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小说中的方言与原始欲望书写
2016-04-03王金玲
王金玲
新时期以来小说中的方言与原始欲望书写
王金玲
新时期以来,小说创作出现多元化的倾向,众声喧哗,作家都在努力寻求自己的创作个性,方言作为一种语言资源,被作家采撷利用,形成作家独特的语言风格。因为方言是人的第一语言,是最原生态的语言,方言在表达人的原始欲望,包括饮食欲望和身体欲望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形成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粗犷美。
方言食欲身体欲望
孔子曰:“食色,性也。”饮食欲望和身体欲望在文学作品中是常见的主题,方言在这方面的表现优势更是得天独厚,因为方言是最原生态的语言,是最贴近人生命的语言,而饮食欲望和身体欲望也是人最基本的欲望,人原发的那种对“吃”的欲望和身体欲望,用方言表现的淋漓尽致,好多方言词与人的这种欲望有关。
《马桥词典》中写道:“我初到马桥时,在地上干活,蛮人们除了谈女人,最喜欢谈的就是吃。”i在“老表”这一词条中,本人逃跑到江西,就是因为吃了一罐包谷浆。马桥人对有关“吃”的方言很多,“马桥人对味道的表达很简单,凡是好吃的味道可一言以蔽之:‘甜’。吃糖是‘甜’,吃鱼吃肉也是‘甜’,吃米饭吃辣椒吃苦瓜统统还是‘甜’。”ii味觉的模糊化是因为食物的缺乏,在饮食日益精细的现代社会,一个“甜”字恐怕很难概括所有的味道,但在食物紧缺的马桥人那里,“甜”字足够可以概括所有美好的味道。“他们对一切点心的称呼,差不多只有一个‘糖’字。糖果是‘糖’,饼干也是‘糖’,蛋糕酥饼面包奶油一类统统还是‘糖’。”iii因为食物的缺乏,所以导致对食物的极度重视,“马桥人没有同宗、同族、同胞一类的说法。同胞兄弟,在他们的嘴里成了‘同锅兄弟’。男人再娶,把前妻叫做‘前锅婆娘’。可以看出,他们对血缘的重视,比不上他们对锅的重视,也就是对吃饭的重视。”iv
《白鹿原》中写道:“白嘉轩站在庭院里宣布:‘今个喝汤,喝早些。喝了汤都贺家坊看戏,我在家看门’。”v关中人把吃晚饭叫做喝汤,这也是历史遗留下的一个词,是食物贫乏年代的见证,在食物短缺的年代,为了充饥,为了节省粮食,经常吃“流食”,这里的“汤”和马桥人说的“浆”,有异曲同工之妙。“吃了吗?”是河南人见面打招呼的用语,就像普通话里的“你好”,李佩甫《羊的门》里写道:“‘吃了吗’是一种泛泛的亲切,饥饿信号。”vi在食物缺乏的年代,问候语是有关食物的,亲情的表达也是用食物来证明的。《羊的门》里写道:“老姐姐说:‘要嘴干啥?那嘴是吃草料的?你小时候,娘死的早,我是咋承待你的?一口馍让你,一口汤也尽你,到今天,你就这样对俺?’”vii“一口馍”、“一口汤”是代指,因为河南人饮食以馍和汤为主,这里泛指倾尽所有也要满足弟弟的饮食欲望,而弟弟长大了反而忘恩负义,在这里的逻辑就是给你食物就是给你爱。对食物的重视本来是一种行为,在河南方言里,有对食物的重视的行为发展成了一种性格,如“强粮”。《羊的门》里写道:“这女人(指于凤琴)没有别的毛病,就一样,人太精明,干啥事都算计,不吃亏。在平原,这叫做‘强粮’。”viii因为食物是有限的,为了生存,就事事占小便宜,行为处事就表现出蛮横的风格,就被称为“强粮”,演变为一种性格,于凤琴之所以选择上吊自杀,就是因为大家对她的这种“强粮”的愤怒,因为她“强粮”了,别人就“少粮”了,这就是有关粮食和饮食引发的冲突。
《一句顶一万句》里写道:“但倪三家一断顿,就去集市的摊铺上乱拿东西:拿张家的葱,王家的米,李家一条子肉。”ix通常,“肉”的计量单位是“斤”或者“千克”一类的,但在河南农村,说起肉时,经常用“一条子”修饰,这是一个很形象的词,因为“肉”是很奢侈的食物,一般人家都是逢年过节才吃,买肉也是买像“条子”那样大小的肉,很形象,也突出了食物的紧缺,生活的艰辛。《一句顶一万句》还有描写:“老孙说:‘这一回不同往常,五天了,水米没打牙’。”x“打牙”也是一个河南方言词,意思是“吃饭”的意思,因为食物短缺,因为饥不择食,所以没有像“品尝”这类的非常细腻的词,“打牙”就是经过牙齿直接进入肚子充饥了,很快速的吞咽食物的过程。这种对吃的重视,直接影响到人的思维,如《厚土》里写道:“全一样。活着,是自己种了玉茭吃玉茭;死了,是看着别人种了玉茭吃玉茭。”xi吕梁山的农民,以饮食欲望为出发点,用最朴素的语言和思维方式,表达最基本的生活道理,对他们来说,最活下去的最基本的动力就是填饱肚子,土里刨食,表现了他们生活的心酸与坚韧。
对人身体欲望的书写在小说文本中也有许多,而且多用方言来表现。人的思维的起点一般是从最切近自身的身体感觉出发的,所以,方言中的许多次与人的身体有关。在李锐的《厚土》中,把男人和女人发生关系叫“过水”,“当做保人的队长笑嘻嘻地把这个女人,和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领到院子里来的时候,他猜定女人准保是叫队长‘过了一水’。”xii“狗日的,叫我吃他的过水面哩!我日他的祖宗。”xiii李锐小说中,脏话很多,几乎所有的脏话都是针对女性身体的侮辱,紧接着脏话之类的语言暴力之后就是身体暴力,小说中接着就写道男人的身体暴力“男人胸腔里的那股狂潮又劈头盖顶的压下来,他朝女人扑了上去,肆虐着,疯狂着,发泄着,仿佛大半生的苦难皆因为这件事情而变得更苦了,仿佛此生此世挣不脱的那张网全因为这个女人而勒得更紧了。”xiv《厚土》里面经常出现“狗日的”、“驴下的”、“娘的脚”、“放毬心吧”之类的带有身体性的和欲望发泄性的词语,写出了在极度贫困下的人的赤裸裸的原始的欲望,小说中也经常写道为了娶媳妇人们想尽各种办法,如把父亲的棺材卖了娶媳妇、找外地过来的逃荒女人做媳妇,找媳妇的目的只是为了基本的欲望的满足和生殖繁衍的目的。《厚土》里写道:“连玉茭也知道年年结籽籽哩;人活一世活成个绝户,老五真是恓惶死啦,窝憋死啦。银女咋就结不下个种种?”对女人生育的描写,用了几个方言词,如“结种种”、“结籽籽”、“恓惶”、“窝憋”,就像玉茭结籽籽一样,由他们日常接触到的玉茭联想到人,人的生育就变成了最自然的欲望。这种身体欲望在《厚土》中还有许多表现,如“哈哈,狗日的那一身肉就是爱见人哩!”xv“爱见人”是方言土语,是让人喜欢的意思,和一身肉联系起来,赋予方言词以视觉形象和欲望对象。
《白鹿原》中也用方言写人的身体,“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两岁,模样俊秀眼睛忽灵儿。”xvi用“忽灵儿”这个方言词来表现女孩子的灵动,和后来女子的死去做对比。《白鹿原》的身体描写一般都与性有关。如:“白赵氏不急不躁地说:‘马驹十六还嫩着哩!你要是夜夜没遍没数儿地引逗他跟你稀——把他身子亏空了,嫩撅了,你就得守一辈子活寡。’”xvii“稀”是方言词,是形容男女之间的关系,本来是很隐秘的很难于启齿的事情,由白赵氏这位年龄比较大的人用方言词说出来,更符合当地习惯和人物身份。接下来还有白赵氏说话更不留情面,“白赵氏眼一瞪,呵斥着:‘嗬呀,说一千道一万全成我孙子的不是咧?你个碎屄就没一点错咧?你看你那俩奶!胀的像个猪尿脬!你看你那尻蛋子,肥的像酵面发喽!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是爱挨毬的身胚子!’”xviii“白赵氏冷着脸狠着声说:‘马驹的事我回头说。你先把你管住。你要是再管不住,我就拿针把你的碎屄给缝了’。”xix陕西方言的脏话粗话,经过白赵氏的口,多次出现,用来劝说她的孙子媳妇。这些对身体侮辱性的方言词,一般都与男女生殖器有关,多是象形字,陕西方言受古代汉语的影响很大,体现出上古人对生殖的崇拜与恐惧,现在成了语言禁忌,变成了脏话粗话。
《羊的门》中写道:“那女的叫谢丽娟,大眼,大嘴,长得很‘那个’。因为她长得很‘那个’,那两个男的都乐意听她的。”xx“那个”是河南人常用的方言口语,具有代词的功能,当所说的对象不便于说出或者不便于描写,而说话者和听话者都心知肚明时,常说“那个”,这里的“那个”,指的就是很性感的意思。
方言作为一种民间语言,被作家采撷利用,是形成作家创作个性和语言风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食物匮乏时代人们对于“吃”的欲望和底层人对于身体的赤裸裸的欲望,被方言记载了下来,此时的方言不仅仅是一种语言风格,更是带上特定时代的烙印,进入小说文本,为作品思想内容的表达增色不少。
注释
i韩少功,《马桥词典》,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页.
ii韩少功《马桥词典》,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页.
iii韩少功《马桥词典》,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页.
iv韩少功《马桥词典》,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页.
v陈忠实《白鹿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65页.
vi李佩甫《羊的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7页.
vii李佩甫《羊的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405页.
viii李佩甫《羊的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14页.
ix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60页.
x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4页.
xi李锐《厚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7页.
xii李锐《厚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5页.
xiii李锐《厚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5页.
xiv李锐《厚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5页.
xv李锐《厚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3页.
xvi陈忠实《白鹿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xvii陈忠实《白鹿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4-155页.
xviii陈忠实《白鹿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6-157页.
xix陈忠实《白鹿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6-157页.
xx李佩甫《羊的门》,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8页.
(作者介绍:王金玲,河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2014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