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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残丑者形象的生存意义探索

2016-03-23王晋

文史杂志 2016年2期
关键词:无为缺陷

王晋

摘 要:如何生存是人类最本源的问题,无数哲学家为此做出了深刻的探索,其中便包括庄子。众所周知,庄子最为提倡的生存方式是“无为”。无为何以在庄子看来是最好的生存方式呢?有为又有那些弊端呢?从庄子笔下的众多残丑者形象的认识、行为可以探索庄子无为思想的深刻奥秘。

关键词:残丑者形象;生存方式;缺陷;无为

《庄子》一书精心创造了许多残丑者形象。这些形象大多形体残缺、丑陋不堪,并为世俗所轻视,但无一不为庄子所赞叹。庄子何以对他们情有独钟呢?残丑者无疑寄托了他的人生哲学理想。从生存论角度看,残丑者的生存方式自然也是庄子最为欣赏的。这些形象与世俗众人在认识和行为上有什么区别呢?在他们身上又负载了什么价值,值得我们借鉴和启示呢?

一、世俗认识及生存方式的弊端

残丑者的生存状态是庄子所褒赏的。那么世俗的生存状态有什么缺陷呢?庄子何以对此不满呢?《至乐》篇讨论了这一问题:“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1]世俗所尊的生存方式有富、贵、寿、善,但皆不能兼备庄子所求的“至乐”和“活生”。以富言之,积累财富需要劳神苦身,并且财富仅仅是积累起来不使用方能称为富,这样对于我们的身体或生存而言并无意义;如果财富为我们尽用,可以助于身体却不能积累,和我们所尊的富贵又背道而驰,会让人感到忧虑而不得乐。积累财富不能养身,不积累财富所产生的忧虑又不能养心,因此无论如何会顾此失彼。同样,贵者维护自己名声,名声是外人所见而非己,不能养身(生);不劳身积虑维护名声,又会因无名声而忧虑,不能养心。烈士、伍子胥为人所称善,却不能活生;活生,又不能称善。这样,庄子所追求的求乐、活身兼备的生存方式无论如何都不能实现。富、贵、善等不能兼备养生和得乐,乃因欲求取它们必须舍弃掉其他。如上文所举积累财富与让财富为身体所用不可兼得,积财而乐此不疲,便不得不忽略养生乃至其他一切事情而一味求之。但是,这样的富真能称作富吗?富尚且不能让己身富贵,谈何富贵呢?同理可见,这样求取富、贵、善的生存方式对生命本身便显得空洞无力。

再观寿者,求长命百岁,与养身不矛盾,快乐、活生看似兼备,何以仍然“忧”“苦”呢?我们不妨看看世俗之人是如何养生的。《达生》篇有言:“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馀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2]求寿者将一切可能的外物为养形、养生提供便利,与求富贵等一样,欲养生,则不得不舍掉其他。另外,外物对形体是必要不充分条件,有物却未必能养形;形体对于生是必要不充分条件,有形却仍会死亡。生命的来与去是不能阻挡,对生的追求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世俗看来以物、形养生不得不做,而最终不能挽救生命的消亡。难道不让人怅然若失吗?难道不让人大忧以惧吗?

我们为什么忙碌于养生,最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呢?《在宥》篇道:“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馀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3]一人取天下,是各种机缘巧合相汇而得之。既然是侥幸得之,怎么可能长久地拥有呢?得天下者见到所得,却不预想转瞬失去的可能。一旦失去,则“万有馀丧”,势必让人心如死灰。生存难道不带有侥幸吗?富、贵、善的索求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秋水》篇又说:“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4]时空环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那么,寿乃至富、贵、善,甚至一切事物幻化无尽。万物的得失、生长、消逝就完全是未知数,我们即使侥幸得之而欲执守,便与物性相悖,又怎么能持守得住呢?受不住怎么能不悲哀呢?

所以,在庄子看来,求取富、贵、寿、善的生存方式有两点缺陷:一、所求者有限,意味着必须牺牲掉其他事物而得之,无法兼顾;二、所求者是静滞的东西,而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即使侥幸获取,也是过眼云烟。因为求取本身只如水中捞月。

既然这些存在方式对生命苍白无力,人们何以对此虚妄的事物趋之若鹜呢?不难看出,它们无不与人的欲望相关。那么,欲望缘何而起呢?《齐物论》篇说:“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5]欲望乃因我们想要明辨是非,如儒家、墨家那样执于是而非非。而肯定“是”无视“非”,不正是上文所言求富、贵、寿、善而牺牲其他一样片面吗?是非的见识又从何而来呢?《齐物论》又说:“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6]所谓“成心”即是执着于一念,不接受变化之心。[7]认为此“是”而其他“非”,其实就是将此“是”作为不变真理的成心所致。所以,能明辨是非定由成心而起,这点无法否认。又“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8]上天赋予人形体,它(即成形)本身是有限的。这一有限决定了我们认知功能的局限性,这便产生了成心。[9]所谓寿者,即是成心不忘成形,欲持守它,但世界瞬息万变,最终无法为之。因此,上文引《至乐》篇有言:“人之生也,与忧俱生”。要义便是说,有限的人生,本然地带着忧愁。

二、残丑者的存在方式

生存是形体有限者的生存,常人与残丑者并无二致。世俗常人由成形产生成心,进而有是非欲念,惶惶不得终日。残丑者身虽有限,却见识不凡,生存方式也与常人迥异,因而他们并没有愁苦。

《至乐》篇支离叔与滑介叔的寓言展示了残丑者与众不同的认识世界的方式:“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10]滑介叔的身体上突然长了瘤(柳假借瘤),成为世俗所谓的残丑者,而并不感到厌恶。万事万物无一不在变化,那么变化付诸他的身体,又有什么好厌恶的呢?变化之至大不过生与死(有与没有),他甚至将生、死看作昼夜相继的寻常变化,认为有生不过是世事的巧合,而变化才是事物之本性。那么在变化中,假借之生与尘土般消失又有什么区别呢?因而,滑介叔虽与常人一样拥有成形,却悟得万物变化之道,不执守任何存在之物,也就没有成心是非之见。生存本身既然是向着未知变化而生,向着自身的否定而生,那么执守富、贵、寿、善于生存而言不更是虚无的吗?残丑者的认识与常人相比在于不执于成见。

他们的生存方式又有什么不同呢?《人间世》中记载支离疏的寓言:“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獬,足以糊口;鼓䇲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11]支离疏形体残缺,只能缝洗衣、筛米糠度日,世俗事多无法胜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武士、服徭役等却不会征用他,而政府体恤病者、残者却能获得资助。这则寓言与其说是明言残丑者有残丑者的用处,不如说世俗所谓的有用,都是有限的,只能在固定的场域中称其为有用,而不能应对不时之需。常人有健康的体格方能成为武士与服徭役者,而支离疏残丑无能,便不能被征用。有能者执着于有用,却不能躲避有能力所带来的反作用。支离疏不滞于任何用,便能谈不上用的反作用,无论遇到任何情况,支离疏都能从容应对。故庄子在《至乐》篇诘问道:“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12]有用者可能带来反作用所以未必有用,所乐者当然亦未必乐。有用是舍掉了其他场域,而在此域的用;所乐是舍掉了其他场域,而在此域的乐。世事变化不断,执着于此用、此乐,时过境迁,还会有用、有乐吗?这真是个未知数。执着于此用、此乐,不仅无法兼顾此域与其他场域,反而会带来反作用,便有了忧虑感。无用、无乐反而能应对无时之需,所以真正的快乐实则无乐,庄子吟唱:“至乐无乐,至誉无誉”[13],便是此意。“至乐活生,唯无为几存”[14],有为有场域的限制,不同的事不能兼得。所以,唯当无为,至乐、活生兼备的生存方式方能实现。

从以上两则寓言可以看出,残丑者以无(生存之否定)为最高认识,行为上无为为存在方式,甚至形体本身的残缺无用都是以无用而抗拒着执着之用。因此,残丑者生存的要旨便在于消解任何有的执着,而以无为生存法则。而这种生存法则恰恰与天地大道相通:《天道》篇有言,“天道运而无所积”[15]。上天运化无所积滞,残丑者从认识和行为方面亦无所滞留。这样,天道与人道便两相吻合。天地无限,残丑者随顺天道而行,又怎么会受到具体时空场域的限制呢?

残丑者无为无能可以应对任何可能的情况,他们世界里不仅没有忧愁,还充满着乐趣。

《德充符》有恶人哀骀它的寓言:“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16]哀骀它心神凝淡,不唱不言,无为无行。从之相处的男女也尽忘知虑之凡心,忘食、色之本性,甚至连于人生最大的死生都不在乎,而咸合于哀骀它前。[17]寓言可见,哀骀它无所做,其人也无心,所以并非强欲让人来,而人自来于他前。此刻,哀骀它无成心,从者亦无成心,无成见相隔便不分贵贱你我,从者亦是追随者,追随者亦是从者,而和合为一。他们无为无行,甚至感到与天地万物同波,而无一不与自己亲切。《齐物论》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比之谓物化。”[18]庄周无心,蝴蝶亦无心,没有你我之辨,哪里能知是自己梦蝴蝶,还是蝴蝶梦为自己呢?两者本然地没有区别。哀骀它无心,众人无心,天地万物何尝有心呢?哪里还分得清世间万物的彼此你我呢?无穷天地不都是我吗?怎么还会因不能兼备不同事而忧虑呢?这不就是至乐、活生兼得之道吗?

在这万物苍茫,不分你我的世界里,自然“万物无足以挠心”[19]。《天道》篇说:“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20]。我们自身恬淡无为,因而是静止的。在天道的运行中,人们无为静修,便可以完全地率性随顺天地万物而运化,没有些许的阻挠,因而这种动,乃是世间之至动,乃是一种逍遥的游戏。逍遥的游戏中,还伴随着幽谷中的天籁之响。何为天籁?“……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21]地籁待风吹众窍而响,人籁须人奏箫管而鸣,以风、以人言之,万响皆不同。风、人皆有限,执于此观众响,又怎能使万响毕同呢?以天言之,天地运化而无限,众响虽不同,却都是无穷天地之中作响,无穷天地不都是我吗?众响又有什么不同呢?《知北游》篇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22],希声之音才是世间至美之音。

在残丑者以无为为生存法则的世界中,天地万物皆为我所得,皆为我所动,而无一凝滞,快意自适,至美至乐不过于此。这是局限于有为的世俗之人所无法企及的境界,残丑者的行为法则难道不值得世人思考吗?

注释:

[1]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540页-第542页。

[2]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560页。

[3]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356页。

[4]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505页。

[5]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62页。

[6][8]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56页。

[7]成玄英疏:“夫域情滞著,执一家之偏见者,谓之成心。”引自《庄子注疏》,郭象[注]成玄英[疏],中华书局,2014,第32页。

[9]康德认为,先天的知性、感性能力与后天经验内容相合方能获取知识(参看《纯粹理想批判》)。而人五官认知的经验对象无一不是有限者,对这些有限者综合获得的知识为有是非的成见。成见为成心所得,而成心所获取的知识乃因人自身认识功能有限,因此是人“受成形”、是有限者而决定导致的。

[10]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547-第548页。

[11]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165页-第166页。

[12][13]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543页。

[14]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544页。

[15][19][20]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411页。

[16]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189页-第190页。

[17]本段翻译据郭象注、成玄英疏改写。参见《庄子注疏》,中华书局,2014,第113页-第114页。

[18]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61页-第62页。

[21]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26页-第27页。

[22]原文及句读据郭庆藩《庄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第649页。

(本文由西南民族大学2015年中央高校优秀学生培养工程项目资助,项目编号,82001646)

作者: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美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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