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堆一号汉墓四重棺与死后仙化程序考
2016-06-06姜生
姜 生
马王堆一号汉墓四重棺与死后仙化程序考
姜生
摘要:马王堆一号汉墓所出轪侯夫人的四重棺,应按由内向外的顺序理解,最外层黑漆素棺乃表示“包天裹地”、“玄之又玄”的“道”。整个套棺从内向外依次表达了汉初“道者”坚信的从死后为鬼到尸解变仙到升天成神到混溟合道的完整程序,四重棺分别代表:冥界、昆仑、九天、大道。T形帛画和四重套棺是“象征”和“现实”的混合物,实物与图像配合,仙化程序被现实化,墓主人亦于死后世界借之成为得道升天的“真人”。四重棺与内棺上T形帛画一起表达着死后转变成仙“与道为一”的整个过程。
关键词:马王堆一号汉墓四重棺;汉代墓葬;汉代神话;鬼神观
图1 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葬具纵剖面图②
②采自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第6页。
然而学界对套棺的研究,较成熟的观点仅集中于对朱地彩绘棺的认识;至于其他三重,及各重之间是否存在逻辑关联及其思想依据等,认知现状混乱,部分合理的认知“点”被淹没在谬误缠结的泡沫中。
孙作云曾对该套棺的中间两层棺表面图像进行基本解释,未及各棺之象征性③孙作云:《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漆棺画考释》,《考古》1973年第4期。。曾布川宽著《向昆仑山的升仙》论及L2,认为T形帛画顶部的人身蛇尾人物是女娲,至于墓主人升仙到昆仑后是否更可升天则无法判断*[日]曾布川宽:《昆仑山への升仙:古代中国人が描いた死后の世界》,东京:中央公论社,1981年,第125页。。巫鸿认为,轪侯夫人四重棺的最外层黑漆素棺(图2),“黑色的象征意味很明显,在汉代,黑色与北方、阴、长夜、水和地下相关,而这一切概念又都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庄重的黑色意味着把死者与生者永远分开的死亡,也意味着这个黑色外棺之内的第二、三重外棺表面的华丽图案,并非为了在送葬仪式中被人观赏,而仅仅是为死者设计制作的”;其余三重彩棺,“第一重即最外一重(引者按:实指L3)把她与生者分离开来,第二重(引者按:实指L2)代表了她正在进入受到神灵保护的地府,第三重(引者按:实指L1)一变而为不死之仙境。这些套棺的独特设计不见于古代典籍记载,大概反映了汉代早期丧葬艺术中出现的新因素”*巫鸿:《礼仪中的美术·马王堆的再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11,115页。。
图2 右起:马王堆一号汉墓的锦饰内棺(L1)、
诸如此类的讨论,对于探究重重棺椁的象征意义,不无启发性。然而遗憾的是,最外层的黑漆素棺(L4)在许多研究中被忽略了;直接原因在于,黑漆素棺完全没有纹饰,不引人注意。虽然认识到三重彩棺象征三重空间,然而究竟套棺各层代表什么空间,各层之间的逻辑关系及其含义如何,仍待合理的理解和解答。
按《礼记·檀弓上》:“天子之棺四重。”依此观之似有僭越。然如俞伟超所论,轪侯(列侯)夫人的四重套棺乃承旧制;事实上,诸侯僭用天子之制,早在两周之际已经发生,所以西汉诸侯王用过去的天子之制,列侯用战国时代列国的封君贵族或列卿之制是很自然的*俞伟超:《马王堆一号汉墓棺椁的推定》,《先秦两汉考古论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30页。。关键在于,此四重之棺并非仅仅用来表示其身份之重,而是以每重棺代表不同的时空,其所指向的焦点乃是死者;四重棺及其表饰画像之施用,俨如重重暗道,其复杂架构里面隐含着严密的内在逻辑和思想。与此紧密相关的是,铺在锦饰内棺盖上(方向为上南下北)的T型帛画的信仰逻辑问题。研究表明,帛画由下而上逐一对应墓主死后往蓬莱仙岛“服神药”、“登昆仑”、“上九天”的“尸解”登仙成神过程(图3)*姜生:《马王堆帛画与汉初“道者”的信仰》,《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12期。。事实上,四重棺同样表达着墓主在死后经历的迁移变化,但需特别注意的是,这个过程乃由内而外(L1→L4)逐层呈现;每一层棺的颜色和图像,代表了一种空间性质和该道程序对于死后过程的意义。具体来说,由内而外的三重彩绘套棺(L1→L3)之所表达,与T形帛画所呈现的冥界蓬莱、昆仑、九天三种空间及相应的死后三历程完全吻合。而最受忽视的最外层黑漆素棺(L4),则以其黑色代表“包天裹地”、“玄之又玄”的“道”。T形帛画和四重套棺,可以说是汉初黄老道信仰及其生命与宇宙思想的绚烂艺术呈现。
以下将按由内向外的原本时空迁移顺序,逐层解释四重棺各自的时空象征,以及整个套棺对死后尸解成仙过程的完美表达。
一、L1锦饰内棺代表九泉冥界,归土为鬼
装载着轪侯夫人尸体的是最里层的锦饰贴羽内棺(L1,图2.1,《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识之为第四层*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第13页。)。该层棺木外髹黑漆,髹漆之外贴一层锦饰,锦上图案为各种菱形纹,别无它图;锦上复贴鸟羽。内棺表饰如此简单,是否尚有含义或象征可寻?
在汉墓画像系统中,菱形纹多见,蕴义独特。菱形纹或单独刻画,或与五铢钱等纹饰组合,形成具有特定寓意的图像格套。事实上,在这些单独的或组合的图像中,菱形纹作为方形的大地——“天圆而地方”*《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篇》:“天之所生上首,地之所生下首,上首之谓圆,下首之谓方。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且来!吾语汝。参尝闻之夫子曰: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圆曰明。”——思想的一种表达,实际上代表着阴性的石头(“地之骨”),暗示着死者暂居的“九泉之下”(五铢钱纹则寓意“泉”——九泉——“地之血”)*姜生:《界定者:汉墓画像边饰研究》,《东岳论丛》2015年第11期。。人死为鬼是起于远古、世代传承的一种观念,睡虎地秦简《日书》甚至记有20余种鬼*王子今:《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疏证》,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礼记·祭义》:
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故《说文解字·鬼部》释云:“人所归为鬼。从人,象鬼头。”
因此,按四重套棺的思想逻辑,直接装殓死者尸体的最里层锦饰内棺,乃象征人死后所归“九泉之下”的冥界,所谓入土为鬼,代表死后过程的第一步。
图3 马王堆一号墓T形帛画尸解成仙过程示意图*采自姜生:《马王堆帛画与汉初“道者”的信仰》,《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12期。
二、L2朱地彩绘棺代表昆仑,“登之不死”而仙
向外一层为朱地彩绘棺(L2,图2.2),色彩鲜艳,图案丰富;《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识之为第三层,并据《山海经》和《淮南子》的有关叙述,指出此层棺“头挡和左侧面上所绘高山,应该不是一般的山,而是所谓仙山。……可能是昆仑的象征”*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第26页。`。巫鸿亦认为,此棺“通体为明亮的红色,象征着太阳、南方、日光、生命和永恒。三峰竞起的仙山昆仑处于神龙、神鹿、天马和羽人之间,成为此棺的中央意象”*巫鸿:《黄泉下的美术:宏观中国古代墓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227页。,并且:
其“中央部分”由第四重内棺和放置在棺上的帛画组成,保存着墓主的尸体与形象;第二重棺的装饰主题是阴间世界和护卫死者的神灵;……最重要的是,升仙在这时期被看作死后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在第三重棺上,我们可以看到有三个尖峰的昆仑上和两侧的吉祥动物,这些图像将此棺转化为一个超凡脱俗的天堂。*巫鸿:《超越“大限”——苍山石刻与墓葬叙事画像》,郑岩译,《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5年第1期。
何以代表昆仑?学界尚未给出应有的论证,仍停留在推测的层面。
与此密切相关,中国古代以朱色代表西南之天。《吕氏春秋·有始》谓天有九野,其中“西南曰朱天”,《淮南子·天文》亦云“西南方曰朱天”。
正如上文所见,L2同时代表着昆仑。而L2棺表画饰为昆仑神山,自有其方位暗示。《山海经·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可见昆仑在古中国的西北方。这些方位概念,均是以古老的中央帝国——中原的“中国”为坐标基点的描述。
西王母一方面被描述为西方之神(汉墓画像石上,西王母皆出现在西面),一方面又被描述为昆仑之主(汉墓画像石、壁画、器物彩绘中的西王母总是坐在上宽下狭的昆仑之巅)。战国《穆天子传》描绘的西征过程,便是一路向西,达于昆仑:“丁巳,天子西征。己未,宿于黄鼠之山,西□乃遂西征。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王贻梁、陈建敏集释:《穆天子传汇校集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55页。西北自然被包含在西方之内。
古来中国以“往西天”讳称人死。这个西天,显然包含了西南朱天、西北昆仑以及西极之天。正如本文所揭示的,汉人相信,死后所经历的首先是入冥为鬼,而后逐步上升。汉初淮南派给出了从登昆仑(不死而仙)到登天(成神)的完整表述。《淮南子·墬形》:
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图4 曾侯乙墓墓主的内棺(右)和外棺(左)*采自陈振裕主编:《中国漆器全集1·先秦》,福州:福建美术出版社,1997年,图187、188。
与马王堆同时代的例证,见于长沙砂子塘西汉墓的两重棺(图5),年代约当公元前157年前后*湖北省博物馆:《长沙砂子塘西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63年第2期。。内棺为朱漆内里、黑漆外表。外棺为朱漆内里、彩绘外表,菱形纹与云气纹相配。两面侧板漆画相同。侧板的中间部位绘陡峭悬绝、高耸入云、仙气缭绕的神山,山下左右各有一豹把守,双龙游于云气中,从“神兽把守神山”的这种图像叙事模式看,应系昆仑山。又安徽潜山县彭岭58号墓出土的西汉早期彩绘漆棺(图6),亦甚得马王堆一号汉墓漆棺及帛画之意*傅举有主编:《中国漆器全集3·汉》,福州:福建美术出版社,1998年,图50。。是皆可证汉初“道者”死后信仰流布之广。
图5 左:长沙砂子塘一号西汉墓外棺壁板漆画(摹本);右:头足挡(摹本)*采自湖南省博物馆:《长沙砂子塘西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63年第2期,图版贰、彩色图版。
图6 安徽潜山彭岭58号墓出土西汉早期彩绘漆棺*采自傅举有主编:《中国漆器全集3·汉》,福州:福建美术出版社,1998年,图50。
图7 楼兰古城北汉晋墓出土彩绘木棺*采自《新疆文物古迹大观》,乌鲁木齐: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9年,第33页。
图8 云南昭通后海子东晋霍承嗣墓南壁西段壁画摹本局部:
在南方西端),为汉晋道教的“朱火宫”。《真诰》卷十六“阐幽微第二”陶弘景注:“在世行阴功密徳,好道信仙者,既有浅深轻重,故其受报亦不得皆同。有即身地仙不死者,有托形尸解去者,有既终得入洞宫受学者,有先诣朱火宫炼形者。”*[日]吉川忠夫等编:《真诰校注》,朱越利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492页。所谓“朱火宫”即西南朱天宫。由此亦可见,关于西南朱天的信仰传统,从先秦到汉晋保持了它的历史连续性。
系统地看,轪侯夫人的三重彩棺表达着一个由内而外的连续性升迁转化过程,这个过程指向的终极目标是升天,很难说此中存在某个“中央”性质的空间。
进一步可以确认,L2同时代表昆仑仙境和朱火宫,应无疑义。“我们可以看到三座尖峰的昆仑山上和两侧的吉祥物,这些图像将此棺转化为一个超凡脱俗的天堂”*巫鸿:《超越“大限”——苍山石刻与墓葬叙事画像》,郑岩译,《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5年第1期。。只不过,L2所代表的昆仑,并未因此而成为“一个超凡脱俗的天堂”,而仍是死者转变升仙的中间过程。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遍布L1外表的菱形纹饰,出现在L2外表的边框纹饰中,表示这里是仍在大地上的“帝之下都”*《山海经·西次三经》:“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昆仑,是朝向“得道成仙”最高境界所必经的步骤而非终点*相关研究参见姜生:《汉画孔子见老子与汉代道教仪式》,《文史哲》2011年第2期。。相比之下,更外一层表示玄天的L3,则未再出现表示“地之骨”石头的菱形纹,可见整个套棺设计制作之严谨缜密。
研究表明,马王堆一号墓T形帛画中部贵妇人脚下的白色T形台,以菱形纹饰示为山石,表示此处为昆仑悬圃*姜生:《界定者:汉墓画像边饰研究》,《东岳论丛》2015年第11期。。现在,关于L2代表昆仑的更丰富图像符号信息,反过来可为边饰研究提供更多的支持。
总之,按其表面绘画含义及四重套棺的思想逻辑,L2朱地彩绘棺实际上象征沟通天地、升仙必至的昆仑,同时复合了西南朱火宫,代表死后的第二个境界。
三、L3黑地彩绘棺代表九天,“登之乃神”为“真人”
再外一层的棺(L3,《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识之为第二层),基底为黑色,其上彩绘复杂多变的云气纹,以及穿插其间、形态生动的许多神怪和禽兽。按《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的描绘,“黑地彩绘棺上的花纹,除盖板四侧边缘满饰带状卷云纹外,五面的四周都有宽15厘米以上以流云纹为中心的带状图案。盖板和左、右侧面的云气纹均为六组,上下两列,每列三组;头挡和足挡上的云气纹则均为四组,上下两列,每列二组”*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第15页。。云气纹里多处可见怪神、怪兽及长发带翼仙人。
棺表的黑色基底代表天的本色。《易·坤卦·文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此处“玄”即黑。可见棺表涂黑乃表玄天之色,是以颜色喻示该层空间的九天属性。棺上全部描画云气,目的是在玄天之色的背景上,描绘死者上升九天成神而为“真人”之胜景。
上引《淮南子·墬形》曰:“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孔子家语·哀公问政》:
人生有气有魄。气者,神之盛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谓鬼;魂气归天,此谓神。合鬼与神而享之,教之至也。
图9 黑地彩绘棺头挡下部所绘人物*左图采自孙作云:《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漆棺画考释》,《考古》1973年第4期;中图采自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第19页图18;右图采自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下集,第23页图30。
此类正谬掺杂的解释,往往在同一学者的同一篇文章中即自成矛盾。造成这种困境的根本原因,最终仍是对墓葬之信仰逻辑的认知,缺乏系统合理准确的把握。
根据本文所论和四重套棺所呈现的时空流程与思想逻辑,可以推断,L3黑地彩绘棺象征的并非“地府”,而是九天,代表死后过程的第三步;头挡图像底部中出现的妇人形象应代表轪侯夫人由“帝之下都”昆仑上升九天,得成神仙之上品——“真人”。
值得一提的是,棺表云气的绘制,在汉人,颇有形胜及物件关联方面的讲究。《史记》卷二十七《天官书》:“凡望云气……云气有兽居上者,胜。……其气平者其行徐。”由其棺表云气、仙人及神兽画像,不难见证矣。
四、L4黑漆素棺代表“包裹天地”、“玄之又玄”的“道”
最外层的黑漆素棺(L4,图2.4),《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识之为第一层。“棺的外表遍涂棕黑色漆,素面无纹饰”*湖南省博物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第14页。。可能是这种朴素,导致此棺未被收入《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下集图版26)公布的木棺全套彩色图片,此后所有相关出版物亦皆如此。相应地,这层素棺亦因其简单的外表往往被忽略了。
古以黑色解“玄”字。《诗·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说文解字》卷四“玄部”:“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可见汉人以颜色表达宇宙观,所思深矣。黑漆素棺的这种棺表髹漆当即“玄”色。
在前三重的既有逻辑上,进一步推断,黑漆素棺当是象征“包天裹地”、“玄之又玄”而为宇宙之本的“大道”。应当说,在整个套棺中,L4蕴涵着最为精微奇妙的宇宙观、生命观。甚至可以说,基于其内三重彩棺所表达的思想,包裹一切的黑漆素棺以玄素的沉默,暗示着道家思想的精髓。
按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帛书《老子乙本》:
浴(谷)神不死,是胃(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胃(谓)天地之根。
又按《道德经》第一章,道乃“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河上公章句》注《道德经》第四十二章曰:“道始所生者一,一生阴与阳也;阴阳生和、清、浊三气,分为天、地、人也。”《庄子·大宗师》:“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老庄所论,皆以“道”为先于天地的宇宙本原。
《淮南子·原道》开篇即言: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
此乃汉代元气论宇宙观之体现。这种宇宙观内在地构造了一个时代的死后世界观,马王堆四重套棺即是这种思想的典型体现。
复按东汉道经《太平经》己部之十三(卷九十八)“包天裹地守气不绝诀第一百六十”:
凡道包天裹地,谁持其气候者?
善哉,子之言入微意。然天地之道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守气而不绝也,故天专以气为吉凶也,万物象之,无气则终死也。子欲不终穷,宜与气为玄牝,象天为之,安得死也?亦不可卒得,乃成幽室也,入室思道,自不食,与气结也。*王明编:《太平经合校》,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50页。
同样,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畅玄》卷首开篇即言:
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胞胎元一,范铸两仪,吐纳大始,鼓冶亿类,佪旋四七,匠成草昧,辔策灵机,吹嘘四气,幽括冲默,舒阐粲尉,抑浊扬清,斟酌河渭,增之不溢,挹之不匮,与之不荣,夺之不瘁。故玄之所在,其乐不穷。……其唯玄道,可与为永。*王明校译:《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页。
葛洪以玄论道,将“玄”解释为自然之“始祖”、万物之“大宗”之说,成为“道”的代名词,乃因其身在魏晋玄学时代之故。
从其思想史背景来看,L4外表的玄漆无饰,同样也是对道家所崇的虚无素朴思想的奇妙艺术表达。《道德经》崇尚“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以近其“道”,老子认为,人不能期待通过物质的或感官的过程去直接领略那“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道”。《道德经》第二十一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道德经》第十四章: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这意味着,只有在虚无惚恍若有若无之中,才能尝试去把握那不可名状的“道”。
《庄子·天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庄子·齐物论》:“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文子·十守》:“故静漠者神明之宅,虚无者道之所居。”《列子·天瑞》:
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沌。
两汉元气说盛行,以元气为万物之本体。故《春秋繁露》说,“元者,始也”(《王道》),“元者,为万物之本”,生于“天地之前”(《玉英》)。《说文解字·一部》:“元,始也。从一从兀。”这个“元”的实质即是道家所论宇宙万物之本的“道”。《淮南子·俶真》:“是故虚无者道之舍,平易者道之素。”《淮南子·本经》:“太清之始也,和顺以寂漠,质真而素朴,闲静而不躁,推移而无故,在内而合乎道,出外而调于义,发动而成于文,行快而便于物。其言略而循理,其行侻而顺情,其心愉而不伪,其事素而不饰。”《淮南子·天文》:“天墬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高诱注:“冯、翼、洞、灟,无形之貌。”
一言以蔽之,最外层黑漆素棺所表现的乃是《淮南子·原道》所论“与道为一”,“与道同出”,终得“全其身”而“与道游”的终极理想境界。
马王堆一号墓晚于二、三号墓,其时间顺序,二号墓主轪侯利苍公元前186年卒,其子三号墓主公元前168年卒,约5年后(前163)一号墓主轪侯夫人辛追去世。按前引《礼记·檀弓上》:“天子之棺四重。”郑玄注:“诸公三重,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荀子·礼论》:“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利苍身被爵秩,未敢有所僭越,葬具为二重棺二重椁。因其套棺仅存底板,内髹朱漆、外髹黑漆,未见棺周表饰*湖南省博物馆、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长沙马王堆二、三号汉墓》第一卷《田野发掘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11页。。三号墓所用为三重棺二重椁,三重棺皆内髹朱漆,外髹深棕色漆,外棺、中棺表面无彩饰;内棺外表四周和棺盖贴满锦和绣,各方四周方框用起绒锦装饰,中间为长寿绣*湖南省博物馆、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长沙马王堆二、三号汉墓》第一卷《田野发掘报告》,第40页。。约公元前163年去世的轪侯夫人辛追墓用四重棺二重椁,帛画及棺表画饰臻乎完美,艺功精湛。
二、三号墓两重深棕色棺,似乎缺乏类似一号墓所见的完美程序。实质上轪侯利苍生前身处黄老道流行环境中,死后成仙的“尸解”信仰就是那个时代关于终极信仰的主导话语;三号墓的T形帛画及随葬的大量黄老道典籍亦堪为证。这些黄老道信仰者自称“明大道”、“有道”,“道者”之称及其同意词,于《十问》凡九见(“道者”五次、“明大道者”两次、“有道之士”两次),其最高理想是复归“混混冥冥”的“大道”。因此,或许二、三号墓套棺设计本身即忽弃中间过程,而由T形帛画所示的三道程序直入棕黑色棺所代表的“合大道”第四道(也是终极)程序(二号墓棺木毁坏,已无从得知是否有帛画),而由一号墓的套棺从内向外形成逻辑序列,自可推断,各层棺表颜色与画饰乃死后变仙过程逻辑之对应象征与表达,换句话说,他们将经历与一号墓主相同的变仙历程。二、三号墓外棺表饰颜色与一号墓黑漆素棺表面或有色差,但应是技术条件所致,而其含义无异。
五、结语
基于对马王堆汉墓的讨论,巫鸿提出:
死后的理想世界被概念化为各种独立境地(realms)的集合,以墓葬中的各个部位以及不同的物品和图像来象征和代表。这些境地之间的关系是不明确的,死者究竟居住在哪个特定的境地也不清楚。似乎是造墓者的孝心使他们为了取悦死者,而把所有关于超越“大限”的答案都统统摆了进去。
我们或可假定这种对来世的模棱两可、自相矛盾的理解会导致更系统的理论性的解释。但是这种解释在佛教传入以前的中国却并没有发生。*巫鸿:《超越“大限”——苍山石刻与墓葬叙事画像》,郑岩译,《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5年第1期。
这或许低估了汉初宗教的发展。汉初,以窦太后为首的“道者”们对老子及其思想虔诚信仰,大尊奉之。在这个信仰体系中,他们追求“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史记·太史公自序》)。淮南学派则从理论上予以总结,《淮南子·诠言》:“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谓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考虑到这些,便不难理解,在马王堆一号墓四重套棺中,汉初“道者”的死后信仰,已经得到系统而具象的表达。
简言之,整个套棺从内向外依次表达了汉初死后尸解成仙信仰的完整程序:入冥界、登昆仑、上九天、合大道。从道家和道教的信仰史来看,这样的程序,逻辑上完全合理,且与每个图像蕴义相符合*后世道教则从中发展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以合大道的修仙逻辑。。
T形帛画和四重套棺的物理结构与符号结构完美结合,使之形成“象征”和“现实”的混融态,套棺实物与棺表及帛画图像配合,使入冥、变仙、成神、合道的系列程序被现实化,墓主人于死后世界借此而被实现,成为得道升天的“真人”。汉初的黄老道信仰在整个套棺中获得如此精微体现,遥想其时代、其思想,堪称宏大。
[责任编辑李梅]
作者简介:姜生,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特聘教授(四川成都 610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