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信佛教与贱民的身份重构
——安倍德卡尔的新佛教思想的内涵和意义
2016-03-28刘海玲
刘海玲
(宝鸡文理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系,陕西宝鸡721013)
改信佛教与贱民的身份重构
——安倍德卡尔的新佛教思想的内涵和意义
刘海玲
(宝鸡文理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系,陕西宝鸡721013)
为使印度贱民摆脱受压迫的命运,安倍德卡尔带领印度贱民改信佛教,并创立新佛教为贱民提供思想指导,其新佛教表现为理性、科学、现代的思想体系,安倍德卡尔运用历史构建的方法,为贱民获得了一个新的宗教身份,从而获得新的政治和社会的身份,实现了对印度教的反叛。
安倍德卡尔;佛教;贱民;重构
安倍德卡尔是近代印度贱民解放运动的领袖,也是印度佛教复兴运动的领导人。出身于贱民阶层的他倾尽毕生精力与印度教不可接触制以及种姓制度进行斗争。在经历了社会斗争和政党斗争均不成功后,安倍德卡尔意识到处在印度教规范中的贱民将永远无法从社会层面和精神层面获得平等,最终他选择率领贱民集体改信佛教。
一、安倍德卡尔的历史方法
为了鼓励贱民以及印度下层群众运动的斗争热情和信心,安倍德卡尔运用“历史方法”为印度社会中的下层群体构造他们的历史和谱系,以此来质询占统治地位的婆罗门所给予下层群众的历史定位。他从“受害者”的角度来呈现印度的历史,即以贱民为出发点的作品解构印度社会占统治地位的理念构架,宣称他是以“新的洞察力和新的视角”来看待印度的历史和哲学。
1946年,在《谁是首陀罗?》一书中,安倍德卡尔将自己标识为理性主义者。他认为,出身于婆罗门的学者们将印度教圣典视为神圣,赋予极大的尊敬和崇拜,那么婆罗门学者不可能对这些古老文献提出批判。而非婆罗门学者们往往倾向于在考察未经证实的古代文献的真伪时输入非婆罗门的政治精神,因此他们在精神中也很难保持真实和客观。安倍德卡尔反对以宗教文本作为原始资料,因为对宗教虔诚会妨碍人们自由地和理性地检验宗教教义及其实践的实际效能。人们怕自己试图逾越圣典的神圣和尊严会激怒神,圣典无误的观念阻碍了人们对于事物进行理性批判。对安倍德卡尔来说,任何事物都不是绝无谬误的,都必须经受考验或者理性批判。
宗教是印度社会必要的、不容忽视的因素。安倍德卡尔同样也从宗教观点出发研究印度社会,但是他认为对待宗教应以“理性”为指导原则。要认识到宗教和其他所有社会制度一样,会有益于也可能有害于社会。种姓制度的存在就是存在于圣典中的特定的宗教利益的自然结果。种姓制度是理解印度社会的关键原则。它不仅有宗教的表象,还拥有社会的、政治的和经济的含义。简而言之,种姓是印度社会最基本的制度,而且其他的制度诸如家庭、国家、民族,学校等都直接或者间接与它联系或者受它影响。因此要改变印度社会现状必需经历一场宗教革命。
安倍德卡尔以种姓制度为起点进行了大量的历史研究,其贡献不仅在于他关于印度历史的书写,更在于他提出了一种与同时代的印度历史学家们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印度历史。一方面,他提出历史学家自身的社会关系在表述历史方面扮演的重要角色,会影响到其表述历史的真实性,这一点他主要通过婆罗门学者的研究加以证明。另一方面,他认为宗教在构建和表达印度历史时应当是至关重要的范畴。他借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辩证法来分析宗教,认为以道德为基础的宗教应当代表理性,在历史过程中宗教并非完全是有益或者有害的,需要随时代发展而变化甚至进行革命。于是,他带着“印度社会受害者的历史”的观点对贱民和佛教历史进行了重构。
二、对种姓起源问题的研究
安倍德卡尔是以一位学者的身份出现在印度的政治舞台的。他的学术研究始于对种姓制度起源的考察。他的第一部学术著作是1916年在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研讨班上提交的论文,题目为《种姓在印度:它的机制、起源和发展》,直至他去世后出版的《佛陀及其教法》,安倍德卡尔发表了大量的著作和论文讨论种姓制度。他对印度的种姓制度进行了种种学术分析,为不可接触者提供思想上的指导。
安倍德卡尔进入哥伦比亚大学之时,西方对于印度种姓制度起源的研究已经形成了几种类型的理论。①对印度种姓制度的研究,起自19世纪下半叶欧洲“印度学”的兴起。二战之前的研究主要以解释态度为主。学者们致力于探讨种姓制度的起源。形成了众多观点,其中有代表性的有“瓦尔纳论”、“职业论”、“种族论”、“宗教论”、“雅利安家庭制度论”、“土著文化论”等。其中影响较大的“雅利安种族优越论”其代表人物是人类学家李斯累(H.H.Risley),其观点为种姓起源于肤色差别,即种姓征服。并以美国历史上黑人的地位为证,得出结论:种姓是种族歧视的结果。参见尚会鹏著:《种姓与印度教社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3—22页。其中较为流行的是“雅利安人入侵论”,是以种族论来解释种姓制度的形成。这种理论认为,种姓制度源于肤色差别,是种族征服的结果。种姓制度形成于雅利安人入侵时期,因为雅利安人为白人,所以将印度土著的有色人种列为下等人,由此形成了以人种为区分的种姓制度。这种观点尤以美国学术界为代表,因其自身存在严重的种族问题,因此对印度社会也存在类似的看法。对此安倍德卡尔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种族论并不适用于印度社会,种姓制度的形成的原因是“模仿”。印度婆罗门取得统治地位后,形成了一个封闭的阶级集团,这个集团拒绝和其他集团通婚、交往,并将这种封闭性世代传承了下来。而其他集团也纷纷效仿婆罗门集团,目的是为了维护本集团的利益和地位。这一模仿过程后来亦称为“梵化”。②“梵化”概念后经M.N.斯里尼瓦斯提出,成为探讨印度社会变化有影响的概念之一。意指一个低等印度教种姓或部落或社会集团,在一个高种姓的引导下改变其习俗、礼仪、思想意识和生活方式,经过一代或者几代人的努力,低等种姓便会接近高等种姓,从而提高自己种姓集团的地位。参见尚会鹏著:《种姓与印度教社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5—26页。
安倍德卡尔之前的印度学者一般都将种姓制度看成一种合理、和谐的制度,认为四种姓制度是以劳动分工为基础的,是科学的,是印度社会最好的组织结构。安倍德卡尔则痛斥种姓制度的不平等,认为它是对印度社会极其有害的。他说,起初划分四个瓦尔纳阶级的基础是价值,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瓦尔纳变成了以出身为基础的四种姓。种姓制度是对同一种族的社会分割,不仅是劳动分割也是对劳动者的分割,它强迫人们从事不符合兴趣的职业,这违背了自然法和人类进步的精神。种姓制度阻止了首陀罗获取知识,经济收益和武力,结果使他们失去反抗力,并从内心顺从将这种奴隶状态作为他们无法逃脱的命运。总之,种姓制度使人麻痹、软弱、失去了活力。“在这个制度中,最高统治者是婆罗门,其次是刹帝利,第三是较高级的吠舍,之后是首陀罗,最后则是不可接触者。他们中的每一等级都受到上一等级的压迫,较高的等级想推翻上一层却不会和下一层联合起来,因为他们惧怕下一等级的人变成和他们地位相同的人。因此在这个体系当中,除了金字塔的最顶端之外,没有被完全剥夺权利的人。每一等级的人都享有每一等级的特权,即使是处于下层的人,与比他们地位更低的人比较,也享有一定的权利。如此每一个等级都享有属于自己等级的特权,于是,每一个等级也就竭力维持这种体系”。[1]101-102这种等级间的不平等使得每一个大的种姓分裂为若干小的种姓,这些小的种姓之间相互不承认,彼此看不起,互相斗争;而每一种姓又竞相模仿上层种姓,争取梵化成为上层种姓,而对同等地位的其他种姓予以排斥,这给种姓之间的联合尤其是下层种姓之间的联合带来了极大的障碍,这就是印度社会之所以很少发生改革和革命的原因。因此,以种姓制度为基础的印度社会若想实现改革和重组是不可能的。
安倍德卡尔通过历史考察认定种姓制度从源头就不是优生的,是印度教中拥有优越社会地位的人使之流行,并利用权威将它强加给地位低的人。从经济角度看,它也影响经济效率的提升,因为在种姓制度下职业选择不符合人的自然才能。安倍德卡尔认为种姓是一个概念,一种精神状态,它长期存在固定不变的原因在于印度人的宗教虔诚,信仰没有错误,错误的根源是给人们灌输种姓概念的真正的敌人—印度教圣典,是它交给了印度人种姓的宗教。因此,安倍德卡尔号召印度人打破除圣典和吠陀的权威性和神圣性。
三、对贱民起源问题的重新诠释
为增强下层群众尤其是贱民斗争的自信,安倍德卡尔1948年10月出版了著名的《不可接触者:他们是谁?为什么他们会成为不可接触者》,他抨击了西方的雅利安入侵论和种姓和谐论并对贱民的起源进行了重新诠释。他说,贱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遥远的过去。在古代印度遭受的历次入侵中,社会结构不断调整和重组,其中一部分人在不断的欺凌和压迫下脱离主流群体,安倍德卡尔称之为“破落之人”(Broken men)。印度的原始社会最初是游牧社会,当土地等新的财富类型被发现,人们开始趋于定居生活。那些定居的部落由于拥有谷物和牛而变得富有,而游牧部落和农耕部落之间的战争使得战败的部落被分解,形成小股“破落之人”,这些人寻求庇护,而定居部落则需要人承担保卫工作。于是这些群体为了解决各自的问题形成了共识,达成协议。“破落之人”负责保卫工作,看守和防御游牧部落的袭击,而定居的部落给予他们避难处,提供粮食和居所作为报酬。鉴于不同的血缘关系,也是出于策略考虑,这些“破落之人”被安排居住在定居部落村庄旁边,故而也被称作Antyaja或者Antyavasin,即住在村外的人。这群人就成为贱民的来源,可能也是后来不可接触者被迫居住在村外的最初原因。[2]275-279
安倍德卡尔进一步从宗教角度分析得出,不可接触制的形成是佛教与婆罗门教斗争的结果。他做了两点历史的说明:一是,“破落之人”的信仰与村落部落不同,他们信仰佛教,不承认婆罗门是他们的祭司,从而引发了婆罗门教的愤怒,将他们视为不可接触者。[3]315二是,佛教曾一度比婆罗门教更为流行,婆罗门为了与佛教对抗,决定食素并停止以动物作为牺牲,并把牛视为圣物,禁止宰杀和食用。而信奉佛教的“破落之人”由于贫穷,仍然不得不食用自然病死的牛肉(佛教中的三净肉),于是,婆罗门便借此将他们隔离,发展出“污秽”的观念,将他们贬低为不可接触者。[4]318-320“破落之人”利用佛教进行斗争,失败后,彻底丧失了地位,沦为种姓金字塔的最底层。于是,安倍德卡尔得出结论,不可接触者就是那些信奉佛教又吃牛肉的“破落之人”。贱民是印度的土著,是印度土地的最初所有者,他们生来是和其他高等种姓平等的,而不是印度教所谓的生来就是污秽的、下贱的,佛教是他们的最初宗教。
安倍德卡尔运用他的历史观,从贱民作为受害者视角出发追溯首陀罗和不可接触制的起源,具有十分明确的目的性,那就是要让现实中受压迫的不可接触者与历史上曾经被婆罗门教排挤的佛教徒形成情感上的联结,让处于印度社会底层的人们获得争取平等身份和精神解放的自信,给予不可接触者皈依佛教以理论上的合理性和正当性。
四、对佛教在印度兴衰原因和复兴条件的历史分析
安倍德卡尔十分清楚佛教在印度衰落的现状,一次演讲中谈到佛教在印度的兴衰,他说:“我同意佛教的物质形式已经消失了,但作为精神力量它仍然存在。”[5]351他认为印度教的发展有三个阶段:吠陀宗教、婆罗门教和印度教。在婆罗门教时期佛教诞生了,婆罗门教宣扬不平等,而佛教宣扬平等。至于佛教在印度衰落以至于消失的原因,他的观点是:“一是那些接受了佛教礼仪的毗湿奴和湿婆的信徒大肆宣扬反对佛教。二是在穆斯林入侵期间,几千名佛教徒被屠杀,结果有一些逃往西藏、中国和尼泊尔,而大部分佛教徒则改信印度教,第三个原因是佛教教义复杂很难实践,而印度教与之不同。第四个原因是印度的政治氛围不利于佛教的进步。”[6]401基于他对古代印度历史的分析,他将佛教的起源追溯至与婆罗门教的斗争,结合政治语境的描述,安倍德卡尔为佛陀时代的政治气候和他所处时代的政治背景构建了相似的情形。通过他的表述,他的时代的印度已经为佛教复兴做好了准备,从而给予他的追随者以复兴佛教的历史使命感。
安倍德卡尔在他的文章《佛陀有社会意义吗?》中说“佛陀教导公平了吗?佛陀教导爱了吗?佛陀教导自由了吗?佛陀教导平等了吗?佛陀教导博爱了吗?……在(人们)讨论佛陀的教法时这些问题几乎从未被提出,我的答案是佛陀(的思想)具有社会意义,他解答了所有这些问题。”[7]218佛教对于他来说更多强调的是社会平等。安倍德卡尔的佛教是古代印度文化延续的传统,又是和早期吠陀时代的传统佛教相区别的。这样就给佛教提供了非常必要的印度本土的表现形式,同时又兼有现代性的特征。
综上所述,安倍德卡尔的改信是具有重大社会意义的的行为,它意味着改信者个体和团体身份的自我转换。“不可接触者皈依佛教的事例,说明改信佛教是他们对于‘不可接触’地位的‘反叛’,是改变自己的被侮辱被压迫处境的手段,是建立自己的身份认同的努力。”[8]346他选择佛教为改信对象既没有剥夺低等种姓作为印度国民的权利,也没有伤害印度的古老文化。他的宗教又是和政治紧密相连的,在他看来,低等种姓面对的最终障碍是婆罗门的宗教和政治权威。因此,处在困境中的贱民,想要取得任何进步都不得不沿着政治和宗教的轨迹前进。这也是为什么一些批评家说安倍德卡尔宣传的不是佛教而是安倍德卡尔主义的原因。他尽其所能通过改信佛教为贱民构建了一个新的宗教和政治身份,从而向印度教及种姓制度发难。
[1]B.R.Ambedkar,‘Untouchables or the Children of India’s Ghetto’in Dr.Babasaheb Ambedkar, Writings and Speeches,Vol.5[M].Bombay:Govt. of Maharashtra,1990.
[2][3][4]Dr.Babasaheb Ambedkar,Writings and Speeches,Vol.7[M].Govt.of Maharashtra,1990.
[5]Nagendra Kr.Singh,Ambedkar On Religion[M]. New Delhi:Anmol Publications Pvt.Ltd,2000.
[6]Dhananjay Keer,Dr.Ambedkar:Life and Mission[M].Bombay:Popular Prakashan,1954.
[7]ValerianRodeigues&ValerianRodrigues Ambedkar,ed.,TheEssentailWritingsofB.R. Ambedkar[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8]邱永辉著.印度世俗化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3.
Converted to Buddhism and Identity Reconstruction of the Indian Dalits——the Connotation and Meaning of Ambedkar’s New Buddhism
Liu Hai-ling
(Department of Historical Culture and Tourism Baoji Arts and Science University,Baoji Shaanxi 721013)
In order to help India's dalits to escape the fate of the oppressed,Ambedkar led dalits to convert to Buddhism,and he created a new Buddhism to provide guidance for dalits’thought.The new Buddhism was an ideological system which was rational,scientific and modern.Using the method of historical construction,Ambedkar acquired a new religious identity thereby got a new political and social status for dalits,and realized the rebels against Hinduism.
Ambedkar,Buddhism,dalits,reconstruction
B9
A
1673-2014(2016)04-0001-04
(责任编辑 王建华)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11XJC770002)。
2016—03—21
刘海玲(1972—),女,陕西宝鸡人,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世界宗教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