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让我摒弃“非白即黑”
2016-03-26黄昉苨
黄昉苨
身为一个无锡人,我从小就对老乡“瞎子阿炳”充满了感情。这不仅是因为老师常在课堂上说起日本音乐家小泽征尔那句“这种音乐只应该跪着听”;或是春游时在二泉旁的公园里能见到他的塑像与坟墓。每晚临睡前,无锡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结束后,《二泉映月》便开始循环播放,那悠悠的调子,就像是这个城市的催眠曲。
稍大一点的时候,市中心繁华的崇安寺建了个广场,正中的塑像,就是阿炳。
打個不大恰当的比方,那时候,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家乡英雄。
老家出个大人物是不容易的。在小孩子心里,世界上的大人物无非是学校走廊里贴着的那些英雄:刘胡兰、黄继光、邱少云、赖宁……在类似的故事列表里,只有阿炳来自无锡。在以阿炳为主角的彩色电影里,他生得浓眉大眼,满脸正气,帮卖唱艺人的女儿琴妹还债,被警察局长打伤了眼睛,受凌辱的爱人亡故,他走街串巷,创作出了《二泉映月》,非常感人。
看了这个电影后,我为自己的少根筋而愧疚,转头思考这段被我当催眠曲来听的音乐,原来竟还有反抗黑夜的意思。
但后来看见了阿炳的历史照片,不免觉得失望: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有点吓人的“糟老头”,墨镜的俩腿儿一边高一边低,看上去凶巴巴的。
那随意的样子,是怎么跟旧社会反动势力作斗争的呢?
其实那时候我并不懂啥叫“反动势力”,听多了革命人在监狱里宁死不屈的故事,每次被我妈揍时,便按着自己的想象对眼前的恶势力摆出“横眉冷对娘亲指”的架势,心里数着“不哭不哭就不哭”,然而最终免不了觉得疼,“哇”的一声哭出来,更遭“反动娘亲”的唾弃。
因此我印象里跟反动派作斗争的人,怎么也得长得铁板一块,面目坚强,就跟老电影里那样。而实际的阿炳呢,长得好像……太像一个无锡常见的恶老头了。
记不清是哪天,我父亲跟人侃大山,突然“阿炳”两个字就飘进了我耳朵。那话大意是,我爷爷最想不通人民政府为啥要宣传瞎子阿炳,那是个“白相人”啊。
啥是“白相人”?我忍不住问。
跟“花花公子”一个意思,吃喝嫖赌,抽大烟。
震惊之余,我的脑回路闪了一下光。在此之前,我从没把阿炳的世界和爷爷存在的世界联系到一起过,然而现在他俩居然曾在同一个空间存在过,这让我觉得惊喜。
可惜我问来问去,长辈也讲不出什么机智斗争、悲愤谱曲的故事。固然阿炳是当时城内名人,从资料上看,他常常在无锡城最繁华的街区拉着二胡唱点新闻歌,讽刺国民党的腐败统治;但留给我长辈的印象,除了二胡技艺高,剩下的……就是一些欲言又止的什么东西。
没法子,我的老家英雄幻想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但阿炳的痕迹依然在我的生活里。自从离开家乡上大学,每到思乡病发,我都会听听《二泉映月》。它似乎应该是一段很惨很惨的音乐,可我听着,总觉得能听到属于家乡的月色如水。
这可能是我长大以后重新去寻找阿炳的原因。
多亏现代科技发达,小时候百问不出的事情,这些年变得很好找。看过了更多本地人的叙述之后,阿炳不再是我童年印象里的模样。
他是瞎子阿炳,也是雷尊殿的道士华彦钧;是技艺高超的二胡、琵琶演奏者,也是富贵的道观主人。拿着源源不断的香油收入,华彦钧过得没心没肺,挥霍无度,终至上街卖艺为生。梅毒则令他眼盲。
他脾气暴躁,终生不改。即便沦落到街头卖艺,要是围观群众没给够他足以吸鸦片的钱,他也能直接用二胡模拟一段类似唢呐的丧乐,出言诅咒;他每晚回城时给守城门的日本士兵拉一句“阿里嘎多”,白天又在崇安寺大骂“东洋赤佬”;国民党政府的江苏民政厅厅长在他的雷尊殿隔壁养马,他跑人家公馆门口卖唱:“今日算你做了官,回到家乡来欺道士,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连兔子畜生都不如。”对方只好灰溜溜把马厩换地方……
唱讽刺时局的新闻谋生,是真的,同样受欢迎的表演还有“十八摸”。
我又想起了市中心的那尊阿炳塑像: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在拉二胡,弓弦拉得长,可就是看不清脸。
据说,真正的阿炳从来没有像那样弓着背,他走到哪里都站得直直的。为了演奏出完美的曲子,他可以拜十几个老师,可以“一个人摸到师父家”,跌得浑身烂泥,也不以为意。
少年时的疑惑,在长大以后,终于有了答案。
我不再是动辄觉得“非白即黑”的小孩,也不再习惯于仰望。我明白了人性复杂且不完美。想来,被打了就放声大哭,对孩子来说并不算丢脸;一个非凡的音乐家,也可能带着臭脾气和糟糕的生活习惯,就像任何一个平凡有弱点的人。但我有时候还是会问自己:我是怎么做到的?为那些被灌输的感情如此澎湃,对身边诸多明显的痕迹却视而不见?
了解了阿炳的遭遇,才理解了无锡城的某种特质。那个阿炳穿街走巷的城市,那个流浪艺人在市中心讽刺时事的城市,也是我祖父祖母成长的地方,可我却不曾见过那样的家乡。
家乡,不仅有夜色温柔,还有满满的烟火气。阿炳在妻子回乡参加土改的时候去世,所以几天后人们发现尸体时,他脸上已经被老鼠咬了个洞。
小时候熟悉的阿炳墓,并不是真的。“文革”期间,他的墓被扒掉,原址建起了工厂。
(韩世平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