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德在中国的译介、传播与接受
2016-04-03曹文刚
曹文刚
(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都德在中国的译介、传播与接受
曹文刚
(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都德初渐中国便受到各阶层读者的欢迎,文学革命倡导者借译介都德,促进中国短篇小说的成长,鸳鸯蝴蝶派从文学趣味出发,更强调译文的趣味性和悲情效果。1920年代对都德的接受,更多着眼于他对自然主义的反动上;1930年代及以后,中国读者从爱国主义角度选择都德;新时期对都德的接受转入低谷。都德《最后一课》的中国仿作,不愿选用原作超然的反讽叙事语调与事件拉开审美距离,而是运用第三人称叙事视角,未能与现实拉开一定距离,其艺术感染力有所下降。都德与师陀、沈从文的诗情小说都醉心于清静、淳朴的乡村,倾心于原始、宗法社会,表现了对人类命运深刻思索的共同精神追求。
都德;中国读者;自然主义;《最后一课》;诗情小说;爱国主义
都德是中国读者较为熟悉的法国作家,他在中国受到广泛的欢迎与赞美。如果把他与另一位法国作家左拉相比较,我们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左拉在中国毁誉参半,被中国读者的接受程度远远比不上都德,中国普通读者亲近都德而疏远左拉,然而,中国作家对这两位法国作家的态度却与一般的读者截然相反。中国作家更推崇左拉,将左拉而不是都德视为自己的偶像。如何看待这一背反现象?这需要我们对都德在中国的译介、传播与接受作深入考察。
一、都德在中国的接受
第一位译介都德的是胡适。1912年他译出了都德的名篇《最后一课》,译名为《割地》,登载于1912年9月29日的上海《大共和日报》上。后来,他又翻译了都德的另一名作《柏林之围》,刊登在1914年《甲寅》月刊1卷4号上。胡适当时所译《最后一课》和《柏林之围》,一方面是出于弘扬爱国精神的考虑,另一方面是想引进欧美短篇小说艺术,以构建中国新文学。他在《论短篇小说》中指出,短篇小说并不是字数较少,而应该是用“最经济笔法”去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个方面”,[1](P187)正如都德的《最后一课》,小说反映的是普法战争中法国的失败,并不是按照战争发生的原因、进程、影响的完整写法,而是选择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一个无知顽童所上的最后一课,从这一侧面来表现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胡适翻译的都德的小说给中国读者以耳目一新之感,他们习惯于有首有尾、有因有果的说书艺术,读了这样的翻译小说,他们对现代短篇小说的艺术内涵、美学特征,有了直观的认识,扭转了中国读者的文学趣味,促进了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繁荣。
鸳鸯蝴蝶派作家与胡适不同,他们从文学趣味出发,对都德进行了不同的选择,他们更注重译文的悲情效果与趣味性,选择了滑稽可笑的《猎帽记》,刺激情感的《妒》、《捍》等作品。他们也不像胡适那样忠实于原作,而是采取了意译、曲译的方法,使原作风味荡然无存。1920年代,《小说世界》、《东方杂志》、《小说月报》等期刊翻译了大量都德的作品,广大国内读者在此时读到了《月曜日故事》与《磨坊文札》中的大部分短篇小说。1927年,成绍宗、张人权在单篇翻译的基础上推出《磨坊文札》全译本,由于都德这种诗情小说具有巨大魅力,译本一出现,就引起强烈反响,先后多次再版,在当时的文坛上产生很大影响。
1920年代初,都德的长篇小说也开始得到翻译。1922年,李劼人翻译的《小东西》由中华书局出版。李劼人一直喜欢都德的作品,当他从《小说月报》上读到《猎帽记》后,觉得都德小说很有味道,于是运用《猎帽记》中的笔调创作了文言小说《夹坝》。接下来李劼人阅读《最后一课》与《知事下乡》后,这样说道,“都德的文章已是为我所爱好,乃至数年后,能够读法文了,故在中华民国11年,作第二部翻译时,便选中了《小东西》这部书。”[2]1924年,李劼人又译出《达哈士孔的狒狒》,收入《少年中国学会丛书》,这部作品卓越的讽刺艺术对李劼人以后的长篇小说创作产生了影响。
1920年代中国读者之所以对都德感兴趣,一方面出于对其小说艺术的喜爱,另一方面则出于对自然主义运动的反抗。中国读者喜爱感伤情调和道德说教,与自然主义格格不入,对其赤裸裸写实很反感。但他们又希望借助自然主义来救治中国文学的痼疾,所以期待自然主义与理想主义融为一体。在都德的作品中,他们找到了心理平衡。都德既属于自然主义,又与自然主义有很多不同,他的写实中夹杂着理想、伤感情调。在中国读者的眼中,都德作品集写实与浪漫、主观与客观之大成,调和折中,堪称完美。事实上都德小说远非完美,他的作品视野不开阔,缺少对人类精神世界深刻的洞察,常常流于肤浅的悲情主义,常常以牺牲作品真实与自然为代价来追求诗意与含泪的微笑。对都德作品价值人为的拔高,使都德的声誉直线上升,却使中国读者难于从他作品中挖掘出更多深刻东西,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都德与左拉对中国的影响方式是不同的。
对于左拉,中国读者主要是从理性角度来接受的。左拉的作品与中国文学传统相抵牾,却能救治中国文学的痼疾,通过新文学倡导者的提倡,最终匡正民族期待视野,中国读者对于左拉实现了自觉的理性接受。而对于都德,中国读者主要是自发的情感接受。都德亲近中国文学传统,他作品中主观感伤情调与中国传统审美情感是相通的,却缺乏对衰落的中国文学的救治功效。从这个角度看,都德虽然受到中国读者欢迎,但他却远远比不上左拉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深刻。
与1920年代主要从自然主义的反动上理解都德不同,1930年代及随后抗战岁月中,中国读者从爱国主义角度选择了都德。战争的伤痛,中国如何面对侵略,都是读者想从都德小说中寻找解答与寄托的。《月曜日故事》中一篇篇充满着爱国主义激情的文字,使处于相似民族命运下的中国读者感同身受、激动不已,正如邵燕祥所说:“都德作品最能触发我们偷生于日本占领下的亡国之痛了。”[3]就这样,都德作为爱国主义作家的形象被固定下来直至如今。
新时期人们对都德的热情已经下降,他那种充满感伤主观情调的温情小说已不再能引起中国读者的兴趣,译介与研究都德由高潮转入低谷。与都德已无可避免地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截然不同的是,随着中国社会历史背景的变化和读者期待视野的变更,左拉得到了中国读者的重新认识与解读,他对于中国新文学的重要性远远在都德之上。
二、《最后一课》与其中国仿作
中国读者对都德的名篇《最后一课》情有独钟,1920-1930年代出现了《最后一课》的仿作。第一篇是1922年郑伯奇发表在《创造季刊》上的《最初之课》,它讲述了一个天真的留日学生,在最初一课上受到羞辱。第二篇是1924年劲风刊登在《前锋》杂志上的《课外一课》,讲的是父亲为无知男孩补上爱国一课的故事。第三篇是李辉英在1930年代创作的《最后一课》,叙述一个女孩因撕毁日本封闭学校和改上日文课的布告而被羁押。第四篇是大琨的《最后之一课》,故事是主人公在“八一三”事变之际赶到学校上好最后一节国文课。这些小说与都德的《最后一课》的相同之处是都表达了一种抗战爱国的主题,渲染了浓厚的爱国情绪,“课”是这些小说的关键词,具有象征意义,表现无知天真的少年通过一堂课而获得爱国观念,完成从混沌向成熟的转变。自1912年胡适译出《最后一课》,这篇小说便在中国得到广泛接受,李劼人指出“及至《新青年》杂志兴起,提倡自然主义,介绍左拉、莫泊桑等人,胡适之先生所译的《最后一课》更成为人众皆知作品……”。[2]相同的历史境遇是中国作者对《最后一课》仿拟的最根本原因。
然而中国作者在模拟这部小说时将整部小说叙事语调完全破坏了。在都德小说中,由一个无知顽童天真的目光观照一切,故意在亡国惨痛中加入一种轻松叙事语调,形成作品的反语结构。与都德小说相反,中国作者用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使原作的反语结构荡然无存。距离能产生美,都德在小说创作上以一种超然态度与事件拉开审美距离,用一种超然的反讽叙事语调来深刻反映重大题材。与之相反,中国作家强烈的责任感和沉重的忧患意识,使他们更倾向于直接厕身于事件之中,运用第三人称叙事,直截了当地在作品中表达自己的观点。诚然我们能感受到作者炽烈的爱国热情,但这种小说没有与现实拉开一定的距离,显得过于直露而流于口号和观念化,其审美价值反而有所下降。通过比较都德《最后一课》与中国仿作,我们感到了中西文化的差异,也感到中国文学需要处理好艺术与生活、道理与真实的关系。
三、都德与师陀、沈从文诗情小说
都德的小说诗情洋溢,是对生活印象的诗意感受,没有自然主义严峻的观察与写实,醉心于乡村世界的描绘和散文气氛的营造,这使我们想起了中国作家师陀和沈从文。他们两人都出生于悠闲、淳朴的乡村世界,生活于原始自然社会,他们的人格处于一种无拘无束的状态。而他们身外的世界却正经历着工业文明的巨变,城市文明正吞噬着乡村文明。他们固守自己的传统价值观念,与都市格格不入。朱光潜这样评论师陀:“虽然现在算是在大城市里落了籍,他究竟是‘外来人’,在他所丢开的穷乡僻壤里,他才真正是‘土著户’。他徒然插足在这光彩炫目、喧聒震耳的新世界里,不免觉得局促不安;回头看他所丢开的充满着忧喜记忆的旧世界,不能无留念,因为它具有牧歌风味的幽闲”。[4]城市文明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使他们眷念着乡村。“我最爱悦的一切还是存在,它们使我灵魂安宁……坐在房间里,我耳朵永远响的是拉船人的声音,狗叫声,牛角的声音。”[5]然而,他们笔下的原始田野牧歌被工业文明所取代已是历史的必然,他们所醉心的已属过去时代。都德与师陀、沈从文敏感于社会对人性的异化,在作品中表达了对自然、原始的倾心,对纯情乡间的倾心。我们看到了他们对人生的关切,正是这种共同的精神追求,在都德与师陀、沈从文之间架起了沟通的桥,他们相似的艺术风格表现出了对人类命运的深刻思索。他们“将想象中的理想社会作为衡量整个外部文明的标准和道德尺度,以此与城市生活形成鲜明的对照。”[6]
四、结语
考察都德在中国的译介、传播与接受,会给我们带来有意义的启示。都德被中国读者接纳与中国当时的历史背景、社会环境密切相关。在中国的民族矛盾尖锐的时期,中国读者从爱国主义这一角度选择了都德,这种单一的接受模式一直延续下来。随着社会历史背景的变化,人们更注重文学作品本身的审美价值、文学价值。从共时角度来看,不同人群的期待视野是不同的;从历时角度来看,不同时期人们的期待视野也是不同的。当代翻译理论研究认为,翻译受到意识形态、当时的主流诗学和赞助人的左右。在时代的大潮中,普通读者对翻译过来的外国作家的接受往往带有时代背景的印记,难免是片面的,不全面的,而忽视了本该引起我们重视的方面。那么,应该如何尽可能地避免这样的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1]胡 适.论短篇小说[A].胡适译短篇小说[C].长沙:岳麓书社,1987.
[2]李劼人.《小东西》改译后细说由来[A].小东西[C].重庆:作家书屋,1934.
[3]邵燕祥.伴我少年时[J].外国文学评论,1992(02):127-129.
[4]刘增杰.师陀研究资料[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5]沈从文.生命的沫题记[J].现代文学,1930(01)(创刊号).
[6]唐玉清.“湘西”与“普罗旺斯”——沈从文和都德的理想世界[J].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1):60.
Translation,Communication and Acceptance of Daudet in China
CAO Wen-g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Huaibei Anhui,235000)
Daudet was very popular in China.Hu Shi translated Daudet's works to develop Chinese short novels while Mandarin Duck and Butterfly School emphasized literature interest in translation.Daudet's defiance to the Naturalism was accepted in 1920s.Chinese readers chose hi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atriotism in 1930s.In new period,Daudet was not so popular.Chinese novels imitating Daudet'sThe Last Lessonwere very close to reality,so their artistic appeal declined.Daudet,Shi Tuo,and Shen Congwen's poetic novels were all keen on unsophisticated village and primitive society,reflecting their common spirit pursuit toward man's fate.
Daudet;Chinese readers;naturalism;The Last Lesson;poetic novels;patriotism
I1/7
A
1674-0882(2016)02-0048-03
2015-12-11
曹文刚(1971-),男,安徽六安人,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翻译研究。
〔责任编辑 裴兴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