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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宁诗学思想平议

2016-03-28王征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严羽妙悟诗学

王征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张以宁诗学思想平议

王征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张以宁是元末明初闽中诗派之开先者。其诗高雅俊逸,气格高妙,诗学思想体系也较为完整独到。他承继了严羽的“妙悟”说,诗歌创作一主于悟;主张诗本于厚养,强调学问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调和“妙悟”和“厚养”二端,主张诗人要“融”学问于诗歌,不着痕迹,方为高格;张以宁论诗格兼唐宋,表现了较为宽广的诗学视野;追求“气完趣诣”,摒弃鄙俗,追求清虚之趣。张以宁诗歌及其诗学观念不独为闽诗一派开先,对以前后七子为主的明代复古派也有较大的启发作用,可视为整个明代复古诗学的先导。

张以宁;诗学思想;诗歌实践;诗学意义

一、前言

张以宁(1301-1370年),字志道,古田人。家居翠屏峰下,因号为翠屏山人。元泰定四年(1327年)以《春秋》经举进士第,由黄岩判官晋六合县尹,坐事免官,滞留江淮10余年,后征为国子助教,擢翰林侍读学士,知制诰。洪武元年(1368年),与危素等一起被征至南京,因奏对称旨,授翰林院侍讲学士。二年(1369年),奉使安南,次年五月卒于途中。《明史》本传称其:“为人洁清,不营财产,奉使往还,补被外无他物。”[1]卷285,7316临终自挽云:“一世穷愁老翰林,南归旅榇越山岑。覆身惟有黔娄被,垂槖都无陆贾金。稚子啼饥忧未艾,慈亲蒿葬痛尤深。经过相识如相问,莫忘徐君挂剑心。”[2]卷2年逾70岁,临终之言,感慨颇多,其中既有一生清白的自许自慰,也有愧对稚子慈亲的内疚,尽显作者深情。

张以宁有《翠屏集》4卷,今存诗380余首,风格多样,历来被诗评家所重视。陈田《明诗纪事》甲签云:“《翠屏》一集,咀英含华,当为闽诗一派开先,二蓝、十子,皆在下风。”[3]卷3徐泰《诗谈》也称其“高雅俊逸,超绝畦畛,翠屏千仞,可望不可跻。”[4]卷79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集“刘司业崧”条说:“国初诗派,西江则刘泰和,闽中则张古田。泰和以雅正为宗,古田以雄丽树帜。江西之派,中降而归东里,步趋台阁,其流也卑冗而不振。闽中之派旁出而宗膳部,规模唐音,其流也肤弱而无理。”[5]89给张以宁诗歌“雄丽”之评价。王士祯言及明初七言古诗,认为张以宁当与高启、刘崧、李东阳并驾齐驱。“有明一代,作者众多。七言长句,在明初则高季迪、张志道、刘子高为最,后则李宾之。”[3]甲签卷3张以宁诗歌之所以能取得较高的成就,与其明确的诗学思想指导有很大的关系。近年来,诸多学者对张以宁诗歌研究较为重视,其诗学思想研究比较少见,这里拟对此作较为深入的探究,不当之处,请方家指正。

二、承继“妙悟”说

“妙悟”说为南宋严羽所倡言,他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又说:“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①严羽同时代的一些文人也曾论及“悟”对诗歌创作的重要性。如林希逸曾在《黄绍谷集跋》一文中说:“学诗如学禅,小悟必小得。”(《竹溪鬳斋十一槁续集》卷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史弥宁《诗禅》也云:“诗家活法类禅机,悟处工夫谁得知。寻着这些关捩子,国风雅颂不难追。”(《友林乙稿》,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但严氏与林、史二氏之区别在于前者把“悟”作为诗歌创作所必备的才能。[6]卷100,12主张把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顿悟作为诗人的“当行”和“本色”,作为诗人进行诗歌创作的必备才能。于此前代乡贤,张以宁对严羽诗论颇感兴趣,多有继承。他在《送曾伯理归省序》一文中说:

《诗》三百篇古矣,汉苏、李五言及十九首次之,建安逮陶、阮又次之,谢宣城以下盛极矣,君子所不敢知也。唐数大家,振六朝而中兴之,然视古,宁无少愧乎?予蚤(早)见宋沧浪严氏论诗取盛唐,苍山曾氏又一取诸古选,心甚喜之,及观其自为,不能无疑焉。[2]卷3

在此处他回忆自己早年曾见严羽著作,心甚喜之,既然如此,应必有所学习。张以宁有一好友,名黄清老,清老曾师从于严斗岩,斗岩曾受学于严羽。关于这一师承关系,元人苏天爵《元故奉训大夫湖广等处儒学提举黄公墓碑铭》序文曾指出:

闽有名士黄公讳清老,字子肃……公笃志励学,不变如初,久之,部使者荐为建阳学官,年始逾冠,士已推服。邑之儒先严斗岩者,至元季年有诏,征之不起,公师事之,斗岩曰:“吾昔受学于严沧浪,今得子相从,吾无恨矣。”[7]卷13

据张以宁所述,其与黄清老关系“好逾弟昆”。由此可见,张以宁诗学受严羽影响当自然而然。张以宁在为黄清老诗集所作序文通篇言“悟”,《黄子肃诗集序》有云:

散乎高下皆诗也。古之为诗者,发之情性之真,寓之赋比兴之正,有常有变,随感而应,一是悟言而已矣……孔子曰:“兴于诗”“诗可以兴”;程子曰:“兴于诗者,有吾与点也之气象。”吟哦讽咏,姑训释而使人自省,皆言悟也。后乎三百篇,莫髙于陶,莫盛于李、杜。大抵《二雅》赋多而比、兴少,而杜以真情真境精义入神者继之;国风比、兴多而赋少,而李以真才真趣浑然天成者继之,而为二大家。陶之继,则韦、孟、王、柳之得意者,精绝超诣,趣与景会,多出于兴,然于《风》《雅》,概有悟然。至乎近代,陈氏学杜者,论者谓如参曹洞诸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乃以禅谕诗。又其后也,昭武严氏痛矫于论议援据、烂熳支离之余,亦以禅而谕诗,不堕言筌,不涉理路,一主于悟矣。[2]卷3

该文认为由孔子开始,继之而陶、孟、王、李、杜、韦、柳,继而程子,进而严羽,皆主于悟。从孔子论《诗》到严羽以禅论诗,张以宁都以“悟”评之,中国诗史被其用一“悟”字概之,虽不免有些偏颇,但实际上讲,优秀的诗人和他们的优秀诗篇不都是因对生活的深刻体悟而留名诗史吗?张以宁在这篇序文中盛赞黄子肃诗为“悟之至也”,亦是对其诗歌的极大肯定。张以宁在诗歌创作中也一直践行妙悟说,不独悟言,亦为悟意。如其《峨眉亭》云:

白酒双银瓶,独酌峨眉亭。不见谪仙人,但见三山青。

秋色淮上来,苍然满云汀。欲将五十弦,弹与蛟龙听。[2]卷1该诗明显见李白诗痕迹,由学李白而入妙悟。沈德潜极为赞赏此诗,他说:“‘秋色淮上來’二十字,何减太白!”[8]卷1,11又如其出使安南途中过采石,此地有采石矶,又名牛渚矶,李白漫游江南时尤喜之。张以宁由此漫想开去,作有“若为唤起青莲客,共醉西风亭上秋。”[3]卷2过采石之句,由采石之名继而悟及李白,表达了对李白的崇敬之情。

三、主张诗本厚养

诗本厚养是指作诗要注重学问积累,这是古代大多数文人所重视的问题之一。韩愈在《答尉迟生书》中说:“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9]卷2,162-163在《答李翊书》中又总结出“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9]卷3,189严羽虽然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但是他还是强调要多读书,多穷理,因为“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6]26就是说,要想写出优秀的诗篇,必须要多读书,多穷理,如若不然,则不能“极其至”。

至明初,大多数诗人亦谈到学问积累对作诗的重要性。江右派大家陈谟在《赠进士周渊序》一文中提出了“厚其根本”的观点,他说:

若其本实拨而枝峻茂,行荒秽而思藻洁,政复剟云锦于天机,轶翡翠于兰苕,如王、杨、卢、骆,犹不逃裴行俭之诮,亦何幸乎尔也。今吾子年甚富足以道远,质甚清足以绝俗,学甚劬足以有成,其取高科也必矣,其文章当水涌而山出矣。[10]卷71,545

文中提到“其本实拨而枝峻茂”“学甚劬足以有成”等语,一再强调知识积累对于诗文写作的重要性,亦是韩愈声口。陈谟在其《海桑集》中多次对韩愈诗文予以称扬,赞其为“一世文宗”[10]卷4,581,可见其“厚其根本”的观点渊源有自。江右派领袖刘崧也曾在《芳上人诗序》中论及该观点,与陈谟遥相呼应。

抑闻之,诗本性情,而发于天才,成于学问。其蟠空拔地,出无入有,不可穷测者也,此天才也。至于循律度范,驱驰从容,优柔以造于成家之域,又岂不在于问学之助乎。[11]卷8,489刘崧认为除天才诗人之外,循律度范者作诗皆得助于学问。张以宁与刘、陈二氏处于同一时代,在这一理论上也与其保持惊人的相似。张以宁《包与直云泉漫稿序》一文论曰:

古之以文与诗名者,岂漫然为之哉!譬犹云出于山,布护蜚扬,肤寸而施泽于八荒;泉发于地,汪洋澎湃,百折而达汇于四海,其根本盛且大也。苟不能然,吹尘埃野马之游氛,道蹄涔汗渎之流潦,则亦忽然而泯,暂然而止矣。彼且恶所成哉!大抵不厚其养,奚敏而长?不丰其殖,奚硕而实?盖古之名能诗文者,莫不皆然。[2]卷3

作者认为,古之以诗文著名者,并非浪得虚名。他们如云出于山而施于八荒、泉发于地而汇于四海一样,之所以作出好诗好文,是因其根本盛大。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像林间之游氛、道中之流潦,会忽然消失,成不了大气候的。所以厚其养,丰其殖,这样才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创作出优秀的诗文。张以宁此种观点一再见于其文集。如《赵希直诗集序》说:“丽而抗之使其壮,雄而沉之使其浑,光而葆之使其幽,远而使之勿离,深而使之勿僻也,培之至诗之昌也。且子独不见前代世禄之家湮没者众矣,独子家盛而且贤,盖子之先之培之厚若是也。”[2]卷3张以宁说赵希直家盛且贤、培之厚,所以不至于被湮没,还是能够创作出好诗来,再一次强调了学问之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张以宁本人从小就博闻强识,杨荣说张以宁“襁褓中即嗜读诵。甫六岁,日记千言,尝与群儿游寺中,僧人难之以对,公随口酬应,意甚超卓,闻者歆羡。”[12]卷19故翰林侍读学士朝列大夫张公墓碑后年15,承父命,往宁德受学于理学大家韩信同,5年苦读回乡,“学业大进,乡之学者莫不推许之。”[12]卷19故翰林侍读学士朝列大夫张公墓碑后以《春秋》登进士第,成为元代福建古田县唯一一位进士。所以,我们读其诗,能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厚养在其诗歌中的表现。陈南宾为其《翠屏集》所作序文称:“其长篇,浩汗雄豪似李;其五七言律,浑厚老成似杜;其五言选,优柔和缓似韦,兼众体而具之。”[2]卷首张以宁能够“兼众体而具之”,应是下过大工夫的结果。陈琏《翠屏集序》称其“每操觚立言,引物连喻,贯穿经史百氏,而一本于理”,也是因为他“少有志操,邃于经史……力学不倦,锐志古文辞。自先秦、两汉、唐宋以来诸大家文章靡弗周览详究。矧所友,皆一时鸿儒硕士论辨淬砺者,有年,积之既久,渊渟涌溢沛乎其莫能御”[2]卷首。所以,其诗歌才能“气深厚而雄浑,其辞严密而典雅,不务险怪艰深以求古,不为绮靡缋丽以徇时。其五七言古诗及近体诸诗,沈郁雄健者,可追汉魏;清婉俊逸者,足配盛唐。盖可谓善学古人者也。”[2]卷首陈琏称张以宁为善学古人者,堪为的评。

古人一贯践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信条。张以宁认为诗歌创作除要重视学问的积累、厚其所养之外,还强调诗人的游历对诗歌创作的重要性。他在为刘可与的《岭南纪行》诗集所作的诗序中称:

古云诗得江山之助,信然。梧通守刘君可与之仕于广右也,发钱塘,过苕川,绝具区而朝建邺。遂泝大江而西逾文江,上十八滩,越章贡,涉庾岭,贰守于始兴。寻沿曲江,度英德,清远之峡,又西览古端、康二州,以莅政于邕。今复自邕而梧,以里必殆万而嬴。风哦月谣,逸兴巡发,揽撷奇秀,积成卷帙,题曰《岭南纪行》。予奉使道邕,得而读之,叹曰:富哉诗乎,宰物者之助于君也弘矣。[2]卷3刘可与纪行诗序

张以宁本人早年隐居30余载,多有写景之作。晚年出使安南,由南京出发,经芜湖入江西,在江西历经九江、南昌、吉安、赣州,由赣州入两粤,在两粤历韶关、广州、梧州、龙州,由龙州入安南。作者看一路景写一路诗。如《芜湖》《舟中望庐山》《九江庙》《秋登九江庙晚眺》《舟中望赣州》《赣州城下》《梧州即景》等诗出色地描绘了当地景色,多数诗歌还结合当地历史事实和人物,对其进行了歌咏,显示了诗人深厚的学养。如洪武二年(1369年)作于安南的《安南即景》,写出安南异于中原的险峻与柔美景色:

龙水南边去,行穿万竹林。羊肠山险尽,蜗角地蟠深。

铜柱千年恨,星槎万里心。朝来晴好景,绿树响春禽。[2]卷2张以宁一方面承继严羽的“妙悟”说,一方面又主张“诗本厚养”。“诗必问学乎?诗非训诂文词也。诗不必问学乎?诗莫善乎读书万卷之杜甫氏也。”怎样去调和这两种看似矛盾的观点呢?张氏提出了“贵乎融者”的观点,他说:

漓而淳之,浮而沉之。返古之风,完古之气,以追其眇然。既坠之遗音,舍问学何求矣。然而论议之蔓,援引之繁,堆积于胸,寖不能化,若兵移屯乱,藁盈地文,且不可为,况精华而为诗者乎!故问学者,贵乎融者也。譬如大冶聚金,销而水之,百尔器备,惟所欲为。又如投盐于水,掬而饮之,止见其味,无有盐迹。此杜甫氏之诗,方之众作,超然骊黄之外,而投之无不如意者也。[2]卷3蒲仲昭诗序

看重学问对诗歌创作的重要性,但学问不能只堆积于胸,寖不能化,这样就会造成论议之蔓、援引之繁的弊病。作者用“大冶聚金”与“投盐于水”两个形象的比喻论述了作诗要学会“融”学问于诗歌中,使其学问不见于诗中,即“方之众作,超然骊黄之外”。张以宁认为杜甫是这方面的代表。

四、格兼唐宋

明初尊唐复古诗学思想极为流行。明人胡应麟以地域划分的明初五大诗派为例①胡应麟说:“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越诗派昉刘伯温,闽诗派昉林子羽,岭南诗派昉孙贲仲衍,江右诗派昉刘裕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据一方,先驱当代。”(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42页。),无论是以高启为代表的吴诗派,刘基为代表的越诗派,林鸿为代表的闽诗派,孙贲为代表的岭南诗派,还是以刘崧为代表的江右诗派,都举起了宗唐的大纛。这种现象的出现既有深刻的历史影响,也有明初社会现实需要的原因。南宋后期,诗歌创作误入歧途,江西诗派渐染晦涩之风,江湖诗人吟唱清苦之调。此时,严羽提出“以汉魏盛唐为师,不作开元(713-741年)、天宝(742-756年)以下人物”[6]1,以反对江西诗派“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的弊病,认为“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6]26严羽此论为元明两代诗学盛唐指明了方向。朱元璋建立明王朝,汉族统治已然恢复,在其改元的洪武元年(1368年)即进行了一系列的复兴民族文化的改革,统治者要急于复见汉官威仪,于是“诏复衣冠如唐制”[13]卷30,525。从最高统治者到一般士大夫都表现出了对盛唐文化的急切向往之情。在这种情况下,为改变元代诗歌的秾丽绮靡之风习,宗唐应是最为直接有效的方式了。

在明初诗坛此种大环境下,张以宁论诗也表现出明显的宗唐倾向。其《马易之金台集序》一文说:“诗至于唐而盛,盖其选无虑五百余家,人各不同而固同于为唐。唐之大家首称杜陵氏。”[2]卷3指出了诗至唐为盛,各人诗论或有不同,但在宗唐这一方面却极为一致,并且推许杜甫为唐之大家。他在《钓鱼轩诗集序》中又说李、杜为唐诗之冠,“诗于唐赢五百家,独李、杜氏崒然为之冠。”[2]卷3张以宁学唐诗颇为努力,他曾自述“钞七言大篇,主李、杜二氏;近体专主杜。”[2]卷送曾伯理归省序手抄李、杜七言大篇与杜甫近体诗,表现出对李、杜诗篇的极大热情。如此努力的结果,使张以宁各体诗歌颇显唐调之风范。如其《送重峰阮子敬南还》一诗云:

君家重峰下,我家大溪头。君家门前水,我家门前流。

我行久别家,思忆故乡水。何况故乡人,相见六千里。

十年在扬州,五年在京城。不见故乡人,见君难为情。

见君情尚尔,别君奈何许。送君遽不堪,忆君良独苦。

君归过溪上,为问水中鱼。别时鱼尾赤,别后今何如?[2]卷1

朱彝尊极为赞赏该诗,说其“仿李白,可称合作”,并引时人李桢、周忱等仿此诗诗句,认为他们二人之诗“当皆从此出”,最后推断张以宁此诗“脍炙当时”。[14]卷2,34-35张以宁诗歌颇受后人赞赏,应是其宗唐学唐的结果。在宗唐方面,张以宁改变了元人区分李、杜优劣的倾向,并举李、杜为唐诗之冠。其“论杜由学而至,精义入神,故赋多于比、兴,以追二《雅》”,而“李由才而入,妙悟天出,故比、兴多于赋,以继《国风》”,指出“学杜者固诚未易及,而间学李者,率喜于飘逸,弊于轻浮。盖知李之杰于材,髙于趣,而于学之卓者犹未悉之识也。”[2]卷3钓鱼轩诗集序他对时人学唐之弊端予以批评,并指出正确的宗唐路径。

明初各派在宗唐的同时也不忘抑宋。吴中派的董纪曾说:“夫诗自三百篇后,变而为五七言,盛于唐,坏于宋,不易之论也。”[15]卷2题瞻山赖实父诗集后越中派的贝琼也曾赞同元诗“务铲宋之陈腐,以复于唐”的创作倾向[16]卷29陇上白云诗槁序。江右派领袖刘崧在宗唐的同时也在贬低宋诗。明人叶盛《水东日记》录有明初文人黄容的《江雨轩诗序》一文,黄氏在该文中说:“近世有刘崧者,以一言断绝宋代,曰宋绝无诗。”[17]卷26,257刘崧“宋绝无诗”说,不管后人怎么为之辩解,其轻视甚至否定宋诗的倾向于此可见一斑①刘崧此观点再见于其《鸣盛集序》:“迨夫宋,则不足征矣。”(《鸣盛集》卷首,四库全书第1 231册。)。即便是闽中诗派中人也不乏抑宋者,林环在《白云樵唱集原序》中曾提及“闽中十子”之一的王恭,“其论五七言长歌律绝句,则一欲追唐开元(713-741年)、天宝(742-756年)、大历(766-779年)诸君子;而五言五选,则时或祖汉魏六朝诸作者而为之。宋元而下不论也。”[18]卷首张以宁与时人宗唐不同的一点是,他在宗唐的同时并不贬抑宋诗。清人汪端在《明三十家诗选》中指出:“志道格兼唐宋,诸体皆清刚隽上。”[19]二集,卷1“格兼唐宋”是对张以宁复古诗学的恰切概括。张以宁《甑山存藁序》一文论及宋代诗文:

儒学莫盛于前代之宋氏,大要尚道义而下词章。而始以学古倡者,则已崇理致,黜崛奇而主平易,忌艰深而贵敷鬯,蕲以复古之作者。又恐沿袭而少变焉,是以其词纡余而曲折。及其后也,融之以训诂,发之以论说,专务明乎理,是以其词详尽而周密。其于诗也亦然。盖不为秦汉以来之杰然者,而隐然为宋氏一代之文矣。[2]卷3

该文指出宋代文章黜崛奇主平易,忌艰深贵敷鬯,词详尽而周密的特点,虽然不能称为秦汉以来之杰出者,但也应为一代之文,给予宋代诗文较为恰当的评价。张以宁有《衢州咏烂柯山,效宋体》二首,题目标明模仿宋体,内容也颇具宋诗之理趣:

人说仙家日月迟,仙家日月转堪悲。

谁将百岁人间乐,只换山中一局棋。(其一)

洞里仙人笑客痴,斧柯烂却忘归时。

人间宇宙无穷事,只似山中一局棋。(其二)[2]卷2

其实,无论宗唐还是学宋,抑或上溯至学汉魏,张以宁都主张能够把各家之优长兼融于己胸,成一家之自得。比如他曾指出,善学杜者应该“本之于二《南》《风》《雅》,干之于汉魏乐府古诗,而枝叶之以晋宋齐梁众作,而后杜可几也。盖必极诸家之变态,乃能成一家之自得。”[2]卷3马易之金台集序

五、追求“气完趣诣”

张以宁论诗倡言性情。其《李子明举诗集序》一文云:“诗者,性情之发也。”[2]卷3又说:“声由人心生,协于音而最精者为诗,缙绅于台阁而诗者,其神腴其气缛。布韦于草泽而诗者,其神槁其气凉。”[2]卷3此论言明,性情不同者,发之于诗也不尽相同,台阁诗人神腴而气缛,草泽诗人则神槁而气凉。诗人虽有差异,但都应追求“气完趣诣”的境界。他在《刘可与纪行诗序》一文中直接提出:“诗与画相类,在乎气之完,趣之诣。”[2]卷3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张以宁认为,首先诗人能入“妙悟”之境,心手之间之诗趣,应是浑然而得的,而非摸拟摽掠而来的。其《山林小景詩序》一文于此论述较详:

夫为诗者非模拟摽掠以为似也,非瑑雕剞劘以为工也,非切摩声病组织纎巧以为密且丽也。必也涣然而悟,浑然而来,趣得于心手之间而神溢于札翰之外,是则诗之善也。[2]卷3张以宁于此所谓“诗之善”者,亦即其所谓“气之完,趣之诣”之境也。此种境界不易达到。《钓鱼轩诗集序》论述学李、杜者,“闯其藩篱者,只见其不同。而窥其阃奥,则谓其气格浑完,骨肉匀称,浩浩乎若元气坱圠,充两间,周万彚,而厚且重者,适两相埒。”[2]卷3由此可见,即使模仿学习李、杜也不能浮于表层,而要窥其阃奥,要“妙悟”,只有这样才能习得李、杜气格浑完、骨肉匀称之诗风。做到“气完趣诣”,要求诗人要保持“心纯”,只有“心纯”,才能做到性情之正,才能写出好诗。张以宁说:“其心纯,则其性情正。其性情正,则其发于诗也,不质以俚,不靡以华,渊乎其厚以醇。”[2]卷3李子明举诗集序从张以宁的诗论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其“气完趣诣”之追求也应该包括他对淡雅诗风的推崇和对富贵鄙俗诗风的厌弃。其《论诗》一诗云:“富贵辞夸奈俗何,清虚趣胜亦诗魔。白云瑶草红尘外,终胜黄莺緑柳多。”[2]卷2摒弃鄙俗,追求清虚之趣一直是张以宁的诗学追求。四库馆臣评其诗,说其“五言古体意境清逸”“近体皆清新”[20]卷169,洵为的评。这都是张以宁自觉的诗学追求所带来的结果。

综上所述,张以宁诗学体系较为完整,既有与其所处时代诗学思想相吻合的地方,也有异于时人之论调。特别是对其前代乡贤严羽“妙悟”说的承继,对明初诗坛改变元末以来秾丽绮靡之诗风以及模拟摽掠之恶习有较大的启发意义。其诗歌创作要本于诗人本身之厚养的论调也颇具时代意义。张以宁力主诗歌创作要格兼唐宋,是异于时人之论调,表现了张以宁较为宽广的诗学视野。张以宁论诗倡言性情,追求“气完趣诣”之境界和清新淡雅之诗风,也是其终生的诗学目标。张以宁时人及后人论其诗,大都给予高度评价,说其体格高妙,气盛神完。前引明人陈琏《翠屏集序》论其诗曰:“其五七言古诗及近体诸诗,沉郁雄健者,可追汉魏;清婉俊逸者,足配盛唐。”[2]卷首古体宗汉魏、近体学盛唐的诗学观念,为后来“闽中十子”所继承,成为闽中诗派的诗学宗旨,也成为明代复古派的前后七子等人诗学理论的核心观念。由此可见,张以宁诗歌及其诗学观念不独为闽诗一派开先,亦可视为整个明代复古诗学的先导。对其诗学思想加以梳理探究,有助于我们理清有明一代复古诗学的发展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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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丹涪]

I206.2

A

1674-3652(2016)05-0065-06

2016-04-22

王征,男,山东滕州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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