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走自己的路——我的人生经验之一

2016-03-28韦政通

池州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文星杂志人生

韦政通

(中国文化大学,台湾台北11114)



走自己的路——我的人生经验之一

韦政通

(中国文化大学,台湾台北11114)

[摘要]本文为韦政通教授讲述他人生经验——“十个问题考验自我”系列中的前三个考验:陷入人生困境之考验、真爱降临众人皆否之考验和遭受批评甚至被谩骂之考验。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韦政通教授离家出走、辞职隐居、脱离师门、追求真爱、坦然面对批评和谩骂等坎坷而又精彩人生经历,以及他对人生意义、真理、真爱的勇敢追求,对无端批评和谩骂的宽宏大量。

[关键字]韦政通;人生道路;生命意义

【编者按】当代中国杰出的学者、思想家和知识分子韦政通教授勤恳治学已逾六十年,年届九十仍热情不减,笔耕不辍。他奉献给我们30多部学术著作对中国传统思想既有纵览古今的思想史研究和深入缕析的思想家个案研究,也有打通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创造性转化”的艰难探索,更有以“观念参与”方式改造社会的思想批评,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学人,表现出充沛的思想活力和丰厚的学术成就。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韦政通教授不仅思想精彩,学术精彩,人生也很精彩。2011年,韦政通教授应邀来到深圳大学,以“人生的考验与应答”为题,首次全面、公开披露他近乎传奇的生命历程,一个在战乱中从大陆只身漂泊台湾的年轻人,如何在艰难困苦中自学成才,成为大学者、大思想家,如何回答人生问题的种种考验。在讲座中,韦教授详细讲述了他面对人生困境、遭受谩骂、失业、名利诱惑等十个方面的问题时如何抉择,最终走出属于自己的成功之路,过上自己最想过的理想生活。

知行合一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生准则之一。韦政通教授不仅在思想上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在人生实践中以学问滋养生命,继承梁启超的“新民”之说,不断地进行自我革新,创造出一种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理想的人格典范。

讲座共分四次,本刊将分期刊出,以飨读者。讲座文字稿根据韦政通教授录音整理,经韦政通教授审定。

景海峰先生(深圳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下午,请我们尊敬的韦政通先生来给我们做系列的讲座。韦先生刚才讲,深圳大学大部份人,都是老朋友了。因为这几年,每年都到我们深圳大学来,我们在座的大部份老师、同学应该都见过,可能就只有去年刚入校的同学没有见到。韦先生这次来呢,是做一个系列的讲座,准备是讲四次。除了今天还有星期四两个下午,还有明天上午。这个系列的讲座应该说是非常珍贵和难得。因为韦先生今年已经是84岁高龄了,以他这个智慧与人生阅历,要讲的主题就是人生的考验与应答。这个题目在其他地方应该是听不到的,我们都是非常的幸运,可以说也是非常的难得。韦先生的这个情况,我们每个人都非常熟悉与了解,我就不再多作介绍。下面就请我们尊敬的韦政通先生给我们做报告,大家欢迎。

韦政通先生:景院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我讲的题目,是十个问题考验自我,副题就是我的人生经验。在20多年前,傅伟勋教授受台湾正中书局的委托,编一套当代学人的学思历程,当时我写过一本自传,写的是学术方面的历程,那里面很少谈到生活。非常感谢景院长和王教授,使我有第三次到深圳大学来的机会。让我讲这个题目,我们四次讲完了,将来自传重新出版的时候,就有了生活的部份。这一次我讲的是偏向生活的部份,涉及到思想的内容很少,将来合起来,对我治学的经验和生活的经验,就有一个比较完整的呈现。非常感谢,有这个机会。

去年年底,就决定要到深圳大学来,当时我想的题目,并不是现在这个题目。当时我想谈一谈中国的哲学教育的问题,提出一点我的看法,本来是讲这个题目的。今年的元月份,北京的中华书局出了我的四本文集,编辑的何卓恩何教授希望我重新看一遍。我这个人跟很多老辈不一样,我们到台湾去的几十年,我们的老师辈,他们几乎都有怀乡的文章,我从来没写过怀乡的文章。我告诉各位,真的,我在台湾,四十年以后重新回到故乡,我很少怀念过去,我这个人,我只想把握今天,只想明天要干什么,很少想过去。所以我自己写的东西,也很少去看。这次重新看,唤起了我的许多记忆。由于这个原因,才促使我来讲今天这个话题。这个题目也是偶然中决定的,如果没有这套书出版的话,大概我也不会去讲这个题目。因为我不大愿意去想过去的事情。

今天十个问题中我准备讲三个。

十个问题之一:人生困境,如何应答?

第一个问题是,当我陷入人生困境,必须作抉择时,我怎么办?所谓人生困境,跟一般的窘境,一般的难题不一样,这些人生的困境,都是非常难做抉择,因为它对人生的未来,都产生极大影响。我下面要讲三次大的困境,都是在三四十岁以前发生的。第一次大的困境,就是离家出走。我是一个人跑到台湾去的,家里没人知道。第二次困境就是,我在台湾,最初曾当新闻记者,后来我实在是工作做不下去,我必须要离开这个工作,然后我就跑到山区去隐居,住在一间茅屋里面,像古代隐士一样,过了三年半。第三次就是脱离师门,离开我这个恩重如山的老师。你看我这三个问题都是很难作决定的。假如当时遇到这三个问题,我作另外一种选择,我的人生就会完全改观。假如我不离开家乡,我是1949年4月1日从上海出发,当我们这个军队的船到基隆的时候,我就得到消息,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在渡长江了。后来我知道,我的那班船是最后一班船。你看人生就是这么的偶然,最后一班船,假如那个船搭不上的话,就是另外一个人生了。我家里是标准的黑五类,这个黑五类的子弟的命运,你们都知道,连受教育的机会都没有。第二个难题,如果我继续留在新闻的岗位上,当然又是跟今天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了。第三个难题,如果不脱离我的老师,走自己的路,那我也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所以每一个决定都是非常关键的,都是非常困难的,都是有可能搞得人活不下去的这种难度。

我现在开始讲第一次困境,为什么会离家出走?离家出走表面上的理由,好像是父子不和。我们父子之间,从小就不和,因为我父亲是个商人,我有两个哥哥,我是最小的儿子。他希望我们三兄弟都继承他的事业。我从小对我父亲的这个行业一点兴趣都没有。说到父子不和,我们也从来没有严重的冲突过,但是我从小心灵里面就好像跟这个家庭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后来我想一其中原因,哦,这个原因可能就是一种潜在的求知欲。我出生在一个什么家庭呢?你们可能很难想象,我这一辈子认识的很多朋友,许多是出身书香之家。而我呢,是出生在一个一本书都没有的家庭。我们家里只有一本黄历,查风水的黄历。现在不是都强调人生起跑点嘛,那我这个起跑点是等于零。我想我天生有一种潜在的求知欲,而跟这样的家庭,就自然会格格不入。我是这样解释的,也不一定对,但有些现象你总要尝试去解释。第二个可能,就是有一种窒息感,我上过四个私塾。这个私塾的教育,你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一天亮你就到学校,很晚才放学。在私塾你干什么?背昨天教的书,今天再教几行生的书,然后写一张字。这样一天的时间很长,非常无聊。你想老师教我背书,我几分钟就背会了。你想老师给我讲书,也不过就是半个小时,剩下这么长的时间,你说在私塾里干什么,也不能看闲书。所以一个孩子,在那样的教育环境,简直是被残害。所以我就常常逃学,宁可挨父亲的打,我也受不了这样的教育。就是这两个环境,家庭的环境和私塾的环境,使我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我的家庭没有一本书,我的好多代的家族里面没有一个读书人。我生活的那个地方,十几华里,也没有出现一个重要的读书人。因为我这样的一个背景,和我这一辈子爱好知识的追求,我相信一个道理,就是人是有天生的倾向。这个天生的倾向,如果它强烈的话,要是环境与他格格不入,就会引起反抗。

我现在讲几个具体的经验。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13岁那年,我的父亲请一位中医,我还记得他姓杨,这个中医像是我们的家庭医师,我们家的病都是他看的,这个中医的国文程度不错,我父亲就让他出个题目让我作。这个杨医生就出了个题目《我的自述》。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写我的自述。我写了以后,这个杨医师看了我的自述,就跟我父亲讲,这个孩子你大概养不住了。因为我在我的自述里面,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我说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父亲当然很不高兴,觉得这个孩子这么野。我父亲从来没有问过我,你想做什么。像我的教育,我一定问我的孩子,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就帮助你达到你的目的,这是我们作父母、作老师应该有的责任。我父亲从来没有,我父亲就是那种标准的知识水平很低,很权威的老式家长。他们做生意,挣了钱,生活过得自在。我家乡镇江人有一种生活习惯,叫作“早晨皮泡水,晚上水泡皮”。你们懂吗?早晨喝早茶,叫作皮泡水,晚上到浴室里面泡个澡,躺着享受一下,让人家揉揉脚,按按摩的什么,就是水泡皮。这是江南那一带的风俗,有一点钱的人都是这样的享受,然后朋友之间见面就是抽大烟。我小时候就是看到这种景象。所以13岁的时候,我父亲因为我的这个自述,心里就有了嘀咕,觉得这个孩子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呢?

第二点要讲的具体经验,就是我跟我父亲所以不和的原因,就是被责罚。当然这种小的责罚很多了,例如拿鸡毛掸子打呀什么的。每逃学一次一定会打一次。但到现在经过大半个世纪我还记忆犹新的责罚是,有一次他把我这个耳朵撕破,用力扭,扭到撕破流血。我记得祖母就骂我父亲,说你怎么这么野蛮。他有这样一种习惯,喜欢扭耳朵。把我耳朵撕破流血,这个我永远都忘不掉。然后第二种责罚,下跪,不止一次。有一次下跪,我终身难忘,就是在小镇的商店里面,有几个店员,那时候不叫店员,叫朝奉。我就在那个店的柜台里面被罚跪,那时候已经十多岁,这完全就是被羞辱了。不准你吃饭,罚跪。为什么跪?逃学。这两次责罚对我非常严重,终身难忘。所以我这一辈子在台湾,现在60多年了,脑子里很少有我父亲的影像。因为我必须把我父亲的影像给忘掉,可以减少一点痛苦的记忆。我就想劝各位,你们很年轻,将来要结婚,责罚孩子,孩子是会记仇的。你不要以为孩子会原谅你,孩子会记仇的。所以责罚的时候,要有充分的理由,而且不能用暴力的方法、羞辱的方法来责罚。这两次责罚我一直都在脑子里记得。平常我很少谈人生往事,你看谈这些问题多么难受呀。这么大的老年人来谈这些问题,谈得有点无趣嘛。但是谈人生经验,它就很重要了。我离家出走,什么原因,这就是原因的一部分。

16岁,父亲把我送到上海一家钱庄里当学徒。我父亲的目的是,你学了这个本事,将来有一天,我们也到上海去开钱庄。他的价值观,就是满脑子都是挣钱。我的哥哥也是在上海永安公司当学徒,公司现在还有,所在地现在叫南京东路,以前叫南京路。南京东路上有四大公司,第一大公司就是永安公司。我大哥比我大10岁。到了上海,我这个世面大了,看什么书都没有人管了。当时张爱玲刚开始写作,上海最有名的女作家是苏青。电影明星李丽华那时才出道,我也曾是追星族。在上海刺激的东西比较多,所以我作学徒做了一年,在我长兄的支持下,把我送去读中学。我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已经是17岁,到现在已经高中毕业了。我记得在暑假,我到大同中学,上海很好的一所中学。本来我想念圣约翰中学,但因为我没有念过英文,他不收,根本不考虑。上海在我那个年代,小学四年级就学英文。后来我到私立大同中学,因为是放假,我就找到教务主任,我告诉他,我想读书。他知道我没有念过英文,没有学过数学。我们谈了以后,他叫我写一点东西,又是《我的自述》。这是第二次写我的自述了。我的自述写了以后,他就说,你可以来念,因为我那个时候的国文程度已经不错了,那不是一般的初中生可以比的。他说,我们有个约定,口头的约定,在一年之内,你如果不能跟上英文,不能跟上数学,你就自动退学。后来在我哥哥的支持下,我找了圣约翰大学的一个女生来教我英文,半年我就赶上了。数学困难一点,一年后也没有问题。然后我就跳级,中学我一共读了四年,然后在用同等学力考大学。考上了一所私立大学,那时候叫光华大学,校址就是现在的华东师大地区。我在1988年到华东师大去讲学,那地区面貌已经完全变掉了。我开始读书,后来父亲看到这个事实,他也没有理由反对,但他也有一个条件,你书读完了必须回家来管店。父亲的意思我这个店是要小儿子来管的。大哥二哥到外面去闯,你要到家里来管店。这也是逼得我非走不可的原因。

这就是我离家出走的背景。还有一个刺激的因素。有一个经常到我家送药的护士,山东小姐,我还记得她是山东莱芜人。因常常到我家来送药,跟我家人很熟,我非常喜欢她。她后来到台湾去,留了一封信给我。她是跟着军队去的,在军队里当护士。她说她到了台湾,会驻扎在什么地方,那个军队是什么番号,都告诉我了。这给我好大的刺激,我想一个女孩子都有这么大的勇气,一个人只身跟着军队去闯天下,我是个男人,为什么不可以。这给我一个很大的刺激。所以我在《我的自传》第二次出版的时候,我曾提到,我说这个女孩子是我生命中的女神。她是我的女神,把我引出来。没有她,我是不是能作这样的决定,未可知。那个时候的上海,正在招青年军。蒋介石到台湾去的时候,很多老兵都不要了,因为这些老兵都腐败得很,也是常常吃败仗的,所以他征了很多新兵到台湾去。青年军207师在上海的大世界,挂了很大一个广告,要招青年军,限制是要大学生,我恰好勉强够资格,所以我就去报名。因为那个时候,正遇逃难潮,你有钱也买不到船票,更不要说飞机了。

我就跟着军队到台湾去的。到了台湾,我在207师驻扎的湖口住了一个月。那个连长跟我讲,你不是当兵的材料。他说我可以帮你,假如你有勇气离开的话,我可以给你买套老百姓装,因为头发也没有,可以帮你买个帽子。我可以送你出去,以后的命运你自己负责,你敢不敢?我当然敢,有什么不敢的。那个连长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后来我们作了很好的朋友。后来我挣了钱,那个连长恋爱的时候,到我这里来拿恋爱费。我记得他结婚的时候,我们好到什么程度,他跟他新婚的妻子,我们三个可以睡在同一间榻榻米上。那时候从军队里当逃兵是非常冒险的,因为前几天还捉到两个逃兵,逃兵捉到,立刻枪毙。当时这个连长叫他的特务长出来买菜的时候,我当伙夫兵,跟着一群伙夫兵出来,然后换装把我送上火车。之后我就找我一个私塾老师的女婿,他在博爱路一个百货公司里面当襄理。就是有这么一个线索,这个私塾老师的女婿,我们在家乡也不熟。他帮我什么呢,就是第一个晚上,他帮我找个小旅社住下。以后就要自己想办法了,这样就等于过流浪生活,身上什么都没有。我到台湾的第一个工作,因为我在上海做学徒的时候,我还学了两样东西,你就可以看出一个年轻人的好学。虽然学的跟后来读书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既然在钱庄当学徒,我就学簿记。那个不叫会计,比会计低一等的叫簿记,就是会记账的。我拿了簿记的文凭,就是在顾准年轻的时候做学徒的立信会计学校。那个立信会计所是全中国第一所会计所,把西方的会计引到上海来的。他办的很有名,各种程度的都有,簿记、会计在那里都可以学。我学了一年,是晚上去学的。第二个学的是就是速记,那个年代没有录音机,人的演讲就只能靠我们的脑子来记。上海有一个学校,叫上海亚伟速记学校。速记有一个英文名字就叫shorthand,什么叫shorthand?就是用符号把你的声音记下来,根据这个声音再把它翻成文字。我想那个是从外国引来的,既然是记音的,任何语言都可以记,只要你会那个语言。我用函授的方法学会了那个东西。当初的目的就是想当作家,或当记者。速记很方便,人家讲话我马上可以记下来。我到台北第一个工作就是开速记班。我找到那个青年军的服务办事处,他们有很大的地方,有很多空间,我们来合办。学费你拿一半我拿一半,我们来招生,看看有没有学生?我教速记,什么样的人来学速记?新闻记者要学速记,还有议会需要记录的人才。我因为教速记认识了新闻界的朋友,新闻界的朋友把我带进新闻界去了,我就作了记者。

接着我讲第二次困境。我当新闻记者,除了当记者,我还曾到中国广播公司,现在还是台湾最大的广播公司,写广播稿。新闻工作不值得多说了,因为每天就吃喝玩乐,对我来讲,一点人生的意义都没有,一点人生的远景都没有。我在做新闻记者的最后半年,我就到台湾的苗栗,有一个佛教圣地叫狮头山,上面有很多寺庙。我就好多次,一个人跑到那山上去,住进庙里,想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可以这样生活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就在报摊上看到香港出版的《人生杂志》。这个《人生杂志》的负责人和我后来的关系,在我的文集里面,有一篇他去逝的时候写的纪念文章,很感人的。我读了《人生杂志》以后,很有启发。《人生杂志》就是最早宣扬新儒家的一个重镇。当年钱穆、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他们的文章,比较理论的都发表在《民主评论》上,比较通俗的文章就都发表在《人生杂志》上。所以《人生杂志》当时蛮受青年人欢迎的。我看了这个杂志几期以后,我就写了一封信给这个《人生杂志》的负责人,他叫王贯之。他很快就给我回信,然后我们就开始通信,我就把我心里的苦闷告诉他。他支持我,他说,你应该朝你自己的理想去奋斗。他鼓励我,他说,我不能帮助你太多,但是凡是你给我的稿子,我就给你登。他是一个私人的杂志,所以稿费不高。他赞成我改变生活。怎么改变,当然人家不知道。

这个王贯之先生,他的年纪,可能比我的师长们还要再大一些,比唐君毅、牟宗三他们还要大几岁,是一个传统的文人,而又有开放的思想,很难得的。所以我第一次得到的品格教育,就是王贯之给我的。我年轻的时候,习气很坏,志大言大,喜欢说大话,非常浮夸。这个毛病,第一次纠正我的,就是王贯之先生。他用和蔼的心,很委婉的笔调来劝告我。四十多年前他去世的时候,我找出他五十多封信,真是很珍贵。他对年轻人很客气,他称我政通兄,他比我大二三十岁,称我政通兄,平等相待。所以这个《人生杂志》,是我第二次困境时能够下决定的因素之一。就是我马上离开新闻工作,也不至于饿肚子。我可以继续写稿子,那时候写什么稿子呢?写小说,我在《人生杂志》上发表一本半小说。第一本小说叫《长夜之光》,漫漫长夜,长夜之光,这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本宣传儒家思想的小说。王贯之先生好喜欢,因为它弘扬儒家嘛。唐君毅也喜欢,他说在新文学里从没有人把儒家理想写到小说里面去的。我就写过这样的小说,这是典型的文以载道,是我后来最反对的文学观(众笑)。四五年当中,我在《人生杂志》发表了好几十万字。连我给他的信都给发表,然后算点稿费给你。当时除了《人生杂志》以外,就给《民主评论》投稿。《民主评论》是徐复观先生主编的,是蒋介石拿钱办的。一九四九年初蒋介石总统下野以后,住到溪口,住到他的老家,徐复观曾是他的机要秘书。他说,将来在大陆失败的话我们到台湾去,你到台湾或香港办一本中国文化杂志。《民主评论》在香港出版,主要销往台湾,在当时是台湾最好的一个学术性的杂志,也是稿费最高的杂志。我尝试向《民主评论》投稿,我们长辈这代的人都不是我们能及得到的。开始的时候徐先生把稿子退给我,后来他知道我的生活情况,年轻人有决心向学,后来的稿子他就给我改。改了以后给我发表,然后把稿费给我。那个年代有这样的长辈,你既然向学的话,我帮助你。当时我写小说,也偷偷地看过一些三十年代的小说,当时在台湾是禁书。什么巴金呀,茅盾呀,这些小说我年轻时也看过。所以对五四以后的新文艺、新文学我有一点了解。我最早投给《民主评论》的文章就是《新文学的回顾》,结果徐先生给我改了两次,勉强发表。我记得我在里面称赞鲁迅,徐复观先生很不喜欢鲁迅,他就给我改掉。徐复观先生的文章是一流的,从梁启超以后并不多见。他有五大本政论,除了学术上的成就以外,他一辈子写了很多政论,写得非常好,文章有见解、有才气。蒋介石用的一些秘书,跟毛泽东一样,都是有文采的人。除了《人生杂志》、《民主评论》,还有一个杂志《民主潮》,是青年党的。因为在《民主潮》投稿,发表文章,认识劳思光。因为劳思光的爸爸是青年党。那个时候的劳思光也卖文为生,每个月写一万字,给他一千块,养家糊口。我因为在《民主潮》投稿认识劳思光,在《人生杂志》投稿认识王贯之先生,在《民主评论》投稿而跟徐复观先生有往来,都是文字的因缘。

台北郊区有个大屯山,大屯山的山麓有一户茅屋,是一个跟着国民党到台湾去的上校盖的。他为了贴补家用,把一间小茅房租给我,我就住在茅草房里面读书。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运气不差,我一辈子的贵人不少,牟宗三先生是劳思光带着我去见的,在1954年,不是文字因缘。我跟劳思光一起参加牟宗三先生在台北师范学院办的一个讲座,叫人文友会。人文友会的记录曾在香港的《人生杂志》发表过,后来在台湾也出版成书了。我记得我参加的那一次,我跟劳思光是以来宾的身份参加的。参加人文友会开始接触牟先生。同时我到台湾大学哲学系去听方东美的课,他是唐君毅的老师,以前在南京中央大学,就是现在东南大学的那个校址。他英文极好。我听方东美先生《人生哲学》一年,听他的《印度哲学》一年。还有陈康教授,他是中国的希腊文专家,我听他的《希腊哲学史》一年。就在听课的时候,经济慢慢的变得困难,我经常都是从火车站走到台大。从火车站走到台大大概要半小时,没有钱坐车。我在那个茅屋里住三年半,最苦的时候,就是买一个馒头分三次吃,然后拿开水把肚子灌饱。在这个情况下,只能勉强维持生命,叫你不死亡,到了这个地步。夏季院子里面有木瓜,摘木瓜下来充饥。在台大听课,那个时候,台大的研究生跟本科生的三四年级是一起上课的。方东美,唐君毅先生很尊敬他,一直很称赞他。牟先生不喜欢方东美,我跟牟先生接触以后,他知道我在听方东美的课,就有点不以为然。方东美这个人口才非常之好,但你要是想在他的课堂里学到东西不容易。因为他的学问很博,胡天盖地的、古今中外的扯纠结在一起,没什么条理的,但是内容很丰富,语言很美,听的时候很过瘾。他讲《人生哲学》第一堂课就在黑板上写四个大字,叫“天人旷照”,你们懂吗?你们念中国哲学的有几个人懂这个道理。听他的课很过瘾,可听完了,得不到具体的东西。当时刘述先,在念哲学所一年级,我们坐在同一个桌子听课,所以那个时候就认识了刘述先。

下面讲第三次困境。1954年,我认识牟宗三先生,然后一直交往六年多。最后的三年,因为他在台湾的东海大学,我在台中第一中学,差不多每个星期六我们都在一起。牟先生朋友很少,也很少同事往来,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结婚,他是50岁才再结的婚。每次去在他家里吃饭,在他家里睡一夜,接触得非常密集。牟宗三先生是把我带上学术道路的决定性力量,尽管有人在前面启发了,但都不是决定性的力量。而且他也改变了我的治学方向,原来我在教中学的时候,我自发的兴趣是中国文学,想搞中国文学史。因为中学的那个图书馆这方面的书相当丰富,我就把有关美学的书和文学理论的书读了很多,然后把好的给摘录下来,摘录了好十几万字,现在那些稿子还留着。原来呀,也想搞中国的美学,我对美学有兴趣,我有一篇美学的文章,是发表在《民主评论》上面的。后来牟宗三先生看到我写的小说,我的小说王贯之先生很称赞,唐君毅先生也很喜欢,就是牟先生铁口直断:你写小说没有前途,因为你的笔调不对。后来我了解了,知道了牟先生要的文学的笔调就是要有艺术性。后来我知道,像法国的萨特写的小说,那根本就是思想性的。思想性的东西也可以写小说,主要就是想象力丰富。假如我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萨特这些人就写这样的小说,我可能还会坚持写小说下去。牟先生把我自发的兴趣给打掉了,在他的诱导下,我就慢慢进入了儒家的道路。我后来一些比较重要的见解,都是关于伦理道德的。我跟牟先生时,最早的文章就是发表在《人生杂志》上。《人生杂志》弄了两期专号,就是让牟先生最早在台湾的五个学生各写一篇文章。我记得我们专号登的时候,牟先生还写了个序。序文里面我还记得一句话,“一叶知秋”,似乎表示这些年轻人都这么向往儒家,大概儒家将来可以复兴了,是这个意思吧。在专号里我写的文章都跟道德有关系,这些文章都是牟先生审核过然后寄到香港发表的。

我跟着牟先生的经过,有复杂的内容,今天没办法详细谈,我只谈为什么对我有恩惠的老师,我要脱离?我脱离师门,有外在的原因,也有内在的原因,也还有一个催化剂。外在的原因就是1960年,牟先生离开东海大学到香港大学去了。他离开东海大学实际上是跟徐复观先生处得不好,他不喜欢徐复观先生常惹是生非。当时徐复观先生是中文系的系主任,那时东海大学没有哲学系。他在东海大学也办一个私人的讲座,夜间教室不开放,讲座是在餐厅举行的,他有这种讲学的热情。在牟先生心里,教室里面的学生不是他能选择的,你交学费我上课,是交换的行为,在这个地方不容易得到真正的学生。他自己在学校开私人的讲座,你们愿者来,这些都是容易跟他发生私人关系的。在东海大学的讲座里,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讲康德、讲黑格尔。那个时候,杜维明在东海大学上一年级。讲康德、黑格尔的稿子是我记录的,很辛苦。记录了以后我就把它整理出来,然后每两个礼拜一次送到老师家里,老师再稍微改一下,他说记得不错。我也听牟先生一年的《中国哲学史》,我也有课堂记录,借此可以了解牟先生早年讲哲学史讲些什么内容。我脱离师门第一个原因是1960年他离开了台湾,离开了台湾就好像我离开了我父亲一样了,浑身有一种舒适感,因为我在他那里感觉到压力。这是一个外在的原因。他离开了,管不到我了,有这么一个味道。你跟他天天见面,而且耳提面命,要离开还蛮难的。

还有一个内在的原因,就是我跟着他最后的几年,我自己想儒家的缺点。这也是我一种自发的兴趣,我说你们把儒家讲这么好,难道儒家就没有缺点吗?我就把五四以后骂儒家的文章看了不少。我对儒家的批判,殷海光看了文章以后就说,你超过了陈独秀他们对儒家的批判,你是真正深入过的,入乎其内然后能出乎其外。内在的原因就是我对儒家的缺点发现得很多。那些缺点我后来都在《文星杂志》发表了文章,文章后来都收在《儒家与现代化》那本书里面。那些文章现在看来太情绪化,我后来的文集都没有收那个阶段的文章。我后来开始出书,现在我的书目里面,从1965年开始,之前的几十万字我都让它埋葬了,没有让它流传。现在看到的我的书单,都是从思想改变以后重新出发的书。

外在的原因,内在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催化剂。所谓催化剂,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恋爱了。关于这个恋爱方面,我们第二个问题就会讲到,我这里只是提一下。因为我恋爱的对象是我台中一中的同事,她教初中三年级,我教高中三年级。当时那个社会很保守,徐复观先生知道我跟一个有夫之妇在谈恋爱,其实人家早就在闹离婚,只是没离成。徐复观先生说这种事情他不管。他却写信告诉牟先生。牟先生知道后就给我一封很严厉的信,命令式的:赶快、立刻断掉,太不像样了。他说我生活刚刚安定下来就作怪,把我痛骂一顿。那个意思就是假如你不听的话,我们的师生关系就拉倒。话没有这样讲,意思明显得很。你看这个给我的压力多大呀,好大的压力啊。师恩如山的老师给你开出条件来,你怎么办?原因我后面还会讲到,这是我人生遇到的真正了解我的对象,也是我第一眼看上去就非常喜欢的对象。所以我这个一生啊,到了80几岁时回想起来,我这个人的性格,就是我想要的,我不惜代价,有这个冒险的勇气。我跟牟先生断了以后,我在武汉大学讲过牟先生的生活,里面提到一些。我们离开以后20多年,本来有一个机会可能和好,就是1982年夏威夷开朱子会的时候,陈荣捷也请了牟宗三先生。那个时候傅伟勋也了解我跟牟先生的关系,后来傅伟勋就告诉他的老师陈荣捷。他们就出了个主意,他说牟先生来开会,我们出面给你们和解。在外国教书的人认为,这事很平常,这个不算什么嘛,也不应该有这个恩怨,何况你这个学生离开老师以后,已开创了自己的人生。后来这个会,牟先生因为身体可能受不了坐长途的飞机,所以他推荐蔡仁厚去。

说到这里,各位心里可以会问:“你脱离师门,内心有负疚吗?”坦白说,有的。在中国文化传统里,如此出格的行为,在德行上是很严重的问题,这问题困扰着我,使我很长时间内心难安。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才使我比较坦然,原来这中间纠葛着中西哲学传统里一个核心问题。

当我蕴育脱离新儒家氛围的过程中,希腊哲学“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话,起了一定的作用。我当时并未理解到受希腊影响下形成的西方哲学传统与中国的思想传统,在方法上、心态上、价值取向上,有本质的差异:中国传统以传道为第一优先,授业、解惑这种知识层面的事,是为传道服务的,在知识探索上根本没有发展出西方哲学的那种独立性。西方哲学很早就摆脱了道德价值的纠葛,为了追求无限可能的真理,批判甚至冒险、叛逆的勇气,成为追求真理不可或缺的条件。在以传道为优先的中国思想传统里,成德的工夫和道德人格的塑造(成圣成贤),成为终极价值的追求。因此,人格的典范,后人只能企慕追循,冒险叛逆当然被视为罪恶。至此,我终于了解传统孔庙的设计,以及后世大儒不像西方哲学家个个都想独建庙堂的道理。可惜百年来的哲学界,包括新儒家,并未把这个时代性的大谜题加以厘清。我叛离的新儒家,虽以复兴儒家为职志,他们一生的贡献,毕竟是在建立新的学统,早已偏离了儒家原来的轨迹。

十个问题之二:真爱降临,众人皆否,如何应答?

第二个问题就是,在感情生活上起波澜,众人都说不可以。我的婚姻没有一个朋友赞成的,没有一个同学赞成的,也没有一个同事赞成,没有一个人看好。他们认为,你们这个婚姻一定维持不住。事实证明,他们全错了。我的爱人,她是一个国民党员。那个时候是用选举的办法,在台中市选举出来的国民党市党部的委员。当时的国民党跟共产党一样,很有地位,很有权威,一个市的委员非常吃得开。所以她不但是台中一中的名老师,也是台中市的名女人。怎么有名?我只要举一个例子。我爱人家里的一个保姆,大陆叫保姆,台湾叫佣人,日本时代叫下女,她家里的保姆跟我们学校的一个低级职员结婚,她来主持,市长当主婚人,议长当介绍人,新郎新娘坐的车子是市长的车子,你看她多有办法。那时候一个市的市长跟议长当然是最大的官了,都要来拍她的马屁。因为她能够监督他们。为什么我会跟我的爱人认识?我的爱人是国民党员,把我介绍到台中一中教书的徐复观先生,当时早就离开国民党,而且批评国民党。因为这个缘故,我可能被当时学校里面的党干部怀疑了:这个人是徐复观介绍来的,是不是思想有问题,要好好了解一下。所以就叫我的爱人,她是市党部的委员,叫她来调查我的思想。因为她要跟我接近,我一看就喜欢她,所以她要跟我接近太容易了嘛。(众笑)我们都是教国文的同事,在一个办公室里面办公。她调查我的思想,她发现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她就把我在山上过隐士生活的几本日记拿去看了。她看了我的日记以后,她感动得流泪,她说现在怎么还有这样的年轻人,有这样的向上心。我的日记里面,因受王贯之先生的影响,就是经常反省自己的缺点,痛责自己的缺点,反求诸己。这使她非常感动。因为看了我的日记,就自然产生一种爱苗。我那个时候已在杂志发表了不少文章,而且是第一流的杂志,在中学老师里面也是绝无仅有的。所以我这个爱人就动了脑筋,她说,你既然会写文章,因为她们当委员经常要作演讲,要上广播电台,于是我就成了她的秘书,叫我给她写广播稿,叫我给她写演讲稿。因为喜欢她,我当然非常乐意做了,(众笑)这样的话当然感情就慢慢加深了嘛。后来我作了我爱人一辈子的秘书。她的口才非常的好,但是演讲的内容当然没有我写的好。到后来,她教中学,教大学,她有演讲的机会,都是我给她写的演讲稿。

我们两个合得来有很多因素,她也是离家出走,你看有这么大的巧合。她在哈尔滨过的童年,在哈尔滨的买办家庭,家里很有钱。他父亲在跟俄国人合作的公司里面当经理,出门都坐马车,家里吃西餐。她12岁时父亲去世,母亲想把她早早嫁掉。她很有勇气,离家出走。从东北到北京找她的姑妈,姑妈收留了她。她在北京读中学,抗战爆发后,跟着她的姑妈到四川。在抗战的后期,在四川的三台读东北大学,那是张学良的爸爸办的大学。她在大学里面,因为人长得很有气质,长得很不错,所以她演话剧。她会演话剧,你就知道这个人的性格。她的性格,因为后来跟我结婚,有了很大的改变。她演话剧,演过什么?演过曹禺《日出》里面的陈白露,演过《茶花女》里面的女主角。那个时候,她在东北大学演戏,演得有点名气,连教育部长都来看。结果呢,就被国民党的情报头子给看上了,就慢慢来诱惑她,要她去当女特务。我爱人这点的判断力她是有的,你拿什么来诱惑我,我一概不要。她说我要读书,她原来的志向就是要读书当老师。这个特务还是介绍她入了党。所以我的爱人在台湾,当我的思想被当局认为有问题时,多少有点保护作用。

刚才简单讲了由于爱情的力量,当时我力排众议,我选择了我的爱人。原来的学校,因为她是个名女人,风风雨雨。那个一中的校长很了不起。我教一中那时候的校长是在北师大当过教务长的,北京解放前,他是跟胡适坐同一架飞机到南方来的。他当校长非常有风骨,教育厅督学来查学,他理都不理。他不喜欢官场那种习气。他非常欣赏我,因为我教书受欢迎。他本来准备挡下来,说你留着,留下来教书,有问题我来挡。但我爱人不干,女人的脸皮,不像我们那么厚(众笑)。她说天天被人家风言风语,看人家的脸色,这样的日子她过不来。所以她就找到一个她在东北大学的学长,在台南附近的一个乡镇当中学校长,这里也有初中,高中。我们就到了台南善化镇的善化中学,跟台中一中一样都是省立中学,薪水一样,但是学生素质跟台中一中差的很远。我们就在那里为了婚姻避难三年。我付出这个代价,抛弃喜欢的工作。其实那个学校环境比都市里的学校好得多,树木花草很茂盛,在里面生活很舒服,所以我也一度产生这样的念头:学校给你房子,环境又这么安静,我可以读书啊,我跟太太说:算了吧,我们就在这儿干一辈子算了。我太太说不要,她说以你的天分,要到外面去,不能在这里埋没。到了第三年,台湾有个最畅销的杂志叫《文星》杂志,那是李敖编的,李敖你们个个人都知道,李敖这个人很早就显露他的才华了,他那个时候还是历史研究所的学生,就编《文星》杂志,编的很轰动。我太太说,你到这个杂志投稿去,看看能不能被他们接受。我就在那个文星杂志开始投稿,我的第一篇稿子,投的时候李敖还在当主编,他把我的稿子压下去,半年没有发表。后来换了一个姓陆的当主编,他看到我的稿子非常欣赏,开始发表,并写信给我说你继续写,《文星》的老板也写信给我说你继续写。所以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在《文星》发了六篇长文,都是批评儒家的。因为写这些文章慢慢使我的思想有了一个改变的过程,因为你单用脑子想不行,要用笔写下来,写下来以后就算这个路走过了。因在《文星》上发表文章也使我在台湾有了些名气。我最早的名气在香港,因为当时都在香港的杂志发表文章,所以我第一次遇到诗人、文学家余光中,他说,嗳?你什么时候从香港来的?他以为我是香港人。我在台湾成名是从《文星》杂志开始的。

在《文星》写了这些文章后,我的太太坚决说,我们去台北。同时《文星》杂志的老板也赞成我到台北来。他说你若找不到工作我负责,我给你薪水。后来我太太找到了工作,我本来也找到工作,但被国民党部发现我是跟李敖一起反传统的,反传统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很大的罪名,所以我到台北的第一年失业,由《文星》杂志预支稿费。那时候的薪水是高中教员800块,《文星》杂志给我1000块。他说没有关系,你只要给我安心写稿就好了。《中国哲学思想批判》里面的大部分文章,是《文星》拿钱我写的。本来还有两本书是要在《文星》出版的,但那时《文星》批判国民党,攻击国民党,所以就被国民党封门了。最后那两本书没有能在《文星》出版。原来我脱离师门以后,我的同学一个都没有往来,然后我在台南三年也没有朋友,只有同事,回到台北以后,我又认识了一批新的朋友。下面会讲到,殷海光、陈鼓应、李敖、王晓波都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现在我谈一谈我结婚四十年,感情经历的三个阶段,这个对青年人也许有点参考的价值。我们中国新文艺小说有一句流行的话,叫作“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恋爱结束一结婚就完了,这是人生的一大危机。恋爱是激情的阶段,你过了这个阶段,你进入了正常的生活,夫妻之间的问题还是蛮多的。我的感觉,在所有的人际关系中,夫妻的关系最困难。她跟你生活最密切,跟你生活时间最长。很多人有一个错误的观念,恋爱的时候拼命地拍对方的马屁,让她喜欢你,结了婚以后,以为生米煮成熟饭,不在乎了,这是大错特错。结了婚以后,要比结婚以前还要用心才对。用心什么?这不是恋爱,没有激情了,你两个人的生活怎么过的有意义。我跟我的爱人,第一阶段我叫做情爱,多半是激情的。几年恋爱,然后蜜月期,这一过就进入了第二个阶段。

这第二个阶段怎么发展呢?我记得我问过我的爱人,我说你一生当中,最想要的是什么。我爱人就说,她最想当个大学教授。好,我说你有理想,有了目标,我们就朝那个方向去努力。因为夫妻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一天到晚,夫妻之间没有爱情可谈了。你怎么维持这个亲密的关系,而且丰富生活的内容?我们就是用这个读书的方法来丰富我们的生活内容。你该读的书,你不懂我懂,我就像教学生一样,我们慢慢地讨论,慢慢地研究。因为我爱人是学政治的,当然国学的基础不好。我们花了14年的功夫,她进大学。在大学里面又教了18年,退休。她的愿望达成,但是过程很辛苦。她在教中学的时候,因为要进大学,你不能拿中学的资格进,你要先拿到讲师的证书。那时候她在建国中学,台北最好的中学教高三,又到我们住家附近的一个世界新闻专科学校兼课。兼课就可以报讲师,兼了两年课就把讲师证给拿到了。拿到讲师证才有机会进大学。人生有很多的机遇,你要是没准备,这个机遇来了你就没有办法掌握。后来我爱人她当年在东北大学的系主任,当中兴大学法商学院的院长。中兴大学的校本部在台中,法商学院在台北。本来这个院长是希望我去帮他的忙,但是那个时候还是台湾的白色恐怖年代,我后面也会讲到的,我常常被国民党搞得非常痛苦。我当时就考虑到,可能我去干一年就会被国民党干掉了,然后失去了一个国立大学教书的机会。我就对我爱人讲,我去跟你的老师讲,你去。她就是这样进大学的,因为她的口才好,教书非常受欢迎,不管在什么学校教书都非常受欢迎。我就这样完成了她的理想,所以这第二个阶段我称为“志爱”,我们志趣相投,朝我们的理想共同努力。我这个一生,帮助我的人很多,但是没有我的爱人,也绝对没有今天。我不管受多大的迫害,多大的挫折,几次失业,我的爱人从来没有对我失望过。我非常感谢她,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是她在支持我。我对她有恩,我把她从一个中学老师慢慢带到当一个大学教授;我也因为有她的支持,我可以朝我自己的理想去奋斗。至少这个家有一个人在工作,能够维持稳定。

在志爱这个阶段,因为我们对对方都有恩惠,所以到了晚年,我们才真正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有恩嘛,有恩才有爱!什么叫恩爱,你没有恩哪来的爱?所以你要尽你一切的可能性去帮助你的爱人,你的爱人也同样尽一切的可能性来帮助你,这样这个婚姻才有价值嘛,两个人奋斗,两个人努力,朝自己的目标。我们当年的目标可以说都实现了。如今回想起来,我是把婚姻生活中的情感做了有意识的建构,这种具有建设性的情感,有助于化解日常难免的负面情绪。

我的爱人是80岁去世的,最后六年是在病床是度过的,我为了照顾我的爱人,这六年当中我任何地方都没有去。很多邀请统统都没有去,包括2002年武汉大学开一个研讨会,研讨傅伟勋和韦政通的思想,那个研讨会我有义务出席。而且当时哲学系系主任吴根友给我写了两封信,他说萧(箑父)先生也很想念你,你一定要来。我跟萧先生是88年在新加坡认识的,我们非常投缘,很谈得来。后来我有机会,到华中师范大学讲学的时候,那是萧先生去世的前两年,我们见了一面,跟他在家里好好聊了一回。萧先生会写诗,毛笔字也写得很好,他写了两首诗给我,表达我们俩的友情。一首诗他写了个条幅,寄给我,现在我家里还挂着。他说萧先生想念你,他身体也不好,你一定要来。但是我为了照顾我的爱人,这个时候啊,有轻重之分,有亲疏之别了,我爱人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离开她。在那个六年当中,我没有离开过家,一直在照顾她。开始照顾她的时候,第一年,我非常有挫折感,她六年当中一共住过19次医院,一次差不多一个月到两个星期。她住医院的时候,每天清晨睁开眼睛一定看到我在她床边。她不吃医院的早餐,要吃家里的早餐,我做好后给她送过去。长年累月都是这样,很辛苦。早晨天不亮我就要起来,赶到她床前,来安慰她。第一年学问也不能做,在医院陪也很无聊,有点挫折感。这个时候你就要利用你的思想资源了,我们东方人这方面的思想资源非常丰富,我就改变想法,把我对爱人的付出,当作是我精神境界提升的一种动力。大家不是了解吗,一句人人都知道的话,“爱就是牺牲”,这个时候就是考验我能不能牺牲的时候。我应该去努力实行,这六年我体悟到一个人生的大道理,“我们钱越花越少,爱越付越多”。没有一个人因付出爱而感到匮乏的,没有。爱的体验真是奇妙,你如果能不管爱什么,爱你的爱人,爱你的家人,爱社会,爱国家,只要你把爱激发出来,爱是永远不会匮乏的。

十个问题之三:当我遭受批评甚至被谩骂,如何应答?

第三个问题,就是当我遭到批评,甚至是谩骂的时候,我怎么办?你要想成名,不管是哪种名,那被批评的机会都会很多。名气越大,被批评的机会也越多。我这一生,被批评、被谩骂最严重的时候,有两次。一次就是在《文星》发表文章以后,以殷海光为首,被国民党诬蔑成一个“文星集团”。这个“文星集团”里面有李敖,有一个姓陆的,是《文星》杂志的主编,还有一个姓李的,是东海大学政治系教授,包括我。国民党发动他的御用文人,写了两本书,攻击“文星集团”。无所不用其极,造谣生事,反正你告不到他。就好像国民党的一位大员讲的,“法院是我们开的”,你也不能告它。现在台湾不是这样了,现在你随便骂一下都可以告你,而且告得也成立,毁谤罪。那个年代,我们被人家骂了,捏捏你鼻子,没有办法。后来我们都知道是什么人在搞我们,因为政党轮替了。政党一轮替,那些黑资料就都出现了。(众笑)所以谁当年打我们的小报告,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后来都知道,都可以看到那些材料。害我们的人,他们到现在还在当教授,常常到大陆来。值得一提的是,我在《文星》的文章被批评得最有意思的,是国民党在大陆时当过中宣部长的,他的笔名叫叶青,他的本名叫任卓宣,他是共产党的托派,托洛茨基派。台湾有三大托派(另两位是郑学稼、胡秋原),反斯大林的。托派的人都比较优秀,后来国民党清党的时候,叶青被国民党捉了,据说枪毙时,那是一个下雪天,视线不太清楚,枪没有打中他,你看有这么好的运气。(众大笑)其他人都打死了,枪声结束了,人也不见了,他爬起来了。这就是这个任卓宣的故事,不知是真是假。他后来参加国民党,后半生都在宣传三民主义,1949年我听过他的演讲,口才非常之好。叶青这个人,老知识分子,到了台湾,他穿一件蓝布袍大褂,那个时候台湾已经没有人穿了,他很朴素,你们要是看到他,也应该蛮喜欢他的。任卓宣写了长文批我,他那种地位的人写文章批我对我有利了。(众大笑)就是怕名人不来批评你,名人批评你就是抬举你。人生很有趣,也很好玩。

第二次被攻击,是好久以后了。1982我在主编台湾一个有名的杂志《中国论坛》时候,策划了一个座谈。我把钱穆的弟子余英时,殷海光的弟子林毓生、张灏请来,我把跟牟宗三关系密切的香港中文大学的刘述先请来。当年的派系争论了一辈子,我把他们的第二代请来,我是牟宗三的弟子,我们一起来谈,谈儒家与中国现代化的问题。这个座谈会记录发表以后,大陆上很多人读过,恐怕在座的王兴国教授(博士论文写牟先生)也早看过。我为了配合这个座谈写了一篇文章,就是《当代新儒家的心态》。牟宗三的一位弟子写了几万字的一篇文章发表在杂志上来攻击我。一方面批评这个座谈,一方面攻击我的个人,内容就是人身攻击。后来王立新教授到我家去,“我记得把这个杂志给你了?”(对王教授)“在我手里。”(王教授)。我说你带回去作纪念吧。(众笑)我就把这个杂志给了他,包括批评“文星集团”的两本书,我也给了王教授,可以了解这段历史。王教授看了这个文章后,认为简直就像“文化大革命”一样,干人干得不遗余力地就是把你往死去打。但是写这篇文章的人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是毛泽东的同乡,湘潭人,到台湾来当兵,你看看有没有本事,一个大兵因为喜欢读牟先生的书,他想退伍,军队里不给退,因为他写信给牟先生,牟先生跟他通信。后来牟宗三先生以师范学院教授的身份写一封信给国防部长,他说你留这样一个小兵在军队里没多大用,他如果出来读点书的话,可能将来还有点出息。这样就退伍了,这个人退伍了以后没地方去,就暂时在我一中的宿舍里跟我住到一起,我招待他,可以说对他有恩。他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就花了一年的功夫,准备考初中教员的功课,他考上了。考上了初中教员,他的生活就安定下来。

除了这两次严厉的谩骂攻击以外,还有一次,我这一生唯一的一次人家批评我,我反驳回去。有一个大学教授,也是国大代表叫严灵峰,是个老国民党员,他与特务系统有关系。我第一本的学术书《荀子与古代哲学》是在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出版以后,他写文章公开批评我。那个时候,金耀基,后来在香港中文大学当过校长的金耀基,他刚从政治大学研究所毕业,王云五是他的导师,研究所毕业以后,王云五就叫他到商务印书馆去当副总编辑,我在殷海光家認识他,我这《荀子与古代哲学》是他在当副总编辑时介绍出版的,当人家批评了我的书,金耀基说你有义务回答他。那个时候商务印书馆恰好办一个杂志,叫《出版月刊》。那个年代,年轻人的书很难出版,他帮我出版。那本书到现在也賣了30多版了。这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回应,唯一的一次打笔仗。回应文章就在《出版月刊》发表。

后来我的人生,在这方面觉悟的比较早,对褒贬都比较看的淡,你怎么地捧我,我也不会得意忘形;你怎么地骂我,我也不会在乎;慢慢锻炼到这种地步。从这样的一个过程,我老早就有一种看法,我就想你看胡适之、鲁迅、陈独秀,有多少人写书,写文章骂他们。你可以发现,骂他们的人也许一时成名,但没有一个可以成才的。所以骂人是没有出息的,真的没有出息。没有一个人是靠骂人成大家的,没有这回事。有的人气量很小,稍微受些欺负啊,稍微受些委屈啊,就要去报复。其实你去恨别人去报复别人也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能量,很划不来的,想开一点,不要浪费这种时间。所以以后我对褒贬都看得很淡,你骂我我不回。像那个同门师兄骂了我,我第二年写《理想的火焰》,那是我《中国论坛》策划的,请我们的编委大家写一篇治学的经验。我也写了一篇,后来出书,书名《我的探索》,当时很畅销。我写跟牟先生的经过,详细的写了一下,就在那个文章里面我还提到这个人,我还说他了不起。我不会因为你骂了我,我就把你的才华扼杀掉,不会,人这点气量都没有吗?

恰好,五点钟,今天我们就到这里,明天上午我们继续,请大家光临。(众大笑,鼓掌)

[责任编辑:尹文汉]

作者简介:韦政通(1927-),男,江苏镇江人,中国文化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和思想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26

DOI:10.13420/j.cnki.jczu.2016.01.014

[中图分类号]B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1102(2016)01-0058-10

猜你喜欢

文星杂志人生
东方养生杂志征稿函
烟雨江南
杂志介绍
人生中的某一天
人生悲喜两字之间
What does a Trump Administration Mean for China?
电动汽车专业应用型人才培养的探索与实践
——以新乡学院为例
扶贫杂志走进“两会”
独一无二的你
杂志收纳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