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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主祭仪·族傩标本·戏曲化石——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池州傩戏的文化抽思

2016-03-28何根海

池州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昭明傩戏池州

何根海

(池州学院 皖南民俗文化研究中心,安徽池州247000)

土主祭仪·族傩标本·戏曲化石——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池州傩戏的文化抽思

何根海

(池州学院 皖南民俗文化研究中心,安徽池州247000)

傩文化是学术界正在关注的一个热点课题,安徽池州傩戏在中国傩学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池州傩文化除具有各地傩戏的一般性特点外,还具有鲜明的个体特点。池州傩有边界较为清晰的傩舞、傩仪、傩戏三段体结构;昭明太子作为乡民祭拜的傩神是池州傩特有的文化事象;池州傩传承着沿门逐疫的“乡人傩”文化因子,是中国族傩表演一个活的标本;池州傩层累着丰富深邃的古戏曲文化信息,是中国戏曲的活化石,具有重要而独特的学术文化价值。

池州傩;三段体;昭明太子;族傩;戏曲活化石

安徽池州傩是我国现存较为古老完整的古戏曲,被学术界称为中国“戏曲活化石”,地处古代吴楚之交的池州因当今傩戏活动依然繁盛而被文化部授名“中国傩戏之乡”。由于宗族的封闭性、保守性和生产方式的落后性,使池州傩得以藏在宗族,藏在深山,藏在民间,千百年来,搬演不坠,2006年5月池州傩被批准列入国家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近三十年来,文化学术界对池州傩文化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追踪调查,作了许多有益的探索,取得了一定的学术成绩和学术影响,但总体来说,学术界对池州宗族傩文化宏观整体分析尚显不够,对其文化特点的分析和审思更嫌不力。我认为,与贵州傩戏、云南端公戏、关索戏、广西师公戏、广东傩仪、湖南傩愿戏、师道戏、湖北傩舞、傩愿戏、四川傩戏、江西南丰傩、江苏僮子戏、浙江傩戏、福建赛神等[1]全国各地傩文化相比较,池州傩文化除具有各地傩戏的一般性特点外,还具有鲜明的个体特点,具有重要而独特的学术文化价值。本文拟对安徽池州宗族跳傩文化进行总体抽思,提出一些想法与意见,企望引起学界的关注。

安徽池州傩有结构较为清晰的三段体,傩舞、傩仪、傩戏传承了中国傩文化的基本表演形式,丰富了傩文化的内涵,这种三段体结构在全国各地傩坛已不多见,三段体结构是池州傩文化的一个值得关注的特点。

在各地傩戏表演中,有的有傩仪傩戏无傩舞,如山西晋南的“锣鼓杂戏”[2]1-4;山西雁北的“赛戏”[2]5-10;山西曲沃的“扇鼓傩戏”[2]18-22;湘西“傩堂戏”[3]84-100;湖南“邵阳傩戏”[4];江苏南通“童子戏”[5];四川“泸州傩戏”[6];云南澄江“关索戏”[7];贵州荔波县布依族“做祧”[8]。有的有傩舞傩仪无傩戏,如湘西的“杠菩萨”[3]70-83;贵州德江傩戏的“开红山”、“扎茅人”[9];江西南丰“石邮傩”[10],江西“萍乡傩戏”[11];山西寿阳的“耍鬼”[2]23-29;四川岷江上游羌族傩[12]等。目前傩舞、傩戏、傩仪三者兼备的并不多见,贵州威宁“撮泰吉”[13]226-259有傩舞傩仪傩戏三部分,但其正戏不是连台戏本,而主要是反映彝族祖先艰苦跋涉,垦荒种植,驯牛耕作的内容,其傩舞傩仪也是表现彝族人民的传统信仰与民族习俗。在跳傩表演中,以傩舞、傩仪、傩戏为特征的三段体结构比较清晰明了,可以说它是贵池傩文化重要的特点。在宗族跳傩表演中,以傩舞、傩仪、傩戏为特征的三段体结构则是池州傩文化十分重要的特点。

池州傩的发展基本可以分为三个历史阶段。唐以前属于早期傩文化阶段,这一阶段有傩舞、傩仪而无傩戏;唐宋元时期,随着我国戏曲文化的发展,池州傩逐渐与戏曲文化相结合,傩戏开始形成,池州傩的三段体也因此大体形成;明清时期,随着池州宗族的不断壮大,宗族文化的兴盛,池州傩戏日益走向成熟,它与地方文化、宗族文化传统相结合相渗透,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比较典型的地方戏曲文化,傩舞、傩仪、傩戏三段体也得以完备和传承。池州傩的这种三段体结构从类型学意义上来看,三者既有相对独立性,又有一定的渗透性,三者分别有特定的世俗宗教文化功能。我认为傩舞的宗教文化功能主要是巫术性降神、迎神,并以所迎降之神而作施祈禳之舞;傩仪的宗教文化功能主要是请神、祭神,并以所祭请礼秩之傩神解决宗族和个人的现实困顿,实现神人合一、神为我用的仪式目的;傩戏的宗教文化功能主要是娱神、娱人,通过娱神娱人,实现傩戏娱神祭祖淑世化民的社会文化动机。

池州傩舞应先发于傩仪,傩舞的表演与古巫有密切关联,是远古巫文化的重要构成部分。《说文》释“巫”:“以舞降神者也”,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亦称“巫之事神,必用歌舞”。夏商以来,巫舞遗风仍然炽盛。商朝巫史代表鬼神发言,巫的职责偏重鬼神,史的职责偏重人事。巫能歌舞兼治医治疾病,代鬼神传达意旨,表达鬼神神圣信息。随着周公制礼,礼秩百神,明定祀典,加之春秋战国以来巫与医开始分野,巫逐渐走下神坛,向民间社会转移,逐渐与民间宗教和文化艺术结合起来,因而,巫与乡人傩的结合是方相氏走向乡野民间的历史必然,但其职守仍保留着古巫降神迎神的法术特征,同时又在此基础上自然衍生出驱鬼逐疫、禳灾纳吉、祛邪除病的法事本领。回溯巫的历史衍变,我们也可以看出,池州傩舞实际上就是一种降神迎神的巫舞,乡民企望通过这种舞蹈性表演实现傩神的“在场”与“到位”,营建一个神人一体,人神共享的神圣空间和场景,通过对所降迎之神表达祈求实现神为我用、神为人役、驱逐祈禳的现实意图。

池州各宗族氏族的傩舞均戴面具表演,用锣鼓伴奏,无伴唱,各宗族氏族的舞目、演出次序、演出场地、出场人数、舞蹈动作等各有不同。池州傩舞的演出形式基本有三种类型:一是将舞蹈置于傩戏演出的前后,形成傩舞——傩戏——傩舞的结构,如殷村姚;一是不演出傩戏,只有傩舞和傩仪,如老屋唐;一是只在祭祀时在社坛作仪式性跳傩表演,然后把面具供奉于祠堂,舞蹈以娱人为目的,如徐村柯。池州傩舞舞目大略有舞伞、打赤鸟、舞回回、舞古老钱、舞球灯、舞财神、魁星点斗、跳土地、踩马、舞狮、钟馗捉小鬼、搓香花、和尚采花、跳土地、跳土地公婆、花关索战鲍三娘、舞刀、舞和合、跳吉妈妈、舞芭蕉扇、舞鞑子、打铁、假秀才、打方板、刘海戏金蟾、跳五猖、舞旗等[14]39。

如果从宗族表演者的内在动机来区分,我认为池州傩舞可分为三种类型:一是降神迎神之舞,主要以傩舞“舞伞”为代表。舞伞又称童子舞伞,目前刘街的姚、刘、章、汪、曹、金、柯等姓,以及棠溪的吴韩等姓宗族皆有此舞,各宗族氏族均将伞作为降神迎神的法具,称之为“神伞”,皆由戴童子面具的表演者表演,而且各宗族氏族都将舞伞作为傩事表演活动的第一个节目,表示先要将傩神先从天上请下来,然后方可祭祀礼拜,降神迎神之舞应是池州傩中最古老最原始最神圣的舞蹈。二是专项祭请之舞,如打赤鸟、舞回回、舞古老钱、舞球灯、舞财神、魁星点斗、跳土地、跳土地公婆、踩马、跳五猖等,这类舞蹈是次生形态傩舞。这类傩舞一方面通过舞蹈表达迎请祭拜特定傩神之义,另一方面又有通过这类特定傩神实现祈福禳灾的强烈诉求。如傩舞打赤鸟就有迎请雨旱之神实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质朴动机;舞回回就有迎请各方之神表达四方平安八方来福的旨意;舞古老钱是祈求天地神灵福佑宗族平安风调雨顺;舞球灯是祈求二郎神这位水神、戏神能祛邪纳吉,确保宗族水旱无虞;舞财神是祈求财神能使宗族氏族财源广进、福祉绵延;魁星点斗是祈求文曲星神庇佑宗族氏族读书人文运昌盛,中举做官,光耀门楣;跳土地、跳土地公婆是向宗族氏族特定区域范围内的土地公婆祈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踩马是通过沿着水口、村落、庙基、社坛等地迎请、祭请傩神的仪式性舞蹈表演实现马到神到,神到灾除,神到福到;跳五猖是迎请五位镇压恶鬼的小神来驱除无所归依、无人祭奠的凶鬼,实现一方安宁。三是仪式表演之舞,如钟馗捉小鬼、搓香花、和尚采花、花关索战鲍三娘、舞刀、舞旗、舞和合、跳吉妈妈、舞芭蕉扇、舞鞑子、打铁、假秀才、打方板、刘海戏金蟾等,这类傩舞虽也有祭请傩神之意,但宗教承担意义不是很强烈,娱神娱人性较强,往往在娱神的情境中渗透着娱人的色彩,渗透着乡民现实的直接诉求。这类舞蹈应是再生形态的傩舞,她们当与池州民间文化艺术结合较多,在结合的过程中,傩舞古老的神秘性、神圣性也逐渐淡化,表演性、娱乐性逐渐增强,她们应是宗族经济社会不断发展的文化产物。

傩仪源于祭礼。池州傩仪即是请神祭神驱鬼逐疫的仪式,傩仪与傩舞也有相互混通的一面,在我看来,傩仪是在祭祀过程中对某些傩舞(巫舞)动作、范式的一种选择和固化,这种选择和固化可能更好更直接地表达着祭祀表演者的宗教文化目的。我认为池州傩仪应包括围绕面具的祭请傩神仪式和围绕乡民祈愿的表演性仪式。围绕面具的祭请傩神仪式有迎神下架、净面(揩脸子)、摆面具、请阳神、请三官、社坛起圣、送神上架,祭请傩神仪式是池州傩事活动的核心环节,十分神圣,十分隆重,也非常注重禁忌,这类仪式表达着乡民对傩神的态度,也反映着对傩神的祈求,因此决定着仪式背后的意义能否真正得到实现。围绕乡民祈愿的表演性仪式有新年斋、打社公、问土地、三星拱照、五星拱照、关公斩妖(煞关)、出圣、朝社、朝青山庙、放河灯等,池州傩中的这类仪式既有装扮,又有表演,有的甚至还有一些动作舞蹈和唱腔,这类表演仪式的目的非常明晰。如新年斋是以傩神附体模拟佛事斋蘸仪式的方法来祭请傩神祛灾除殃;打社公、问土地是乡民通过祭请傩神社公、土地公公方式迎春祈丰,祈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平安;三星拱照、五星拱照是反映乡民企图通过傩神来帮助自己满足对福禄寿喜财的永恒欲望;关公斩妖(煞关)等主要是乡民期望通过关羽之神灵和关公的大刀来驱邪捉妖、逐疫禳灾;出圣、朝社是指茅坦山湖村唐、王、项三姓以社树为中心的朝社祭社仪式,具有典型的社祭特征;源溪村柯、金、曹三姓朝庙仪式包蕴着鲜活的祈子仪式和生殖崇拜仪式;朝青山庙仪式在清以前更是全境性社祭活动,人们对昭明这位池州土主充分表达神圣敬意,体现着封建农耕文化的余绪;放河灯仪式是让神船送瘟神而去,用火烧死瘟神,用水冲走瘟神,实现宗族氏族的吉祥安康。表演仪式的关键往往不在仪式本身,而在于仪式背后所承载的神秘意义。池州乡民表演性仪式都是围绕乡民祈福禳灾的现实愿望来进行的,反映着乡民企图通过这些表演性仪式实现自己与自然、宗族、社会的和谐关系,承担着乡民对福禄寿喜财完美人生的追求。

池州傩戏作为戏剧形态晚于傩舞、傩仪,池州傩戏仍遗留着许多原始戏剧的特征。学术界一般都认为原始戏剧源于史前宗教祭祀活动,我国在帝尧时代便传有巫觋装扮神、人、动物作故事表演的“蜡祭”,殷商时期有巫觋戴图腾面具扮神灵鬼兽逐除病疫的“傩祭”[15]335,这些巫觋以歌舞悦神,其衣被情态颇类原始的戏剧装扮表演。池州傩戏中也处处潴留着乡民把戏剧表演视为降神娱神的巫术观念,这是傩这种神圣的仪式性戏剧与后世娱乐观赏性戏剧最根本的区别。具体来说,从演出场地看,池州宗族氏族傩戏表演大多都安排在宗族祠堂和社坛,这表现了池州傩戏是为神祖而演的宗教动因;从表演者戴面具表演来看,这表现了神人合一、人代神演、神办人事的符号意图;从演出习俗禁忌来看,也反映了人们对鬼神的敬畏,对祖先的崇拜,对祈愿的追求;从傩戏表演者的声腔步态来看,池州傩戏中巫音巫步也多有孑遗。

全国各地傩坛之神种类繁多五花八门,安徽池州乡民将土主(社神)昭明太子奉为当地傩坛大神,具有特定的社会符号意义,昭明之祭是池州傩变生中的特有文化事象。

傩为神而设,神因傩而兴。全国各地傩坛之神种类繁多,五花八门,除儒、佛、道诸神之外,各地民众也多从实用主义出发,将特定的历史人物、文化英雄等纳入到傩神系统之中,山西曲沃“扇鼓傩戏”主祭之神为后土娘娘[2]21;湘西“咚咚推”供奉的主神为傩神姜良、姜妹兄妹[3]67;四川“泸州傩戏”奉道教三清[6]159;云南澄江“关索戏”祭送药王[7]178;贵州威宁县“撮泰吉”号称人类的祖宗戏,祭拜天地神、山水神、四方诸神和祖先魂灵[13]231;贵州荔波县布依族傩戏尊“万岁天尊圣母”为核心神[8]262;湘西苗族“蚩尤戏”是苗族祭司搬请九黎苗蛮祖先战神蚩尤为苗族乡民驱邪赐福[16]。池州傩也不例外,池州傩戏的形成发展与历史上祭祀昭明太子有重要的内在文化关联。昭明太子被崇奉为池州的土主,池州乡民在祭祀昭明太子的仪式活动中,不断地将其与傩及戏相结合,从而促进了池州傩戏的发育与形成,昭明太子变成了池州人心目中的文化英雄,进而衍变成为池州傩戏中的一位大神。池州乡民对昭明太子的神话应是乡民对区域历史进行神话化的一个表现,也是乡民驱鬼逐疫、跳傩表演的内在文化要求,池州人民对傩神昭明太子的祭拜是池州傩戏变衍的内生力量,也是池州傩文化区别于其他地区傩文化的特有文化事象。

池州乡民视昭明为土主,主要原因我认为可能有三个方面,其一,池州可能是昭明太子的间接封邑。昭明萧统的外祖父丁道迁初为历阳太守,后为宣城太守,当时的池州隶属宣城,池州是其母丁氏的封邑,所以他吃到贵池的鳜鱼不是没有可能。稽诸文献,我们发现,萧统本人在池州的活动史无记录。据《南史》《梁书》所载,萧统实际上没有到过池州。史载池州是萧统之母丁氏的封邑,昭明因仁孝而闻名,根据当时的封袭制度,他可能承袭了其母的封邑,亦或就是池州人民因其母丁氏为太守之女太子之母的关系而附庸风雅地选择利用了昭明太子的名状,来彰显和表达区域社会的文化诉求,表达对这位文化英雄的追慕,这与当今各地争抢名人利用名人效应如出一辙。《梁书》载昭明太子“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诵读五经”。做太子后,尝聚文士刘孝威、庾肩吾、徐防、江伯操、孔敬通等“高斋十学士”,编辑《文选》三十卷,共收集自周迄梁八朝一百三十余家各类文学作品七百余篇,《昭明文选》被后世认为是“修词之家举为轨则”的经典读物,为我国现存最早的文选总集。萧统31岁英年早逝,《梁书》载“太子仁德素著,及薨,朝野惋愕,京师男女奔走宫门,泪泣满路,四方氓庶及疆缴之民,闻声皆恸哭”,可见萧统作为太子尽管未能登帝王之座,但他的文化名望与社会影响还是十分广大的,古代池州官民自然有选择性利用的理由和可能,甚至认为贵池的命名都与昭明太子有关,尽管昭明太子实际并未到过池州。

其二,昭明太子笃信佛教,池州九华山又是佛教盛行之地,这加强了昭明作为池州土主的身份认同。南朝时期佛教发展兴盛,萧统之父梁武帝萧衍佞佛成性,曾三次舍身同泰寺,出生在佛教鼎盛时期的萧统,自然也受到佛教思想的熏陶。史载,他当太子后,曾在慧义殿博极群经,招延阁士著《三谛法义》,萧统生活简朴,《梁书》载其“服御朴素无所缯丽”,“每霖雨积雪,遣心腹左右周行闾巷,视贫困家有流离道路,密加赈赐”,足证他是佛教虔诚的传播者践行者。而池州古代也是佛教的流行区域,东晋隆庆五年由天竺杯渡禅师开始在九华山修建佛寺,传播佛教,九华山因此发展为中国重要的佛教圣地,僧众官民从佛教情感上也趋向认同昭明与池州的地缘关系,认同昭明是池州的土主身份,认为信佛又喜山水的昭明太子完全可能自建康乘船经池口上佛教圣地九华山,正因为如此,许多宗族举行的请神傩仪中所请之神均从池口请起,沿着上九华山的方向,一路各色神袛均在祭请之列,这种请神仪式可能是与昭明太子笃信佛教和乡民将其作为池州土主的社会认知有一定的内在关联性。

其三,历代官民对昭明太子的祭奠固化了昭明作为池州土主的观点。清道光《遵义府志》载“歌舞祀三圣,曰阳戏”。三圣指川主、土主、药王也。可见,“土主”古代即是歌舞祭祀对象。萧统死,池州人民为表示对他的感念,迎其衣冠葬于贵池秀山,并建祠祀之,世称祖殿。唐永泰元年(765年)池州恢复建制时,又建昭明祠,称文孝庙,英济广利王祠,俗称西庙,西庙寝殿右侧,曾修有“文选台”,后更名“文选阁”。明清,对昭明的祭祀,一仍旧习。明洪武二年“正天下仪典”,对萧统从旧谥,仍称昭明太子,并在乙己年(1386年)由郡守高候责成属吏王仕良及庙祝周良诚募缘于两庙旧香亭址重建前殿;永乐、正统、天顺、时期都曾对昭明祠有所扩建和修葺。清顺治年间,又有地方官钱黯发起重建文选阁及重镌《文选》版行世,到了咸丰以后,太平军兴,昭明祠才渐次衰败[14]。透过这些,我们可以理解昭明太子在池州人心目中是多么“赫赫神明”了!

祭奠强化了昭明土主的认同,土主又成了社祭的对象,这样由人而神的衍化便开始了,昭明由土主逐渐衍变成傩坛大神。唐代池州人祭祀昭明已十分隆重,并有专事祭事的巫祝,据《杏花村志》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昭明庙祝周氏杂记》称:“今池州郭西英济王祠,乃祀梁昭明太子也。其祝周氏亦自唐开成年间掌祠事至今,其子孙分八家,悉为祝也”[17];宋代对萧统的祭祀益加隆重,黄庭坚《贵池诗》和陆游《入蜀记》称昭明为“郭西九郎”。有学者考证“九郎”应为巫坛所敬的神鬼。宋孝宗乾道九年(1165年)正月初七敕封萧统为英济忠显广利灵佑王,宋宁宗嘉泰元年(1202年)正月初七改封为文孝英济忠显灵佑王。在池州民间,萧统还被尊奉为“案菩萨”或“文孝昭明圣帝”,家家都在香案上供奉昭明的木偶像,身着黄袍,约高尺余。此外,每年正月初七一些乡村均要唱“案戏”,以酬昭明,每年八月十五日池州城要做“昭明会”,传说这天是萧统的生辰。举行昭明会期间,郡县长官率僚属,于前三天躬迎神貌于郭西祠庙,先由一耆老执杖乘骑告庙,谓之“列马”,然后地方官列队入庙礼拜。礼毕,候在南门狮子口及东门通济桥的四乡村社迎神赛会队伍在旗伞鼓吹引导下,戴着面具,扮成关索、玄坛、二郎、七圣等,徒步西门外杏花村的马站坡迎神,然后折回县城遍游通街及郡县公堂,至薄暮方毕。这种戴面具迎神巡游与茅坦傩仪的“出圣”仪式似有一些相似,当下姚氏宗族刘氏宗族的傩仪“朝青山庙”仍可觅其余绪,一些宗族傩戏的舞二郎神、七圣等均为昭明会队舞的遗存。很多宗族每年搬演傩戏时,也要在请神仪式上祭祀昭明,其目的是用于祭拜祈求,清·郎遂《杏花村志》卷九《池州昭明会记》:“水旱必祈祷,其余以咨询。里社号土主,祭祀永不凐”,昭明在百姓心目中也因此由太子成王成帝成神了,成了池州傩事活动中乡民祈求安保一方的傩神。这种由人成神的过程是渐进的,早期因土主的身份受到官方的推重,不断受封,不断受祭,其地位也越来越高,后昭明会又与民间迎神赛会相结合,与宗族傩事活动相结合,由于昭明太子作为土主跻身于歌舞祭祀的神坛,且又是被佛教承认的大施主,于是自然也就成了“太子菩萨”,又因是池州社神,自然要受到歌舞之祀而被奉为傩坛祭祀歌舞的大神了[14]。昭明之祭催生了昭明作为傩坛之神,而昭明作为傩神,又促进了池州傩事活动的发展与变革,为池州傩的衍变补充了许多新的文化元素,这些文化元素经过世代传承自然地构成了池州傩独特的部分,昭明太子成了池州傩事活动中地方性知识与民间信仰的一个重要符码。

安徽池州傩戏不是职业巫师操持的巫傩,宗族氏族组织是它传承的主体,池州傩是中国古代“乡人傩”的文化遗存,是中国族傩表演的一个鲜活标本,池州应是“中国族傩之乡”。

傩坛的傩事活动绝大部分是由职业巫师操纵的巫傩,这类职业巫师是巫术信仰和巫术文化的保护者、传承者、阐释者、代表者,他们出于功利性目的,通过一些法术性的仪式、舞蹈代神为人祈禳驱逐,傩是他们职业谋生的一种手段,民间也有称巫师、师公、师娘、尸公、土老师、掌坛师、法师、香首、僮子、先生的。傩坛的主角是巫师[18]118,巫师是傩事活动的核心,至今各地的傩事活动多由巫师主持。流行于沅水支流巫水和渠水流域的湘西傩戏“杠菩萨”是职业巫师持杖,主要是通过巫师“降菩萨”以冲傩还愿,掌坛者称掌教师,余称邦教师[3]73;湖南傩堂戏又称还愿戏,也是被称为“老师”、“土老师”、“苗老师”的巫师等组织操作;邵阳城乡巫觋坛头林立,为巫者众,傩事活动更像道教法式活动[4];四川泸州傩戏是巫即端公道士主持操作,傩仪受道教影响颇重[6];黔北傩文化受萨满文化影响巨大,冲傩还愿是职业巫师掌坛[19];贵州威宁“撮泰吉”主要是惹戛阿布(山神),阿布摩(老爷爷)、阿达姆(老奶奶)等为主操作和表演[13];贵州德江县傩戏“开红山”与“扎茅人”亦由掌坛师操持[9];贵州道真仡佬族、苗族傩戏主持道场活动的为“道士先生”[20]310。安徽池州傩戏不是职业巫师操持的巫傩,池州傩是以宗族氏族为组织单位,操持者是族长或年首(管年头的),表演活动是公益性的,表演所需经费亦由宗族氏族族众自愿捐献,搬演傩戏的目的是请神祭祖、驱邪逐疫,因此我们可以说池州傩是中国族傩表演的一个活的标本,是中国封建宗法社会的一个活态文化遗留物,它传承着古代沿门逐疫的“乡人傩”[21]一些文化基因,同时也蕴藏着池州乡民宗族文化传统,池州傩可以说是中国傩坛的一个特色鲜明的代表。池州傩的兴盛与池州宗族的繁盛有密切关联,是宗族孕育了傩文化,传承了傩文化,保护了傩文化,发展了傩文化。

首先,宗族的迁徙引发傩文化传播。历史上池州东南山区聚族而居着十几个大姓宗族,其中主要有元一、元二保(今池州刘街乡)的姚姓、刘姓、汪姓、曹姓、金姓、柯姓、章姓(太和章)和元四保(今池州解放乡)的章姓(元四章)等宗族,此外,池州东南山区还聚族而居着潘、唐、王、谢、戴、姜等族姓。这些宗族较早的是东晋、南北朝时期从建康(南京)辗转迁徙而来,多数宗族是宋元时期从中原、江西、福建等地迁徙而来,明初也还有从外乡迁入者。池州傩之所以具有深厚的层累积淀当与这些宗族在各个区域各个时代所接受的文化传统和民间信仰有密切关系。东晋南朝偏安一方,定都建康(南京),池州又直属建康(南京),是建康的畿辅之地,所以一些北方大族和落魄的士族寒士南迁时,为避战乱,往往也将风景秀丽山水相宜的池州作为重要的迁徙目的地,如谢姓、王姓、江姓、刘姓、姜姓、潘姓、姚姓、戴姓等这些宗族曾有从政的历史,因政治权力的转移而避难迁移,无疑他们也会把宫廷乐舞以及一些祭仪带到落迁地,聚族而居,传承不坠,随着宗族的不断迁入,各族均精心“搬演唐文”,传承“赵家香火”,表演范家戏、刘家戏、包家戏,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贵池姚氏宗谱》卷一载姚姓宗族是“肇于重华,玄基中州”,唐末僖宗乾符年间一支由祥七公自豫章迁秋浦(今南边姚),一支是南宋末由赣迁入秋浦北村(今庄村姚),一支由南宋末迁建德,后再迁秋浦霞湖(今姚街),而三支因同宗而谱,历经元明至清中叶,形成十三个聚族而居的自然村,俗称“十三姚”。刘姓是元末自江西吉安迁至贵池南山(今南山刘),后衍生八支,居在沿白洋河的九个自然村,俗称“九刘”。宋元时期也是戏曲发展的重要时期,这些宗族的迁入自然也会将各地戏曲尤其是宗教信仰意味浓厚的“乡人傩”带到落迁地,这些原生的宗族文化不断地与本地的文化传统、宗教信仰(佛道、昭明之祭)和民间艺术(山歌、民歌)相结合,逐渐形成各宗族别具特色的傩舞、傩仪、傩戏。所以,我认为池州傩不是各历史时期宗族氏族在池州凭空制造出来,而是随着宗族的流迁,人们将各自宗族的文化一并迁徙而来,在落迁地不断地传承创新、发扬光大,可以说池州傩文化的主体部分应该是文化播化而来,一些宗族的傩舞、傩仪、傩戏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接受吸纳池州土著文化和区域特色文化,发生着渐进式的文化涵化,从而衍化成宗族跳傩新的文化传统和艺术形式,因此,池州傩也不是千年不变的,只不过在历时的变化过程中其固有的文化价值系统没有过多水土流失而已。

其次,宗族是池州傩传承衍变的载体。宗族是封建社会基本的社会组织细胞,宗族的兴衰成败与所居处的环境有密切关联,池州东南山区很多地方是“穷乡僻壤,草木未辟,地广人稀,林深草蔓”[22],而且“夏秋炎凉失和多成痢”[23]。乡民祈愿是傩神信仰的动力,这些较为恶劣的自然环境为“时傩”的传承发展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时机,人们寄望用请神迎神驱邪逐疫的方式来求得与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的平衡,实现对自然社会的控制,满足对风调雨顺、平安吉祥、丰收丰殖的主体企盼,这也是池州傩得以通过宗族传承的内在动因,也是族众跳傩的根本目的。池州族傩是以社为组织单位,因为各族聚族而居,因血缘关系、地缘关系、生产关系、信仰关系而形成了各种宗族化的“社”、“会”,如“太和大社”“姚村大社”“西华大社”“霞湖永兴大社”“傩神会”、“观音会”“二郎会”等,通过“社”、“会”来界定各宗族氏族的活动边界,组织边界范围内各氏族房头开展符合族统的重大活动,“社”、“会”是宗族参与社会公共事务和公共活动的最主要的组织单元,也是宗族最有力的社会活动平台,这些“社会”是封建宗法社会民众自治性组织,也是“乡人傩”、“傩神会”赖以生存发展的社会维系力量,宗族通过“社”、“会”组织来调动安排人力资源、物力资源、财力资源进行重大公共活动。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傩祭也是社祭,傩戏也是社戏。正因为如此,池州族众跳傩仪式很多都在宗祠、社坛、社树、社石旁举行,表演中的“问土地”、“跳土地公婆”、“打社公”、“迎神”、“起圣”、“送神”等傩舞、傩仪均与社祭直接关联。同时,由于“社”强调宗族的活动边界,也直接影响了族傩活动的文化边界,因而强化了池州各宗族傩神会的区分度,形成各演各本、各搬各仪、各唱各调、各跳各舞、各戴各面、各穿各衣的情况,各宗族之间都恪守传统,遵守家法,各自遵循,这充分体现宗法文化的传承性、封闭性和保守性。现在看来,也正是由于池州宗法文化的这些特点传承保护了傩文化,强化了各宗族傩文化的特色,反而可以让我们能够认识和蠡测中国族傩发展的一些原初样貌。

第三,池州族傩表演组织规范类型丰富。从组织形式上看,池州各族傩神会主要有三种形式:一是一个宗族有几个傩神会,如刘街乡的姚氏宗族和刘氏宗族。刘姓宗族分居九个自然村,姚姓宗族分居十三个自然村,刘姓共用一堂面具(36枚),其组织依宗族支系,分为既统一又分散的两个傩神会;姚姓宗族南边、西华、霞湖等六支共五社半,各自雕刻面具,组成傩神会,另殷村、茅坦、楼华等五村共同组成一个傩神会,拥一堂面具(28枚),五村又各有社坛,各推“香首”“会首”(族长、活动执事者),依固定时期轮流表演;二是一社一村,一个傩神会,如太和章、东山吴、缟溪曹、缟溪金、长垄桂等村,傩神会活动由本村族众依规组织,通过年复一年的活动不断强化着宗族文化传统;三是几个不同姓氏宗族组成一个傩神会。这些往往是宗族人口不多,经济能力不强,文化传承不完整,便利用嫡亲关系、地缘关系、旧的行政区划关系等,联合数村为一傩神会,共同置办面具服装,依商定日期轮流迎面具回村表演,如清溪乡杨、胡、舒三姓的二郎会,桃坡乡谢、王、潘三姓的傩神会,茅坦乡杜、胡二姓的傩神会等,这些不同姓氏的村落,往往有共同的傩神系统,有共同祭祀的庙宇、社坛等神圣空间,有共同的自然风水信仰,所以也往往容易产生类似于“社”的组织凝聚力,从而形成一个独特而完整的社祭祀圈。可见,在宗族势力相对薄弱的区域或村落,民众信仰往往是可以打破宗族边界的,民众信仰关系可以很现实地战胜或替代宗法关系,这种经过再结构的傩祭社祭活动,千百年来同样维系着各个族众文化生态的平衡。

从族傩表演来看,我们认为,现今池州宗族跳傩可分为四种类型,一是以荡里姚为代表的族傩形式,这种表演形式三段体结构清晰明了,傩神会组织结构完善,傩文化传承较完整,以祠堂表演为主,表演规范有序,傩戏戏本《刘文龙》《孟姜女》完整,唱腔以傩腔为主。周边刘姓等宗族族傩与荡里姚相比大同小异;二是太和章宗族傩神会形式,其表演方式、傩仪傩舞、表演剧目、唱腔等均与荡里姚有别,太和章傩舞是以“地戏”开台,即在祠堂中央表演《舞伞》《舞小回子》《舞大回子》三个傩舞,傩戏上祠堂戏台搬演,剧目为《和蕃记》,唱腔是受青阳腔影响的曲牌体高腔,三段体较清晰;三是茅坦山湖村老屋唐的跳傩表演形式,山湖村跳傩重傩仪、傩舞,高跷马表演三国故事,似有以舞代戏的色彩,但不再搬演连台本戏,表演中重点特色为高跷马、地马等踩马表演和“出圣”仪式,傩舞傩仪中民俗表演意味浓厚,娱神娱人色彩浓厚;四是其他形式,如刘街乡徐村柯、长垄桂,观前乡祠堂包、棠溪乡东山韩等,这类形式三段体不全,一般只举行几个傩仪活动或少数傩舞表演。族傩传承不完整,均已不唱傩戏,这些宗族傩神会的凝聚力不强,族众的参与热情不高,有的族傩表演逐渐走向衰微。值得注意的是,不管何种类型,乡民以家族为单位迎请祭请傩神,在“启圣”、“出圣”、“落圣”等过程中傩神沿途所到之处,家家户户都虔诚隆重地贡献三牲燃放爆竹临门祭请迎送,这正契合了古代“乡人傩”沿门逐疫的特征。如其说池州是中国傩戏之乡,更确切地说,池州应是中国族傩之乡。对这四种类型族傩的传承保护,我们认为应坚持突出重点、打造特色、扶持保护的原则,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要充分发挥政府组织的作用,而不是利用已经弱化了的宗族,突出重点是以现今的刘街乡、茅坦乡为重点进行保护,对前三种类型的特色进行发掘整理强化固定,对现行尚有表演的桃坡乡、棠溪乡等傩文化要加大投入,抢救整理,培育传承,发扬光大,使其星火相传,赓续不坠,惟其如此,池州作为“中国傩文化之乡”“中国傩窝子”才名副其实 ,中国族傩文化才有活态田野标本。

各地傩戏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戏曲活化石成分,但安徽池州傩中的戏曲活化石价值较之全国各地傩文化尤显珍贵和重要,其活化石价值内涵的丰富性、广泛性、深刻性、独特性也是全国各地傩文化中较为少见的。

从戏曲表演的内容来看,中国各地傩戏也是五花八门,但大多是搬演传承本民族故事,或搬演区域历史故事,或搬演神话故事。如山西傩戏是黄河流域的代表,其《黄帝战蚩尤》《关公斩蚩尤》等剧目源于对黄帝、炎帝、蚩尤等原始部落的图腾崇拜[2]29;湘西傩戏“咚咚推”多表演三国故事[3];湘西“傩堂戏”的傩堂本戏主要有《搬八郎》《搬判官》等,主要用以冲傩还愿[3];四川泸州傩与宗教联系密切,演剧内容大多取于佛教、道教、儒教等[6];云南澄江“关索戏”几乎都是搬演三国时期蜀汉君臣将相兴邦取胜的故事[7];贵州安顺“地戏”内容都是金戈铁马的征战故事,而没有生活戏、公案戏和爱情戏[24];贵州威宁县“撮泰吉”的正戏基本上表演彝族祖先艰苦迁徙跋涉,垦荒种植驯牛耕作的民族成长经历,没有具体戏本,只有演唱内容和逗趣劳作表演[13];贵州荔波县布依族傩戏集中反映布依族的社会经济文化和爱情,是地道的少数民族剧目[8]269。虽然各地傩戏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戏曲田野活化石成分,但贵池傩中的戏曲活化石价值较之全国各地傩文化尤显珍贵和重要,其活化石价值内涵的丰富性、广泛性、深刻性、独特性也是全国各地傩文化中较为少见的,典型性更强,透过现存的蛛丝马迹,我们甚至可窥视一部中国古典戏曲史的传承发展样貌。

其一,池州傩戏是唐代杂戏的浸染遗存。池州各宗族对傩戏有很多名称,史志中称为“杂戏”,“杂剧”,有的宗族称“嚎啕神戏”,有的称“地戏”。《池州府志·时序·逐疫》载:“凡乡落十三至十六夜,同社者轮迎社神于家,或踹竹马,或肖狮象(像),或滚球灯、装神像、扮杂戏,震以锣鼓,和以喧号,群饮毕返社神于庙,盖周礼逐疫遗意”。《姚氏宗谱》称:“着梨园服扮故事。”清溪叶姓抄本中傩戏收场词云:“牛吃山头草,鹅从水中划,杂戏皆演就,何不早回家?”“都来,杂戏搬得甚高强,谢你厅前好戏场。杂戏般般皆演就,捉鬼踏马来谢场。”“杂戏”“扮杂戏”“扮故事”应有一定历史传承,稽诸文献,杂戏之名起于唐代,《旧唐书·文宗本纪》称:“太和六年二月己丑寒食节,上宴群臣于麟德殿。是日,杂戏人弄孔子。帝曰:‘孔子古今之师,安得侮黩。’亟命驱出。”池州傩戏称为“杂戏”,可能也与唐代这种戏曲艺术形式有一定关联,因为寒食节被民间视为鬼节,该日官府民间都要作驱鬼禳灾仪式,唐代杂戏是“弄孔子”,应是以孔子为驱疫之神,而池州杂戏方志史乘虽无具体记载,料也不会是民间的空穴来风,我们还可以从一些宗族跳傩表演的事象中找到一些佐证,茅坦山湖村唐王二姓的傩事活动中,表演用的灯笼上书写有“晋”字,我想这是因为“晋”(山西)是唐王朝的起兵得天下之地,民众将傩事表演称为“搬演唐文”。太和章、虾湖姚等宗族傩事表演中,有一些仪式性歌舞表演就是唐代宫廷舞蹈的孑遗,如“醉胡腾”、“西凉伎”、“文康乐”、“踏摇娘”等,这些可以说明池州傩文化是与唐代戏曲歌舞文化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关系,傩戏被称为“杂戏”当与唐代“杂戏”是有一定内在传承和关联的。

其二,池州傩戏戏本与唐代变文有一定历史联系。池州傩戏剧目与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有密切关联,有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池州殷村姚傩戏《陈州粜米记》与成化本《包龙图陈州粜米记》、清溪杨傩戏《宋仁宗不认母》与成化本《新刊全相说唱定本仁宗认母传》、清溪汪《薛仁贵征东记》与成化本《薛仁贵平辽传》、清溪叶傩戏《花关索》与成化本《花关索出身传》等故事情节、唱词、唱腔等均有相似性渊源关系,说明最迟在南戏诸声腔流行之际,池州民间一直有一种没有经过书会才人和士大夫加工的以说唱文学为脚本的假面戏曲的存在。这种与民间讲唱文学、驱傩歌舞和民间伎艺紧密联系着的戏曲,在戏曲史上无疑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25]。池州傩的戏曲活化石价值虽然可以从与成化本的比较分析中得到印证,但我们不能仅停留在傩戏早期剧本源自词话而词话又多是南戏旧篇遗存这类判断上,透过宗族傩神会我们还可以看到其更早的历史文化因子,成化本说唱词话已经有了十字句唱词,即“攒十字”,“攒十字”起于元盛于明,而池州傩戏剧本,没有一部运用“攒十字”,全为七言句式,这证明池州傩戏所据的词话本要比明成化本还要早,至少是元代以前的产物。池州傩戏如殷村姚的一些抄本中有“断”“感”等术语,如“十六日送神诗断”“社坛断”“十五日上庙回来到祠堂感”,这里“断”“感”是一种有固定格式的传承,它是一种七字句式的祝祷诗、赞美诗,这种“断”“感”在敦煌卷文中也可觅得踪迹,敦煌写卷的“断”“感”也是七字句式,与池州民间抄本暗合。另外唐代敦煌变文中有较多拂舞歌诗体讲唱体词格,而池州傩戏中的主要戏本《孟姜女》《刘文龙》也均为拂舞歌诗体。这些给我们分析池州傩戏戏本源头提供了一些信息和启示,池州傩戏戏本的原始脚本可能上溯到唐代变文时代,所谓“搬演唐文”应是表演自唐代变文时代以来逐渐积淀而成古老的戏曲剧目。

其三,池州傩戏也有宋代瓦舍伎艺的一些遗存。池州傩戏与宋代的瓦舍伎艺仍有密切关联。南山刘宗族称他们的傩戏是传承“赵家香火”,这表明该宗族还保持着宋代的称谓,宋朝为赵匡胤所建,当时的话本、小说常称为“赵家天下”,可见,民间故事往往以表现那家故事相标榜,池州乡民将《孟姜女》称“范家戏”、《刘文龙》称“刘家戏”,以宋代包拯断案为内容的剧目如《陈州祟米记》《章文选》《宋仁宗不认母》《包公犁田》《摆花张四姐》等称为“包家戏”。宋代的瓦舍伎艺多在看棚演出,开演之际有一妆扮者出场向观众介绍故事梗概,称“报家门”,这种形式在池州傩戏里也可以见到。星田王、谢二姓抄本《摇钱记》的“报家门”由两个戴面具的末角朗诵:“借问看棚子弟,今晚搬演谁家故事,哪本戏文?”这里的“看棚子弟”还保持着南戏初期在瓦舍看棚演出的语言风格和表达形式。池州傩戏中的“喊断”和“报台”也是瓦舍看棚颂赞祭祀文化的遗留,宋代仪式的赞辞谓“致语口号”,后逐渐演变为戏剧开台的一种吉祥词,这种形式在池州傩仪表演如请神、起圣、送神等环节均有表现。池州傩的行当特征也受到南戏影响,双龙汪抄本“请阳神词”里,所请行业祖师有“一末、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等六个行当,以末、净为先,这也与早期南戏的行当特征相一致。从表演形式来看,池州傩的表演活动中,几乎在所有的演出场地的后方,都有一、二位“先生”坐场,手捧剧本总稿进行指挥,他既担任台上的“喊断”、提词、帮唱、捡场,也负责引戏上场。如姚姓演出《陈州放粮》《宋仁宗不认母》和曹姓演出的《刘文龙》,一位或两位先生要坐在台上,按照剧本从头到尾高声演唱,唱到那个角色,那个角色出场。角色若有唱词或动作,则扮此角色演员动作一下。缟溪曹角色出场还需专人牵引。这种说书人(先生)坐场表演的形式实际上类似宋代戴假面演唱词话的“肉傀儡”。可见,池州傩戏中仍有宋代这种以民间说唱为脚本的假面戏曲和以歌舞表演为特征的“肉傀儡”的文化遗风。

其四,池州傩戏剧本的文体也浸润着古戏曲文化信息。池州傩戏剧本文体主要分为齐言体唱词和曲牌体唱词两大类,两类文体都有深邃悠久的历史积淀。齐言体唱词又分为拂舞歌诗体和说唱词话体。拂舞歌诗体是一种流行于唐、五代时期的民间讲唱体,其渊源可追溯到古老的祭祀土地的巫舞,汉代以后拂舞又是社祭的核心,佛教传入中国以后,曾用作佛教唱经,后又用为佛僧偈赞之词,“后世杂伎敷衍故事者,其词亦多用偈词者为多[26]36。”拂舞歌诗的词格经历了由巫歌向民歌的转化过程,池州傩戏沿用着古老的词格,并且以《孟姜女》《刘文龙》说唱体剧本为代表,这种词格为四句反复的结构,起句为两个三言,承、转、合句均为七言,并且贯穿整个剧本,这种情况在其他地区傩戏中实属鲜见。池州说唱词体剧本,以《陈州放粮》为代表,唱词句式皆为七言。说唱词话本的渊源至迟可追溯到西汉的说唱陶俑,汉代说唱表演为巫祝,南北朝时期说唱艺术借由佛教的传播得以发展,宋代说唱艺术进入瓦舍看棚,元明时期发展为“词话”。池州傩戏剧本大多与元明时期的词话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说明池州傩戏至迟到十四世纪初便已积淀成型,并与说唱艺术密不可分。曲牌体唱词是长短句式,每句字数依曲牌而定。曲牌缘于唐宋大曲和村坊小调,曲牌在宋代南戏、元杂剧和明传奇中均普遍运用,池州傩戏中的一些宗族如太和章的《和蕃记》、姚村《章文选》《刘文龙》、清溪程的《孟姜女》等使用曲牌体,池州傩戏剧本本为说唱体,采用曲牌体最早应是受南戏影响,因为池州古代属于南戏流行区域,后受到明代流行于池州的余姚腔、青阳腔和目连戏的影响。尽管曲牌体文词较典雅,不易传授,现存不多,但我们仍然可从一些宗族傩戏表演中感受到这种唱词悠久历史的传承印迹。另外,观览戏本我们也强烈地感到儒、佛、道思想浸润其中[27],封建的以文设教、以戏设教的社会治理意图十分明显,我想,这可能也是这些戏本传承不坠的一个重点原因吧!

曲六乙先生认为,傩文化本身就是融合多元宗教祭祀文化、民俗文化和艺术文化而形成的多元复合文化体[28]2。池州傩不仅是中国戏曲活化石,从广义来说,我们认为它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活化石,池州乡民的跳傩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一种特殊的价值表达方式,同时由于族傩的封闭性存在也保留了中国传统文化大量的信息和真实材料,传承保护发展了中国传统文化,是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民族志式的重要田野文本,具有极高文化学术价值[29]。傩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二者相辅相成相伴而生,既是同构关系,又是共生关系。因此,通过对傩文化的解构与分析,厘清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些令人困扰的问题,也可帮助我们进一步深入理解中国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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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余义兵]

Worship Ceremony of Local Divinity,Sample of Clan Nuo,and Fossil of Opera——Cultural Study of National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of Chizhou Nuo

He Genhai
(ResearchCenterofWannanFolkCulture,ChizhouUniveristy,ChizhouAnhui 247000)

Nuo culture is a hot research project the academic circle pays close attention to.Anhui Guichi Nuo op⁃era,with remarkably unique individual characteristics,is a typical one in the academic circle of Chinese Nuo. With the clear boundary,Guichi Nuo has a ternary structure of Nuo dance,Nuo ceremony and Nuo opera.Prince Zhaoming,a Nuo deity,is a unique cultural phenomenon.Guichi Nuo inherits the cultural elements of“fellow vil⁃lager Nuo”,and it is a living specimen of Chinese clansman Nuo performance.Guichi Nuo deposits profound an⁃cient opera culture information,which is a living fossil of Chinese opera,and has great academic cultural value.

Guichi Nuo;Ternary;Prince Zhaoming;Clansman Nuo;Living Opera Fossil

10.13420/j.cnki.jczu.2016.05.001

G112

A

1674-1102(2016)05-0001-10

2016-09-12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2BZW121);安徽省学术和技术带头人资助项目(34)。

何根海(1963-),男,安徽枞阳人,池州学院党委书记,二级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民史文化学和高等教育管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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