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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信仰与群体关系——以鄂西南长阳天主教S堂口为例

2016-04-03

关键词:天主教

熊 威

(中山大学 人类学系, 广东 广州 510275)



宗教信仰与群体关系
——以鄂西南长阳天主教S堂口为例

熊威

(中山大学 人类学系, 广东 广州510275)

摘要:宗教信仰和群体关系是人类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引起很多学者的关注。宗教信仰与群体关系在不同社会文化背景的区域或社区呈现出纷繁多样的实践和逻辑。以鄂西南长阳天主教S堂口为田野对象,通过对“教友谷”信仰状况的考察,以现在是否信仰天主教作为划分我群与他群的主要因素,但是宗教信仰亦是其跨越群体藩篱的动力机制。因此,宗教信仰不仅是形成族群区隔的主要动因,也是促进族群互动的有效手段。

关键词:天主教;群体区隔;群体互动;S堂口

一、研究缘起

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宗教往往是认同意识的核心,对于群体边界的确定具有重要意义,宗教对一个团体的文化进行了更加清晰的描绘,并且增强了团体的内部团结[1]175-176。但是宗教也是群体区隔和变迁的主要因素[2-3]。学界有关宗教与群体关系的研究,大多是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少数民族地区多元化宗教背景下的族群互动,抑或是与其他宗教信仰区隔(distinction)明显的伊斯兰教。笔者认为,这种基于区域研究、类型研究的个案成果,为我们重新思考宗教互动、宗教与社会关系等提供了重要视角,但是其并不能涵括中国丰富多彩的宗教实践。吴飞在对华北某村落天主教的研究发现,天主教并没有形成与新教一样的一套有效的技术渗透到教徒的日常生活中去,从而将其宗教伦理化,而只是在仪式上和组织上塑造了天主教风格,但并未在伦理层面与普通村民区别开来[4]。吴飞认为,天主教徒与非天主教徒两个群体显然形成一种既有区隔,但也是共融的局面。因此,宗教信仰与群体关系是复杂多样的,需要我们深入到田野中,进一步考察其实践形态及其背后的文化逻辑。

中国天主教的传承主要依靠纵向的家庭传承,即血缘和姻缘是维系天主教不断发展的重要因素[5]123-125,这种较为封闭的传承方式使得天主教呈现出一种内敛式的发展趋向,特别是在农村地区表现较为明显,他们以信仰为聚居原则,大多内部通婚,形成一个个“教友村”,即天主教徒在某村人口数上占高比率,成为支配性群体力量,但是它也往往淹没在“外教”的汪洋大海中。在这些天主教族群孤岛中,“教友谷”是一种独特的天主教社区,它主要分布在山区,教友往往聚集在一个或几个村庄,形成以教堂为中心的分布格局,而且此类型教会往往是在清政府禁教时期教徒躲避教难而形成,一般历史悠久,教友众多,教会发展情况较好。长阳S堂口即属于典型的“教友谷”堂口。

自2014年5月开始,笔者在长阳天主教S堂口断断续续进行了一个半月的田野调查,参加青年暑期培训班、布道会等教会活动,也参加了圣母升天节和圣诞节等大型瞻礼。在跟随堂口GXF神父拜访教友、送圣体、行圣事过程中,神父经常指着山路或山腰的房屋,告诉我教友分布情况及其家庭后续发展状况,他经常感慨到此地牧灵工作困难,经常感慨“传教局面打不开”。平心而论,S堂口的发展有很多客观因素的影响,一方面地理位置偏僻,交通条件不好,教友较为分散,给教会发展带来很大阻碍;另一方面此地和中国大部分农村地区一样,适龄劳动力大量外流,留在S堂口的以老人和孩子为主,传教对象的流失也给传教工作带来很大困难。

2014年12月26日,在石磙淌做完圣诞节田野考察后,我和在S堂口长大、现任教于中南神哲学院的LSD神父以及GXF神父一块乘车回宜昌,大概过了30分钟车程后,LSD神父突然回过头来对笔者说:“从这里开始教友就很少了,再往下就没有了”,当我问是什么原因时,他只是默默说了一句:“一直都是这样。”

综合两位神父提供的线索和前期调查材料,几个问题开始萦绕在笔者的脑海,为什么300多年来,S堂口所在地区一直保持两个力量并不均等的群体?为什么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的天主教徒群体不能同化非天主教徒群体?维系两个群体存在与发展的动力机制是什么?两个群体之间互动关系及其边界是怎样的?

二、S堂口发展史及其现状

S堂口历史悠久,天主教在清初即传入此地并扎根发展,形成著名的“教友谷”,直到今天,仍为湖北省农村天主教三大聚居区之一。据本地老教友介绍,原来此地属于李姓,后来龚、王二家从公安县横堤市迁移过来,根据离天主教堂8公里陈家冲王朱氏、龚王氏两座古墓碑,可断定此地1700-1724年就有教徒[6]。关于龚姓迁移到S堂口的原因有两种推测:一是为了躲避教难而来,由于“礼仪之争”和译名之争,清中期开始厉行禁教,公安县教友为了保持信仰而迁居至此;二是公安县位于长江南岸,紧邻洞庭湖,地势以平原为主,因此水患严重,公安人在逃荒期间,发现S堂口荒地较多,而且人烟稀少,因此以家族为单位逐渐迁徙到S堂口所在地区。由于史料阙如,我们并不能还原当时龚姓迁入石磙淌的历史场景,但是根据笔者在鄂西地区的调查和所掌握的文献资料来看,S堂口的形成与清政府的禁教有密切的关系[7],当然也不排除天灾造成的人口迁移。

由于S堂口所在地区地势险要,与外界交通不便,在清政府禁教期间,此地曾保护了大量的神父、教友。虽然也发生了一些教案,在禁教时期,“当时教徒或者抽身避难,或者跑遍高山野林,有如猎人追逐禽兽,或者被捕带到衙门,屡见不鲜,有的教徒被迫背教,或者践踏苦像,但是还有很多的人不愿这样,终于为武力所迫,强行践踏苦像,的确也有不少的人是背了教”[8]。即使是在这种高压政策下,到1848年,此地已发展有1120个教徒,担子山有教徒100人,火田沟有教徒70人,付家堰有教徒30人,高峰垭有教徒140人,小峰垭有教徒40人,伍家坡有教徒126人,五眼泉有教徒270人,石滚埫有教徒216人,北风垭有教徒20人,沟风湾有教徒50人,谢家老有教徒48人[5]。S堂口教会逐步完善发展,教友人数也是日益增多,据不完全统计,抗日时期,教徒人数是1280人;解放时期,教徒人数是1360人;1958年前后,教徒人数约1644人[5]。

1894年,比利时传教士黄赞臣神父在此设计并主持修建天主教堂,历时三年竣工。建国后历次运动对教堂有一定冲击,圣像被毁、炮楼被拆、遣散传教士,整个堂口处于无人管理状态;文革中一度打算将教堂拆掉,后来当地人跟政府反映,把教堂上的十字架拆了就好,教堂可以用来做学校,这样才将教堂主体建筑保存下来。20世纪80年代初,随着宗教政策落实,S堂口恢复了正常的宗教活动,经过三任神父(GZY、GZK、GXF)的不懈努力和政府相关部门的支持,不仅筹资修缮教堂破损部分,而且修建了钟塔、三层综合楼等。

目前,S堂口由GXF神父主持,ZGL、LKX两位修女协助牧灵工作,三人均为本地人;另有神父和当地教友6人组成堂管小组。由于CY县只有这一座堂口(S堂口下面的ZJC地区较远,教友过来参加宗教活动不方便,教区于2009年买下ZJC地区一座废弃的小学,将其改建为教堂,已登记为宗教活动处所,其宗教活动也是由GXF神父主持,一般星期六举行弥撒),又很有名,所以S堂口辐射范围很广,不仅CY县教友来此地参加宗教活动,而且临近的YD市部分教友也是来此过宗教生活。据2007年时任本堂GZK神父统计,此地共有教友2310人;近些年来,年轻劳动力大量外流,此地再也没有进行教友数量统计工作。在调查中,笔者向现任GXF神父核实相关数据,他说自2011年担任本堂神父以来,大概有80多人受洗,但是也有80多人过世,教友数量基本没太大变化。有一次和GXF神父去教友家送圣体,他感慨此地牧灵工作的困难,“以前我们号称8000人,一点都不夸张,你看现在宜昌鸦鹊岭、枝江、太湖那边都是从这里迁出去的,现在只有2000多人,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我们现在看到可能也就1000多人,都是老人、孩子。”

改革开放后,社会流动成为可能,当地人多地少,交通不便、经济落后,于是有些人选择搬到宜昌、荆州等地;同时,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打工,所以经常在教堂出现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虽然S堂口在信仰情况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但相比于宜昌教区其他地方,目前情况还算比较好的,这点在宜昌教区内部达成共识。

由于S堂口天主教历史悠久,已经成为宜昌教区很多教友心中的圣地;而且此地教友信仰较为虔诚,奉献精神也较好,因此教区很多大型活动选择在此举行,例如布道会、儿童培训班、修女培训班、避静活动。

三、“信教”与“外教”:天主教信仰与群体区隔

郝瑞通过对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研究,指出族群依靠发展和保护文化特点维系自身认同,文化特点有时也被称为文化标志区别性特征[9]22,S堂口所在地区最明显的文化标志即为天主教信仰,是否信教成为区分我群与他群的判断标准。当地天主教信徒一般称呼非天主教徒为“外教”,“信教”与“外教”构成当地两个主要的族群类型。借用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不同的称呼是基于不同的“地方性知识”和社会文化环境,它只是“所指”,通过不同的语词进行划分;但是“信教”与“外教”的背后却表征着两个群体之间的区隔,这是“能指”,隐喻着人群分类和群体关系。

“信教”与“外教”不仅是S堂口当地人的身份标志和信仰表达,更是深深影响了当地的日常生活实践和社区公共生活。笔者认为,乡村天主教的研究需要更多关注信众宗教实践,乡村天主教徒充满信仰热情,对于信仰的虔诚毋庸置疑,但是由于“长期以来受各种条件的限制,不可能对基督教的教义作深入的探讨”[10]428,从其宗教实践出发,或许能发现其背后更多的社会文化因素。因此,在考察“信教”与“外教”的区隔时,笔者从其日常生活出发,以通婚圈、时间安排为例,透视生活在同一方土地下的两个群体之间的异质性。

1.通婚圈

通婚圈是维系一个群体生存与发展的重要因素,也是观察群体关系、群体互动的窗口。如上文所述,天主教的发展主要依靠家庭传承,S堂口也不例外。从1848年的1120位教徒,到抗日时期的1280人,解放时期的是1360人,1958年前后的1644人,再到80年代鼎盛时期的8000人。从表面来看,教友人数总量不断上升,但是基本上是地区人口自然增长的结果,属于教会的内部繁殖和内部生长,并不是向外传教的结果。在进入S堂口之初,神父修女就告诉笔者,“我们这个地的教友不是姓龚就是姓李”,传统上就是龚李二姓通婚,在当地,很多夫妻都是一个姓龚一个姓李,而且基本都是本地人。传统上讲,当地教友一般遵循教会内部通婚原则(这是一种习惯性行为,并不是教会法典或法律的制度性规定),如果外嫁或外娶,那么另一方必须是打算加入教会的。2014年8月,笔者有幸参与于S堂口举行的青年暑期培训班,学员大多是本堂口的适龄学生,少部分是枝江和鸦鹊岭地区教友的孩子,在交流中,笔者发现他们相互之间都是亲戚,而且大多在三代以内、相对关系较为密切。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化,当地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人口的流动性增大和外面世界的影响,年轻一代的择偶范围越来越大,这也意味着找一个“外教”对象的几率也越来越大。但是他们在择偶的时候,倾向于选择天主教信徒,一方面是相同的信仰往往能维系良好的家庭关系和夫妻关系,是长期生活的一个重要保障,另一方面是很多传统家庭的长辈很难接受自己家庭有一个“外教”,随之而来的就是信仰矛盾和子女教育问题。但是,现在大家慢慢也都能接受与外教结婚,笔者认识一位毕业于三峡大学英语专业的研究生LY,毕业之后和她男朋友一块去巴基斯坦工作,她男朋友目前还不是教友,但是教区神父修女、平信徒及她家人都很支持他们在一起。

笔者曾就婚姻问题询问过S堂口LKX修女,她以其侄女为例,对当地通婚模式及变迁有一个很好的表述:“以前这边贫穷落后,交通也不方便,这里人找对象基本都是附近的,大家都是教友,你看这些来培训的孩子很多都是亲戚。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处对象大部分也是教友,但是也有很多外教人。我姐姐的女儿是虔诚的教友,她找的男朋友是外教人,当时我们就说他们有缘在一起,是很好的事情,也是天主赐福。但是我们只希望他支持我侄女的信仰,不能阻止她去教堂,他的后代的信仰也不能干涉,我们只有这种要求。”

天主教内部大多相互通婚,这极大限制了“外教”的婚配对象选择,在此地区,天主教的人口占据支配性比率(据GXF神父估计,教友大概占总人口的80%),虽然他们之间也相互通婚,但是受制于人口基数,目前在当地生活的很多“外教”妇女都是外地人,以S堂口附近的YD县为主。相对而言,社会变迁对他们的通婚对象选择并没有太大影响,因为他们传统上就是找外地的婚配对象。

“信教”和“外教”形成了不同的通婚圈和通婚模式。传统上来说,“信教”的以教会内部通婚为主,通婚范围较为狭窄;“外教”一般与外部地区通婚,通婚范围相对宽阔。二者的通婚圈界限清楚,很少重叠。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化,在某种程度上都突破了原有的通婚圈范围,但是就笔者在当地的观察来看,也几乎不存在当地“信教”与“外教”通婚,这一现象与人口流动、交往范围扩大、个人生命机会(life chance)等有关,但是其是否与两个群体之间的信仰隔阂有关呢?这一问题还有待更深入的田野调查。

2.时间安排

伊利亚德认为时间有神圣与世俗两种,对于特定的时间,置身于其中宗教人(homo religious)与非宗教人对神圣和世俗的体验是不同的[11]118-125。由此可见,对于时间的理解及其实践,对于宗教信仰者和非信仰者来说有着巨大的差别。

S堂口一年有两个重要的节日,一个是圣诞节,一个是春节。圣诞节作为天主教四大瞻礼之一,在天主教礼仪上占有重要地位,也是中国天主教徒最为重视的教会节日;春节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无论他们信仰如何,浸润于中国文化的土壤中,春节是一个不可逃避的时间节点和仪礼节日。每年12月25日,当欢庆完圣诞节之后,教友都习惯到堂口的圣物室买一张来年的瞻礼单,这张瞻礼单不仅具有日历的功能,而且它标志出了教会的重要节日和大小斋日,主要包括主日、耶稣圣诞节、主显节、耶稣升天节、基督圣体圣血节、天主之母节、圣母无原罪始胎节、圣母升天节、圣若瑟节、圣伯多禄及圣保禄宗徒节、诸圣节等。通过将教会的重要节日与其他日子区别开来,体现了教会的神圣性和制度性。

天主十诫第三条即为“守瞻礼之日”,瞻礼单在某种程度上扮演着指导着天主教徒宗教活动及礼仪规范的角色,教徒也基本上是按照瞻礼单来过宗教生活。天主教四大瞻礼的重要性自不待言,教徒一般都会到教堂参加圣诞弥撒,他们会尽量抽出时间到教堂,每到大型瞻礼,很多在附近打工的都回来参加瞻礼,可以容纳两千多人的教堂依旧不够用,很多人还要站在外面,这种大型节日也吸引了当地很多外教人以及外地游客的兴趣。由于S堂口地处山区,当地交通不便,教徒又以老人和孩子为主,很多教友平常选择在家祈祷,所以每个星期天到教堂参加弥撒的大概有1000人左右。按照天主教教理规定,教徒星期天不能工作,这一天是他们专门光临天主、学习圣经圣书与修缮灵魂的,当地很多老教友还遵守这一教会规定。除了教会节日外,教徒也过一些中国人的传统节日(例如春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同时,他们还需要参加教会不定期安排的培训(一般在农闲时间和春节期间),2015年培训班就在春节期间举行,从2月20日持续到2月25日。

当然神圣时间有时也会与世俗时间相冲突,比如四大瞻礼之中的复活节、圣神降临节时间不固定,但是集中在耕植、播种玉米的农忙阶段;圣母升天节在收割玉米的关键时间点上;圣诞节又是在土家族杀年猪最为繁忙的时候。随着地区经济发展,当地很多人在附近工厂或工地打工,他们一年四季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让他们守主日确实是勉为其难。但是据笔者观察,教徒们还是努力安排好一年四季的时间和事情,尽力兼顾神圣时间和世俗时间,既要遵守教会的规定,也要维持自己的生计和生活。

“外教”的时间安排在某种程度上没有神圣与世俗之分,他们只过中国传统节日,而这些传统节日没有宗教信仰的支撑,缺乏神学理论的提升和礼仪制度的规范,因此,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实践中,更多体现的是一种世俗的狂欢[12]。对于当地“外教”人来说,节日意味着休息放松和社会交往,谈不上神圣的意味,它只是投入下一阶段劳作和工作的过渡。在调查中,很多“外教”人对于教徒放弃宝贵的农作时间和工作时间而去教堂参加宗教活动很不理解。2014年8月的青年暑期培训班大概有140名学员,如此规模的活动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在培训班期间,堂区堂管小组成员和教会骨干力量基本每天都会过来帮忙,而且出钱出物,而8月正在当地农忙季节,很多人都是放下家里的农活和事情,每天很早起床,走几公里山路到教堂帮忙做早餐,晚上等把孩子们安顿好了再回家。这种奉献精神是教会所鼓励的,也是教友应该履行的义务。但是笔者在坐车出去的途中,经常可以听见当地“外教”人对此议论纷纷。

时间安排固然是历时周期、节日文化、工作休息等因素相互协调的产物,是人处理与世界、与社会、与他人关系的结果。S堂口所在地区,宗教信仰成为时间安排的一个重要影响因素,“信教”人兼具神圣时间和世俗时间两种类型,而“外教”人只须过世俗时间,而在这两者之间亦产生一些隔阂。

四、传教活动与节日庆典:天主教信仰与群体互动

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中国开始进行民族识别,1956年10月,国家正式承认土家族为一个单一的民族,1984年7月,国务院正式同意建立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在民族识别过程中,S堂口大部分人被识别为土家族。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无处不在的“国家”促成了一次“信教”与“外教”群体融合的契机,但是当时很多人担心民族成分会影响以后的生活和后代的前途,虽然登记为土家族,但是一般也不会刻意强调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另有一种情况是,为了确保政治安全,夫妻双方一个登记为土家族,一个登记为汉族)。因此,这次民族识别并未达成两个群体更高的群体认同目标。土家族并未成为两个群体更高的认同层次,相反,少数民族身份却成为当地人一种工具性策略和谋取利益的手段。在调查中,很多家长为了生育二胎(本文所论是在放开二胎政策之前)和孩子在高考中加分而改换民族成分。既然土家族不能形成二者认同的价值标准,那么究竟有哪些因素又将二者结合在一块呢?总体而言,S堂口所在地区的“信教”与“外教”两个群体关系较为融洽,很少发生大的矛盾和冲突。除了相同自然环境背景、类似的经济发展基础、天主教教义教理的约束和规范等因素外,宗教信仰亦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在此,笔者仅以传教活动和节日庆典为例,探究天主教信仰在两个群体互动中的作用。

1.传教活动

学者研究指出,基督教早期的兴起与其传教建立于社会网络组织和个人关系构筑成的社会架构上有密切的关系[13]21。传教是教会的一项重要内容,这不仅是教会礼仪典章的要求,“拯救世人”是其宗教精神核心要义;同时也是促进教会发展和扩大教会影响力的题中之义。中国天主教的传播主要依靠血缘和姻缘,形成一种内敛式的发展趋势,现在天主教教会也认识到此种发展模式的局限,特别是面临基督教空前发展的压力,开始借用基督教的传教手段、创新传教内容等,试图打开在中国的福传局面。

S堂口经过近300年的发展,除了早期成功归信龚姓(也不知当时龚姓有多少人)外,基本是靠教会内部自我繁殖来扩大教友的基础,在当地的传教局面始终打不开,直到现在依然如此。GXF自2011年担任本堂神父以来,工作兢兢业业,也大概只有80多人受洗,平均1年30个新教友领洗,而且这些新教友绝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其中部分在领洗不久就去世了。

虽然S堂口传教局面很艰难,但是无论是神父修女,还是平信徒都没有放弃传教的努力,这一点从笔者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当他们得知新来了一位大学生,而且是“外教”,在田野期间,教友“轮番轰炸”,试图劝信笔者。当然,除了最为直接的登门拜访,试图通过讲道理归信“外教”之外,教会还有很多传教手段,以下仅列几种调查时所见的:

一是看望孤寡老人。S堂口所在地区目前也是呈现出空巢化趋势,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来的大多是老人。由于当地是山区,交通也不便利,经济不发达,老年人普遍生活贫困;住户较为分散,文化娱乐缺乏,相互之间串门也不容易,因此老年人倍感寂寞和空虚。在这种背景下,神父修女上门慰问和关心是对他们极大的慰藉。

二是发放教会书籍资料。一般教会家庭都会去教堂圣物室购买此类物品,但是对于某些“外教”,他们也免费赠送,让他们更多了解教会。在培训班期间,一个外教小姑娘到教堂玩,对教会很好奇,修女就送了她一本《圣经》。

三是举办培训班吸引不同人群。2014年8月举办青年暑期培训班,吸引了几位外教的小朋友;他们本打算在2015年春节期间请来温州布道团对教友进行培训,后因为种种原因而取消,但是他们又请来现在清华大学任教的桑教授(美国人)进行培训,利用其知名度和影响力吸引更多“外教”人的注意力。

四是鼓励信教的人以身作则。GXF神父曾给笔者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他在县城回来的路上,被一个骑摩托车的外教人不小心撞倒了,但是他并没有责怪那位外教人,相反扶起他的摩托车,让他走了,自己随后又去县城治疗买药。教会鼓励教友的信德,希望他们能更多爱人帮助人,因此,在外教人有困难的时候,教友也会伸出援手;平时外教家里有什么活动,相互熟知的教友也会前去帮忙。

虽然这些传教手段和传教活动所产生的效果有限,但是它毕竟代表了教会一种努力的方向,试图打破信仰与非信仰之间的鸿沟,架起“信教”与“外教”之间交流的桥梁。据笔者观察,虽然传教局面打不开,但是至少“外教”对“信教”的人没有敌意,甚至抱有一丝默默的温情。每次跟神父出去拜访教友、送圣体,即使是“外教”人见到神父也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还经常邀请神父一块吃饭。当地到了年底一般会杀年猪,杀了猪之后会接亲朋好友一块吃饭,也有部分外教人杀了年猪之后请神父、修女去他们家吃饭。在调查中,甚至有外教人很羡慕天主教徒,认为他们有信仰是好事,因为有信仰的约束,教徒不会干坏事,而且还乐于助人,所以他们也很乐意与教徒打交道。

传教是教会的一项重要使命,也是教徒与非教徒沟通的重要渠道。尚且不论S堂口传教效果,至少传教活动构成了打破“信教”与“外教”的藩篱,促进了二者的相互理解,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群体互动。

2.节日庆典

天主教在S堂口所在地区占据支配性力量,因此教会节日或仪式庆典都能成为社区一项重要公共活动,产生巨大的影响力。在调查期间,有一道特别的风景引人注意,如果村委会有事宣布或通知,他们一般在星期天到教堂,从教堂搬出桌子和椅子,放在教堂正门的右侧空地,等教徒们参加完主日弥撒,然后通知大家围拢过来。在S堂口所在的山区来说,这种办事方式确实节省了不少时间,如果挨家挨户地跑,估计两天都不一定弄得完。在当地流行一种说法,“如果你要找人就星期天来教堂找”,简单的一句话道出了天主教在此地的地位和影响力。接下来,笔者以1994年石磙淌百年庆典和2014年圣诞节为例,来说明教会的节日庆典如何促进“信教”与“外教”的互动。

石磙淌教堂于1891年开工,修建历时3年,1894年竣工。虽然历经建国之后几次政治运动的冲击,教堂整体结构仍保留完好。20世纪80年代末期,宗教政策落实,石磙淌教堂重新成为宗教活动场所,经过10多年的发展,石磙淌教堂逐步走上正轨,到了1994年,恰逢建堂100周年,教区在此隆重举行了“石磙淌天主教教堂100周年庆典圣会”,并同时祝圣4位神父,当时场面十分壮观,共计有5000多人参加典礼。在笔者调查的时候,很多天主教信徒、外教都能回忆起此次庆典的场景,有人记起了当时出席庆典的宜昌领导,有人回忆起张鸣谦主教,有人对当时教堂敲响的100次钟声刻骨铭心……大家往往以“很热闹”“人很多”“办得很好”一类的短语来形容石磙淌教堂建堂100周年庆典活动。90年代,农村文化生活贫乏,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当在自己身边举办如此大型活动,无疑是农村的一道“精神文化大餐”,不论是教友,还是外教,大家蜂拥而至,共同参与了此次庆典。虽然二者参加的心态和动机不同,教徒更多是出于教会的感召和信仰的力量而去参加典礼,外教可能是抱着围观的心态而过去的,但是无论怎么说,他们一道参与了此次庆典,也成为整个庆典活动的一部分。

可能有人会说,在90年代,外教人跑去参加教会的活动纯属娱乐,并不能说明“外教”与“信教”两个群体实质性互动(据当地人介绍,当地教徒和非教徒关系一直较为融洽,经常在农忙时相互帮工、换工,相互提供外面工作信息、合伙做生意等),但是笔者也只能根据已有的田野材料和感性经验做出如上推测。2014年的圣诞节,笔者进入田野现场,认真观察了教堂圣诞节筹备、庆祝活动、弥撒典礼、节后活动等节日流程。每年圣诞节的时候,教堂都无比热闹,彩旗招展、鞭炮震天、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整个地区都充满着一种节日的氛围。此时,在外打工的教友回来,整个村落社区瞬间充满活力;当地与宗教相关的领导也来检查工作、参加活动;外地很多游客过来体验乡村天主教会的生活;外地小商小贩过来摆地摊挣钱……圣诞节不仅是一个宗教符号,而且增添了很多其他的意象,成为各种力量协商的节日,也正是不同力量的参与,赋予了圣诞节更大的活力和魅力。由于天气寒冷,平安夜及圣诞节的子时弥撒并未吸引很多教友前来参加,当然也没有外教人过来;在圣诞节当天早上,从7点开始,各色人群鱼贯而入,慢慢地教堂变得喧闹起来,在这其中,就有不少当地“外教”人,在聊天中得知,有的人是想过来“凑凑热闹”,有的人是想看一下“教会过节”,有的人是想“了解一下教会”,虽然目的并不一样,但是他们的到来本身就说明了教会的节日及活动对他们的吸引力,这间接表明了宗教节日促进了两个群体之间的交流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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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自兵]

中图分类号:C 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219(2016)02-0005-06

作者简介:熊威,男,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博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宗教艺术遗产调查与数字化保存整理研究”(11&ZD185)。

收稿日期:201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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