活中的科学、艺术和哲学以及其他理论知识也急剧分化而从属于专门化发展,这些知识的进一步发展加剧了日常生活的理性化、殖民化和同质化。分化加速了T.S.艾略特指称的“感觉的分裂”以及建立了一系列占主导地位的二元主义(自然/文化、心灵/物质),这些二元主义以丧失具体、实践的理性来换取抽象理想主义。②Michael E. Gardiner, Critiques of Everday Life, London: Routledge, 2000, p.11.在这启蒙的合理化规划进程中,担负着历史作用的理性遵循所谓“同一性逻辑”,就是把真实等同于整全的、静止概念的抽象系统。魏尔默指出,政治实践成为掌权、玩弄权术和组织的技巧,民主成为组织统治的一种有效形式。艺术最终融入资本主义经济的文化工业之中,沦为一种貌似独立的假象存在。③Albrect Wellmer, The Persistence of Modernity, Cambridge:MIT Press, 1991, pp.86-87.在此情形下,日常生活已变成这样的场所:刻板的日常实践、身体的具体需要以及主体之间的交往业已被设置安排妥当。事实上,社会已经完全淹没在常规化的日常生活之中。法国哲学家列菲伏尔指出,“一旦有相应的制度和意识形态支持,想要力图避免日益宰制我们生活的抽象、形式化理性以及摧毁无数使得经验碎片化的二元主义是很困难的事情。”*Michael E. Gardiner, Critiques of Everday Life, London: Routledge, 2000, p.11.因为在现代性工具理性全面胜利的情境下,抽象生存实质上已替代了真实生活,这种间接生存拒斥和否认了本质性、肉身的人类权能。日常生活由于受制于商品化和官僚制结构的影响,日益呈现消极消费主义和内视、非反思以及刻板化形式的倾向。启蒙现代性迅速推进彻底物化的进程,即把人们之间活的、动力型的关系转变为静态的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这样日常生活世界就陷入人为的琐碎和重复之中,因为它越来越遵循科层化、功能化的逻辑。其结果是日常生活世界的具体特殊性沦为同质化,同时掏空了日常体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Michael E. Gardiner, Critiques of Everday Life, London: Routledge, 2000,p.13.
捷克哲学家K·科西克面对统领自笛卡儿经莱布尼茨一直到20世纪“原子主义—理性主义”观念所导致的“日常生活”的简单化与贫困化,提出“辩证—批判”的方法;列菲伏尔则提倡“返回具体”,他认为,在现代性条件下,富有想象力与创造性的人类活动导向了刻板化和商业化形式,人类力量和能力导向了无名的官僚制机构;因而必须在“日常生活”中重新恢复人类生存中那些被现代性所压抑的方面:诗意的、非理性、肉身的、伦理的以及感伤的。*Michael E. Gardiner, Critiques of Everday Life, London: Routledge, 2000,p.19.较法兰克福学派的主要思想家而言,后来的批判者更多地从辩证的角度理解“日常生活”,承认它具有自我转变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它具有异化和解放潜能两张面孔。阿多诺在《最低限度的道德》一书中,也非常关注由于上述“同一性思想”所造成的“经验的枯萎”。他和霍克海默以及马尔库塞等其他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道,试图将具体和特殊的体验从商品形式和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同质化效应中拯救出来。但在阿多诺看来,社会控制的技术已完美到这样的程度:“虚假意识”成为主导,以至于非异化的时刻或解放的体验只能闪现于大多数先锋派的作品、理论生产的各种形式及其审美体验中,它们通过其复杂性和符号的含混性拒绝被吸纳进“文化工业”之中。卡迪林纳(Gardiner)认为法兰克福学派的主要思想家由于陷入了韦伯式的悲观主义以及表现出许多精英主义和反流行主义的倾向,因而他们抛弃了在日常生活自身领域内积极变革的希望。*Michael E. Gardiner, Critiques of Everday Life, London: Routledge, 2000, p.15.尤其以霍克海默、阿多诺对启蒙的最激进批判的文本《启蒙辩证法》为代表,那种为自由而抗争的绝望悲鸣,让我们感到在现代工具理性全面胜利而“日常生活”业已遭致全面异化的情况下,“日常生活”领域本身再也无法打开救赎、积极和强有力的转变之门,只能通过对日常生活及其意识形态进行绝望的对抗方能重新赢获生命丧失的“意义”和“自由”。《启蒙辩证法》写作的前后,正是西方现代史上最黑暗的岁月,也是法兰克福学派最为艰难的日子。为了躲避德国纳粹政府的迫害,他们只能屈辱地逃离自己精神的故乡,寄人篱下,在孤独和绝望中拷问这个疯狂的世界。我们若能对此景况有一番切身同情的理解,或许就不会惊诧浸润于文本中那浓重的悲凉和那毫无一丝光亮的黑暗。
二、对法兰克福学派日常生活观的辩护
我们今天之所以还基本赞同法兰克福学派的观点,而反对以卢卡契、列菲伏尔、赫勒、K·科西克以及德·塞托等为代表的乐观主义者所提出的日常生活领域本身就能打开救赎、积极和强有力的转变之门的主张,基于以下四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我们对“日常生活”内涵的界定跟他们有较大差距。在我们看来,“日常生活”是一个历史范畴,它与现代性动力以及自欧洲近代以来社会领域的兴起密切相关;它主要指称涉及人类生活切身所需的各个方面。与之相对比,乐观主义者一般把“日常生活”作为一个毋庸置疑的、不言自明的前提,不将它看作问题的世界;它相当于胡塞尔所谓“自然态度”的“生活世界”,是一个奠基性的世界。二者相比较,后者的“日常生活”概念更具有普遍性和抽象色彩,其内涵自然也就比我们的宽泛,在某种意义上,后者可以涵摄前者;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可能在现代性条件下,依然提出日常生活领域本身就能打开救赎、积极和强有力的转变之门的主张。
其二,在我们看来,大多数乐观主义者的“日常生活”或“生活世界”观点,主要侧重于对“日常生活”作为人类活动奠基性作用及其结构进行探讨;他们正是由于考虑到,在现代性条件下科学世界已逐渐取代生活世界,或者用哈贝马斯的话说,生活世界业已“殖民化”的严重局面,试图展现“日常生活”流动、矛盾与非固定等多维度内涵,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要展现其矛盾和挖掘它暗藏的潜能,以及使我们对其散文化的理解提升到批判知识的水准,*Michael E. Gardiner, Critiques of Everday Life, London: Routledge, 2000, p.6.从而恢复“日常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跟我们对“日常生活”的批判立场一样,他们都极力批判标志工具理性的笛卡儿主义、抽象理性,不过也同时认为人类生活展现出许多非理性的倾向、肉体的欲望和诗意的品格,这些是不能被实证社会科学喜好的化约解释模型所捕获的;同样看重边缘的、非官方的、去中心化的空间和实践胜过中心化、官僚化系统,寻求给予那些沉默之物以声音;批判现代性中无数的二元主义(物质/精神、自然/文化、阳性/阴性)、困境以及盲点,没有完全抛弃批判性探索和社会政治分析;均声称意识形态批判的必要性,以防止误入后现代主义的相对主义之中。*Michael E. Gardiner, Critiques of Everday Life, London: Routledge, 2000, p.9.虽然乐观主义者对“日常生活”的把握似乎更为辩证,但在我们看来,他们其实恰好没能辩证地把握科学世界与生活世界的关系。从历史的角度看,所谓生活世界的纯朴经验和科学世界的概念体系只是相对而言的。科学世界和生活世界处于一个历史变动过程中。如果说有A、B、C三个历史时代,并且有生活世界和科学世界的三个发展阶段,那么生活世界A是科学世界A的基础;生活世界B综合了科学世界A,一起构成科学世界B的基础;生活世界C又综合了科学世界B,一起构成了科学世界C的基础。*张庆熊:《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与胡塞尔的现象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5页。因此,每一个时代的生活世界的经验是综合了前相邻时代的科学世界的概念框架组织整理过的经验。对于19世纪下半叶的西方生活世界而言,以科学为核心的启蒙现代性已把整个社会塑造成一个完全机械决定的世界,也就是韦伯所谓的日常生活已变成桎梏人们自由的“铁笼”*后期胡塞尔也认为,科学把我们的实际的世界变成一种单一的理念的世界:早在伽里略那里就以数学的方式构成的理念存有的世界开始偷偷摸摸地取代了作为唯一实在的,通过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到并能被经验到的世界,即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参见[德]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验现象学》,张庆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58页。。因而我们必须面对现代社会“生活世界”全面异化的残酷现实,像海德格尔那样以“面对事实本身”的现象学精神和工作态度,对业已遭致全面异化的“日常生活”进行现象学本质还原,即所谓“普遍的悬搁”,从而把握其本质性的结构特征;*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中,“日常生活”即此在所处的“常人世界”是完全异化之所,它与此在的本真存在之域存在着坚实的间隔。像列菲伏尔所说的那样,尽管在早些时候,日常生活一度的确有重复性因素,这些重复性因素折射出自然的节奏和循环,但这种存在状态较它在当代社会中相对少了很多异化色彩。同样,巴赫金和赫勒也认为,在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中,高与低文化的界限,官方与非官方活动领域之间大都是流动与互渗的,日常生活并不像今天般被这么死板地间隔着。参见Michael E. Gardiner, Critiques of Everday Life, London: Routledge, 2000, p.10.而不是发思古之幽情,对于当前的“日常生活”视而不见,反而坠入抽象玄想之中,去把握什么作为人类活动奠基性的“生活世界”的结构。现实的情形是,“日常生活”在战后所遭异化的程度变得更严重了,工具理性的宰制已像法兰克福学派所悲观预料的那样,变得无处不在,社会存在完全被官僚化的奥威尔的噩梦正日渐成为我们生存的日常现实。*1948年,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写了一部政治幻想小说《一九八四》,生动而具体地描写了一个叫温斯顿的小人物在极权的官僚制社会里人格扭曲、心理变态的异化过程。后人把他的这部小说看作对韦伯的官僚制未来发展情景的形象注释。
其三,以卢卡契、列菲伏尔、赫勒以及K·科西克等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他们从马克思的观点出发,运用“类本质”和“对象化”两个主要范畴,从理论上建立起人的日常生活范畴。在他们的相关论著中,赫勒《日常生活》一书最能体现他们共同的旨趣。她把日常生活界定为“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这种个体再生产是“自在的类本质的对象化”,而把个体所从事的科学、艺术、哲学活动等视为“自为的类本质”活动,是一种自由和自觉的创造性活动。*[匈]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7页。国内最早探讨日常生活课题的学者也是从赫勒的《日常生活》中引申而来的。他们倾向于从内涵与外延、时间与空间、结构与图式三个层面对“日常生活”进行界定:“日常生活是以个人的家庭、天然共同体等直接环境为基本寓所,旨在维持个体生存和再生产的日常消费活动、日常交往活动和日常观念活动的总称,它是一个以重复性思维和重复性实践为基本存在方式,凭借传统、习惯、经验以及血缘和天然情感等文化因素而加以维系的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领域。”*衣俊卿:《现代化与日常生活批判》,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2-33页。
上述定义几乎集中体现了以上几位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日常生活”的共同看法,但这种看法在现代性条件下,显然存在着几个方面的缺陷:首先,由于在现代工业文明中,尤其是随着社会领域兴起以后,个人的家庭、天然共同体已被整体性社会所取代,传统、习惯、经验以及血缘和天然情感等前现代的文化因素基本上已被摧毁,因此上述适用于前现代“日常生活”的元素对现代已被工具理性所宰制的“日常生活”业已失效。其次,由于传统宗教—形而上学世界的塌陷、现代一元凡俗世界的形成,尤其在科学革命的影响下,科学技术、哲学甚至艺术不再是日常生活屈从的更高级的活动,相反它们几乎全都被纳入日常生活世界框架内,用于改善人的生存状况。从上述定义可以看出,他们的观念仍然停留在马克思的古典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内,没有能够意识到科技、哲学甚至艺术等人类精神活动所创造出的生产力不是起到社会解放的作用,而是成为桎梏人们的囚牢,同时它们已经成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同盟,为资本主义统治提供合法化基础。再次,以赫勒为代表,她把人的同质化行为作为日常生活中的“突现”范畴,这意味着个体“全神贯注于”某一给定的对象化领域,把自己的活动聚焦于某个单一的客观的同质的行动领域。这样,“个人”总是和类处于直接的和当下即是的关系之中,从而,主体成为“作为总体的人”,即把自己所有的力量和能力,都集中于一个同质的对象化领域中履行一个任务的个体。因而在同质化过程中发生的人的活动,是创造或再创造。*[匈]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62页。而在我们看来,同质化行为虽然归属社会化,是一种类本质的对象化,但在现代大机械生产的条件下,个体在这样的活动中并没有获取所谓自觉与自由;相反,日益细密的分工使得个体沦为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成为一个“社会原子”,完全被“物化”,哪里谈得上主体成为“作为总体的人”进行创造性活动;这牵扯到最后一个问题,即什么是真正的个体自由。很显然,赫勒继承了马克思主义传统,特别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契的遗产。按她的说法,个体自由的获取是以牺牲个体的特性为代价的,她说道:“在艺术创造过程中,特性的中止是完全和毫无保留的,特殊艺术的同质媒介把创作代理人提升到类本质的领域,他的特性必须被废弃,他的个性的印记必须打在人造物的世界之上。”*[匈]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15页。她进一步论述道,“没有一般化,没有人的类本质的传播,也就没有人的特征。”*[匈]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页。显然,他们对人的自由的看法仍然囿于古典人本主义视域,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人必须服从自然的本性;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他们主张个人与类(社会)的一致,人的本质即是社会的、类的规定。最后,他们认为人的理性和感性是一致的,理智是基础,非理性要从属于理性。这种古典人本主义在日常生活已变成“铁笼”的情势下,已显露出它诸多明显的不足,因此我们主张新的人本主义,首先,人不同于物,因而人自身应有超出自然的本性;其次,人的存在不是抽象的类的存在,而是具体的个体性存在,个人只有在反抗他人中才能获取自由;最后,感性并不是理性役使的奴隶,人的非理性存在才是人的本真存在状态。以霍克海默、阿多诺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和以海德格尔、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者张扬的就是这种新人本主义观。
最后,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以罗兰·巴特、皮埃尔·布尔迪厄以及斯图亚特·霍尔等为代表的文化社会学流行肆虐于欧、美学界,这种研究一改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的路数,他们把符号解读拿来代替了严肃的社会学分析。德·塞托写于1984年的《日常生活的实践》是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他认为,大众的日常生活,是资本主义社会相互矛盾的利益不断得以协商和竞争的空间之所在。他申辩道,可以在“适应”或“利用强加于人的体制的方式”中,发现日常生活的反抗潜能,于是贯穿书中的是一连串有关冲突的隐喻,如战略与战术、游击战、偷袭、诡计与花招等等。潜藏于这些隐喻之下的假设是,强势者是笨重的、缺乏想象力的、过度组织化的,而弱势者则是创造性的、敏捷的、灵活的。所以弱势者采用游击战术对抗强势者的战略,偷袭强势者的文本或结构,并不断对该体制玩弄花招。*Michel de Certeau,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Californ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 pp.xviii-xxii.据此,德·塞托认为,年青人是商城里出类拔萃的游击队员。他们虽然钱少但有闲,可以将店里的衣服随心所欲地试来试去,在镜子里和对方眼睛里享受自己“窃来”的动人形象,而后换了衣服从容而去。如此这般,他们通过消费场所和形象将商城这一场所转换成自己的空间,来展现他们的对抗性文化,维护他们的社会差异,以及他们虽受宰制却持敌对态度的社会状况。在这里,德·塞托的关键性错误在于他将两种性质根本不同的权力混为一谈,资本的支配权与普通人在市场上对商品行使的选择权被当成同一回事,无视商品的选择需要购买力支撑这一简单的事实。“买不起的人”在德·塞托的符号解读体系中就成了“选择不买的人”,而且这些人仍然能够享受到选择的快乐。如此这般的抵制和反抗,实际上根本不能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依然普遍存在的政治经济上的极端不平等的事实。主观愿望和客观效果在这种理论阐释中彻底脱节,这恰恰是符号解读替代社会分析的结果。当然,正如赵斌先生所言,“符号学分析并非一无是处,它至少向我们揭示了所谓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从根本上讲是任意的。但是必须指出的是,在每一个具体的现实社会里,这种关系往往已经或多或少被规定下来了,这种约定俗成相对稳定,迫使多数人墨守成规。因此,符号学可以为分析文化和社会现象提供一种工具,但它不能代替政治经济分析,更不能对文化和社会现象提出严格意义上的历史诠释和批判。”*[英]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5页。鉴于这种用形式上激进、实质上保守的符号学分析代替严肃复杂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轻浅分析倾向,我们认为有重新提倡由马克思、韦伯以及法兰克福学派所开创的社会学批判传统的必要性。
那些主张“日常生活”领域本身就能打开救赎之门的批判者,之所以仍然那么乐观,可能还在于他们没能清醒地觉察到资本的市场运转与工具理性的非强制奴役所形成“无主人的奴隶制”*郑乐平编译:《经济·社会·宗教——马克斯·韦伯文选》,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年版,第57页。比历史上任何一种外在的专制统治都要牢不可破。在我们看来,因为这种统治的发生以进入市场的主体自愿为前提,而个体对自身的自由支配本身就是资本主义经济生活的前提,出发点上的平等和自由使被奴役者在不平等的结果面前自食其果;*张一兵:《无调式的辩证想象》,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8页。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经营的抽象化又使社会生活“原子化”、“非个体化”,使得这种自发统治本身的运作具有客观的匿名性,这也使得被统治者无从找到反抗的对象。更可悲的是,由于在现代资本主义中,商品生产占支配地位,对所有生活形式具有决定性影响,因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获得物的性质,并从而获得一种“幽灵般的对象性”,这种对象性以其严格的、仿佛十全十美和合理的自律性掩盖着它的基本性质,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所有痕迹。这似乎中立的公正的市场一旦具有了偶像崇拜性质,它就会被人热烈拥戴着“一成不变地渗入了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洪佩郁、蔺月峰译,重庆出版社1996年版,第25页。,而且还幻化为自由解放的神话。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把这种偶像崇拜现象称为“抽象成为统治”。这种统治的最初形态就是马克思所谓商品拜物教。由于商品关系变为一种具有“幽灵般的对象性”的物,它就不会只停止在满足需要的各种对象向商品的转化上,人的整个意识上必然会留下它的印记:他的特征和能力不再同人的有机统一相联系,而是表现为人“占有”和“出卖”的一些“物”,像外部世界的各种不同对象一样。如此这般,人们相互关系的任何形式,以及人使他的肉体和心灵的特征发挥作用的任何能力,越来越屈从于这种物化形式。*[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64页。随着社会抽象化程度的不断提高,“抽象成为统治”逐渐衍化为消费社会中“景象甚至仿像的统治”。正如休姆在20世纪初期所预料的,“没有什么事物能够存在于巨大的因果机制之外的确定性;必然性进入我的情绪中。”*[加]泰勒《自我的根源》,韩震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718页。这样在日常生活领域,除了日益扩张的官僚权力机构将人置于严密的控制与监督之下,政治、法律、教育和其他社会职能机构也愈来愈深地干预家庭生活、人与人的关系甚至个人生活,无孔不入的工具化管理方式和法律化倾向强制性地规定了人的规范;同时消费意识形态利用其“幻象统治”(阿多诺语)的魔幻性侵占和控制了人的感觉、记忆乃至下意识。
三、商品、景象和仿象:日常生活的抽象化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着从商品社会到景象社会(The Society Of Spectacle)的转移,物质性的消费被精神性消费所取代,商品拜物教转向了“形象拜物教”。更准确地说,形象即商品。法国哲学家盖伊·德波(Guy Debord)发现,在传统商品社会转向景象社会的结构性变迁中,一方面出现了范围深广的抽象与分离的过程,另一方面消费者正在转变为被动的观者。从前一方面来说,一切生产和消费活动都抽象化为景象,这个过程又导致了消费者从主动的选择到被动的消费,工人与其劳动产品、艺术与生活以及生活领域与生产领域的分离等诸多方面;*Steven Best & Douglas Keller, The Postmodern Turn, NewYork:The Guilford Press,1997, p.84.从后一方面来说,消费者转变为观者,意指消费不仅是物质性的消耗,在景象的社会中,更是对幻象符号的社会性声望的占有,即特定的物质对象让位于其符号学的表征,亦即“实际的‘占有’必须吸取人们注意其炫示的直接名气和其最终的功能”*Steven Best & Douglas Keller, The Postmodern Turn, NewYork:The Guilford Press,1997, p.86.。德波提出,作为颠倒和抽象的景象简单地说是“金钱的另一面”,同时又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因此,景象对人的操纵就是经济对人的征服。只不过在景象社会,金钱的霸权已非直接的而是通过形象生产承诺更为普通的等价物来进行介入。因而围绕着景象生产所构成的控制着消费的官僚社会,其方式是增加利润的同时对个体赢得意识形态控制。在消费资本主义,工人阶级抛弃联合大厅而转向了购物商场,被最终不能满足而无穷增加的欲望系统所吞噬。这样,使用价值已变成日益增长的生存需要而导致新的匮乏形式,而这一点是现代商品消费的核心:运用现存大多数贫穷的形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使之陷入日益增长的生存财富的幻觉的泥淖中。*Guy Debord, The Society Of Spectacle, from www.nothingness.org .真正的消费者变成了幻觉的消费者,商品就是这真实的幻象,而景象就是其普遍的体现。这是“抽象成为统治”发展的第二个阶段,即景象成为统治。在景象抽象系统中,商品的展示比它的实际使用价值更具有决定性意义,商品的符号化包装产生了形象工业与新的商品美学。
德波曾提出,景象的目的在于其自身,即景象的表征是自律的和自足的,它不断扩大自身、复制自身。*Guy Debord, The Society Of Spectacle, from www.nothingness.org .鲍德里亚在此基础上把这个主题作了进一步发挥,他认为,在后工业社会中,商品形式已发展到这样的程度:它的使用与交换价值已被商品的符号价值——把商品首先作为符号来消费与展示——所取代。对于鲍德里亚来讲,政治经济与生产的时代已终结,我们已生活在由意象与幻象符码所构成的新的非物质化的符号化社会里。他同时认为,由克尔凯廓尔、马克思与尼采所分析的大众化过程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即那些标志现代性特征的阶级、社会族群、政治意识形态以及社会分化的各个方面已经崩溃;现实与非现实的区分业已消除,而技术,媒介与消费文化已完全控制了我们的生活。*Steven Best & Douglas Keller, The Postmodern Turn, NewYork:The Guilford Press,1997, p.87.这就是“抽象成为统治”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即仿像成为统治。在这样的仿像世界里,幻象符号已经完全变成模型或模式的模拟仿制,即它与任何现实无关,无论是什么现实;它不过是自己纯粹的仿象。在高度抽象的仿像社会中,人们生活在一个根本无法触及实在——无法得知实在为何物而且只有象征符号的幻象体系中,生活在超真实(hyperreality)之中。人们不再生活在现实生活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超现实的社会中。“超现实展现了一个更高级的阶段,在这个范围内,它消除了现实的东西和想象的东西之间的对立。非现实的东西不再留存于梦幻或超越之物中,它就在现实的幻觉相似物之中。”*Poster, M.(ed) , Jean Baudrillard: Selected Writing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145.与过去人们真实消费物品不同,超现实社会中的人们“从不消费物本身(使用价值),人消费符号”。*[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8页。人消费幻象,为幻象所奴役。
阿多诺承传马克思“抽象成为统治”的命题,针对当代现实情境提出“幻象统治着现实(illusion dominates reality)”*张一兵:《无调式的辩证想象》,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41页。,虽然只是把抽象换成了幻象,但意蕴显然更深了,而且在当代资本主义——“消费社会”中得到了直接指认。杰姆逊发现,在消费社会或后现代社会中,艺术与生活的界限已被打破,二者之间的鸿沟业已消失了;同时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的对立消失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或审美的日常生活化成为文化的主流。在这个过程中,现实的不断形象化不可避免。在“抽象成为统治”发展的前两个阶段,抽象化符号与现实之间还存在着距离感,亦即抽象化符号还不是现实本身。而在后现代文化中,由于日常生活的普遍美学化,大量复制生产的形象已经取代了现实本身。这一点正是通过无处不在地制造幻象符号的大众传媒实现的。“形象、照片、摄影的复制、机械性的复制以及商品的复制和大规模的生产,所有这一切都是仿像。”*[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19页。大众传媒于是通过摹拟伪造了一种消费总体性,制造了一种伪历史伪文化的世界,即不是产自一种变化的、矛盾的、真实经历的事件、历史文化、思想,而是自编码规则要素及传媒技术操作的赝品。*[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4页。这就导致了我们的世界没有了现实感,因为我们无法确定现实从哪儿开始或结束。用杰姆逊的话说,就是由于作为幻象符号的仿像销蚀了与现实的距离感,导致了“主体的消失”。于是,在这个社会中,抽象的幻象在演出一幕幕程序化的闹剧,成为日常生活舞台上的主角。启蒙的人道主义理想落得如今这样的惨局,或许正像福柯所说的那样,人既然是完全新近的创造物,那么人们就能恰当地打赌: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法]福柯:《词与物》,莫为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06页。
(责任编辑:陆晓芳)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1-0060-06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语言学转向’与视觉方法论研究”(项目编号:15AZW003)和西南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项目编号:SWU150911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肖伟胜(1970—),湖南武冈人,文学博士,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西方美学与视觉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