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环城与桃源走笔——老舍1941年的云南之行及其文化意义
2016-03-28高兴
高兴
(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曲靖655011)
山水环城与桃源走笔——老舍1941年的云南之行及其文化意义
高兴
(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曲靖655011)
[摘要]老舍与云南确有一些因缘。1941年,老舍应邀到云南度过了两个多月的时光。老舍在昆明结交了一大批朋友,并游览了大理。老舍对昆明和大理的城市形象进行了书写,他对云南“田园城市”气象感到欢悦但也有委婉的批评,从中可以看出老舍的精神诉求与文化想象。老舍在抗战时期的云南有特殊的交友体验,他受到诸多朋友的精神濡染而转向文化思辨,在云南完成了创作艺术的实验。对于老舍而言,云南是“桃园”也是“桃源”,老舍1941年的云南之行具有双重的文化意义。
[关键词]老舍;云南之行;昆明和大理;1941年;文化意义
老舍一生四处漂泊,考察老舍辗转各方的行程缘起、时间长短和印象生成,有助于探测和把握老舍的精神活动脉络,更好地了解老舍的文化思想发展轨迹。本文选择老舍1941年8月至同年11月在云南的七十余天经历作为探究对象,分析这段特殊的西南边疆之旅对老舍的精神体验及文化实践之影响。
1 云南进入老舍视野的历史渊源
1941年以前,老舍未曾到过云南,连云南最繁华、最发达、最负盛名的省会城市昆明对于他而言也是非常陌生的。他于1941年秋在西南联大的讲演中坦言:“我没有到昆明以前,只知道北京是一个大城,昆明大概是一个荒凉的野地,不知到了昆明以后,昆明也是这样好……”[1]359。在对云南的认知方面,当时的老舍和民国时期的大多数文人没有明显区别,在1938年发行的《旅行杂志》上,有人在文章里明言:“一说到云南,(昆明是云南省会)在沿海一带人们的脑经中,就会浮起一种遍地不毛愚昧野蛮的想象,意味那里的文化不知落伍到什么程度……作者曾碰到好多人,他们对于云南真是极不了解……云南对于国人是太隔膜了”[2]。老舍从小在皇都北京长大,起初对云南更是不熟悉。
游历云南之前的老舍在作品中偶尔提及云南,能够看出老舍对于云南形象的“前理解”。老舍早期的一些作品出现了“云南白药”之表述,并未超出国人对于云南特产的常识范围。《代语堂先生拟赴美宣传大纲》一文介绍了林语堂“左手提着云南制的水烟袋,托子是珐琅的,非常的古艳”这个细节,展现林语堂既“提倡国货”又“宣传着东方文化”的品质[3]302。散文《且讲私仇》提醒大多数中国人即使“生在云南、贵州”也逃不出日本等帝国主义列强掠夺之苦[4]121,《怀友》感叹那些“最爱北平”的朋友因战乱“含泪逃出北平”、“现在大多数是在昆明”,意味着云南是距离战场较远却又受战争冲击的边缘地带。诗歌《长期抵抗》讽刺“不抵抗主义者”面对凶恶的侵略者“一直退到云南或广东”之怯懦[5]728,长诗《成渝路上》揭露在国统区“勉强喝着云南野长的咖啡”的“学士”和“官员”之丑态[5]402,作为抗战“大后方”的云南成为老舍透视不良分子腐败堕落的一面镜子。剧本《国家至上》中的赵兴邦打算参加“由云南出兵”的军队,以便于在“苗胞和侨胞中,或者在缅甸,安南”能够“起些政治上的作用”[6]390,老舍已经注意到边疆省份云南在反法西斯战场中的战略地位。种种迹象表明:老舍游滇之前对于云南的认识较为笼统,他是站在爱国主义的立场上,将云南置于整个抗战版图中进行审视,以各类人群对于“大后方”云南的态度来检测其抗战姿态和道德品格。
1941年8月26日,经好友罗常培介绍,病中的老舍在重庆认识了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应邀到云南调养,同年11月10日返渝。老舍愿意到云南“住些日子”,据他本人所言,是因为“昆明的天气好”且有“许多老友”[4]399,并非筹划“进行文协的相关工作”[7],老舍到云南之后没有忘却抗战文艺的介绍和宣传,但那不是老舍游滇的本意,只能说是老舍借云南休养和交游之时机而“水到渠成”地实现抗战文艺思想“渗透”。对于老舍来说,“有朋友的地方就是好地方”[4]314,风景和环境倒是在其次。当条件许可时,老舍也很想在紧张的公务之余调节一下精神状态,他期盼在抗战结束以后在自己喜爱的地方建一所“不会草堂”,因为“在抗战中,开会开够了,所以永远‘不会’”[3]397。老舍在1941年的云南之行不是基于“文协”工作的直接需要,而是友人交往带来的一次偶发事件,是机缘巧合。老舍专门记叙云南本地见闻的文字寥寥,某些论者片面地强调老舍游滇的政治动机,夸大老舍关于云南的零星叙述对云南社会文化所产生的推动效应,断定“老舍有关昆明、大理的作品在发表后时至今日对云南发展发挥着持续性影响”[7],不免言过其实。
1941年秋的云南之行倒是给老舍本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写下了《滇行短记》、《八方风雨》、《悼赵玉三司机师》等文章以作纪念,后来又在文学作品和工作报告中附带谈到了云南。小说《鼓书艺人》中的人物认为昆明“买卖好”、“城里人多”而缺少“戏园子”[8]153;剧本《方珍珠》中的方太太议论云南解放前的“军长”、“银行经理”和“土财主”挥霍“黄登登的金条,白花花的现洋”之阔绰[9]345;小说《正红旗下》描写北京旗兵“不大晓得云南是在东边,还是在北边,更不知道英国是紧邻着美国呢,还是离云南不远”[10]499,以及旗人大亨从云南等地“带回数不清的元宝”[10]508。《鼓书艺人》、《方珍珠》、《正红旗下》中的“云南话语”反映老舍对云南区位价值、城市文化和发展状况的重新辨识。老舍还充分肯定了云南的抗战文艺工作成绩,夸奖昆明“文协”分会在某些方面“成绩比重庆总会还好”[11]335。新中国建立之后,老舍在很多场合盛赞云南的文艺成就,他以云南傣族民间叙事长诗《娥并与桑洛》为例,宣扬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美学价值及社会意义[11]94-96;褒扬云南在搜集民族史诗和长篇叙事诗方面所取得的丰硕成果,特别提起“引起了全国、乃至于全世界的注意”的云南少数民族长诗《阿诗玛》[11]80。老舍还歌颂了云南人民当中涌现的“英雄”人物——“保卫人民保卫生产”的苗族民兵、“活武松”李忠华[5]41。藉此推测:滇行经历使老舍对云南有了更切近的了解,也增进了他对云南的好感。
纵观老舍的一生,发现他与云南确有一些因缘。刘寿绵(宗月大师)祖父到云南做官,给刘家做佣人的老舍曾祖母舒马氏陪同赴滇,家境贫困的老舍早年之所以获得刘家帮助,乃因“刘家人居然一直没忘了这份情”[12]26。老舍在家传性质的小说《正红旗下》对曾祖母到云南一事有所交代,可以猜想云南很早就在老舍的心目中打下烙印。1941年秋的亲身游历使老舍形成了对云南的具体观感,建构老舍个性化的“云南映像”。1956年的老舍因参加亚非作家会议路过昆明,再次为云南学人及“他的仰慕者”演讲,言行“和蔼慈祥,看似严肃,其实非常幽默”[13]25,重返故地的老舍心情愉悦。老舍之逝是解不透的谜,有人竟误以为老舍投水自尽的地点是“昆明湖”(实际为“太平湖”),或赋诗感叹老舍“昆明湖里茶馆魂”[14]38,或撰文颂赞“昆明湖里的老舍”坚守独立人格[15]101,何以至此?北京的昆明湖是乾隆皇帝采用汉武帝开凿昆明池之典故而命名,而汉武帝开掘昆明池是为了训练水军以征伐云南“昆明夷”(据葛洪《西京杂记》),昆明湖里有云南历史的光影,老舍生前也说自己很喜欢云南的“昆明湖”(滇池)[4]400,未料老舍与云南的关系如此微妙,牵动世人几许缭乱的目光。
2 老舍关于云南城市形象的书写
关纪新分析老舍小说《旅行》之后指明:老舍“爱静不爱动,对四处旅游兴致并不很浓”;“旅行,对一位像他这样的作家来说,其主要价值在于社会采风和文化考察,而不在于观光游玩或别的什么目的”[12]96。然而,老舍的散文《锦绣江山》中有这样一番表述:“旅行实在就是读活书。祖国是一本极大极美,内容丰富无比的活书……它叫诗人得到无穷的诗料……它的各处的气候不同,生产各异……这是多么可爱的国家,多么伟大的国家呀”[3]161!陪同老舍到云南、与老舍过从甚密的罗常培说老舍“时常向往苍山洱海的风景”[16]112。老舍还吐露自己从大理返回昆明之后“预备两件事”,其中之一是“上呈贡”[4]294。在我看来,老舍是一位“静中有动”的知识分子,能在空间漫游中获得心灵诗意又伴随文化“阅读”。
事实上,有很多证据表明老舍“静中有动”的文化诉求。
老舍确实爱好宁静,他明确地表达求“静”的倾向:在武汉三镇当中,他喜欢武昌远胜汉口,“因为武昌像个静静的中国城市,而汉口是不中不西的乌烟瘴气的码头”[4]383;他宣称自己“特别喜欢青城的幽寂”[4]403;一年四季,他最不看好青岛的夏天,因为夏季的青岛“失去了海滨上的清净”,“美而不静便至少失去一半的美”[3]396。就个人性格和气质而言,老舍属于沉静型的文人。
也应看到老舍“动”与“静”相结合的主张,不能将老舍爱“静”的意识绝对化、扩大化。老舍的散文《归自北平》对北京、青岛、上海、苏州等城市的生活环境作比较,慨然陈情:“青岛”比北京“安静”,“但是安静不行呀”,“写家得有些刺激,得去多经验,得去找材料”,惟有“热闹而安静”的地方求之不得[3]326-327。《想北平》将北京与伦敦、巴黎、罗马等欧洲大都市对比,判定北京的优点在于“动中有静”[4]56。《八方风雨》对汉口与上海的“嘈杂混乱”感到不满,却也承认上海“忙中有静”且有“文化事业与气氛”[4]384。老舍总是“静”而不“止”、“宽”而不“松”的。
老舍1941年的云南之行只去了两地——昆明和大理,大部分时间住在昆明,直至1941年10月下旬,老舍才由查阜西陪同去了一趟大理作短期旅游。况且,老舍在昆明期间“多半住在乡下”[4]285,严格来讲,老舍对于云南城市核心区域的观察不多,有人声称“昆明与大理成为老舍生命历程中具有独特意义的两个城市”[7],而未将老舍看到的云南“城市”特征解释清楚。笔者曾对抗战时期的云南城市与乡村的关系问题有所思考,以昆明为例,那时“昆明的市区与城郊具有天然的连绵性和贯通性”,昆明具有“‘田园’城市的文化风姿”[17],如民国时期的昆明茶馆遍布“城里城外,从最繁盛的市中心到最荒僻的小村落”[18]。云南城市与山村的绵延状态最能诠释老舍对昆明和大理“城市”形象的感知和评说。
老舍对昆明和大理最为欣赏之处有两点:其一是环境秀美怡人,其二是氛围宁静幽雅。与此相关的话语在他的作品中俯拾即是:“昆明很静,这里最静;月明之夕,到此,谁仿佛都不愿出声”,“昆明的树多且绿,而且树上时有松鼠跳动!入眼浓绿,使人心静……老觉得昆明静秀可喜”,“昆明城外到处使人感到一种有力的静美”[4]280;“无论由城里去,还是由龙泉村去,路上都很美”[4]283;“论天气,论风景,论建筑,昆明比成都还更好”,“昆明的城外到处像油画”[4]399-400;“昆明的街名,多半美雅”[4]279;大理城中,“大家从从容容的作着事情”,“使人感到安全静美”[4]290;大理城外“右手是洱海,左手是苍山,风景相当的美”[4]290;喜洲镇“街道很整齐,商店很多”,连祠堂都显得“金碧辉煌”[4]291……老舍频频使用“静秀”、“静美”、“美雅”等词语勾描昆明和大理的城内与城外景观,这是他穿行在云南城市和山村之间捕捉到的云南城市影像特色,寄寓着他对云南城市的赞赏和流连之情。
老舍对于昆明和大理并非没有批评。老舍刚到云南时,暂住在昆明青云街靛花巷的北京大学教授公舍内,他看到街巷“只有两三人家”、“又狭又脏”[4]279;他在昆明龙泉村访友,发觉这个小村“多么污浊呀,路多年没有修过,马粪也数月没有扫除过”[4]284;由昆明到大理途中,他见到居民建筑“房子很大,院中极脏”,“又赶上落了一阵雨,到处是烂泥,不幸而滑到,也许跌倒粪堆里去”[4]288;他看见大理下关的车站旅社和饭馆“差不多都是新开的,既无完好的设备,价钱又高”,“专为赚钱,不管别的”,他一走进小旅社的门就掉进了臭沟[4]289;他觉察当地人“不愿卖苦力气”[4]289,听闻大理的妇女“可以养着丈夫,而丈夫可以在家中安闲的享福”[4]293。卫生之糟糕、设施之简陋、居民之懒散,是老舍揭示的抗战时期云南城市形象之美中瑕疵。
老舍生活朴素洁净,他在话剧《龙须沟》和散文《北京干净》、《我热爱新北京》、《天桥》、《宝地》等一系列作品中,描述了城市卫生状况改善的重大意义。卫生意识敏锐的老舍在滇行期间对云南城市面貌作相应的评点。再者,老舍是“静中有动”的,从摇旗呐喊的抗战漩涡中来到云南边陲的老舍,不会完全沉潜于静穆的边疆城市风物中。老舍在昆明的演讲中倡导“抗战时期写文章的人应为抗战而写作,不要在小花小草中寻求趣味”,蛰居于昆明杨家山的林场茅屋的冯至读到老舍的讲话记录时,“内心里感到歉疚”并产生了“警醒”意识[19]356,可见老舍没有迷醉于昆明和大理的山光水色。老舍对昆明与成都进行比较,他说:“昆明的花也多,而且天气比成都好,可是旧书铺与精美而便宜的小吃食远不及成都的那么多,专看花而没有书读也差点事”[3]396。老舍关于云南城市形象的观照和评判未受到感情因素的绝对支配,不把城市的天然环境与文化气息混为一谈。
总之,老舍称赞了昆明和大理的天气怡人、风景优美、氛围静谧、环境幽雅,对于两地在抗战时期的基础设施和公共卫生则有隐忧。早在1938年,老舍发出呼吁:“我们要求的并不是高楼大厦,池园庭馆,而是城市应有的卫生与便利。假若在城市卫生上有相当的设施,到处注意秩序与清洁,这座城既有现成的山水取胜,自然就会美如图画,用不着浪费人工财力”[4]113。我猜想老舍在1941年游览云南城市的时候,尚未放弃自己三年前构拟的审美标准吧?
3 老舍在云南的文化体验与实践
据上文分析,老舍眼里的云南城市形象并不完美,不宜将抗战时期的云南城市文化提升到“生态文化”的理论高度予以阐释,因为“生态城市”要求城市具备“环境的清洁和优美”、“经济的高效和社会的和谐”等多方面条件[20]32。称“昆明与大理的湖水、山水、花木、城镇处处胜于老舍钟爱的北平”也不确切,因为老舍在散文中明明写道:昆明黑龙潭的唐梅“干甚粗”,“但活着的却只有二三细枝——东西老了也并不一定好看”[4]282;昆明凤鸣山的“山与庙都没什么好看”[4]284;“洱海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美……它不成为景!”[4]290;“大理没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有一条长街,许多卖大理石的铺子而已”[4]400。至于老舍的剧本《大地龙蛇》是否“在多民族栖居的云南”受到了生态文化的启迪[7],这一点也存在疑问,因为老舍在到云南之前和之后写过的某些作品,例如《小坡的生日》和《国家至上》,均体现老舍“作为一位少数民族出身的作家和文化人”所宣示的“多民族相互依存、繁荣与共的民族观”[12]336。老舍在云南的精神体验,应与云南生态文化无必然关联。
1941年的滇行之所以让老舍留恋和难忘,并在老舍的心灵历程和文化实践中占据重要位置,我觉得有两个主要原因:第一,老舍在抗战时期的云南有非同寻常的交友体验;第二,老舍在云南特异的空间中得以完成文化实验。
《滇行短记》开篇申明写作缘由:“这次到昆明住了两个半月,依然没学会写游记,最好还是不写。但友人嘱寄短文,并以滇游为题。友情难违;就想起什么写什么”[4]278。老舍在云南接触了一大群知识分子,这里面既有老舍所说的“杨今甫、闻一多、沈从文、卞之琳、陈梦家、朱自清、罗膺中、魏建功、章川岛”等“文坛老将”,使作家老舍仿佛走进了“文艺之家”[4]279;此外也不乏学术大师、文化名流和艺术巨匠,诸如音韵学家罗常培、历史学家郑毅生、哲学家汤用彤、数理统计学家许宝騄、音乐家钱晋华等人,老舍与他们相处甚洽。在滇的老舍获得了异常愉悦的交往感受,他兴味盎然地回忆这段美好时光:“更使我高兴的,是遇见那么多的老朋友……这真是快乐的日子”[4]400。青年老舍在北平担任劝学员时得罪了地方势力,几乎“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连上司和同事也对他冷脸相迎[12]58;老舍在山东齐鲁大学遭到了“国学派先生”的“发难”[12]145,在青岛大学面临闻一多、洪深、王统照、梁实秋等“造诣极高的学者”无形中带来的教学压力[12]156,据说还因学术观点不同而与梁实秋“发生了一场未能真正掀起来的风波”[21]307-308;老舍从武汉到重庆一直担任“文协”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文协”中的成员“左、中、右都有”[21]202,虽然“老舍对朋友真是好”,但是为了工作大局也要“有棱有角,不畏强暴,敢碰敢顶”[21]267,很难做到一团和气。相比之下,老舍在云南始终轻松自在、率性任情,他与云南文人无政治摩擦、无职业竞争、无立场对峙、无笔墨官司,常随诸友月下饮酒、伴琴击剑、分享美食、围炭畅叙、游山泛水、下乡漫步、临溪垂钓、共议剧作……足见老舍在云南的洒脱自如、无拘无束之态。
老舍在云南接触的人员多为学者、教师、研究生和艺术家,而不是作家、军人、干部和政治家,这势必会对他的主体精神造成“另类”触发。老舍在云南亲近的朋友大多数是西南联大、华中大学等在滇高校的教授,其中与老舍交流最多的学者致力于文学以外的其它专业研究,老舍常常参与一些看似超出“作家”身份的文化活动。老舍与“精于古乐”的查阜西“一见如故”,听查阜西弹琴“几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烦恼”,赞扬他是“音乐好,为人也好”的“诗人”[4]284,也是“最爽直,热情,多才多艺的朋友”[4]400。1950年代的老舍在悼念好友罗常培的文章中谦逊地说:“莘田是学者,我不是。他的著作,我看不懂”[21]64。然则1941年幽居昆明龙泉镇的老舍,却认真地阅读了罗常培的学术著作《北京俗曲百种摘韵》并为之作序,他在序言中激赏该著“虽然还是以学术研究为出发点,可是它可以直接应用到通俗文艺的写作上去”[1]344。老舍在云南时期的“不务正业”显示:在优秀的职业作家、杰出的文坛领导、忠诚的“人民艺术家”等光环之外,还有一个爱遐想和玄思的老舍,一个集行吟诗人和云游智者于一身的老舍。
也许受到云南诸多学者朋友潜移默化的精神濡染,老舍的学术“研究”意识骤然增强,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他在西南联大、中法大学、华中大学、南菁中学、五台中学、下关路局频频演讲,共约十余次。在学术重镇——西南联大演讲时,谦虚的老舍首先声明其讲演“与学问无涉”,“既不完美,也非学术研究,不值得重视”[1]352,他对“非学术”的连续强调反而令人更加注意其学术色彩。果然,老舍后来的演讲内容涉及“研究工作”,他宣告抗战文艺问题“非切实研究不可”,肯定“在大学中作研究工作”之必要[1]355。岂止演讲,徜徉于云南山水之间的老舍也未减学术兴趣,他在游大理之际还在思索“民家人是谁?民家语是属于哪一系统?”等问题,提出“民家人的风俗,神话,历史,也都有研究的价值”之观点,宣明“云南是学术研究的宝地”[4]292。这种崇尚学理、标举学术的心态,在老舍的文学生涯中并不多见。
老舍熔铸哲思与诗情的精神倾向在《大地龙蛇》中有所呈现。该剧本是老舍受东方文化协会之邀而创作于云南,系歌舞混合剧。有人评断该剧“硬编故事,致使人物成了抽象观念的图解,完全脱离了生活的根基”[22]151;也有学者批评老舍“让剧中人物都直截了当地充当理念的化身”[12]335。近几年以来,学界对《大地龙蛇》的价值有了新的判断,确信该剧是对“民族文化与现实社会人生关系的内在精神联系”的言说[23],解读该剧“通过反思传统,立足现代意识,以走向世界”的“文化理想”[24],体认该剧“建构中国以及东亚的未来文化图景”之“文化想象”[25]174-177,辨识该剧将歌舞应用于话剧舞台的艺术尝试“是表达主体意识的重要手段”[26]82,等等。对《大地龙蛇》思想艺术的称道与指摘,都能从中推导出这样的结论:该剧关涉老舍的文化体验和抽象思辨,采用了一种突破常规、难以具体“操作”的话剧艺术形式。《大地龙蛇》是老舍在云南完成的艺术实验,也是他的精神图式在云南产生演变的佐证。
4 结语
老舍1941年的云南之行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但老舍的云南记忆颇深。若不拘泥于老舍对云南城市环境的表层摹写,便可将他所说的“山水之间”的“梦境”以及“世外桃源”视为一种象征,内中包蕴着老舍的精神诉求和文化想象。老舍憧憬的人间乐土兼具城市和乡村之美,山水环绕的云南城市正是老舍希冀的“桃源”。老舍对抗战时期的云南城乡现状并非全然满意,但他对贴近梦想的云南“田园城市”气象感到欢悦。云南聚集了一群各有所专、学有所长的良友,他们不单帮助老舍暂时摆脱了业务劳累和紧张心态,还促使老舍的思维拉开与现实的距离而转向文化思辨,已有研究者洞悉《大地龙蛇》“是老舍创作链条上的重要一环”、“对认识老舍创作文化主题的发展变化具有重要意义”[27],因此,老舍的云南交友经历在整个创作实践中不能被忽略。一言以蔽之,老舍在云南“桃园结义”的同时完成了“桃源”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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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余义兵]
Laoshe’s Journey to Yunnan in 1941 and Its Culture Significance
Gao Xing
(College of Humanity,Qujing Normal University,Qujing Yunnan 655011)
Abstract:In 1941,Laoshe was invited to stay in Yunnan for over two months,and he made many friends in Kunming and visited Dali.Laoshe depicted the city image of Kunming and Dali,and enjoyed the garden city of Yunnan,and yet made some tactful criticism,which suggested Laoshe’s spiritual pursuit and culture imagination.Laoshe gained special experience of making friends and art creation in Yunnan in Anti-Japanese period.There is dual culture connotation of Laoshe’s journey to Yunnan.
Key Words:Laoshe; Journey to Yunnan; Kunming and Dali; 1941; Culture Significance
作者简介:高兴(1978-),男,安徽枞阳人,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城市文化。
基金项目: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地重点课题(JD2014ZD20);曲靖师范学院校级重点项目(2012ZD001)。
收稿日期:2015-12-03
DOI:10.13420/j.cnki.jczu.2016.01.003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1102(2016)01-001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