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国之栋梁的文化机理
——评江西省话剧团《遥远的乡土》
2016-04-03杨小华
杨小华
剖析国之栋梁的文化机理
——评江西省话剧团《遥远的乡土》
杨小华
在当前艺术舞台有两种风潮得到社会现实的有力助推,一是传统文化元素被强力地激活;二是作为传统文化代表的历史英雄被重新塑造。这其中,不少作品简单地充当了意识形态的传声筒——这种遗憾我们经常会体验到。然而,江西省话剧院推出的《遥远的乡土》却显然是一个可喜的收获,这是一部具有文化热度的史诗性力作,是一部从中华文化坐标中探寻伟大母亲文化价值和文化方位的厚重之作。
近年来,不少塑造忠臣良将的戏在舞台上相当成功。但是比较起来《遥远的乡土》仍然具有独特性。这种独特性并不是一个局部特征,而是整体的独特性。主创人员沉实地站在民族文化的土地上,思考传统文化的命运及其现代转化,并在舞台上做出铿锵有力的回答。主创人员的文化担当、文化情怀、文化沉思、文化理想灌注在整部作品中,使得作品从思想到内容,从人物到情境,从舞美到声腔,从音乐到灯光,无不充盈着浓郁的文化意蕴,激荡着热烈的文化精魂。这是一部真正以文化方式处理艺术问题的大戏,文化对于这部戏而言绝不仅仅是一种说辞,一种修饰,绝不不仅仅是一种题材,一种形象,甚至不仅仅是一种氛围,一种底色,而是精神的内核,是冲突的本体,是整部戏的力量和基础所在。
从2012年以来,习近平总书记从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从营造中华民族精神家园,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角度,一再倡导继承优秀传统文化。应该说,这是“五四”以来,中国共产党主导下的主流意识形态真正全方位地评价和肯定传统文化的价值和意义。在文艺界,弘扬传统文化成为强大潮流。但是我们急需警惕的是,就像我们要防止生吞活剥地搬用西方的思想文化一样,我们也不能生吞活剥地接受传统文化。我们必须能够在真正现代价值的基础上重新审视,重新理解传统文化,让它们和当代社会生活的血管联接起来,让它们像血液一样流淌在当代生活的躯体之中,输送营养、产生热力。这样的活力迸发的传统,才真正是传统,否则,他们只是被历史之尘覆盖的零碎和残缺的摆设。
《遥远的乡土》描绘了长江侧畔一个文化乡土——天宝县白鹤村。舞台上展开的主要场景是义庄和正在营造的翰林楼。在这样的氛围中,县令、族长、梅太夫人、翰林学士之间围绕翰林学士被贬发生了各种伦理、情感、思想和理想的碰撞和纠葛。这些文化场景,这些人物身份构筑了宗法社会的典型人物谱系及生存环境,具有强烈的象征意蕴。戏剧冲突设定的主要矛盾是余墨林被贬回乡后,希望子承父业刻书印经,而母亲梅太夫人则希望他掌管家业,这个矛盾在洪灾来临、灾民生变时急剧激化。余墨林面临抉择:是挑起掌管家园的重担,放粮赈灾,还是孤守刻印书籍的文化使命,置眼前的矛盾和危机于度外?再进一步将这一矛盾本质化,就是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的余墨林面临着文化的淑世关怀和超越情怀之间的冲突——这一冲突将余墨林的灵魂世界放在对民族文化精神的最为核心的拷问之中——当现实的人的生死存亡和文化薪火的个体传承发生绝对冲突的时候,文化精英应该何去何从?
《遥远的乡土》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是明确的。余墨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对眼前生灵的拯救,这是典型的儒家式行为规范。从朴素的天道观念出发,中国儒家引申出人间伦理的基本价值追求,“天地之大德曰生”,所以对生命的珍视和维护就成为儒家思想的核心价值,这就是“仁义”。孔子说:“仁者爱人”。仁就是对人的亲近和尊重。孟子说:“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义就是对仁的躬行和实践。不仅如此,在孟子那里,当奉行儒家规范的优秀人物君子,在自己的生命和人间大义面前发生冲突的时候,就需要“舍生取义”。在这里,儒家正视人间伦理的根本性冲突,以牺牲个体生命来保全天下苍生的勇毅和崇高生动地体现了出来。这就是孟子所谓的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这也是张载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底气所在。这种进入信仰层面、超越生死的牺牲精神,两千多年来激励了一大批中华优秀儿女前赴后继为维护这个民族的整体文化生命而殚精竭虑甚至慷慨就义。文天祥临终的《自赞》正是对这一信念支配下的人生选择的壮烈告白:“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余墨林被贬还乡,是由于在朝廷之上代人偿过,这种品质当然是高尚的,但是并没有超出一个有责任感的官员的基本官德。当他回归乡里,不得不在自己成长的土地上,面对母亲、面对族长、面对义妹梅自芳,甚至面对同族同龄的官迷余九皋,敞开自己的心灵。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果说他对刻书印书的执着,表明他作为文化精英对自己的文化理想的坚守,那么他面对洪灾带来的现实命运的考验,则是文化理想在现实境遇中的最大考验。刻书印书是一种文化传承,但是这种文化传承是对静态的非自然生命的文化典籍的传播,是对文化符号和驱壳的维护,而实践儒家道义,为生民立命,则意味着对文化灵魂的召唤和活化,这是更艰难的突破和超越。如果说前者仅仅是在观念层面维护文化义理的纯正和完整,后者则是在行动层面把义理的血液和营养,注入民族生命的肌体,体现出文化主体塑造和推动现实运转的磅礴力量。儒家文化的魅力,绝不仅仅在于一套思想和理论上的自洽和圆融,而是以人的生命为文化基底,把理论主张和现实经验彻底打通的整体性的文化存在。明朝罗伦有言:“生必有死,圣贤无异于众人。死而不亡,与天地并久,日月并明,其惟圣贤乎!”可见,正是儒家对道义的践履,才真正爆发出民族文化精神的巨大光亮。
余墨林历经寒窗苦读和科场鏖战并出类拔萃,他从事文化活动的主要场域应该是巍巍庙堂和泱泱天下。《遥远的乡土》通过一个偶然的贬谪事件,把充满政治抱负的余墨林放回自己成长的家园。在这样的家园中,一方面放松了他的外在负荷,让他尽情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另外一方面,又让他在家园之中遭遇伦理冲突,让一个儒家知识分子更真实可信地进行人生的抉择。因此,在策略上,《遥远的乡土》没有像很多作品一样正面描写一个文化人物建功立业的艰难和崇高,而是绕到文化人物的背后,在一个尖锐的冲突中,让他在布满成长胎记、充满亲缘关系和基本的生存活动的断面中,表现他的真实情感和思想逻辑。在这样的情境中,传统文化就不仅仅是作为一套象征符号和义理逻辑,而是不得不流出血液、露出骨肉的活泼的生命真相。
但是《遥远的乡土》并没有仅仅满足于静态地展现余墨林的文化情怀和精神世界。事实上,余墨林返回故里,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弱点和不足。他不愿意承担管理义庄的责任,决意刻书印书。这固然是传承经典的文化担当使然,但也在母亲的追问下,流露出对家园琐事的不屑,其实质是一种不甘庸常的精英意识和深入内心的功名思想。这样的思想意识和儒家所要求的修身、齐家,“穷则独善其身”龃龉不合。为此,余墨林需要一次更为彻底的治疗和矫正,以实现精神境界的再次飞升。提供这一飞升的支点不是别人正是梅老夫人。
《遥远的乡土》中的梅老夫人是一位几乎完美的中华母亲形象。她不仅仁慈、聪慧、坚韧、顽强,不仅善于持家、理事有方,而且秉公持正、深明大义。梅老夫人在儿子人生的挫折面前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悲观,倒是对儿子所表现出的思想意识的欠缺,表现出严厉的批判和审视。当风暴来临的时刻,梅太夫人不仅用语言,还以老迈和大病之躯默默地挑起文化重担并采取了舍生取义的行动,为儿子的人生抉择提供了光辉的样板。这种饱含文化理想和情感浓度的母性关爱,使得余墨林的灵魂得到了迅速的充实和强化,大大地激励了他在大义面前的勇敢抉择,从而实现了人生境界的再次飞跃和提升。在舞美中,为了呈现建设翰林楼和梅太夫人祠,起柱子和起大梁两个场面奇峰突起,先后以惊天地动的场景加以展示,象征着一位文化英雄的光荣和伟岸,为整个舞台增加了气势和厚度。这意味着,白鹤村不仅仅是余墨林肉体意义上的休整和栖息的家园,更是他精神世界进一步滋养和壮大的热土。在这种热土上,再次站立起来的文化英雄,就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林则徐,就是“立志杀敌报国,今死于海,义也,何求生为!”的邓世昌。
既然如此,母亲的形象在《遥远的乡土》中就充当着精神支柱的作用。这一个近乎完美母亲形象是不是存在过分的文化浪漫主义?毕竟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在存在父权制遗留的儒家文化的思想体系中,男尊女卑的伦理意识根深蒂固,女性的文化角色和文化功能始终是被遮蔽和边缘化的,圣人之道的文化传承仿佛主要是由男性世界实现的。但是,这既不符合历史事实,也不符合文化逻辑。如果没有母性的光辉照耀,一个自然人很难顺利完成社会化过程,连基本的身心健康也很难实现。即使在儒家的纲常中,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如果不能顺利地实现和男权、父权的衔接,这一文化传承也断难顺利完成。事实上,孟母三迁、岳母刺字等文化典故无不强有力地说明一个文化英雄的诞生和母亲人格的直接关联。在现代男女平等思想的观照下,《遥远的乡土》中的母亲形象尽管不无文化浪漫主义的色彩,却也是对文化精英成长逻辑的深刻思考和勇敢探索。正是通过伟大母亲的文化支撑,传统文化才会包裹在一个统一完整的充满情感热度和思想厚度的生存世界和艺术世界之中。梅太夫人祠的站立本质上是一个伟大的文化母亲的站立。在这个背景上,一个顶天立地的文化精英才会走得那样丰富,那样自信,那样披洒着人性的光芒,那样充盈着大地情深。
杨小华 北京大学
责任编辑 范干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