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即墨黄氏家族的政治劫难及其诗风转变
2016-04-02王小舒
王小舒
明清之际即墨黄氏家族的政治劫难及其诗风转变
王小舒
摘要:即墨黄氏是山左东莱地区的仕宦兼文学大族,明朝灭亡以后,该家族成员往往怀有遗民情结。清康熙初年,黄氏家族遭到“黄培诗狱案”的迫害,牵动京、省、州、县四级官府,涉及二百余人,还牵连到著名思想家兼诗人顾炎武。这个案件的审理对即墨黄氏家族及当地的文化生态均造成了严重摧残。由此,黄氏作家的文学风尚也发生了变化,诗歌创作多用比兴,表达隐晦含蓄,转而追求神韵兴象的艺术境界。此与山左地域文化及时代环境有着直接关系,而他们的艺术成就也超越了前辈。
关键词:黄氏家族;文字狱案;诗风转变
即墨黄氏是山左东莱地区的仕宦兼文学大族,与当地蓝氏同为显赫之家。这个家族文学人才众多,尤以明清之交为突出。值得注意的是,黄氏作家曾因诗歌创作遭致康熙朝的一桩文字狱案,还牵连到了著名思想家兼诗人顾炎武,一时海内为之耸动;此后,黄氏家族作家的诗风发生了转变,趋向神韵、兴象之追求。今天,对这个长期被忽视的黄氏家族的政治遭际及文学状况进行探讨,有助于厘清明清之际文学风尚转变的深层原因及其发展轨迹。
一、家族渊源与文学传统
即墨黄氏原是从青州迁徙来的。据黄氏第七代黄嘉善所撰《黄氏族谱序》记载:“吾宗故青州籍也,迁徙而居墨,不知何时。善幼侍大父(黄作孚),大父能言之,然亦莫详其自何代始也。”①黄嘉善:《黄氏族谱序》,《黄氏宗派图》卷首,和顺堂民国二十九年(1940)增修刻本。根据现存多种黄氏族谱记录,黄景升被尊为即墨黄氏的始祖,黄景升应该就是举家迁至即墨定居的黄氏祖先。
从已知第六代黄作孚的生年明正德十一年(1516)向上推,第一代祖先黄景升迁来即墨的时间当在明洪武年间。清乾隆十九年(1754),黄叔琳为《黄氏诗钞》作序时称:“黄氏由青徙墨,历今几四百年家世。”②黄叔琳:《黄氏诗钞序》,《黄氏诗钞》卷首,山东省委党校图书馆藏稿本。自清乾隆十九年向前推至明洪武元年(1368),为三百八十六年,恰好接近四百年这个跨度。
黄氏原本世代务农,“世业农,间亦服商”③黄宗崇:《明赠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黄公纪略》,《黄氏家乘》卷七,清即墨黄氏钞本。,从第六代黄作孚开始,由务农转为读书求学,步入科举道路。黄作孚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中进士,任职山西高平知县。嘉靖年间,黄作孚与其弟黄作圣出资,于当地创建崂山书院,延引更多黄氏子弟读书进取,弃农从文。自此,黄家科甲累业,改换门庭,成为仕宦大族。
即墨黄氏人丁兴旺,支派繁盛,据《黄氏宗派图说》陈述,黄家谱系以黄景升的四个儿子黄福、黄兴、黄亨、黄玘为首,分为四大支:“始祖以下,自二世分四大支,曰老长支,曰老二支,曰老三支,曰老四支。”*黄贞麟:《黄氏宗派图》,和顺堂民国二十九年(1940)增修刻本。其中以黄福为首的老长支最为壮大,“户口倍于二、三、四支”*黄守平:《即墨黄氏宗派世系图》,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刻本。,仕宦与文学成就亦远远超出了其他三支。
自第六代以后,黄氏家族重视读书,科举人才辈出,仕宦队伍不断扩大。从明嘉靖朝至清康熙朝,黄家共出了八位进士、十九位举人,获各种功名者近百人。其中较为突出的有:第六代黄作孚,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官至高平知县。第七代黄嘉善,万历五年(1577)进士,官至兵部尚书。第八代黄宗昌,天启二年(1622)进士,官至山西道监察御史。第十代黄贞麟,清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官至户部主事。第十一代黄鸿中,康熙五十七年(1718)进士,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第十二代黄焘世,康熙五十二年(1713)进士,官至大理寺右评事等。
即墨当地的官宦大族有蓝、黄、杨、周、郭五姓,彼此通婚联谊,关系密切。科举方面蓝氏最先发达,蓝章、蓝田父子是明正德、嘉靖年间乡里尊崇的前贤,蓝章历任贵州道监察御史、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蓝田官至陕西巡按,二位刚直立朝的行为和人品对其他四家都有影响。黄氏族人受蓝氏贤达的沾溉尤其明显,黄、蓝两家世代通婚,交往频繁;黄作孚选择弃农从文亦当受到蓝氏的启发,其孙辈黄宗楫、黄宗宪均娶蓝氏女为妻。
与此相关,蓝、黄两家的文学趣好也比较接近。正德、嘉靖年间,蓝家以文学著称者推蓝章、蓝田父子。蓝章字文绣,号大劳山翁,著有《大劳山翁集》;蓝田字玉甫,号北泉,著有《蓝侍御集》、《北泉先生诗集》等。蓝田还曾在嘉靖年间与青州冯裕、石存礼、陈经、黄卿、杨应奎、刘澄甫、刘渊甫结为海岱诗社,号称“海岱八子”,于山左诗坛具有一定影响力。蓝章、蓝田父子的诗歌特点是:标示君子人格,忧虑民生、边患。政治上他们与同时的李梦阳、李攀龙等前后七子派相近,但诗歌风格却又不走模拟一路,比较朴实平直,实为山左诗坛跟主流文学有所不同的一个支脉。黄氏家族受其影响,也成为此支脉的成员。
黄家在读书进取、刚直从政的同时,热衷于文学活动,尤其是诗歌创作。第十二代黄簪世曾指出:“吾黄氏自青徙墨,以文学世其家。高平而后,绩学缀甲科者代不乏人,数百年来,风雅相尚,罔不拔帜词坛,称极盛焉。”*黄簪世:《黄氏诗钞跋》,《黄氏诗钞》卷三。黄家的诗风以积极进取、直抒胸臆为主,这也是山左文学的基调。此外,即墨黄家在保存自家文献方面也做得较好,流传下来的诗集数量颇为可观。除单集留传的如黄宗昌的《恒山游草》、黄培的《含章馆诗集》、黄垍的《夕霏亭诗集》之外,还有若干作家合辑的《黄氏诗钞》。其中,最令人叹赏的是黄守平在前辈基础上再度编辑的《黄氏诗钞》一书,收黄氏作家72人,诗作3997首,堪称家族类诗歌总集的巨擘。这部《黄氏诗钞》为六卷,属于抄本,其中也夹有部分刊印的集子。
实际上,黄守平之前,十二代的黄簪世就曾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刊刻过一个三卷本的《黄氏诗钞》,前面附有黄叔琳的序。该序作于乾隆十九年,序文中称:“甲戌谒选都门,出所手辑《黄氏诗钞》,请予一言题首。余爱而读之,自高平公而下,十有七人,人各一集,多者不过百余首,少者数十首,或十数首而已。”十五代的黄守平全盘收入了乃祖黄簪世整理的刻印本,又于道光年间继续辑补,他收集的黄氏作家下延至第十五代,作品近四千首。黄守平不但做了辑补工作,还对各家的集子进行删选和重新编排,可谓集近百年之大成。
自明嘉靖朝到清雍正朝二百余年间,即墨黄氏从事创作活动的共有七代作家,明朝为第六、第七、第八代,清朝为第九、第十、第十一、第十二代。这批作家人数众多,达到三十余人。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变、文学风气的转移,各代的创作也呈现出不同的阶段性特点。
本文重点论述清初顺治、康熙两朝黄氏作家的政治遭遇和诗歌创作。
二、《含章馆诗集》与文字狱案
入清后的黄氏作家以第四、第五、第六辈(整体排序当为第九、第十、第十一代)诗人为代表,他们的创作与前辈相比,有较大变化。此变化与王朝交替、形势迁移以及家族地位的沉浮有很大关系。
明清之际,山左的诗歌创作形成一个高潮,涌现出一批诗人,包括赵进美、高珩、宋琬等海内名家,还有为数可观的遗民作家群体,其中莱州地区尤为突出,著名的就有赵士喆、赵士完兄弟,姜圻、姜垓兄弟,宋继澄、宋琏父子以及董樵等。这批作家的诗作重在反映社会巨变、战乱现实,表达兴亡盛衰的感慨,对黄氏家族影响很大。特别是上面提及的莱州地区的遗民作家,多人与即墨黄氏交往密切,结社唱和,互通声气,有的还和黄氏结成姻亲。在这样的环境熏染下,黄家第四辈作家对抗现实的创作倾向就显得特别突出,政治色彩相当浓厚,以致酿成了震惊一时的文字狱案。
康熙初年肇端于即墨黄家的文字狱案由第四辈作家黄培《含章馆诗集》而起,史称“黄培诗狱”,牵动京、省、州、县四级官府,涉及二百余人,堪称清初北方最大的文字狱案,江南著名学者兼诗人顾炎武也被牵涉其中。今日审视此案的发生及办理经过,可以看到清初山左地区的政治生态、当地作家包括黄氏、宋氏等人的政治立场与文学取向,故予以专门讨论。
黄培早年未曾写诗。其姐夫宋继澄在《含章馆诗集序》里说:“内弟黄封岳,少余十岁,今年五十九,盖若高达夫,五十始为诗者。”*即墨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黄培文字狱案》,青岛:青岛市新闻出版局,2001年,第115页。也就是说,黄培在明朝并未从事诗歌创作,对诗歌发生兴趣乃是在入清以后。黄培创作的冲动恰恰来自明清鼎革、家国兴亡的感慨,用他本人的话来讲,即所谓“于中契阔存亡参差,情事每一念及,犹不能不为之兴感”*黄培:《含章馆诗集焚余小引》,《黄培文字狱案》,第194页。。这种动机决定了作者创作的态度和作品的主旨。黄氏家族本来拥有文学创作的传统,黄培选择写诗来宣泄愤懑,也是受到家族传统的影响。黄培应该属于典型的遗民诗人。
黄培居家期间除了自己写诗宣泄,还经常与其叔宗庠、宗臣,族兄黄堣、黄坦,族弟黄壎、黄塽、黄垍,儿子黄贞明,侄子黄贞麟,还有即墨蓝氏家族的蓝湄、蓝启蕊、蓝启华以及来自莱阳的姻亲宋继澄、宋琏父子等人在其居所丈石斋结社唱和,交流切磋,姜元衡《南北通逆》在状文中称之为“丈石诗社”*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32页。。其中黄氏、蓝氏家族的作家也就是后来宋继澄在《好我十二君》一诗中提到的黄坦、黄堣、黄埙、黄塽、黄垍、黄坪、黄贞麟、黄贞明、蓝湄、蓝启蕊、蓝启华、宋琏这十二位亲戚朋友,另外黄培现存的诗集中也确实有一些叙述诗友聚会的作品。顺治初至康熙元年,黄培共作诗280余首,略加删改,收录266首,题名为《含章馆诗集》,请姐夫宋继澄作序,然后刊刻装订成册,分赠亲友。从此种下了文字狱案的祸根。
“黄培诗狱”最初起于黄氏家族内部的争斗,带有一定的偶然性。据黄培自己陈述,即墨的黄、蓝两家本为世代姻亲,关系密切,入清后,黄培前妻的胞弟蓝润于顺治三年(1646)考中进士,成为清朝新贵,其侄蓝启新便颇以此得意。另一方面,黄培的儿子黄贞明却因受父亲影响,遗民情结浓厚,平时以清高自许。康熙四年(1665)春,蓝启新和黄贞明在同学过程中发生冲突,彼此谩骂,涉及到各自的父辈。蓝启新父亲蓝溥作为蓝润的从兄,企图依仗权势,达到压服黄家的目的,于是摘取自己曾经爱读的《含章馆诗集》中触忤清廷的诗句上告县衙。时逢即墨县令樊仕福得病,不能理事,搁置了一段时间。七月中旬,莱州知府张应瑞来到即墨,蓝溥又再次递状催促。
这时,黄培家的一个佃户金桓冒了出来。金桓秀才出身,因不务正业而败家,欠下黄家佃银若干,屡讨不付,被黄家人殴打,怀恨在心,思欲报复。他得知蓝溥状告黄培,也递呈子到莱州道,以《含章馆诗集》为证,控告黄培“私通南寇,力图中兴”*即墨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黄培文字狱案》,第57页。。莱州道尹范平见状,立即提审黄培,黄培则托病让其子黄贞明替代。这期间,黄培的亲家姜谦受为黄家出面,到莱州衙门进行疏通,蓝、金两家经姜谦受斡旋,终于同意私了。
就在这场风波即将平息之际,一个叫姜元衡的人突然介入了此事。姜元衡祖籍莱阳,其祖父黄宽(又名小解愁子),十五岁时流落到即墨,明隆庆年间被黄培祖父黄嘉善用三千文买为义子,改名“小自来”。二十多岁时,他便随主姓取名黄宽。黄宽生有二子,黄瓒(原名勷,因无行革黜,改名黄瓒)、黄勣,皆在黄家长大、上学。入清后,黄瓒之子黄元衡于顺治六年(1649)中进士,身任翰林院侍讲等职,于是乘此恢复本姓即姜姓。姜元衡品质不端,曾因贿卖童生受朝廷降罚处分。平时依仗权势,结交官府,横行乡里,受到黄培的指责和鄙视。姜元衡遂怀恨在心,“视(黄)培兄弟叔侄为眼中钉,结党多人,图谋陷害”*即墨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黄培文字狱案》,第14页。。金、黄两家本已同意私了,姜元衡却暗中挑拨金桓再次到济南抚院复行控告,结果济南抚院认为控告皆无实据,金桓被抚院按诬告反坐罪,拟将革除学籍,发边流放。金桓因此大惧,求救于姜元衡。姜元衡担心自己的阴谋暴露,遂直接出面,编造黄培十大罪状,于康熙五年(1666)具呈告到省督抚署,于是此案骤然升级,被督抚上奏清廷。清廷下旨,责令山东督抚从严审讯奏复。
姜元衡《状词》揭告黄培的十项罪状如下:
一、黄培大招南匠,刊刻逆书,包括《含章馆诗集》、《汾阳王传》、《忠节录》、《金刚经》、《好我十二君》及黄培母亲的《墓志铭》。
二、《含章馆诗集》中二十三首隐含逆反、诽谤清朝的语句。
三、黄培与其弟黄塽等集会结社,唱和逆诗。
四、宋继澄为《含章馆诗集》作序,黄贞麟为此诗集作跋。
五、黄培改刻《汾阳王传》。
六、黄培叔黄宗昌违抗剃法令,并用明服殉葬。
七、《友晋轩》、《夕霏亭》、《修竹轩》、《镜岩楼》等诗集内有逆句、逆语。
八、蓝溥、金桓先行控告,黄培行贿私结。
九、黄培在清朝初期仍穿明服,且蓄发留须。
十、黄培为其母作《墓志铭》,不书清朝年号。
从上述姜元衡列举的罪状来看,凡重要的条目皆与诗文有关,因此,这是一宗典型的文字狱案。此案的矛头是针对黄氏家族的,另外也牵涉到了即墨蓝氏、莱阳宋氏以及与《忠节录》一书有关的江苏昆山籍的顾炎武等人。而核心人物则是黄培。
黄培《含章馆诗集》的作品数量并不多,顺治年间收了266首。康熙元年(1662)至七年(1668),他又创作了125首,辑为一册,作者死后,这部续集由其子黄贞明刊刻出版。后人在此基础上,将前后的作品合起来,编为上下卷,仍冠名《含章馆诗集》,两卷风格基本相同。文字狱案牵涉的是顺治年间所作的诗,也即《含章馆诗集》的上卷。
姜元衡告发的所谓“逆反诗”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诬蔑”和“攻击”清王朝。这里姑且引其中部分诗句如下:
中途多虎豹,威若侯王尊。食人但余骨,吮血舔其唇。天不降霹雳,藜藿久荆榛。(《古诗三首》之二)
流沙万里至,汗血路当难。不谓绝尘易,还同掣雷看。春风碧玉辔,秋日紫金鞍。未过阴山北,单于已胆寒。(《紫骝马》)
天半挂虹霓,思来诚不稽。是何淫浊气,敢此见端倪?(《霓》)
杀尽楼兰未肯归,还将铁骑入金微。平沙一望无烟火,唯见哀鸿自北飞。(《汉塞》)
上引的作品里,有一些属于抨击、揭露现实的,而冠之以咏古形式;另一些则是借前代与少数民族军队作战的史实,暗指抗击清朝政权。这些诗句没有直接指斥当朝,但写得慷慨激越,其中的寓意还是可以感受到的。
另一方面的内容则是悼念明王朝,为其恢复遥祝张目。试引部分诗句如下:
我亦怜明月,偏偏好在秋。但嫌能自洁,不顾使人愁。(《明月曲》)
白首壮心违,拾遗昔叹非。重开新紫极,光复旧彤闱。(《远叹》)
霜露自悲秦树在,威仪谁曰汉官非?遥遥极望频翘首,是处蜚鸿若渴饥。(《次林寺韵四首》之一)
狂澜无复问安流,落水萧萧雨未休。野老不知星物换,纪年犹列汉春秋。(《山游次邻庭叔韵》)
上引诗句中的“明月”以及“汉官”等语皆暗喻明王朝,被指为盼望恢复旧朝。从作者的一贯立场以及创作态度来看,这完全是可能的。上述作品应当属于遗民心态的表露,它们也是作者人格的一种形象性展现。
实际上,类似的作品在黄培的叔父黄宗庠、黄宗臣,族弟黄壎、黄塽、黄垍诗集里程度不同地也存在,只是《含章馆诗集》里数量最多,且表述得最为直率。当然,姜元衡在状书里也提到了黄宗庠的《镜岩楼诗集》、黄壎的《友晋轩诗集》、黄塽的《修竹山房诗草》以及黄垍的《夕霏亭诗集》,并且指称上述作者在家乡“集会结社,唱和逆诗”。
姜元衡在状书中提到的《汾阳王传》一书,本为唐代陈雄所撰,描述唐朝大将郭子仪讨平安禄山叛军的事迹,坊间多有刻本流传,其中的“杀虏”、“俘虏”等字眼因避讳当朝或删除,或改作他字。黄培翻刻此书时,将其中相关字眼又再改回来,以表达自己的寓意。于是这部书也成为黄培的罪状。
至于《忠节录》一书,则牵涉到了著名学者兼诗人顾炎武。
《忠节录》实际上就是《启祯集》,又名《天启崇祯两朝遗诗》,由江苏长洲陈济生编选,专门收录明末殉国节义之士的诗作。此书于顺治年间刊刻,封面上用墨笔写有“忠节录”三字,曾在即墨一带流传。姜元衡据此告发,“江南名士”顾炎武曾于康熙初年来过即墨,并在黄家“采集事实,捎去南边刻的(指《忠节录》)”*即墨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黄培文字狱案》,第43页。。根据姜元衡的告发,朝廷立即立案审查,通缉顾炎武。顾炎武闻讯后,专程赶到济南府投案,表明自己与《忠节录》一书无关,同时声称:“从来不认得黄家为谁”,“从来未到即墨”*即墨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黄培文字狱案》,第57页。。
《启祯集》固然非顾炎武所编,但是,顾炎武的确于清初来过即墨,并且与黄家交情颇厚。张穆的《顾亭林先生年谱》于顺治十四年(1657)条中著明:
至莱州,与掖赵汝彦士完、任子良唐臣定交。从唐臣假吴才老《韵谱》读而校之。过即墨,游劳山。由青州至济南,与徐东痴夜、张稷若尔岐定交。*张穆:《顾亭林先生年谱》,清道光十四年(1834)刻本。
可以肯定,顾炎武在顺治十四年来过山东,并且到过胶东即墨一带。这期间顾炎武结交了若干山左的遗民人士,他们多为诗人。另外,在《亭林诗集》中也还收有《安平君祠》、《不其山》、《劳山歌》等描写即墨名胜的作品。顾炎武亦曾为黄宗昌、黄坦父子合写的《劳山志》作序,文中对黄氏父子的德行和学识大加赞赏。作为著名的遗民作家,顾炎武与黄氏家族的情分应该不浅,只是因牵涉到文字狱案,顾炎武和黄家均竭力否认这种关系。
“黄培诗狱”自康熙四年(1665)春立案,历经四年审理,于康熙八年(1669)三月结案。由于黄培极力为亲友开脱,也由于某些清廷要员如徐乾学等从中关说,涉案人员均不同程度地“免予议处”,顾炎武则“情属无罪,合行开释”。唯有黄培本人,“因系明朝世宦,隐怀反抗本朝之心,刊刻逆书,已属不法,吟咏诗句,尤见狂悖,且宽袍大袖,沿用前明服制,蓄发留须,故违圣朝法令,大逆不敬,应按以隐叛诽谤之罪”*即墨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黄培文字狱案》,第92页。,经山东抚院申报朝廷批准后,判处绞刑,于当年四月一日,在济南执行。这一案件的判决对黄家无疑是一次重大打击。
黄培文字狱案的发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黄氏作家在清初的文学立场,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家族传统及莱州以儒家思想为主的地域文化是分不开的。然而,也要看到,入清后,黄氏家族成员并没有全部选择与清王朝对抗的态度,他们中的多数还是走上了科举出仕的道路。经过黄培一案以后,黄氏作家的创作也出现了明显变化,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态势。
三、从慷慨悲歌到神韵远致
即墨黄氏作家以第四辈人数为最多,至今有诗集流传的六位,在入清以后的作家中,他们的创作成就也是相对最高的。正是第四辈作家的创作取向在文字狱案后发生了转变,凸显了与明代作家的差异。所以,对入清后黄氏诗人的评述就以第四辈作家为主,兼及第五辈作家。
即墨黄氏第四辈作家除了上面专门论述的黄培以外,还有五位,他们是:
黄坦,字朗生,号惺庵,又号秋水居士,宗昌长子,明崇祯十二年(1639)副榜拔贡,入清官浦江知县,著有《秋水轩诗集》二卷、《紫雪轩诗余》一卷。
黄壎,字子友,宗庠长子,康熙八年(1669)拔贡,著有《友晋轩诗集》三卷。
黄塽,字子明,宗庠次子,诸生,著有《修竹山房诗草》一卷。
黄垍,字子厚,号澂庵,宗庠四子,康熙二年(1663)举人,著有《夕菲亭诗集》二卷、《露华亭词》一卷、《白鹤峪集》十八卷等。
黄堣,字汤谷,宗扬长子,康熙十年(1671)岁贡生,例授修职郎,官费县教谕。著有《栗里诗草》一卷。
另外,还应提及黄贞麟。贞麟字方振(一说字振侯),号振侯,黄墿之子,宗晓之孙,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历任凤阳府推官、直隶盐山知县、户部山西清吏司主事、云南司郎中,著有《快山堂诗集》二卷等。黄贞麟属第五辈作家,比前列作家晚了一代,但他的年龄却与上述作家接近,且经常参与前辈作家的交游活动,故也归为这一批来论述。
上述六位作家都是由明入清的,其中黄坦年岁最长,曾于明朝崇祯年间拔贡,入清后又出仕做官。其余五位,除一人为诸生外,皆在清朝取得了功名,黄堣、黄贞麟还曾出仕为官,此种身份与他们的前辈有所不同。第四辈里,只有黄培一人属于例外,他在明朝做官,入清后不仕,以遗民自居,以致酿成了文字狱案,牵涉到同族及其他家族的作者。
据目前存留的作品看,尚难判断第四辈作家整体的创作取向,因为大部分诗集残缺不全。黄塽、黄堣只有一卷,黄坦、黄贞麟仅两卷,且都经过删选,这种情况是清初特殊的历史环境造成的。不过,将上述六位作家的作品与同时期第三辈作家的诗作比较一下,还是可以发现一些差异,此可作为进一步探讨的依据。
这里,姑且将上述作家分成为两组,即黄坦、黄塽和黄堣为一组,黄壎、黄垍和黄贞麟为另一组。两组作家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异。
第一组作家存留作品相对较少。三人中以黄坦为最多,《秋水轩诗集》现存作品144首,《紫雪轩诗余》是黄坦的词集,据说“多至千余首”,现已佚失。黄塽的《修竹山房诗草》现存作品64首,其中《黄氏诗钞》收21首,《即墨黄氏诗钞九种》多收43首。黄堣的《栗里诗草》现存作品27首,其中《黄氏诗钞》收15首,《即墨黄氏诗钞九种》多收12首。
自现存作品看,这三位作家的共同特点是不涉及时事,表达含蓄而暧昧,难测作者真实心境。黄培诗案发生时,三位作家均卷入其中,族叔黄岳宗曾经指出:“及诗案衅起,诸侄能诗者皆逮历下(济南),(贞)麟亦去官就理,盖罹患难者三年。”*黄岳宗:《夕霏亭集序》,《黄氏家乘》卷十。现今黄坦的《秋水轩诗集》里还能见到两组与诗狱相关的作品,一组题为《和阮嗣宗咏怀诗次韵》,共82首,《黄氏诗钞》选录了其中27首。诗前附有小序,云:“戊申立秋,在季夏廿九日,余仍客历下,炎凉交替,盖再历焉。邸中无事,取步兵《咏怀》诗,读而和之,各次其韵,但以仿佛其罹谤忧生之感,至于白眼睨俗,孤啸离群,志不敢存,文亦不能达也。孟秋三日朗生识。”另一组诗题是《和四弟历下即事韵》12首,诗集选录了6首。这两组诗中均见不到文字狱案情况的描述以及作者真切感受的抒发。下面姑且各引一首以示:
趋马泰山道,凌晨蹑其岑。碣石无文字,秦松尚在林。振衣三观风,天风吹我襟。俯视云亭下,白云生秋阴。群动未肯息,九鸿鲜高音。大地有真气,悠然登眺心。(《和阮嗣宗咏怀诗次韵》其十二)
遥望野云多,南山新雨过。暝烟归大麓,集水散漳河。海月诚良会,天风奈远何。无如湖上鸟,栖宿在清波。(《和四弟历下即事韵》其二)
从字面来看,诗作里没有提供任何文字狱的信息,或许黄坦原有忧愤要发,但碍于文字狱风险及自己的官宦身份,才变得吞吞吐吐,“志不敢存”。另外,姜元衡的状子中也未提及黄坦的《秋水轩诗集》。
黄塽是黄坦的族弟,现存《修竹山房诗草》里有《地僻》为题的一组作品,共30首,《黄氏诗钞》选录了其中两首。此诗题在其他黄氏作家集子里也能见到,可以判断为唱和之作,内容则专门吟咏隐居乐趣。这里引其一首:
偶梦入华胥,悠游乐有余。琴书同旦暮,云物寄高虚。地远能无畏,心闲可自如。觉来凉夜静,遥见月纡徐。(《地僻·六鱼》)
姜元衡曾在状子里提到过《修竹山房诗草》,声称其中有“隐叛”、“诽谤”类作品,但现存数十首诗里面并未发现这类作品,或已经删除。此外,姜元衡没有提到黄堣的《栗里诗草》,现存集子里也没有发现这位黄氏作家涉及时事的作品。
根据目前存留的作品来看,三位作家的诗都是含蓄暧昧的,从字面上难以测度作者的创作意图,这种情况是他们的前辈所没有的,当与严酷的政治环境有关。
另一组作家与前述三位有所不同,他们的作品不同程度地涉及到时事,并表达了对时代生活的态度,应该说十分不易。然而,黄壎、黄垍和黄贞麟叔侄三人触及时事的方面和深度又有所不同,且生活态度也存在差异。下面逐个评述。
黄垍的作品存留最多,他的《夕霏亭诗集》二卷有专集流传,今存诗865首,宋琏《白鹤峪处士传》称:“(黄垍)专力为诗,多至于千余篇。”*宋琏:《白鹤峪处士传》,《黄氏家乘》卷十。看来还有未曾收录的。另外,黄垍还著有《露华亭词》,今也佚失。即便如此,黄垍仍然是黄氏作家中存诗最多者。
黄垍入清时十六岁。据宋琏所撰传记称:“(黄垍)早入泮宫,二十三已售矣。以数奇屡为副卷,三十五荐于乡。”黄垍体弱多病,“年四十而尚未举子,坎坷殆甚”*董剑锷:《黄子厚传》,《黄氏家乘》卷十。。不仅如此,黄垍被卷入黄培诗案后,“三四年罹患难,几蹈不测,且丧明”*董剑锷:《黄子厚传》,《黄氏家乘》卷十。,这样的遭遇,使他终生与药铛刀圭作伴,未能进入仕途。
族叔黄岳宗在《夕霏亭诗序》中论及黄垍创作时指出:“盖罹患难者三年,而吾侄之遭日益苦,文日益不懈,采祸福得丧、骨肉死生之感一寓之于诗,慷慨悲歌,情辞交至者。”*黄岳宗:《夕霏亭诗序》,《黄氏家乘》卷十。就是说,黄垍创作最突出的方面乃是抒写政治迫害的感受。另外,姜元衡的状子里也提到了《夕霏亭诗集》。今审阅存世的作品,的确有一些涉及黄培诗案的诗。
这里引两首作品:
器之窳矣,濯之斯洁。言之玷矣,驷不及舌。舌如剑锋,遇刚则折。口如悬河,祸至斯烈。胡不学三缄,而乃自灭裂。几回铸错不能成,费尽六州四十三县铁。(《诫词》)
悔出门,出门何所见?所见非所思,仰天发浩叹。有鸟有鸟集城隅,举止迥与众鸟殊。飞扬跋扈声烈烈,鸟喙啄人常见血。凤凰见之远飞翔,孔雀闻之心欲折。鸷鸟未尽良弓藏,忧心如焚向谁说?(《悔出门行》)
这两首诗当作于黄培诗案期间,属于自悔性质。第一首告诫自己不要口吐真言,曾因“口如悬河”而“祸至斯烈”。第二首悔恨不该出门,曾因出门被一巨鸟啄伤,此鸟飞扬跋扈,良鸟皆远飞避开。这些当属用比兴手法控诉姜元衡对黄氏家族的攻击和中伤。两首作品虽采用了比兴手段,意旨却十分明确,情感也较激越,称得上是“慷慨悲歌”。另外,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中所收的《短歌行》一作似也属此类作品。以上所举应是作者心路历程的真诚袒露。
然而,上举作品的数量却十分有限,不足10首,在800首作品中堪称寥寥,或许更多的同类诗作已经删除。《国朝山左诗钞》卷三十一收黄垍28首诗,上引作品一首也没有录入。《夕霏亭诗集》中大量的倒是隐居山间、卧床服药一类作品,李焕章在《夕霏亭集序》中称作者:“绮情藻思,婉转缠绵,皆得之药铛刀圭、医人方书之间者也。”“澂庵居崂山之西峰白鹤峪,颓阳夕照,掩映山阿,赋得意之句,故其所著号‘夕霏亭集’。”*李焕章:《夕霏亭集序》,《黄氏家乘》卷十。作者这方面的创作当属以赏玩山水散忧消愤,表面上似乎成了隐居诗人,实际上作者是变慷慨悲歌为消散积愤,所谓“颓阳夕照,掩映山阿”,恰是悲凉心态另一种形式的展露。
比较而言,黄垍的长兄黄壎可谓不满现实最突出的诗人。他的《友晋轩诗集》被收在《即墨黄氏诗钞九种》里,分一集、二集和三集,其中有残缺。《黄氏诗钞》里的《友晋轩诗集》当是从上述三集中选出,但《诗钞九种》与《黄氏诗钞》的存佚又各不同。统括起来,黄壎今存诗500余首。黄壎的四弟黄垍为其兄作序云:“吾长兄子友,年近五旬,家居贫且病,世事淡如,独有所托者,以自见于诗。故其为诗,诗体皆备,要皆温厚和平,得三百篇遗意。”*黄垍:《友晋轩次集序》,《黄氏家乘》卷十。这个说法与作者的实际情况有差距。事实上,黄壎虽于康熙年间拔贡,却怀有浓厚的遗民情结,诸如“物外询生计,南山恋采薇”(《地僻·五微》)、“郑重存吾道,居然见古初”(《自惜》)等每每见诸笔端。此外,黄壎还常与遗民作家董樵、宋继澄等人结社唱和,相关作品保留在诗集里,他其实是莱州遗民作家群的一位成员。
甚至《友晋轩诗集》还存有两首题为《赠江南友人》和《赠江南友人时客墨水》的诗,很可能是写给顾炎武的。这里录其一首以示:
美人来上国,磊落出尘氛。德慕隆中士,才空冀北群。采芝访五岳,稽古问三坟。琴瑟鸣孤愤,河山忆旧勋。仙舟指海屿,紫气郁江濆。下里难知己,班荆偶对君。徐陈堪下榻,陶谢足论文。门泊山阴棹,食供云梦芹。讴吟工月露,酩酊话榆枌。玉树森相倚,膏油夜共焚。名流君第一,南北洽声闻。(《赠江南友人》)
根据此诗所描写人物的性格、行为及享有的崇高声望来看,作品所赠之人应该就是顾炎武。前面已论及顾炎武确曾去过即墨,因此作者在诗里提到和此人谈诗论文、探讨学术,甚至推心置腹、共抒知己之情,是完全可能的。其实在这方面,黄壎与其父黄宗庠十分相似,父子的为人处事与创作倾向可谓一脉相承。
假如将黄壎与黄培的作品进行一下比较,就会发现,它们之间相通处最多,两位作者对抗现实的倾向也最鲜明。正因如此,当年的状词里才会出现“至于《镜岩楼》、《友晋轩》二集,逆语尤多,竟以夷齐自比,诽谤本朝”*即墨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黄培文字狱案》,第15页。的说法。
《友晋轩诗集》中也涉及了受文字狱案迫害的情况,集中在第二集。黄垍曾指出:“己酉(康熙八年)事白归里,乃取狱中所著草并前著未刊刻者编次成帙,名曰‘友晋轩次集’。”*黄垍:《友晋轩次集序》,《黄氏家乘》卷十。可见第二集里多有济南狱中所作。现今第二集里能看出是狱中所作的诗有:《托雁》、《即事》、《立秋前一夜》、《吟哦》、《夜坐》、《雪中》、《寄家书》、《雪夜独坐》、《自伤》、《季冬历下将归》等。
这里引其中两首以示:
多难远辞家,霏霏见雪花。梦还依海屿,身久滞天涯。纵使心犹壮,其如鬓已华。故乡何处是,千里白云遮。(《雪中》)
林梢初见白,知是月将生。中夜思儿女,他乡对弟兄。梦添霜鬓色,心折草虫声。闷坐聊呼酒,狂歌意未平。(《即事》)
总的来讲,上述作品写得比较含蓄,毕竟身处文字狱的现实,作者要有所顾忌。黄垍称长兄“所谓慷慨激烈之气尽归于温厚和平而后已”,是有一定根据的,并非全为掩饰之辞。但相比黄垍等人的诗作来,黄壎还是要显得大胆、显豁。所谓“狂歌意未平”(《即事》)、所谓“狂吟忘所忌”(《狂吟》)、“意气更嶙峋”(《述怀》),说明作者还是敢于表达不平之气的。
除了上述情况外,黄壎的状景抒怀之作特别值得一提。这方面他虽继承了父亲黄宗庠,却青出于蓝,在诸兄弟中堪称翘楚。董樵称作者:“胡元瑞所谓‘神韵兴象’,独心契之,故所著多事外远致,人争传颂焉。”*董樵:《黄子友传略》,《黄氏家乘》卷十。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新动向。下面引其两首:
登临一豁目,野径出寒涛。放浪悲时事,衰残惜鬓毛。林秋花影淡,山暮笛声高。何处堪栖息,青青有二劳。(《杂咏》其二)
深秋雷雨过,一片是明霞。岸帻人同醉,归林鸟不哗。城高闻觱栗,风细响蒹葭。遥忆东篱菊,于今渐吐花。(《雨后》)
看得出来,黄壎的诗心气很高,艺术上精雕细刻,反复打磨。董樵所谓:“诗学最为深邃,雕肝琢肾,不屑寄人篱下。”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作者此类诗走的是神韵一路,即通过与自然山水进行审美交流,获得艺术灵感,创造意境,韵流言外,余味无穷。上面提及黄垍的诗实际上也属于此类,不过同为散忧消愤,黄垍的艺术成就不及其兄黄壎。姐夫宋继澄在序言中指出:“元瑞胡氏所谓格调、神韵、兴象,以语他人,或未能喻,而子友得契之。”*宋继澄:《友晋轩诗集序》,《黄氏家乘》卷十。宋继澄与董樵在评语中均提到了“神韵”这一概念,并提及明代的胡应麟*胡应麟,字元瑞,号少室山人,明代诗歌评论家,著有《诗薮》,论诗主神韵。,他们认为黄壎是神韵理论的成功实践者,可谓耐人寻味。
宋继澄的序言作于康熙初年,彼时王士禛的神韵说刚刚提出*蒋寅:《王渔洋事迹征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73页。。众所周知,王士禛作为清初山左诗坛的新秀,正是通过倡导玄对山水、标举神韵获得海内响应,日后被拥戴为诗界领袖的。换句话说,神韵正是康熙朝的诗学主流。换句话说,神韵正是康熙朝的诗学主流。
实际上,王士禛的神韵说并非完全属于独创,而是对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经验和理论包括绘画理论的集中提炼,其渊源可以一直上述到南朝刘勰、钟嵘、唐代皎然、司空图、宋代严羽以及明代徐祯卿、薛蕙、胡应麟等人。与此同时,王士禛又对神韵理论作了明确的界定,那就是崇尚清远风格。如此一来,王士禛的学说就不可能涵盖所有的诗歌领域了,这显示出一定的偏狭和缺陷,是他身后遭到人们批评的原因之一;但同时又恰恰构成了该理论的个性和特色,以及鲜明的时代烙印。从清初的角度来关照,王士禛完成了诗歌创作观念的三大转移,即从直面社会生活到面向自然山水,从关心国家社稷到关心个体人生,从重视社会功用到重视艺术审美。由此,王氏的诗学理论也就成为了由动荡战乱走向和平盛世的一种过渡形态。
对于神韵的理论渊源和艺术脉络,历来学界已多有论述。就山左来讲,明代济南的边贡就曾首倡此类风格,被王士禛归之为“古澹一派”*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二,袁世硕等编:《王士禛全集》,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3108页。又参见王小舒:《神韵诗学》,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26页。,边贡可视为山左神韵诗风的先驱,王士禛师法的前辈,这一点学界已有共识。但对神韵在清初的时代内蕴,学界却看法不一。王士禛本人也未作正面说明,仅在晚年有过一点暗示,云:“释氏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古言云羚羊无些子气味,虎豹再寻他不著,九渊潜龙,千仞翔凤乎?此是前言注脚,不独喻诗,亦可为士君子居身涉世之法。”*王士禛撰,湛之点校:《香祖笔记》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0页。联系王士禛本人前期的诗歌创作,可以推断,其寓意和宋继澄、董樵等人相近,与黄氏作家的创作倾向也相近。
当时王士禛的学说尚未全面推开,本人也还未成为诗坛领袖。而山左地区已出现了神韵诗风,莱州是一个典型例子,此外,济南、青州、德州等地也有类似诗风出现,这当非偶然。正说明,在当时特殊的历史条件下,“神韵”作为一种艺术风尚,它的流行原是有其社会根源和地域文化基础的。此种现象值得进一步探讨。
与两位族叔不同,黄贞麟的创作在触及现实方面选择了另外的路径。
黄贞麟是黄兼善的重孙,黄墿之子,于顺治年间中进士,历任凤阳府推官等职,职务升至户部山西清吏司主事、云南司郎中,生平事迹入《清史稿》“循吏传”,卒后大学士张英曾为之撰墓志铭。著有《快山堂诗集》,今存诗110余首。黄贞麟顺治年间曾参与家族的诗歌聚会,与长辈们唱和,因而受到黄培文字狱案的牵连。当时黄贞麟是在凤阳推官任上被押解到济南受审的。然而,黄贞麟并没有因文字狱案撤职,案结之后继续任职,且得到升迁。黄贞麟后来被解职另有原因,《清史稿》称:“因失察侵盗罢职,卒于家。”(《清史稿·黄贞麟传》)
黄贞麟身为清朝官员,却怀有遗民情结,这在《快山堂诗集》里可以看出,集子里存有他赠给遗民作家董樵的数首作品,含有这方面的情愫。试举一首:
君行在仲冬,朔风正惨栗。大雪时飞扬,寒云淡白日。疲马涉长途,垂老不能逸。执手歧路间,中情难尽悉。世事正险巇,持身防得失。大海何浩渺,西山何崒嵂。愿君道力坚,高名神鬼嫉。(《送董樵还山》)
上引这首五言古诗被《国朝山左诗钞》收入。作者对遗民作家董樵的处境关心备至,反复叮咛要多加小心;同时,作者又对董樵的为人深表钦佩,祝祷诗人“愿君道力坚,高名神鬼嫉”。这种态度与作者的身份并不相符。
《快山堂诗集》里最醒人眼目的不是这类作品,而是描写民众生存艰难、揭露统治者腐败、残忍的诗歌。特别是那首长篇《盐山口号六十韵》,以地方小吏的口吻,控诉了清朝统治者对当地民众的残酷压迫、八旗官员的骄奢淫逸。诗中提到的“旗屯”指清初八旗官兵强圈民地为庄屯,导致了大量民众逃亡,而官府对捕捉到的逃亡民众“轻亦荡家产,重则诛妻孥”。百姓挣扎在生死线上,八旗官兵们却在尽情享乐,饕餮民脂,这一哀一乐造成了强烈反差,令人发指。这首一百二十句的长诗被《国朝山左诗钞》收入。于清初这样敏感的时期,作者能如此大胆地揭露矛盾,为民喊冤,是很不容易的。当然,此也是即墨黄氏家族从政理念的继承发扬。黄贞麟与他的前辈不同,他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民众身上,不再纠结于朝代更替、政治归属,这一新的动向值得注意。
入清以后,新一代黄氏作家艺术面貌各有不同,黄坦“雄浑高迈,自成一家”*黄垍:《紫雪轩诗余序》,《黄氏家乘》卷十。;黄塽“深思峻绝,而不离雅宗”*宋继澄:《子明先生传略》,《黄氏家乘》卷十。;黄垍在诸黄中享誉最高,“主骚坛数十年,为同邑诗人之冠”(《即墨县志·文学传》),人称“奇情藻思,宛转缠绵”*李焕章:《夕霏亭集序》,《黄氏家乘》卷十。;黄壎则“格高调高,进而神韵”*宋继澄:《友晋轩诗集序》,《黄氏家乘》卷十。与王士禛的神韵主张相契合;黄贞麟诗风近杜甫,颇具风骨。总的来讲,他们的相同点在于:都以汉魏、唐代为宗的,如宋琏指出的:“诗歌则两京三唐直纵横及之。”在七言近体方面,他们甚至还受到明七子的影响,李焕章所谓:“古乐府取自汉魏,五七言古体本吾家供奉,近体入唐人暨空同、大复堂奥。”诗体方面,诸黄所长仍然是五言,这也是即墨黄氏的传统优势。然而,有所不同的,一是模拟化的倾向逐渐在淡化,这是基于对明末创作风气的反思;二是表达含蓄,多用比兴,“其所感发,隐曜时物间”*宋琏:《秋水先生传》,《黄氏家乘》卷十。。此与时代环境有关。其三则是艺术上更加注重打磨,追求神韵兴象,成就超越前辈,攀登上黄氏作家的峰巅。以上这三点,也是明中期以来数代创作积累的必然结果。
即墨黄氏的创作道路以及诗风的嬗变,折射出了清初严酷的社会现实,士人在遭受摧残后心理上的变化以及文学风尚转换、神韵诗风兴起之动因,这与山左乃至海内文化风气的转变基本上是吻合的,即墨黄氏家族遂可以视作时代风气转换的一个缩影。
[责任编辑刘培]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清之际山左诗人家族群体研究”(08BZW04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小舒,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山东济南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