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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代边塞诗中的功业意识

2016-03-28王篤堃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功业边塞边塞诗

王篤堃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隋代边塞诗中的功业意识

王篤堃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隋代边塞诗的高扬情志是隋诗之清丽刚健超脱于齐梁诗之浮艳轻靡的主要表现之一。这无疑又与诗中张扬的功业意识紧密相关。以情感和功业意识为划分标准,隋代边塞诗还兼有情绪苦闷但仍不失功业意识、因自身遭际困顿而全无功业意识两类。这三类诗歌尽管各有所长,但若以初、盛唐边塞诗较之,却都不同程度地表现了对人本精神的漠视。这就使得它们在思想上无法比肩浑厚悲壮的初、盛唐边塞诗。若以功业意识和人本精神为审视基点,隋代边塞诗“风气将转之候”——有所转变而尚未完成的特性或许更加明显。

隋代边塞诗;高扬情志;功业意识;人本精神

边塞诗创作或许可被视为隋代诗歌试图挣脱齐梁浮艳诗风的最重要一环。沈德潜曾有言:“隋炀帝艳情篇什,同符后主,而边塞诸作,矫然独异,风气将转之候也。”[1]而若将其中所说的炀帝之边塞诗泛指隋人之边塞诗,沈德潜的这一评价同样精确而适用。所谓“风气将转”,即是指从浮艳轻靡到清丽刚健的诗风转向;所谓“候”,即征兆也,又意指这一转向尚未完成。因此,本文拟就隋代边塞诗中的功业意识这一主题展开论述,试图揭示这一“尚未完成”之实际所指,以及此一所指的内涵。

一、隋代边塞诗述评

隋朝国祚短暂,诗歌作品本就不多,再加上散佚、脱漏等原因,《全隋诗》收录仅四百余首;由于迄今为止有关边塞诗的定义仍不明朗,[2]隋代边塞诗尚难以定数,但终也不过三四十首。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以余恕诚先生对边塞诗所作分类来检视隋代诗歌,如“反映边塞风光的诗”、“反映边塞民族战争的诗”、“反映边塞军民日常生活的诗”、“反映后方对边塞问题关心及思念边防战士的诗”,[3]可分别以杨素《出塞》二首、王胄《白马篇》、辛德源《成连》、薛道衡《昔昔盐》等篇章简单地相与对应,亦可谓全矣。甚至,隋诗中也不乏以一首笼括以上多面者,如隋炀帝《饮马长城窟行示从征群臣》一篇: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岂台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北河秉武节,千里卷戎旌。山川互出没,原野穷超忽。摐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千乘万骑动,饮马长城窟。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缘岩驿马上,乘空烽火发。借问长城候,单于入朝谒。浊气静天山,晨光照高阙。释兵仍振旅,要荒事方举。饮至告言旋,功归清庙前。[4]

该诗向来以精神气势为人所称道,而细审其中艺术结构,亦可有玩味处。一、二句以叠字起串“秋风”与“行万里”,写景、叙事有机结合。后两句点明“行万里”之缘由——“横漠筑长城”。接着,自“岂台小子智”至“高枕于上京”写“我”的想法感受。至此以下,诗人又别具匠心地以叙事、写景联扣,如“北河秉武节,千里卷戎旌”、“摐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千乘万骑动,饮马长城窟”、“缘岩驿马上,乘空烽火发。借问长城候,单于入朝谒”、“释兵仍振旅,要荒事方举。饮至告言旋,功归清庙前”为叙事,如“山川互出没,原野穷超忽”、“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浊气静天山,晨光照高阙”为抒情。二者相间以生,动静咸宜,将诗歌的节奏调试到极佳状态。其中,边塞的风光、战争及军旅生活都有涉及,且都是以一种昂扬姿态来泼墨展示,即使如“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浊气静天山”一类有凋暗岑寂意味的描摹,诗人也立刻以“烽火”、“晨光”、“高阙”等意象紧随其后以示情志的浮扬,似乎唯恐诗歌基调有丝毫的沉落。

隋代边塞诗中的这种昂扬姿态并非个例。隋炀帝的《白马篇》《纪辽东》二首,杨素的《出塞》其一、《入塞》,薛道衡的《出塞》二首,虞世基的《出塞》二首,王胄的《白马篇》《纪辽东》二首等诗,几乎一律的慷慨昂扬,即使某些诗中有边地苦寒的描写,亦不过是为了衬托这种昂扬情志的坚定与热烈。如虞世基《出塞》其二:

上将三略远,元戎九命尊。缅怀古人节,思酬明主恩。山西多勇气,塞北有游魂。扬桴度陇坂,勒骑上平原。誓将绝沙漠,悠然去玉门。轻齐不遑舍,惊策骛戎轩。懔懔边风急,萧萧征马烦。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雾烽黯无色,霜旗冻不翻。耿介倚长剑,日落风尘昏。[4]

该诗末尾几句,如“懔懔边风急,萧萧征马烦。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雾烽黯无色,霜旗冻不翻”,全是在描摹边地自然环境的恶劣,诗歌主题似乎有渐趋沉重之意;然而,“耿介倚长剑,日落风尘昏”一句突然反转——如果以前后联系看,前引几句或可视作“日落风尘昏”的注脚,渲染出寥落昏沉的环境氛围;而在这一环境中,有一名军士依旧身姿挺拔,身倚长剑。于是,以上的环境描写均是为了反衬耿介军士的“多勇气”与“思酬明主恩”的热情。通过解析不难看出,尽管在此类诗歌中有引发低沉情绪的意象描写,但终究亦服从于气势昂扬的情志抒发。

由以上两例可见,在隋代边塞诗中,高昂、积极可视作一类主要的情志基调。这也正是学者们认为隋诗超脱齐梁诗的主要特征之一。[5]而如果就诗歌文本再检视这一情志基调时,我们就会发现,功业意识的张扬或可与此桴鼓相应。

二 、隋代边塞诗中的功业意识

在隋代情志积极、高昂一类的边塞诗中常有建功立业之抱负的张扬。就先前所列各篇来看,隋炀帝《饮马长城窟行示从征群臣》中“功归清庙前”、《白马篇》中“流誉满旂常”、《纪辽东》中“策功行赏不淹留”,杨素《出塞》中“来谒建章宫”、《入塞》中“方当论次勋”,薛道衡《出塞》中“燕然已重刊”,虞世基《出塞》中“待拜长平坂,鸣驺入礼闱”,王胄《白马篇》中“志勇期功立”、《纪辽东》中“比屋降尧封”等,都含有建功封赏的描述。显然,如此相似的内容描述与情志舒张并非巧合。

仅从诗题即可知,其中多为同题唱和之作,如隋炀帝与王胄的《白马篇》《纪辽东》,又如杨素、薛道衡、虞世基的《出塞》。既然是同题唱和,题材、体裁类同自不必说;且在情感上,由于就边塞行役与战事而言,这些诗人或是主动发起者,或是积极参与者,在战事中或渴望得到、或已经得到功勋、封赏,从而也就对边塞节物、风景、战事多持歌咏的正面态度。另外,当唱和创作的发起者多为实际掌权者(隋炀帝、杨素)时,作为和诗的诗人亦难免趋附以求同声共气,诗歌内容与情感同流的现象则随之出现。

然而,当诗人因为功业难成而郁郁寡欢时,其边塞诗中的功业意识则包含了更多的无奈与辛酸,如薛道衡《渡北河诗》一首:

连旌映潊浦,叠鼓拂沙洲。桃花长新浪,竹箭下奔流。塞云临远舰,胡风入阵楼。剑拔蛟将出,骖惊鼋欲浮。雁书终立效,燕相果封侯。勿恨关河远,且宽边地愁。[4]

该诗“雁书终立效,燕相果封侯”用苏武典,寓示边塞虽苦寒,但终会由此赢取功业,故诗人在诗歌末尾才以“勿恨关河远,且宽边地愁”自勉。在这首诗中,薛氏已无《出塞》中“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的盛气凌人,而委顿落魄得反而需要借助历史人物来自我勉励。“勿恨”与“宽愁”实则表明诗人正是有“恨”有“愁”,而事业无成、抱负难展正是“恨”与“愁”的源头。从审美角度来看,由于此时诗人内心情绪复杂,其反映在诗中的内涵反较单一的边塞歌咏更值得玩味。

如果说以唱和诗为主的情志高扬一类边塞诗和薛道衡《渡北河诗》内心苦闷一类边塞诗还沉潜在功业意识里,那么,隋代边塞诗中还有一类,根本不涉及功业意识,且多是表达对边塞征役与战争的不满与厌倦。这类诗歌的作者多为谪隶等时运不济之人,如辛德源等。

《隋书》载辛德源事,其中有“德源素与武阳太守卢思道友善,时相往来。魏州刺史崔彦武奏德源潜为交结,恐其有奸计。由是谪令从军讨南宁,岁余而还”,[6]或许可说明《成连》一诗的写作背景。其诗云:

征夫从远役,归望绝云端。蓑笠城逾坏,霜落梅初寒。雪夜愁烽湿,冰朝饮马难。寂寂长安信,谁念客衣单。[4]

该诗无半字涉及功业,“远”、“绝”、“坏”、“寒”、“湿”、“难”、“寂寂”等字眼也全无丝毫高扬的情志。全诗完全落入衰飒凄清的意境之中,尾句“客衣”一词明显点出对征役的厌倦和不满。这当然和他无辜贬谪的经历息息相关。

综合以上论述来看,隋代边塞诗若以情感和功业意识为标准,可划分为三类:一是情志高扬,满怀建功立业激情一类,以君臣、僚友之间的唱和诗为主;二是情绪苦闷但仍不失功业意识一类;三是因自身遭际困顿而全无功业意识一类。当然,如此分类并非绝对,因为由于诗人人生经历的转变,其诗歌内容与情感也会随之改变,如薛道衡,其诗歌可以说横贯此三类——《出塞》二首属情志高扬类,《渡北河诗》属情绪苦闷类,二者前已有论述,兹不赘言;而薛氏代表作《昔昔盐》一诗以思妇视角展开描写,夫妻久别的伤感一览无余。“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借马蹄”几句,[4]且不说无丝毫功业意识的张扬,就是对朝廷的出征也表达了含蓄的不满。

以情感和功业意识为标准,将隋代边塞诗大致划分为三类,再以类别为单位反向检视这些诗中的功业意识,我们将会得出更为明晰的结论。

其一,情志高扬,满怀建功立业激情一类边塞诗以君臣、僚友之间的唱和诗为主,这说明隋代边塞诗对边塞战事的歌咏写作,大多是在统治阶级内部展开的;而且,其歌咏内容大致包括:君主的英明领导(庙堂千里策),军队的恢弘规模(千乘万骑动),军士的勇武善战(志勇期功立,佞惮微躯捐),战争的胜利(辽东海北翦长鲸,风云万里清),奏捷宴庆的喜悦(清歌凯捷九都水,归宴洛阳宫),建功立业的兴奋(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凡此种种,均是就边塞征役或战争的积极面来描写。相反,在仕途受挫或身受贬谪的诗人眼中,边塞风光与战事已不再是单纯的歌咏对象。这些诗中明显掺杂了更多的复杂心绪,甚至以环境的艰苦与自身处境的恶劣表达了对征役与边塞的不满。这样的反差,让我们有理由相信,诗人身份与处境的不同都会影响诗歌情志的抒发。就隋代边塞诗而言,上层君臣与下层隶士所呈现出的情感状态具有明显差别。

其二,更细微地看,三类诗中功业意识的张扬无疑在逐次递减;同时,诗人所关注的事物也逐渐从恢弘阔大的群体规模转为单一渺小的个体自我。故而,在辛德源《成连》中,功业意识丝毫不见踪影,而诗人最后也仅着眼于身上的“客衣”。诚然,“这种功业追求,是立足于个体之上,具有浓重的个体实现的色彩”,[7]但同时,在现实操作层面,它又必然地联系到政治、社会、群体等因素,因此,在功业意识的张扬上往往会涉及更宏大更广阔的事物,如君主、军队、军士,战争的胜利、奏捷宴庆的喜悦、建功立业的兴奋等。与此相反,当诗人主动或被动地选择无视功业追求时,他们所关注的更多的是战争胜利和建功立业这些宏大主题下的个体生存状态。如此,边地环境的苦寒、征夫思妇的别离就不再是这些宏大主题的注脚与反衬,而跃升为诗歌主题本身,反映在诗歌中,即如“寂寂长安信,谁念客衣单”、“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一类的抒情描写。

综合来看,隋代边塞诗中不乏情志昂扬、功业意识张扬之作,作者主要集中在上层统治集团内部;亦有情志悲切、厌恶边事征战之作,作者主要是仕途、人生际遇乖舛的下层隶士、文人。而切入诗歌内部,从征役战争的正面描写到征人思妇的同情揭示,从恢弘阔大的群体摹状转为单一渺小的个体自述,其实正反映了隋代边塞诗中所隐含的创作心态。而这一点,如果参照唐代边塞诗来看,将会更加明显。

三、 隋代边塞诗对人本精神的漠视

上文在阐释隋炀帝《饮马长城窟行示从征群臣》时,曾得出该诗包含了余恕诚先生对边塞诗分类定义的多面,如“反映边塞风光”、“反映边塞民族战争”、“反映边塞军民日常生活”(多是就火热的战争场面而言),唯独未提及“反映后方对边塞问题关心及思念边防战士”;而这最后一点,又恰好在笔者所作分类的第三类诗中专门呈现。其实,如果逐次检视隋炀帝的诗歌,这一点仅在其《晚春诗》中略有显露。其诗云:

洛阳春稍晚,四望满春晖。杨叶行将暗,桃花落未稀。窥檐燕争入,穿林鸟乱飞。唯当关塞者,溽露方沾衣。[4]

该诗当是炀帝身在洛阳,见晚春衰景,念及边塞所作,末句“唯当关塞者,溽露方沾衣”,或可表明他对关塞军旅生活之艰苦的认识。至于其余诸诗,再不见此类感情之明显流露,而几乎都是单纯地正面歌咏边事征战,且情绪都一致的高扬。

将策马亲征时所作的《饮马长城窟行示从征群臣》等诗与远在后方所作的《晚春诗》做比较,我们会发现,炀帝边塞诗中对边役征战的正面描写远远超过消极叙述;即使当他偶尔意识到边塞军士的艰苦时,所能想到的也仅限于自然环境的恶劣,而非边役征战本身所带来的生离死别。换言之,在考虑边塞征战时,他从未考虑征战本身是否合理这一问题,而只是在认同征战的心理基础上对边地将士作一些感性的同情。因此,他的边塞诗中几乎没有将士死伤、白骨露野等荒凉萧瑟景象的描写。

与隋炀帝类似,杨素、虞世基、王胄等人的绝大多数边塞诗也几乎不见惨酷的征役描写,而往往以出征时的昂扬壮志、战斗中军士的骁勇善战以及战后的庆功宴会、策勋封赏等专门描摹代替之。这或许是统治阶级借以宣扬君威、凝聚斗志的策略,但从客观上看,它们也无疑掩盖了边役征战本身的惨酷与作为个体生命的军士(包括家属)所实际承受的痛苦。

与隋代这类边塞诗可资对比的即是初、盛唐君臣的边塞诗。以艺术成就论,唐太宗或许逊于隋炀帝;然而,如果论及诗歌中所蕴含的人本意识,则前者远远胜之。太宗边塞诗作不多,且其中亦有功业意识张扬的一类,但除此之外,也不乏凸显人本精神者,如《伤辽东战亡》:

凿门初奉律,仗战始临戎。振鳞方跃浪,骋翼正凌风。未展六奇术,先亏一篑功。防身岂乏智,殉命有余忠。[8]

该诗前四句一如往常,交代事件,描摹军容;然而,五、六句却笔锋一转,写到初战的失利(先亏一篑功);七、八句承前,表达对殒身军士的歉疚与称赞。全诗紧扣题眼“伤”字,充分表现了太宗作为将帅的责任心与自我批评的勇气。如果再征之历史,我们会发现,该诗作于太宗对高丽的一次征战后,[9]此战唐军虽初遭败绩,但却最终胜利,而太宗却由胜思败,并因此生伤愧之心以作诗,这正是其边塞诗中人本意识的凸显。由此联想到炀帝三征高句丽,均以失败告终,然而在他的边塞诗中,竟无一首诗对此真正作一番检讨或表达愧悔之情。由此可见,炀帝、太宗之别实在判若云泥,他们诗歌中的人本意识之凸显亦迥然有异。如果说太宗的边塞诗既有功业意识,又不失人本内涵,那么在炀帝的边塞诗中,其功业意识之张扬则完全屏蔽了人本内涵的凸显。其实,以时代扩言之,抛除文学性的比较,这也是隋代与初、盛唐时期君臣边塞诗之主要差别。

诚然,隋代边塞诗中也有人本意识稍稍凸显的例外,如上文归为隋代边塞诗的第二、三类作品——薛道衡与辛德源等人在诗歌创作中亦明显察觉到了功名意识遮翳下个人生存的窘境,甚至连位高权重的杨素也偶尔有此察觉。其《出塞》其二云:

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雁飞南入汉,水流西咽秦。风霜久行役,河朔备艰辛。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4]

该诗以汉喻隋,表达了对边役征战的厌倦,“风霜久行役,河朔备艰辛”即是此一心绪之写照。可以说,杨、薛、辛正是察觉到保家卫国与功名意识等宏大主题下个体的处境问题,才会有“久行役”、“备艰辛”、“飞魂同夜鹊,倦寖忆晨鸡”、“寂寂”之感。

然而,如果从更广大的人本精神来看,杨、薛、辛此类诗又显小气。承上所述,此三人虽然已经对边塞诗中的个体窘境有所察觉并为之发言,但若细审文本,他们诗中的“个体”都似乎只暗含着自己——辛德源《成连》诗自不必说,全是为自己而作;杨素《出塞》中并非就边役征战之惨酷处着笔,其最终落脚点亦不出于“良臣”之叹,自然无法触及此中之关节;薛道衡《昔昔盐》应为三诗中最接近人本意识者,然中国自古有代妇言体,所谓代言,其实仍非出于己心。进而言之,他们都尚未戳中边塞诗中人本精神被湮灭之最根本处——对个体生死和人性情感的置若罔闻。

以此标准再来审视盛唐边塞诗之杰出者,如高适《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风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8]

该诗内含多重意味。承上文所论来看,自“山川萧条极边土”至诗尾一再反映出诗人对边役征战的理性审视。与隋代情志高扬一类边塞诗不同的是,该诗中“山川萧条”、“半死生”、“斗兵稀”、“力尽”、“未解围”、“远戍辛勤久”、“应啼别离后”、“欲断肠”、“空回首”、“边风飘飖”、“绝域苍茫”、“杀气”、“寒声”、“白刃血纷纷”、“沙场征战苦”等多处明确展示了边役征战的惨酷无情及其给征夫思妇带来的痛苦;诗人在描述这些悲惨画面后,进而勇敢地将批判矛头指向军队指挥者(美人帐下犹歌舞)。这种因为人本意识之凸显而突破官秩等级的批判,在隋代君臣一味唱赞歌的边塞诗中是不可能出现的。另外,与隋代稍露人本意识一类边塞诗相比,该诗之思想远非个人的腹怨牢骚可及——诗人关注的始终是身处下位、随供驱使的绝大多数军士的悲惨生活。其发声之缘由从未仅限于自身,而始终笼括那些甘心死节却因指挥失当而无辜伤亡的军士。要之,相对于隋代边塞诗对人本意识的尚未发觉或淡化处理来说,以高适为代表的初、盛唐杰出边塞诗人理性认识到边役征战的惨酷及其给人带来的痛苦,并积极为此发声,希求改善。

当然,不可否认,即使在高适的边塞诗中,也无法因为人本内涵之凸显而彻底消泯功业意识,毕竟建功立业正是这些诗人入幕于边塞的重要动机。然而,至少在他看来,人本内涵与功业意识并不明显冲突,在追逐功名时亦可兼顾人本理念。因此,在高适的诗中,我们明显感觉到,诗人一方面十分强调人本意识的发扬,另一方面又绝不遏制功业意识,如“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身当恩遇常轻敌”等句,尤其在诗末,即使面对悲惨的现实境况,也并没有如隋代诗人所表现出的厌战情绪,而是希望在英勇如“李将军”之指挥者的带领下征战沙场,挥斥方遒。这一层诗歌内涵的表现,恰好与前边对战争惨烈的认识构成一个看似对立却又有机相融的思想整体。如果说,隋代边塞诗中有情志高扬、渴望建功立业一类,又有情绪低沉、针砭征役罪恶一类,那么,以高适为代表的初、盛唐杰出诗人往往兼具此二者。因此,前人评高、岑边塞诗为“悲壮”[10],若较之隋代边塞诗,从人文思想指引艺术创作这一内在脉络来检视其“悲”其“壮”,或许与单纯的文本评鉴有互补之效。

四、结语

本文就隋代边塞诗中的功业意识立论,实则是希望通过对其功业意识的检验来考察隋代政治生态中人本内涵的显露,而为了加强论证效果,又补入初、盛唐边塞诗以作参验。现特就全篇作几条结论。

其一,隋代边塞诗作不多,单就所存篇目而言,积极高昂可视作一类主要的情志基调。这正是隋诗之清丽刚健超脱于齐梁诗之浮艳轻靡的主要表现之一。而审视这一情志基调,功业意识之张扬又是此中关键。

其二,隋代边塞诗以情感和功业意识为标准,可划分为情志高扬、满怀建功立业激情一类,情绪苦闷但仍不失功业意识一类,因自身遭际困顿而全无功业意识一类。其中,亦有诗人如薛道衡者,由于自身境遇之转变,其诗歌内容与情感可以说贯穿此三类。

其三,情志昂扬、功业意识张扬之作与情志悲切、厌恶边事征战之作的分隅,以及在诗歌内部中征役战争的正面描写与征人思妇的同情揭示、恢弘阔大的群体摹状与单一渺小的个体自述之两相分截,其实正反映了隋代边塞诗中不同程度对人本精神之漠视的创作心态。

其四,隋代边塞诗对人本精神之漠视,使得它们在思想上无法比肩于初、盛唐边塞诗,这或许也就是篇首所引沈德潜句中“候”——尚未完成之意。而由此引出的历史思考则是,隋代诗人在边塞诗的创作中对人本精神的漠视,是否对他们在现实中的政治施为与社会管治有所隐含与反映?这一点,对于审度隋代国祚短蹙问题,或许有见微知著之用。

[1]沈德潜.古诗源[M].北京:中华书局,1978:3.

[2]佘正松.边塞诗研究中若干问题刍议[J].文学遗产,2006(4):56-64.李浚植.边塞诗概念小考[J].中国韵文学刊,2013(1):20-38.

[3]余恕诚.唐诗风貌[M].北京:中华书局,2010:131.

[4]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8:2661.2710.2684.2650.2681.2661.2675-2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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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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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81.

[责任编辑于湘]

2016-03-02

王篤堃(1991- ),男,安徽池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I206.2

A

1008-6390(2016)04-008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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