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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的不是文学,是文献

2016-03-26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

视野 2016年4期
关键词:德国人阿富汗战争

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不是一个人站在这个领奖台上……有声音围绕着我,成百上千个声音。它们伴着我,从童年起就伴着我。那时我生活在乡下,我们这样的孩子们喜欢在街上玩耍,但是夜幕降临时,家门口供疲惫的老太太休息的长椅就像磁铁那样吸引我们。她们都没有丈夫,没有父亲,没有兄弟。

我不记得战后我们村里有男人——二战期间,每四个白俄罗斯男人中就有一个死在前线或游击战中。我们战后的童年世界是女人组成的。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女人们谈论的不是死亡,而是爱情。她们讲如何和爱人诀别,讲如何熬过漫长的等待,等待至今。时间流逝,她们还在等:“如果他回来时没胳膊没腿,我就抱着他。”没有胳膊,没有腿……我好像从小就明白了什么是爱。

我居住的国家从小就教我们死亡。我们被告知人的存在就是为了奉献一切,牺牲自我。我们被教导用武器去爱别人。如果住在另一个国家,我不可能走这条路。邪恶即残忍,你必须对它免疫。我们在行刑者和受害者中长大。即使我们的父母活在恐惧中,他们也没有告诉我们这些,通常他们什么也不说。

经常有人告诉我,我所写的不是文学,是文献。今天文学是什么?谁能回答?我们的节奏空前地快。内容打破和改变了形式。一切东西都在溢出边缘:音乐、绘画,即便是文献中的语言也在逃离原本的边界。

我对小人物感兴趣。我想关注渺小却伟大的人物,因为痛苦能塑造人。在我的书中,他们讲述自己的小历史,大历史也从中展现出来。我们还没有时间来理解已经发生以及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需要说出来。首先,我们需要清楚地表述出来。我们害怕这样做,我们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我们的过去。

我和我的主角们差不多就是这样开始对话的。人们从他们自己的时代发声,当然,他们不可能处于真空。但是,人类的心灵是很难抵达的,这条路被电视、报纸以及这个世纪的迷信、偏见、谎言弄乱了。

我是带着怀疑开始写的。又一本关于二战的书,有什么用?

我曾遇到一个女人,战时她曾担任卫生指导员。她告诉我,他们冬天穿越拉多加湖,敌人发现了他们的路线,开始向他们开枪。人和马都掉进了冰水里。这一切发生在夜里,她抓住了什么,以为是一个伤员,就拖着往岸边走。“我拽着他,他浑身都湿了,裸着身体,我以为他的衣服被扯掉了……”她说道,“到了岸边才发现,我拉上来的是一条受了伤的大欧鳇。”她用脏话大骂起来:“人们在受罪,但是鸟和鱼犯了什么罪?”

在另一次外出采访时,一名骑兵连的卫生指导员说,战时她曾把一名德国伤员拖到弹坑,到了弹坑才发现他是德国人。他的腿受伤了,流血不止。这是敌人,怎么办?上面的自己人正在死亡。但她还是为德国人包扎了伤口,然后爬走了。她又把昏迷的俄罗斯士兵拖来。俄罗斯士兵醒来后,要杀德国人。德国人也醒了,拿起枪要杀俄罗斯人。“一会这个打那个,一会那个打这个,我们的腿上都是血,”她回忆,“我们的血混在了一起。”

这是我所认识的战争,女人的战争。无关英雄,无关人们如何英勇地杀别人。我记得女人的哭诉:“战斗后,走在原野上,他们躺着……全都那么年轻,那么帅气。躺在那,仰望着天空。我既为我们难过,也为他们难过。”

我的书两年没有出版。“读了您的书,没人想上战场。”检查员教育我。“您的书让人感到害怕。您的书里为什么没有英雄?”

我从未寻找英雄。我通过没人注意的证人和参与者书写历史。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些人。我们不知道普通人对于伟大思想的想法。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人讲述的战争是一个样子,十几年之后,又是另一个样子。当然,人是有变化的,因为他将自己的一生、自己的全身心都融入回忆中。他把这么多年的生活、读的书、遇到的人、自己的信仰、自己幸福与否都加入其中。文献是活的,它们和我们一起变化。

在阿富汗,我不想再写战争了,但是我身处真实的战争中。到处都是战争的人和物。

他们不带我进入战区:“待在酒店吧,女士。我们稍后答复你。”我坐在酒店里想:批评别人的勇气和所冒的风险是不道德的。

他们给我展示了新的意大利地雷。而我作为女人的反应是:“太美了。为什么它是美的?”他们用军事术语精确地给我解释:如果有人驾车或者踩到了这个地雷,像这样……以某个角度……就会变成半桶肉酱,啥也不剩。人们谈到这些不正常的事物,仿佛它们完全正常,理所当然。

我看他们给“黑色郁金香”(这架飞机带着装在锌制棺材里的死亡人员回国)“装货”。死人经常四十多岁,穿着旧军装。有时飞机装得不够多,不能起飞,士兵们就闲聊:“他们刚送一些新的尸体到冰箱,闻起来像坏了的猪肉。”我要写下这些,恐怕国内没人会相信。我们的报纸只写苏联士兵在友谊街道植树。

晚上我梦见死人,他们脸上都带着惊诧:“什么,你说我死了?我真的死了吗?”

我和一群护士驱车前往阿富汗平民医院,我们为孩子们带来了礼物:玩具、糖果、饼干。我有五只泰迪熊。我们到达了医院,一座很长的营房。每个人只有一床毯子容身。一位年轻的阿富汗女士走近我,手里抱着孩子。她想说话——过去十年,幾乎这里每个人都学会了一点俄语。我把玩具给那个孩子,他用牙齿衔住。“为什么用牙齿?”我奇怪地问。她拉开包裹的毯子,孩子小小的身体上没了双臂。

我看到我们的火箭将村庄夷为平地。我参观了阿富汗墓地,延伸得和其中一个村庄一样长。在墓地中间,一个阿富汗妇女在喊。我想起在明斯克附近的村里,一口锌制棺材被送进屋子时,一位母亲的哀嚎。那种哭声不是人或动物的……和我在喀布尔墓地听到的声音相似。

很多人都从阿富汗安全回来了,但是还有其他案例。有一个阿富汗年轻人对我吼:“你是个女人,你了解战争吗?你以为人们优雅地死去,就像书或电影里一样?昨天我朋友被杀了,他脑袋中弹,跑了十米才死,努力抓住自己的脑髓……”七年后,那个阿富汗人成为了成功的商人,他喜欢讲阿富汗的故事。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你为什么写这些书?它们太恐怖了。”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在死人堆里遇见的那个害怕死亡的年轻人。

我问自己,关于战争,我想写什么书。我想写一个不开枪、无法对另一个人下手、对战争感到痛苦的人。他在哪儿?我至今没遇到。

(本文为作者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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