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
2016-03-29李燕霞
李燕霞
苦瓜
李燕霞
苦瓜上市的季节,市场里到处都看得到它们翠绿的身影。菜农们把它们整齐地码在篮子里,洒在上面的清水,凝成水珠,折射着微光,越发显出它们的翠绿与可爱。于是,过不了中午,那长相好的满篮苦瓜便被一双双善于打理生活的手,拎向了千家万户,走向了生活的深处。
苦瓜有很多别名,有称癞瓜的,也有称锦荔枝的,一个名字取得极丑,一个又取得极美艳,实在让人感慨,似乎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处处充斥着矛盾。也有人嫌“苦”字难听,便依着它的清凉性子称之为凉瓜,而许多两广人是不会这样叫的,他们直截了当,就叫它苦瓜。
苦瓜其实是土地最贴心的孩子。味苦,是因为它心苦。别的瓜果蔬菜都争着用自己的芬芳鲜美来赞叹土地的丰腴,只有它,了解土地的疼痛,它知道,土地心里藏着太多的苦涩。风敲雨击,人踩马踏,枪击剑戳,火烧刀砍……世世代代饱受伤害的土地,永远匍匐在命运脚下的土地,它的心里藏着多少苦啊!苦瓜心疼土地,在它的种子还埋在泥土里,在它的根须一寸寸地深入土地时,它就了解了土地隐秘的心事。它想把土地心里的苦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它想,自己身上的苦多一点,土地心里的苦就会少一点。就这样,它的身上流淌的全是苦汁,它的脸上,拧起的全是深深的皱纹与难看的瓜瘤。它完全无视自己的长相与别人的白眼,一个劲地生长着。
世上没有白受的苦,苦是大哲理,苦有大作用。苦瓜苦,可是它清火、解毒、和胃、护肝、养心。苦瓜既是好菜,也是好药。夏季,那些湿热的天气里,吃几道苦瓜炒肉片、排骨炖苦瓜、苦瓜煎饼,身上的热毒便了无踪影,那毒火焚烧的心,便也渐渐清静,归于平和。
岂效荔枝锦,形惭癞葡萄。
口苦能为偈,心清志方操。
到底争齐物,从来傲宠豪。
不是寻常品,含章气自高。
这是古人吟咏的苦瓜诗,老百姓们很早就知晓了它的苦心与高洁。于是,实诚的苦瓜与实诚的百姓之间,就有了某种惺惺相惜的共鸣,老百姓们都乐意把它拎回家,变着花样把它变成餐桌上的美味。
众多做法中,除了清炒苦瓜,我最爱的便是苦瓜酿,特别是母亲做的苦瓜酿,做法特别,既有苦瓜的清香,又有糯米的米香和肉的浓香。那味道,成为了我对于苦瓜和母亲永不退却的记忆。
做苦瓜酿是很需要耐心的。母亲得先把苦瓜放在淘米水里浸泡一阵,然后再用清水将它们冼净,掏空,再一根一根地将它们切成一段一段的管筒状。做酿的馅,用料是很讲究的,通常包括猪肉、香菇、花生、糯米等。那猪肉,选的必是半肥瘦的夹心肉,而酿馅肉,母亲是决不会为了省事而用市场里的搅拌机去搅碎的。她总是系上围裙,站在案台边用心地将它们慢慢剁碎,“这样剁出来的肉,油性足,有黏性,也更有肉香。搅拌机呀,比不得的。”母亲总是这样说。至于花生,母亲也有讲究,选的都是本地花生,将它们炒香脆后去皮,再捶碎。香菇也早已泡好,切丝,剁碎,然后连同切好的葱段一起,放在准备好的盛着猪肉和碎花生的盆子里。是该放调料的时候了,母亲将黄酒、精盐、白糖、花生油、酱油按着分量往盆里倒,末了,再将这些馅料用力搅拌均匀。
母亲不紧不慢地忙活着,一件一件地安排着她熟悉的厨事。走到桶边,母亲将浸泡了约一小时的糯米轻轻捞起,放在细密的竹箕里,将它们慢慢沥干。此时的糯米,白胖晶亮,既不会泡得过透,又有一定的软性,母亲认为最适合不过了。母亲并不直接将它们入馅,为了让米香很好地透出来,她是要把它们放到油锅里去炒的,等炒到六七成熟的时候,香气早已按捺不住地逸出,那米粒柔软带黄,极是诱人。将它们盛到盆子里后,母亲又取出两小包豆豉,“嗞嗞”地将它们过起油锅来。厨房里的香气一阵接一阵地飘出,一切准备妥当,母亲将这些炒过的糯米、豆豉与前边备好的肉料全搅拌在一起,做成了最终的馅料。
像书本里的章节一样,一个章节的内容告一段落了,另一章节也就开始了。母亲把备好的东西都放在餐桌上,然后开始酿苦瓜。此时的母亲,端庄地坐着,态度从容,神态安详,像一个成竹在胸的将军,运筹帷幄地指挥着她手里的食材。
母亲细心地将那些飘香的馅料慢慢地塞进一个一个切好的苦瓜筒里,酿好后,又将它们一个一个整齐地码在铁锅里煮。先是武火烧开,再是文火慢煮,约半小时,那香气便阻挡不住地到处乱窜了。母亲是不屑于用高压锅去压的,那样压出来的苦瓜酿缺少了火候的掌控,也少了与铁锅的厮磨,因而也就缺少了香气。好东西,是要舍得下工夫,舍得用耐心的。
就这样,母亲用她的一双巧手,将她认为最好的馅料、最好的醇香送给了苦瓜。苦瓜的苦得到了抚慰,苦瓜的心不再空洞,开始有了殷实的内容。酒楼饭馆里的苦瓜酿是不会放糯米的,母亲却固执地认为,糯米性温,放在酿里,它温润的不止是苦瓜的心,还有吃苦瓜酿的孩子的胃,所以,母亲的苦瓜酿里是一定要放上糯米的,即便花上大半天时间来做一顿苦瓜酿,母亲也乐意。
我不知道苦瓜与母亲之间有着一种怎样的心灵碰撞与精神契合,他们究竟是谁理解了谁,又是谁疼惜了谁,我只知道,吃一口苦瓜酿,所有的苦吃下去了,所有的香吃下去了,所有的爱也吃下去了。
一只青翠的苦瓜,通过苦瓜酿的形式,贴近了生活,也贴近了我。生活的大哲理藏在了我绵长的记忆里,也藏在了苦瓜耀眼的碧绿中……
责任编辑:傅燕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