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脸》:“脸”何以吞噬了“我”和“你”
2016-03-24尚欢
尚 欢
《他人的脸》:“脸”何以吞噬了“我”和“你”
尚欢
摘要:《他人的脸》这部作品所表达的现代人自我认同的思想主题,是围绕“脸”吞噬“我”和“你”而展开的。“脸”不仅是沟通人际关系的工具,而且具有形而上学的意义:真脸即假脸,假脸即真脸,脸使我和你都蜕变成他人,使你我的关系变成他人之间的抽象关系,使社会成了假面社会。“脸”吞噬了“我”和“你”,从主人公重建夫妻关系角度说,脸所造成的他们相互外在的他人关系,使其爱情关系必然失败;从社会后果来说,我和你只不过是被假面社会所编码了的平均状态的符号;从本质上说,脸吞噬了生命深处你我相互敞开、回应、共生和抱持的先验意义。而之所以会这样,根源在于现代社会资本和工业逻辑的普遍性挤压和覆盖本真生活境遇的意义普遍性。
关键词:《他人的脸》;安部公房;吞噬
安部公房(1924—1993)是日本存在主义文学的主要代表。大江健三郎说:“如果安部公房先生健在,这个殊荣(指诺贝尔文学奖——作者注)非他莫属,而不是我。”[1]这也许不完全是一番谦辞。在求学时期,安部公房就阅读了大量存在主义哲学著作及文学作品,奠定了他存在主义的世界观和基本的人生体验。20世纪50年代初,他以作品《墙》、《赤茧》,分别获得了芥川奖和战后文学奖而一举成名。20世纪60年代,在他文学生涯的高峰,创作了《砂女》、《箱男》、《他人的脸》、《石眼》、《燃烧的地图》等许多小说,以及大量的文学剧本和文艺评论,确立了他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20世纪50年代及其后的日本,逐步摆脱了战争的阴影、贫困和混乱,经济社会开始进入高速发展时期。然而,社会的繁荣掩饰不住人精神的虚无,和平发展背后是人心灵的孤独。相应地,文学作品的思想主题也由对战争与人性的思考转变为对工业时代危机和人的存在的探讨。历经战后的混乱和经济高速发展的安部公房,对民众精神体验的转换异常敏感。他的作品就是一代日本人在坚硬的物化现实与柔软的内在精神之间、自我与社会之间、自我与他人之间寻找自我“存在的地图”的心灵史。《他人的脸》所表达的正是追寻自我这一思想主题。
一、《他人的脸》
这部作品讲述主人公在一次实验中毁掉了脸,不得不在脸上缠上绷带生活。蒙面的他,遭遇到同事、朋友和妻子无言的冷淡、嘲讽和拒绝。为了恢复和他人的关系,尤其是为了恢复和妻子的关系,重新步入正常的生活轨道,他有了给自己制作假面的计划。假面制作完成后,他以假面这一陌生人的身份去勾引妻子,期望以此方式恢复他们的夫妻关系。勾引妻子成功后,他因为忍受不了自己、假面和妻子之间的三角关系而撕掉了假面。之后,他于恳求妻子阅读自己三篇手记的信中坦白,假面人就是他自己,希望妻子通过阅读他的手记,理解他的痛苦、动机、行动和思想,恢复他们关系。然而,妻子以简短犀利的言辞驳斥了他,并离他而去。而他,重新带上假脸走上了铤而走险之路。
作品的故事情节很简单。我们几乎不能通过作品的故事情节把握到人物形象和作者想要传递给我们的思想理念。然而,正是几乎要淹没故事情节的主人公狂乱而抽象的意识流动,形成了作品浓稠的思想漩涡,其中,没有事物世界本身的色彩与声音。这个漩涡,一方面以无关乎于事物世界的方式说明了事物世界的异化,另一方面,吸引着我们的目光于漩涡自身在各个层次和状态所展现的人的多重自我的矛盾处境中。在这多重自我的矛盾处境中,我们能体验到人的自我的眩晕、失重和迷失。
然而,这个思想漩涡的逻辑是以假面计划的源起、假面的制作、假面的试戴、假面计划的实施为引导线索的,以“脸”为中心而展开的。这就是说,人的自我的迷失和“脸”联系在一起。准此,“脸”就取得了独立地位,具有了特定形而上学的意义[2]15:“脸”所昭示的始终是他人,而非“我”和“你”。因此,探析“脸”何以吞噬了“我”和“你”对于加深理解作品思想主题具有重要意义。
二、“脸”吞噬了“我”
主人公因脸的丧失而蒙上了绷带以后,他并不十分介意。他认为,“脸的丧失不可能意味着本质性的丧失”[2]26,自我说到底是内在精神。然而,脸蒙上绷带以后自己的心理感受和与妻子以及别人关系的微妙变化,让他不得不承认医生的见解:丧失脸的人就像被幽禁在没有通道的单人牢房里,是“活着的埋葬”[2]25。于是,为了恢复和妻子及他人之间的关系,他便有了为自己制作假面的计划。当然,他是在把假面仅仅看做人们之间联系的通道、手段和媒介的意义上开始自己的假面计划的,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自己原有的主张。
在制作假面的过程中,参观假面展览使他觉悟到,妻子是日常生活中最熟悉自己的人,关于假面面型的选择理应由妻子决定。可是,当他试图通过和妻子的交谈旁敲侧击地了解妻子的看法时,无论谈话起于何处,总是终于沉默。从妻子的表现看,她似乎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平和而又忙碌地操持着家务。那么,他此时分明感觉到横亘在他和妻子之间厚厚的墙一般的隔膜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从妻子那里得到选择面型的答案,于是他尝试着以丈夫这个代理人的角色,在脑海中搜寻结婚八年以来妻子对自己面型的可能看法。然而,他发现,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妻子,原以为熟悉的妻子在脑海中不过是一个点、线和面并最终变成了一个没有空间的轮廓。这个发现使他明白:此时所感觉到的在他和妻子之间墙一般的隔膜于自己真面时就早已有之,只不过借助蒙面,这种隔膜现在才被清晰地感受到,“最初的真面其实也仅仅是一种蒙面而已”[2]83,并没有真正起到沟通夫妻关系通道的作用,原以为真实的生活只不过是一种虚假的生活。
脸确实是沟通人际关系的通道。因此,问题不在于脸是否能沟通人际关系,而在于脸如何沟通,以及所沟通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人际关系。沟通特定性质人际关系的脸究其本质而言表达了特定性质的自我。如此,脸就不仅仅是沟通人际关系的手段和媒介,而是具有了一种形而上学的意义。对于作品中主人公来说,他所觉察到的脸的形而上学意义就在于:和常识中脸是自我精神的图画不同,脸取得了独立地位,真脸即假脸,都是他人,正如“僧衣创造了僧侣,制服创造了士兵”[2]57;以前的真脸并不是蒙面时初步觉醒了的自己所坚称的精神自我,或者说,以前的真脸相对于这个精神自我而言是个他人,真脸所过的生活是他人的生活。不仅在他初步觉醒了的精神自我看来,脸使自己成为他人,而且因为社会普遍坚持“脸的规则”即脸的形而上学,所以当自己以脸面对别人时,在别人眼中自己也就成了他人。
真脸使自己成为了他人,因此,主人公试图通过假面计划所要重建的夫妻关系中的自我,肯定不能再是真面时作为他人的我。他在假面制作刚刚完成时面对假面所产生的内疚感,就是怕通过假面又使自我成了他人,就是对真面作为他人的自我的反对。
那么,佩戴假面后实现了真正的我吗?假面不再使自我成为他人了吗?
主人公佩戴假面后,一种奇妙的感觉产生了:他“……从时间的流动中获得了自由的解放感……”[2]99,“好像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隐身蓑衣下面渐渐淡化隐没了”[2]92。这个变成了假面的我说:“我的自由就是完美无缺的透明玻璃的自由”[2]141,即,不参杂任何手段性的“消费自由”[2]141。显然,这个假面的我的自由是一种脱离实际的、过度的、抽象的自由。一方面,这个假面的我可以看做是蒙面时“活的埋葬”的精神自我的越狱,二者是同一个我。但从更根本方面看,因为这个假面竟然我行我素,购买了与他(而不是与原来精神自我)完全相配的服装、首饰和一把瓦尔沙气手枪,甚至宣称要彻底成为一个自由的、谁也不是的人,所以又不是蒙面时的精神自我。从这个意义上说,假面的我和先前真脸时的我一样,也奉行着脸的形而上学,都是十足的他人,尽管是不同性质的他人。
当然,从制作假面要重建夫妻关系这一原初目的看,剔除掉不属于假面自由的手段性的自由行为,剔除掉原本不戴假面就可以干的自由行为,再剔除掉有悖夫妻关系重建的自由行为,这种自我的自由在具体的实施中只能归于流氓式的性的宣泄。主人公说,性的宣泄并不是生命无耻行为,“性无异于是在全人类的规模上与死亡所进行的搏斗……乃是面对死亡的个体所发出的复苏人类的愿望”[2]125。这样,他佩戴假面以后,通过假面重建夫妻关系就和这个自由的我的流氓行为重叠在一起。为什么主人公一边诉说着对妻子的爱,坦陈不可能对妻子抱有那种可耻的兴趣,一边又论证着重建夫妻关系必然和假面的流氓行为重叠在一起呢?他说:“并不是那种流氓性的要素驱使我走向你的。毋宁说,我甚至相信:是一种想要摆脱流氓性要素的冲动驱使我走向了你。”[2]125就是说,这种流氓式的自由的自我是夫妻关系重建的前提,但并不等于夫妻关系重建后所实现的真正的自我。当夫妻关系重建后,流氓式的自由的自我就会升华为真正的自我。于是问题又是,流氓式自由的、作为他人的自我能否升华为真正的自我,取决于夫妻关系能否得到重建。
通过假面重建夫妻关系失败了。实现了的仅仅是这个十足流氓的他人的性的宣泄。
从表面看,主人公在通过假面成功地和妻子发生性关系后,因为忍受不了自己、流氓化的他人和妻子之间的三角关系,亲手撕掉了假面,好像成功地狙击这个流氓化的他人。在此之后,当妻子在阅读完主人公的三篇手记并愤然离开,他与妻子和解的幻想彻底破灭以后,他彻底崩溃了:妻子早已识破了他的假面,他的所有努力只不过是滑稽丑角的表演。作为对妻子指责他没有以假面为真面去行动,而是错误地处理了假面的回应,他又戴上了假面,拿上来手枪,以流氓化的假面的方式去行动——主人公终究使自己成为了他人,即使这个他人把自己引向毁灭。
总而言之,前后的两张脸使主人公成了两个他人。尽管他依然在言说我,或者说依然以我的名义在言说,但这个我仅仅是逻辑指代意义的我,是抽象的自我相关,就其实质内涵而言是空洞的、孤独的、没归属感而又焦躁不安的我。
三、“脸”吞噬了“你”
显然,在主人公以假面流氓化的我为前提,又谋求超越假面流氓化以重建夫妻关系的思想中,隐含着他对爱情的理解:在夫妻互动关系中双方的自我都在自然地向对方扩展、延伸和渗透,一定能同时实现双方真正的自由和真正的自我,单方面的努力并不能实现夫妻爱情。
从整个作品的叙事结构来说,前面的小引就是主人公在假面计划失败后,恳请妻子阅读自己三篇手记并期望得到妻子最终理解的一封信,而三篇手记可以说就是这封信的真正内容。
事实上,作品中在好多处表达了夫妻之间本应有的休戚与共:面型的选择理应由妻子决定就已表明,假面计划是夫妻共同的事业,主人公也由此平添了缩短与妻子距离的放心感和安全感;既然夫妻都是这个社会的孤独者,都是脸的形而上学的受害者,那么恢复夫妻关系通道就是夫妻共同的事业,就应该共同努力结束夫妻之间这个假面舞会,就应该在相互安慰、相互确认中创造属于他们的崭新的旋律。
因此,重建夫妻爱情关系的失败,固然有主人公从错误的逻辑前提出发,做了错误方向的努力原因,但作为妻子的“你”当然也难辞其咎,甚至可以说责任更大。为什么主人公在假面制作和试戴过程中不断会有失败的预感,为什么主人公非得要以陌生人的方式勾引妻子,而不在制作假面一开始就告诉妻子自己将要佩戴假面以求得妻子的理解、支持并最终双方和解,正是因为主人公早已潜在地知道:妻子是“第一号他人”——这不是主人公的口误,也不是在作品中所讲“收信人”的意义上,而是在妻子天然的脸早已天然地吞噬了她自己的意义上,妻子天然就是个他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主人公在事故中丧失了脸,身体受到了伤害,心灵饱受着折磨。然而,在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妻子对他的拒绝,我们看不到妻子和他心灵的交流。这种太不符合生活中夫妻关系常理的现象,即使隐约间有一点怜悯,也只能说明妻子对于丈夫而言是个他人。或许这种情况能用夫妻感情本来就不好之类的话来解释。然而,在作品中我们能看到,一方面,主人公不断诉说着对妻子的爱,渴求通过假面计划“恢复”以前真面时和妻子的关系,另一方面,妻子看完他的三篇手记留给他的诀别信也反映在妻子看来以前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因此,所谓的感情不好本质上只是妻子原本就奉行着脸的哲学,就是个他人。
首先,脸丧失以后的生活中,妻子表情(脸)中那一如既往的轻松和微笑,仅仅倾泻到他所操持的物件上,与其说是避免他受到刺激,还不如说是妻子的“脸”对他的心的冷漠;那面对他的表情中的自然、平和、宽容和小心翼翼与其说是关爱,不如说是妻子作为“局外人”的表达;那表情中的缄默与其说为了避免交谈中的闲言碎语无意对他伤害,倒不如说是不想“无事生非”;那神情姿态中一个接一个好像经过精准计算过的操持家务的动作,与其说是令人钦佩的勤劳,不如说是在努力填补着脸背后的空洞。主人公重建夫妻关系的失败,从根本上说,就是因为妻子表情中一如既往的威严与闲适、大度与自然的混合体,既不主动也不被动:性的勾引形式上的成功意味着夫妻关系重建实质性的失败。
其次,说到底,都是因为妻子天生是个“菩萨”。妻子“菩萨”这个绰号,绝不是从道德良善意义讲的,而是指她脸上永恒的“半目微笑”[2]50这个不战自胜之相。这个脸,从远处看总是泛着诱人的微笑,可一旦靠近,那微笑便化作了雾一般的东西;这种脸,就好比厚度一米的墙壁,显得无限柔软,对它的靠近一定会得到它温柔的反弹,而它却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这个脸,尽管有着鲜活的感性生动性,但根本不是一张脸,而是一种形而上学。在作品中,有多处关于主人公于想象中对妻子报复的描写。然而,这和主人公不断诉说着对妻子的爱并不矛盾:于想象中对妻子报复的冲动本质上是对妻子所奉行的脸的形而上学的反抗。也正因为妻子奉行着脸的形而上学,所以,她自然也就不理解丈夫内在精神自我应该配备什么样的面型。
第三,在妻子读完主人公的三篇手记而留给他的信中,她作为“第一号他人”,作为最触目惊心的他人昭然若揭。她坦言,真面即假面,假面就是真面。生活不过是游戏而已,本无所谓假无所谓真。她以为主人公以假面勾引自己,就是在相互知晓对方所知的基础上脸的游戏,所以她起初充满感激。然而,通奸活动的终止使她明白,主人公主观上并不认为生活就是“我”和“你”以脸的哲学为基础的游戏。所以,她指责他:“难道不是你自己拒绝了自己吗?”[2]213她认为 ,错误的不是假面,而是他撕掉假面这个处理假面的方式。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她宣称,不是假面而是像主人公这样的人在世间播撒死亡的种子。对于主人公在与作为他人的脸的对决过程中艰难地追寻自我的心路历程,妻子竟然认为,这一切好像是把身体健康的人推到手术台肆意蹂躏。他对妻子充分打开心扉的长长的信,换来的是妻子寥寥数语但极具杀伤力的回应。
问题是,作为妻子的“你”果真无恙吗?其实,尽管主人公在不断说着作为妻子的你,在对作为妻子的你诉说,但这些都是逻辑指代意义上的你。就其实质内涵而言,这个你是空洞的你,是个标准的他人。
四、“脸”吞噬“我”和“你”的实质、根源
毋庸置疑,《他人的脸》中的脸并不实指文中从他人那里得到的他人的面型,而是象征着:我作为他人的脸、你作为他人的脸、他人作为他人的脸,一句话,作为脸的他人。
那么,为什么脸使我和你变成他人就等于说吞噬了我和你?我和你在日常生活中本来不就是存于诸多层面,承担不同角色吗?“脸”吞噬“我”和“你”的实质意义是什么呢?这种脸在现实生活中又意味着什么呢?
马丁·布伯认为,“我-你”、“我-他”都是世界存在的两种原初词[3]1,本质上是指对世界存在的两种先验态度。“你”和“他”均可以是世间的一切人和物,其区别关键在于二者与“我”处于何种关系之中。在“我-他”关系中,与我产生关联的一切他(包括他人和他物)都成了我这个主体的客体。一方面,我和一切他的关系是不平等的,他们是我实现欲望的手段、对象和工具,在本质上都处于我的生命之外。另一方面,为了更有效地利用他们,我必须以知性态度冷静把握他们的本质、结构和属性,必须在整个因果规律系统中确定他们位置。如此,我将遭遇必然性之墙,也将自己囚困于物化世界的疏离与意义虚无之中。“人生不是及物动词的囚徒。”[3]2因此,“我-他”的关系对于真正的我并非具有本质意义。同时,真正的我也不取决于自我对自身的确认(那是任性)。这样,在逻辑上必然“人通过‘你’而成为‘我’”[3]24,“我”的对位词只能是“你”。“凡真实的人生皆是相遇。”[3]9一方面,在我与你的相遇中,我不再是世间一个主体,已然抛开了世间一切存有的视界、条件和有待物,就是说抛开了一切需要,哪怕是最高尚的需要,而是以我的全部生命存在、我的真正本性接近。如此,我就是完整的世界。另一方面,你在与我的相遇中也不再是世间一有限之物,无需有待于他物,而一切的操纵和算计都将对你无效。如此,你自身就是完整的世界。显然,在“我-你”这种关系中,一切的目的性消失了,你我不是在世界上生存,而是于共在中与世界共生,奏响生命意义的旋律。这就是生命深处你我相互敞开、回应和抱持,相互获得生命能量的不可还原的先验意义之线。也正是这个先验意义之线,支撑着我们,成就着真正的你和我,使我们避免坠入冰冷的他者的深渊之中。
可见,说脸使我和你变成他人就等于说吞噬了我和你,就是因为脸的哲学吞噬了成就你我的先验意义之线。在现实生活中,你我之间先验意义的消失,意味着在生命隐蔽之处欲望的升腾,使徒有“你”和“我”虚名的他人之间相互利用、算计,使饱含纯粹、鲜活、天真人性的人际关系变成了以物为中介的关系。在作品中,即使是主人公真脸时的夫妻关系,本质上也只是双方满足相互需要的关系,而不是绚烂光华中的相遇。尽管作品没有解释其中反复提到的人际之间的抽象关系是什么,但通过作品上下文可以理解,抽象关系正是指这种以物为中介的、以满足需要为目的的物化的人际关系。
人与人的关系总是受制于人与物的关系,而人与物的关系模式即社会之为社会的逻辑之根。因此,作品中人与人之间的抽象关系,即假面关系说到底是由他们所处的现代社会决定的。准此,脸就具有了进一步的象征意义:这个社会是个假面社会。于是,假面社会成了“脸”吞噬了“我”和“你”的根源。这里,假面社会吞噬“我”和“你”,显然是指假面社会把“我”和“你”的关系变成了物化的关系。更准确地说,假面社会不仅并不关心“我”和“你”的真正存在,而且从假面社会的立场来看,“我”和“你”只不过是被社会编码了的、处于平均状态的、无差别的符号而已,而这也就是作品名《他人的脸 》最高的象征意义。
那么,在作品中,假面社会又是依靠什么实现对“我”和“你”编码的呢?
作品中写到,与其说蒙上假面的主人公是个怪物,倒不如说拒不承认没脸的人具有做人资格,从而制造了这个怪物的假面社会本身就是个力量无匹的巨兽[2]58;与其说蒙面和戴上假面产生流氓式自由的我时的主人公是被囚禁的孤独者,倒不如说社会就是个巨大的监狱,其中的每个人都是孤独者[2]138;与其说每个人都是被社会囚禁的罪犯,倒不如说社会就是个完美匿名的犯罪集团。既然从流氓式自由的假面的角度看,这个社会充满了性的规则和禁忌[2]162,那么,从假面社会中每个人都可能作为潜在犯罪者的角度看[2]166,假面社会一定充满了维持其中物化利益关系的抽象规则。这些物化的抽象规则必然以理性的名义,随着假面社会的日益生长而不断强化其普遍性。坦率地说,这些理性普遍化的抽象规则,就是现代社会资本和工业的逻辑。这些作为资本和工业逻辑的普遍化规则不仅和生命的先验意义是二元断裂的,而且,它必然以其强大的话语逻辑、运作权能以及它对人的思维方式的塑性,大举浸入到日常生活的一切关系中包括夫妻家庭生活中,消解生命的先验意义。“我”和“你” 如果不想放弃生存,还想获取基本的生存资源,就不得不生存于自己存在之外,不得不被假面社会编码。
参考文献:
[1]徐峙,曾双余,马跃.世界文学史:下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357.
[2](日)安部公房.他人的脸[M].杨伟,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3](德)马丁·布伯.我和你[M].陈维纲,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
How “Face” Swallows up “I” and “You”: Analysis ofTheFaceofOthersby Kobo Abe
Shang Huan
Abstract:The dilemma of self-identification,the theme expressed in The Face of Others,develops around the story that the “face” swallowed up “I” and “You”.“Face” is not only a communication tool of human relations,but of a metaphysical significance: the true face is the false face,and the false face is the true face.The face makes “I” and “You” become “Others”,mak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 and “you” become an abstract relationship among “Others”,making the society become a mask-society.The “face” swallowed up “I” and “You”,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rebuilding of the spousal relationship,the relations of “Others” which make them external one another cause their love a doomed failure.Then,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consequences,“I” and “You” are only the average symbols encoded by the mask society.Finally,in essence,the face devours the priori meaning which is hidden from deep of our lives and which is open between us,echoed between us and enfolded between us.The reason lies in the fact that the abstract universality rooted in the logic of modern capital and industry squeezes and veils the universality of the original situation of our lives.
Key words:The face of others;Kobo Abe;swallow up
(收稿日期:2016-02-15;责任编辑:朱世龙)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2095-042X.2016.02.014
作者简介:尚欢,西安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