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革命
2016-03-26王安忆
王安忆
那是1966年的冬季,“革命”的狂飙已走过上海的马路进入到城市的心脏——各级政府机关大楼。六月里扫“四旧”的热潮如同隔世般遥远,回想那摩登男女提着剪断的尖头皮鞋赤脚在街道上疾走的情景,令人有一种莫名的心悸的快意。这时候,上海的马路格外平静,革命的深入留给我们一个平淡的表面。那年我们12岁,正上小学五年级,革命没我们的事,我们只能在街头走来走去,看革命的热闹。我们奔跑着抢夺传单,妄图引起散发传单的红卫兵的注意;我们跟在红卫兵的游行队伍后面,怎么赶也赶不走;我们学会了许多造反的歌曲和口号。而这时,革命走过了街头,撇下我们这些热情的观潮者,我们走在上海凄清的马路上,街灯一盏一盏地亮了。我们都正在长身体的年龄,衣服有些嫌小,吊在身上。我们看上去孩子不像孩子,少女不像少女,又幼稚,又矜持,有一副古怪的难看样子。
这时,在我们前面走着两个女人。她们的短发和蓝布罩衫,带有经过革命扫荡之后的摩登的残迹。她们中的一个,裤腿尤其触人眼目,令人起疑。我们走在她们后面,许久,交换眼色道:你们看,她的裤腿!她的裤腿显然不到标准的六寸。我们沉默下来,一股激动紧张的情绪攫住了我们。我们无意识地跟着她们,走过了一条马路。这时候,有一个冲动正在我们心中生出,并且迅速酝酿,变得不可抑制,这是个什么冲动呢?它似乎是一种想去触犯什么不可触犯的东西的要求。
像我们这样的規矩的小学生,从来没有机会去触犯什么,现在有了一个机会。我们想:这人的裤腿不到六寸,而红卫兵们都不在街上了。我们心跳得很快,一步不舍地紧跟在她们后面。我们似乎面临了一个选择,选择的时机转瞬即逝。当我们走过一面橱窗,橱窗里的灯光照耀着我们,使人目眩。我们一步窜上前去,对那女人说:“同志,等一等!”她们愕然地转过脸来,看着我们。我们牙齿打着颤,脸色苍白。我们避开她们的眼睛,说:你的裤腿。四下里忽地涌来了人群,包围了我们。
本来行人稀少的黄昏的马路,顿时变得熙熙攘攘。人们互相问着:怎么了?怎么了?那瘦裤腿的女人倚在她的同伴身上,软弱地说:怎么了?我们浑身战栗,手腿发软地说:你的裤腿。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笼罩着我们。
我们中间那个比较勇敢的,带头走进旁边的商店,向一个店员说:借你的皮尺用用。店堂里刹那间挤满了人,我们用颤抖的手去量她的裤腿,果然不到六寸。那女人倒在一张椅子上,用惶恐的眼睛望着我们,等待我们的处罚,而我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停顿了一会才说:“你自己回去想想吧!”
也许就是在这一瞬间,我们被她们窥破了虚实。她的同伴接过皮尺重新量了一量,说:明明是六寸嘛!她还量给我们看。我们的惶恐与窘迫是无法形容的,我们中间最软弱的一个退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出。她们越发看出了我们的虚弱,便越发厉害,指着我的裤腿说:“你的才真正不到六寸呢!”我穿的是一条童装背带裤,两侧镶有红边,短短地吊在脚踝上。
那女人躺在她的同伴身上,悲愤地说:“这么多的人都围过来了,多么难看啊!”店员们便用温和的言语安慰她,说:“算了!算了!”我们从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挤了出去,天已经完全黑了,朝这里涌来的人群不断。上海这个城市,在任何年头,看热闹的劲头总是不减。我们互相间不说一句话,也不看一眼,匆匆分手,往自己家去了。
我们过后很长时间没有碰面,碰面会使我们想起这事,这使我们难堪。我们本想去触犯别人,别人的尊严就好像是一种权威,那是一个要使所有权威扫地的年代。不料,却使我们自己受了伤,而我们正是那种受不起伤的年龄,将什么样的受伤都要无意地夸大。这就是1966年的“街头革命”留给我们的最后场景。
(廖一山摘自《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