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理学界的马克思主义首传及其异质性
——卡尔·魏特夫与上海“中华地学会”的思想史解蔽
2016-03-24龙其鑫
龙其鑫
(中山大学 哲学系,广州 510275)
·历史文化·
中国地理学界的马克思主义首传及其异质性
——卡尔·魏特夫与上海“中华地学会”的思想史解蔽
龙其鑫
(中山大学 哲学系,广州 510275)
上海中华地学会成立于20世纪30年代初,是中国首个将马克思主义观点引入地理学的学术团体。他们在传播马克思主义之中,尤其注重对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成员卡尔·魏特夫关于地理学批判的马克思主义观点的引介,这在当时以苏联马列主义为主的社会思潮中可谓是一个异质性的思想景观,有着许多与苏联马列主义不同的理论特质。对这一段思想史的解蔽,有利于彰显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多元性与开放性。
中华地学会;地学季刊;卡尔·魏特夫;异质;马克思主义
上世纪30年代是马列主义系统传入中国的重要时期,在该时期,马克思主义也通过上海“中华地学会”(1932—1936)的引介而首次传播至当时的地理学界。然而,这一时期所传播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范式主要是源于苏联的马列主义,故以往的研究在论述这段思想史时,较多地将中华地学会所传播的马克思主义与来自苏联的马列主义相联系,而极少注意到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成员卡尔·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1896—1988)①及其地理学批判的马克思主义在这段思想史中的重要影响。本文试图对这段思想史进行解蔽,进而重新梳理与解读相关文献,重现近代中国(上海)地理学与马克思主义的首次交会之本真状况,并指出中华地学会在近代中国地理学界首传的“地理学马克思主义”中所蕴藏的思想异质。
一、多维际遇:中华地学会与卡尔·魏特夫的邂逅
20世纪30年代是众多社会思潮交会于中国的重要时期,包括地理学在内的许多学术领域,亟待从中获取自我提升的思想资源。其中,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成员——卡尔·魏特夫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观点为致力于将马克思主义引至地理学界的中华地学会所关注。当时卡尔·魏特夫的学说观点“由日本流入中国,对中华地学会成员的学术思想产生了较大影响。后来,在论及马克思主义的地理学著作中,魏特夫的观点也随处可见”[1]42。然而,中华地学会之所以引入魏特夫的地理学观点,并非偶然的机缘巧合,而是具有多维向度的原因,涉及当时中国地理学科发展、社会思潮信仰与现实关怀等方面,是一个具有复杂层次而递进的因素体系。
(一)学术史之维:马克思主义发展与近代地理学转型的时代际遇
在中华地学会成员看来,近代地理学转型与发展需要有新的地理学理论基础,马克思主义是一门崭新而科学的地理学理论基础,其中又以魏特夫的探索研究最为系统。“地理大发现”(Great Geographical Discovery)使近代“记述”的地理学得到极大的发展,但19世纪以来,随着地理发现的趋减以及地理学所倚靠的自然与社会科学的迅速发展,地理学研究的基本内容与理论范式需要作出一个较大的转型。对此,正如学会主要成员李长傅所指出的,“甚而言之,所谓记载地理学,还是地理资料,现在充其量不过年鉴,报告书的变相”[2]22。于是,近代的地理学家纷纷转入新的研究内容,关于人与地理环境关系的“人地关系”思想成为了近代哲学世界观和科学世界图景的基本内容,诸如地理决定论、人地相关论与地缘学等“资产阶级地理学”应运而生,其中地理环境决定论与人地相关论的影响尤为深刻。但在中华地学会主要成员看来,上述资产阶级地理学具有形而上学性,并不能科学解释“人地关系”这一地理学的基本问题。对此,学会成员李长傅指出,19世纪中叶马克思主义诞生,确立了生产劳动的基础观点,给地理学界诠释“人地关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理论视角。其中,普列汉诺夫、卢卡奇、考茨基、布哈林与库诺等苏俄或西欧的马克思主义者已经尝试将马克思主义引入地理学研究中。上述马克思主义者仅是哲学者或社会学者,而不是地理学者,在地理学界影响甚小,且具有一定的理论偏颇。与之不同,来自德国的魏特夫是法兰克福学派的成员,其研究兼具批判性与实证性,不仅对地理学研究有一定的造诣,而且系统地将马克思主义运用到地理学中,因而“确立辩证法的地理学者,不得不推德国的威特福噶尔氏(K.A. Wittfogel)(即卡尔·魏特夫,笔者注)”[3]27。另一学会成员楚图南也指出,具有马克思主义观点的地理学新研究已经出现,包括普列汉诺夫、布哈林与莫希尼柯夫在内的学者已经作出探索,但是“其方法和体系的大致规定,则始于威特福噶尔的地理学批判”[4]30。
(二)社会历史之维:“魏特夫热”与中国地理学发展的氛围际遇
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地理空间危机迫使中国学人摈弃旧有的地理观,而去探求一种先进与科学的地学思想,以解决近代中国的国家空间危机,即如中华地学会会刊——《地学季刊》的发刊词所言:“发展地学;内而国计民生,外而国际状况,俾有真切之认识。其有裨于中华之建设,固意中事也!……地学之宗旨,在于研究人地相互之关系,使吾人于世界各处之风土人情,能详释其因果,寻求其系统,以明今后应如何改造之途径……同人有鉴于此,组织中华地学会,以期交换知识,发展地学。”[5]为了应对近代中国的地缘空间危机,“以明今后应如何改造之途径”,魏特夫以“唯物史观”研究中国历史地理问题的思想观点,成为了当时中华地学会所要选取的先进学说。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学界尤其是上海学界出现了翻译和传播马列主义的热潮,这段时间恰是卡尔·魏特夫与中国学者建立广泛联系的时期。而魏特夫的东方学说与马克思主义又有着很深的理论渊源,于是当时中国学界刮起了一股“魏特夫热”,包括陈翰笙、王毓铨与杜任之等左翼学者纷纷译介他的著作,其中包括自觉引介马克思主义的中华地学会主要成员,他们都希望从中探寻解救国家空间危机之道。学会主要成员盛叙功指出,“威特福格尔是现代德国著名者,特别对于中国问题的研究,蜚声世界”,卡尔·魏特夫的著作“对于我国经济与社会的结构,以唯物史观的见解,作紧密独到的分析。就中论生产诸条件与生产过程诸基本特征,特别置于地理的背景,与一般脱离空间关系泛论我国经济社会问题者,显独具眼识。同时现在国内地理学者单记述诸自然诸要素而与社会、生产关系相分离,读此亦可恍然大悟”[6]71。
(三)个人因素之维:中华地学会成员的研究旨趣
中华地学会之所以选取卡尔·魏特夫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说,与盛叙功、楚图南和李长傅三位学会主要骨干的研究旨趣有关。三位成员都是当时地理学界的知名人士,也是现当代中国地理学的奠基人与老前辈,他们的求学背景都与马克思主义或魏特夫有着密切联系:其一,盛叙功曾在日本留学,深受日本经济地理学左翼学者的影响,因而盛叙功通过译介黑正严与佐藤宏等左翼学者的著作,最早引介马克思主义。魏特夫对当时日本地理学界有一定的影响,加之上世纪30年代中国学界刮起一股“魏特夫热”,所以盛叙功对魏特夫的著作也非常关注,并翻译了不少他的著作。其二,与盛叙功一样,李长傅也有日本留学的经历,他曾经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史地系学习,受到日本地理学界左翼学者的影响,由此逐渐接受马克思主义,且越来越热心向国内传播。正如当时的学者方天白所言,以“唯物辩证法”解释地理学“敢说在中国除了先生(即李长傅,笔者注)以外是没有再适当的人了”[7];学者周宋康亦言,将“唯物史观辩证法”应用于地理学方面,“在中国那不得不推李先生(即李长傅,笔者注)为第一人了”[8]。李长傅的理论旨趣在于推动近代地理学的理论转型,他主张要“把历来的地理学,放在新观点中,重加以估价,加以批评,而给予新理论的基础”,他所谓的“新观点”与“新基础”就是马克思主义,其直接的理论来源就是“威特福噶尔氏学说”[9]。其三,楚图南早在20年代就开始跟随李大钊研习马克思主义,且翻译“十月革命”、马克思主义有关的书籍,后于1922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并在李大钊的指导下编辑小报《劳动文化》以宣传马克思主义。楚图南一直致力于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工作,中华地学会与《地学季刊》就是他在上世纪30年代向地理学界引介马克思主义的平台。在三位成员中,楚图南最早引介魏特夫的学说观点[1]34-46。
二、在引介中内化:对“地理学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与深化
中华地学会对卡尔·魏特夫的“地理学马克思主义”引介工作主要由盛叙功、楚图南与李长傅三位学会成员负责。虽然三位学会成员的分工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对卡尔·魏特夫思想观点的认同与关注却是一致的,且都有一个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深化研究进程。三位成员分工合作,分别从译介、阐释与深化等方面研究卡尔·魏特夫的“地理学马克思主义”。
(一)盛叙功对卡尔·魏特夫关于中国问题研究的译介工作
20世纪30年代是魏特夫与中国学者密切联系的时期。尤其是在1935年,魏特夫的著作及其观点得到了广泛传播。当时中国学界纷纷着手翻译魏特夫的著作,其中包括《中国之经济与社会》(《Wirtschaft und Gesellschaft Chinas》,今译名为《中国的经济与社会》),盛叙功翻译了该书的部分章节,并发表在会刊《地学季刊》上,如《中国农地的灌溉问题》(《地学季刊》1935年第2卷第2期)、《中国的治水事业与水利工事》(《地学季刊》1935年第 2卷第 4期)就是翻译自《中国之经济与社会》的第2篇第2章第1节。
盛叙功翻译的《中国农地的灌溉问题》主要涉及魏特夫将马克思“亚细亚生产方式”观点对中国历史地理问题研究的运用,即中国传统农业生产对水源与水利条件十分倚重,所以农业经营建基于“人工灌溉”之上,“依据马克思的意见,亚细亚式的社会型式是置其基础于人工灌溉上的,同时也就是其支配的生产部门农业的存在所筑。人工灌溉原来是一种基本条件,而在东方,则为农业上必须的条件”[6]71。人工灌溉事业还决定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国家的社会政治结构。由于历代中国社会都必须建立基于治水事业之上的公共机关,以及设置相应的官职以从事具体的治水工作,从而产生了一个庞大的官僚阶级,例如专司天象事务的官员、主导治水工事的土木建设部门即六部中的工部。中国社会需要有一个庞大的官僚阶级,“据马克思恩格尔的意解,这种司掌治水水利事务的职官,在‘亚细亚式’专制支配政治物质基础的构成是具有重要的作用的”[10]69,官民对立是一以贯之的。而在盛叙功翻译的《中国的治水事业与水利工事》一文中,则包含了魏特夫对中国古代政治的看法。魏特夫认为,包括印度与中国在内的东方国家都是国家的、地方的与私人的水利工事相共存的,但是大规模的水利工事依然是主导型基础,所以“由农业社会的基础之置于其大规模的灌溉以及排水事业上看来,亦足以表示‘亚细亚式’的特性”[10]68。
盛叙功在《地学季刊》上刊发的《中国农地的灌溉问题》《中国的治水事业与水利工事》是对魏特夫《中国之经济与社会》部分章节的翻译,是魏特夫运用马克思“亚细亚生产方式”观点最为集中的部分。盛叙功本人也意识到魏特夫的《中国之经济与社会》“对于我国经济与社会的结构,以唯物史观的见解,作精密独到的分析……同时现在国内地理学者单记述诸自然诸要素而与社会,生产关系相分离,读此亦可恍然大悟”[6]76。可以看出,盛叙功不但与当时其他中国学者一样想从魏特夫的著作观点中寻找理解中国社会经济的途径,而且对以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去理解中国经济地理寄予很大的希望。
(二)楚图南对卡尔·魏特夫关于“劳动过程”观点的引介
1935年6月,楚图南在《地学季刊》第2卷第1期中发表《人文地理学之发达及其流派》一文,阐明了自己将马克思主义与地理学相结合的理论旨趣。他指出:“关于Karl.M.译作嘉尔(即卡尔·马克思,笔者注),Materialism 译作物质主义……对于地理学的新见解,新的观察,并且也给与了新的方法,规定了新的原则。这却是地理学的一大变动。虽说著者不一定是地理学家,但这没有多少大关系。”[4]18
在《人文地理学之发达及其流派》一文中,楚图南详细梳理了人文地理学的思想脉络,以引出“新社会派的人文地理学”派别并进行了介绍。楚图南认为,这是一个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基础的人文地理学派别,但是自己“一时想不到妥当的称谓,暂且就用着新社会这个名称”[4]30。楚图南认为,虽然魏特夫与普列汉诺夫、莫希尼柯夫一样都是“新社会派的人文地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但是该学派的理论成体系地体现于魏特夫的《地缘政治学,地理唯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一文之中②。根据文中所述,卡尔·魏特夫之所以能够得到楚图南的推崇,就在于魏特夫提出了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观点——劳动过程:近代地理学在分析自然与社会的关系上,往往“省略了中间项”,“将劳动过程脱落了”,“将自然环境给予过多的评价,忽略了劳动的及经济的领域内的意义”[4]31-32,地理现象变迁的决定因素并不是自然,而是经济领域的劳动过程。
(三)李长傅对卡尔·魏特夫关于自然与社会“主客关系”批判观点的深化
1935年6月,李长傅先生在《地学季刊》第2卷第1期发表的第一篇含有马克思主义观点的论文——《地理学研究的新阶段》,是对魏特夫《地缘政治学,地理唯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一文的介绍与解读。李长傅在该文中主要阐释魏特夫关于“人地关系”批判观点:近代资本主义工业化与自然科学的发展决定了近代地理学必然以旧唯物论为理论基础,而百科全书派、爱尔维修、费尔巴哈与孟德斯鸠的“人地关系”思想都属于“地理的唯物论”(Geogaphischer Materialismus),主要以地理决定论、人地相关论与地缘学等为基本范式,并指出他们都忽视了马克思主义的劳动过程观点的中介作用。与楚图南一样,李长傅对劳动过程这一观点的阐释,为他们以后研究的进一步深化奠定了理论基础。
1935年6月,李长傅又在《地学季刊》第2卷第3期发表《地理学研究的新阶段(续)》《科学的地理学之新转向》两篇论文,以卡尔·魏特夫的理论观点为批判视域,对地理学思想史进行梳理,重点批判了地理环境决定论与人地相关论,并评判了考茨基、卢卡奇、普列汉诺夫等马克思主义者的地理学观点,指出他们的观点存在唯心主义或旧唯物主义的倾向。此外,李长傅还将自己在《地学季刊》中的译著以及运用卡尔·魏特夫学说观点而论述地理学理论的论文编纂成一本论著——《转形期的地理学》,并于1935年在上海三五书房编印发行。《转形期的地理学》可以说是李长傅在中华地学会时期的集大成之作,该书的理论基础主要来源于卡尔·魏特夫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批判思想,对当时地理学理论格局颇有批判锋芒。在魏特夫的理论启示下,李长傅又在1936年3月于《地学季刊》第2卷第4期写作《转形期的地理学浅释》一文。在该文中,李长傅理清了唯物史观的历史动力问题,指出历史发展的动力不在于单一的自然或人类,而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才是历史发展的“主动力”[2]25-26。
1936年3月,李长傅在《地学季刊》第2卷第4期中发表了《自然环境之真义》一文。在此文中,李长傅重述了魏特夫主要的地理学批判观点,尤其是阐释了魏特夫所言的“历史的自然”内涵,而自然的真义应该是魏特夫揭示的“历史的自然”,其基本特征是具体的社会历史特性。因此,“人地关系”即人(社会)与自然的关系应当是自然以劳动过程为媒介,才与人类社会发生作用,“人类社会生活之发展过程与其相关联中,自然成为不断的变化的东西而出现了,这才是最具体的自然”[11]13。
三、比较的异质性:中华地学会“地理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特质
中华地学会首传至当时地理学界的马克思主义观点,以卡尔·魏特夫的“地理学马克思主义”为载体,具有一定的西方左翼“批判理论”色彩,这在当时以苏联马列主义为主流的理论界中是一个很具有异质性的思想景观。具体而言,主要体现在经典权威、本体论、历史唯物论与中国社会性质等问题上,二者之间有着较为明显的理论差异。
(一)地理学界批判话语中的马克思主义经典权威
20世纪30年代,中国理论工作者翻译了大量马列主义经典著作,也翻译出版了来自苏联理论界的马列主义哲学著作。在此过程中,他们以苏联范式的马列主义为基本视域,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与斯大林等为经典权威,而且普列汉诺夫、考茨基、布哈林与德波林等的哲学著作也被视为马列主义权威。然而,在中华地学会的“地理学马克思主义”视域中,马克思主义思想谱系显出另一种图景,与苏联马列主义有着明显的差异,且隐藏着对后者的批判性。
其一,虽然双方都认同马克思与恩格斯是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但是中华地学会成员还认为马克思与恩格斯是“新社会派的人文地理学”或“科学的地理学”的理论奠基人。如楚图南就指出:“关于Karl.M.译作嘉尔……对于地理学的新见解,新的观察,并且也给与了新的方法,规定了新的原则。这却是地理学的一大变动。”[4]18“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也正是一部良好的,精辟的,地理哲学书。”[12]其二,与苏联马列主义以及当时中国马列主义学界极其重视列宁、斯大林的思想理论不同,在魏特夫的叙述影响下,中华地学会成员对列宁和斯大林的理论观点甚少提及。在中华地学会的马克思主义思想谱系之中,列宁与斯大林可谓是“缺席”的。其三,除了卢卡奇之外,如考茨基、德波林与普列汉诺夫等人都曾被苏联马列主义以及当时中国马列主义学界视为理论权威的马克思主义者。在中华地学会的马克思主义视域中,他们却有着理论上的偏颇:一是他们的理论具有唯心主义倾向。如卢卡奇在论述社会与自然之相互关系时偏于社会一侧,“以为自然只是‘社会化的范畴’”,而“柯茨基(即考茨基,笔者注)本来主张地理环境论的,但是他晚年的著作趋向于技术论”[3]27,“太强调了能动的活动的契机,而蔑视了实际的自然的侧面”[13]14,所以卢卡奇与考茨基都有演变为唯心主义观念论的危险。二是他们的理论具有形而上学性。典型者如普列汉诺夫,他太强调自然而蔑视社会,以至于“地理的环境之性质,制约生产力之发展,生产力之发展,制约着其它随同发展的社会关系之发达……蒲氏(即普列汉诺夫,笔者注)之说是地理环境论者,因为他受拉塞尔影响之故”。其三,他们的理论具有二元性,最后又不得不滑向一侧。如布哈林是自然与社会二元的均衡论者,但是他论及“社会与自然之均衡”时则偏重于自然;此外,库诺强调人与自然相互影响,但是他又“由自然偏重说而趋向记述偏重说”[3]26。
(二)对物质(自然)一元论的否弃
资料显示,2007年,韩、杜二人南下,以2000万元拿下了常州延申90%的股份,将其改组成为江苏延申,韩刚君担任董事长。两年后,延申生物涉伪劣狂犬疫苗案,次年被惩处,总经理被判刑,董事长韩刚君毫发未伤。
20世纪30年代以后,苏联的马列主义辩证唯物论对中国理论界的影响越来越大,很多理论研究者纷纷加入唯物论与辩证法的研究之中。在当时的理论认识中,辩证唯物论与旧唯物论都以“物质(自然)一元论”为基础,如当时研究辩证唯物论的学者吴亮平认为,辩证唯物论与旧唯物论在本体基础上是一脉相承的,都以自然—物质为第一性,而“辩证法的方法,被应用唯物论的基础之上,这样就形成了新的唯一的科学的宇宙观——辩证唯物论”[14]。另外,当时著名的马列主义学者张如心也认为,辩证唯物论与旧唯物论都以物质为第一性,辩证唯物论就是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与费尔巴哈唯物论的综合[15],因而他也对旧唯物论颇有赞誉。然而,与当时主流的辩证唯物论不同,在魏特夫的理论影响下,中华地学会成员对物质(自然)一元论持较为彻底的批判态度,如李长傅指出,近代地理学以旧唯物主义为基础,其本体论偏重于自然,是为地理学唯物论的自然本体论,但是该自然本体只不过是“广义的,空漠的自然而已”,离却了人类主体,因而是一种空洞而无规定性的形而上学概念[16]12。此外,李长傅还指出,近代的旧唯物论深受自然科学的影响,因而其对自然的认识带有一定的形而上学性,“自然,并不是如自然科学者所谓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活动的东西。如海洋在原始社会,有‘水之沙漠’之称,自十五世纪世界发现之后,转变为世界的交通路了。所以威特福噶尔曾予以‘历史的自然’之名”[2]26。质言之,中华地学会成员主张不存在抽象的自然物质,而仅存在经过劳动过程中介的“历史的自然”,即“人类社会生活之发展过程与其相关联中,自然成为不断的变化的东西而出现了,这才是最具体的自然”[11]13,也才是人类社会相与对待的客体。因此,中华地学会对旧唯物主义自然本体的非保留性批判,实质上是对物质(自然)一元论观点的彻底否弃,这与肯定与继承旧唯物论物质第一性的马列主义辩证唯物论有着明显差异。
(三)历史唯物论的新轮廓:地理学史观及其时空耦合性
在苏联马列主义中,自然在逻辑上先于社会,历史唯物论的理论“轮廓”一般被描述为唯物辩证法—自然辩证法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扩张”,如李达在其《社会学大纲》中有言:“所谓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的关联,这句话的本来的意义,就是彻底地把辩证唯物论应用并扩张于历史的领域。”[17]然而与苏联马列主义的“扩张论”不同,中华地学会成员认同的是魏特夫的地理学史观,并不认可社会是自然的扩张领域,抽象的自然及其规律也并非是社会历史的基底,因为劳动过程是自然与社会二者的基底,自然需要通过劳动过程的中介才与社会发生相互作用,“自然的诸力乃至自然的诸物质,在人类之社会的劳动过程之中,即劳动力的,或劳动对象的,或劳动手段的所构成要素之发见。依此经过特定之社会生产力形成之条件,而成历史发展之基础”[16]128。即是说,劳动过程才具第一性,自然与社会二者共时性地相互作用于劳动过程的基础之上。只有通过劳动过程的中介作用,才能使自然获得社会历史特性,自然的地理与社会的历史才得以实现辩证统一,使历史唯物论获得了一定的时空耦合性:第一,历史的辩证动态性得以立足于地理的唯物主义基础,从而“对抗所有一切非现实的或超现实的历史观”[16]114,避免了坠入历史唯心主义观念论。第二,地理的唯物主义获得了历史学的辩证动态性,使其得以摈弃形而上学性,从而不再把自然看作是“游离孤立的东西”或“对于人类为外力而支配人类,人类认定为不能动的物质”,又或“将自然或物质视为静止的东西,死的东西,不动的东西”[16]116。质言之,劳动过程的中介作用使历史唯物论获得了时空耦合性,型构了地理学史观的新轮廓。
(四)“亚细亚”概念的传播及其潜藏的社会理念张力
上世纪30年代,中国学界展开了一场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在此之间,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观点得以出场。然而,当时大部分中共人士与左翼学者接受的是斯大林的社会形态五阶段论,并深受其影响,对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概念“比较沉默”,“基本上倾向于拒绝这一概念的有效性”[18],并且他们在中国社会性质的讨论中基本上以斯大林的判断为准,进而指认中国社会的革命方向。与之相反,魏特夫对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观点颇为倚重,论述指出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国家就是亚细亚式的“灌溉社会”。受魏特夫的理论影响,中华地学会的成员与当时主流的马列主义学界不同,他们对亚细亚问题关注有加,且甚为认同,还通过中华地学会的会刊《地学季刊》向当时地理学界传播与介绍“灌溉社会”观点。李长傅曾在其文章中指出:“威氏不但为德国的唯物史观的地理学者,且为中国问题研究专家,其所著中国经济与社会Wirtschaft und Gesellschaft Chinas是用唯物辩证法研究中国之白眉。”[13]16在魏特夫的思想影响下,另一成员盛叙功认为,“据马克思的意见,在东方文化发展的阶段上,此种灌溉水利事业问题,因为土地面积在实现自然发生的统一上,太过于广大之故,其结果,就会引起中央集权化的政府权力的干与”[10]65,即灌溉水利事业使东方国家具有集权专制的社会强结构性。这与列宁、斯大林主张东方国家可通过社会主义革命,以变革与重构社会结构而实现发展的理论观点是相悖的③。质言之,虽然魏特夫与列宁、斯大林都关注东方国家的社会发展问题,但是他们的认识有着一定的距离,后者认为东方国家的社会性质使其具有革命任务,正处于社会变革的历史趋势之中,社会主义革命可以重构东方国家的社会结构;前者则坚持东方国家是所谓的灌溉社会,具有政治集权的社会强结构性,对社会革命及其历史期待结果具有潜在的销蚀性,因而魏特夫的灌溉社会观点对社会革命的取向具有抵牾作用。中华地学会成员不以苏联马列主义为师,不以蕴含革命观点的“社会形态五阶段论”去理解中国社会,而是以魏特夫的灌溉社会观点去指认中国社会集权的强结构性。无论他们是否意识到此二者之间的政治理念张力,对于当时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的中国马列主义学界而言,都是一个异质的思想景观。
四、余论
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苏联范式的马列主义以其“正统”的理论形式向自然、社会与人文科学等领域传播,并逐渐确立起其思想主导的地位,包括地理学在内的中国自然科学界基本都以自然辩证法—辩证唯物论作为自己学科的指导思想。在人们眼中,近代中国地理学所传入的马克思主义初始形态近乎等同于当时主流的苏联马列主义。然而,以盛叙功、楚图南与李长傅为代表的中华地学会成员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经过爬罗剔抉,主要选取德国的法兰克福学派成员魏特夫的学说观点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而不是当时炙手可热的苏联马列主义,这在当时的马克思主义传播潮流中可谓是一个“异质”的思想景观。因此,在思想史的功能性视域中,对于当时主流的苏联马列主义理论界而言,中华地学会是一个“弱互补性”与“潜批判性”的存在。
此外,正是通过引进魏特夫的思想理论,中华地学会为早期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输入了蕴含部分西方马克思主义观点的思想“异质”。在一系列的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问题中,中华地学会的论述话语都与当时主流的苏联马列主义存在着许多不一致性,尤其体现于对马克思主义思想谱系的批判性叙述,对物质(自然)一元论的否弃,对历史唯物论“轮廓”的地理学改造,以及对“亚细亚生产方式”观点的赞同等,以上这些理论特质都具有一定的西方左翼批判理论的思想色彩。一方面,尽管这或许是中华地学会不自觉的引介,但是至少在地理学领域中是魏特夫的马克思主义,而非苏联的马列主义,首先开启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历程。另一方面,虽然相较于李达、艾思奇与沈志远等马列主义著名学者,以盛叙功、楚图南与李长傅为代表的中华地学会成员在马列主义学界并非赫赫有名,但是他们都是当时地理学界的知名人士,也是现当代中国地理学的奠基人与老前辈。他们怀着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信奉,向当时处于转型与形成期的中国地理学传入马克思主义,且尤为注重魏特夫的学说,这是对早期马克思主义传播工作的一大贡献,而这一思想景观在以往的中国马克思主义传播史几乎是屏蔽的。对这一异质性的思想景观的解蔽,重现的是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中别具一格的思想境况。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正因为这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地理学界的首次传播,传播过程中又以魏特夫的思想观点为主,所以这不仅使中华地学会成为近代中国地理学界中独树一帜的学术团体,而且使这次传播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别具一格的一段。对这一异质性的思想景观的重现与解蔽,不仅可以恢复马克思主义传播工作在地理学领域的历史在场,而且佐证了一个思想史实: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并非是一元的单线历程,而是一个多支流汇聚的多元思想体系,中国马克思主义从来都是一个多元与开放的理论体系。
注释:
①卡尔·魏特夫,犹太人,原籍德国,美国汉学家。先后在莱比锡、柏林、法兰克福等大学攻读社会经济史,1928年获经济学博士学位。1925年入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成为该所核心成员。1920年加入德国共产党,后任德共中央委员。1933年被纳粹投入集中营,不久出狱,移居美国。1935—1937年来华,搜集有关中国社会经济史资料。1939年与共产主义运动决裂,入美国籍。他曾在多所大学任教,为美国太平洋学会会员、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历史编纂处”主任、华盛顿大学中国史教授。参见:李孝迁.魏特夫与近代中国学术界[J].人文杂志,2010(6):121-129.
②中译名参见:魏特夫.东方专制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957年导论第17页;德文为Geopolitik , Geogaphischer Materialismus und Marxisimus,载于1929年Unter dem Banner des Marximus. 1929, Vol. 111, nos. 1, 4, 5. 魏特夫于1971年以书的形式出版;日文版主要有佐藤宏译本与川西正鉴译本,皆取名为《地理学批判》。最早的中译本是沈因明以川西正鉴译本为原文而翻译的,亦取名为《地理学批判》,于1935年2月由上海辛垦书店出版;李长傅对此文进行了解读,取名为《地理学研究的新阶段》,收入其专著《转形期的地理学》,并于1935年7月由上海三五书房出版。
③对此,卡尔·魏特夫在《东方专制主义》一书中有自己的解释,并判定“苏联对亚细亚概念的逐渐抛弃,在1938年以斯大林对于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著名提法的修正达到了顶点,而这在逻辑上也正是列宁在布尔什维克革命前夕放弃亚细亚概念的必然结果”,“1932年,苏联有人批评我所著的《中国的经济和社会》,斥责我对科学的科学性的信仰。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苏联的出版机构不再印刷我的关于分析亚细亚社会、特别是关于分析中国社会的论著”。参见:魏特夫.东方专制主义[M].徐式谷,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导论17-18.
[1]刘寅春.中国首倡马克思主义的地理学学术团体:中华地学会[J].中国科技史杂志,2012,33(1).
[2]李长傅.转形期的地理学浅释[J].地学季刊,1936,2(4).
[3]李长傅.科学的地理学之新转向[J].地学季刊,1935,2(3).
[4]楚图南.人文地理学之发达及其流派[J].地学季刊,1935,2(1).
[5]发刊词[J].地学季刊,1932,1(1):2.
[6]魏特夫.中国农地的灌溉问题[J].盛叙功,译.地学季刊,1935,2(2).
[7]李长傅.方序[M]//转形期的地理学.上海:三五书房,1935:2.
[8]李长傅.周序[M]//转形期的地理学.上海:三五书房,1935:1-2.
[9]李长傅.自序[M]//转形期的地理学.上海:三五书房,1935:1.
[10]魏特夫.中国的治水事业与水利工事[J].盛叙功,译.地学季刊,1936,2(4).
[11]李长傅.自然环境之真义[J].地学季刊,1936,2(4).
[12]楚图南.中国历史地理学发凡[J].地学季刊,1935,2(3):58.
[13]李长傅.地理学研究的新阶段[J].地学季刊,1935,2(1).
[14]吴亮平.辩证唯物论与唯物史观[M].上海:心弦书店,1932:56.
[15]张如心.辩证法与唯物论[M].上海:光华书局,1932:2.
[16]李长傅.转形期的地理学[M].上海:三五书房,1935.
[17]李达.社会学大纲[M].上海:笔耕书店,1938:388.
[18]德里克.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起源:1919-1937[M].翁贺凯,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156.
(责任编辑:张璠)
First Spreading of Marxism with Heterogeneity in China’s Geography Profession Intellectual History’s Uncovering of Karl August Wittfogel and Chinese Geography Association
LONG Qixi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In China, Chinese Geography Association was the first academic group to introduce Marxism into geography research. They especially pay attention to Marxist view of criticism about geography of Karl August Wittfogel who is the member of the Frankfurt school in Germany. In the socialist trend focusing on the Soviet Union’s Marxism and Leninism, Chinese Geographic Association is a landscape heterogeneity of thought. So uncovering the history of ideas is conductive to enrich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arxist propagation, and show the diversity and openness of early Chinese Marxism.
Chinese Geography Association; The Geography Quarterly; Karl August Wittfogel; heterogeneity; Marxism
2016-03-1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延安学术文化组织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16DBJ006);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延安红色文艺与中国共产党形象塑造研究”(16CDJ007)
龙其鑫(1988—),男,中山大学哲学系暨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国马克思主义解释史。
D630
A
1674-0297(2016)05-009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