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与国体
——日本近代民族国家转型中的文体变革
2016-03-23靳志朋
靳志朋
(1.中国矿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2.日本爱知大学 中国研究科,名古屋 4618641)
文体与国体
——日本近代民族国家转型中的文体变革
靳志朋1,2
(1.中国矿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徐州221116;2.日本爱知大学中国研究科,名古屋4618641)
摘要:日本近代的文体变革与民族国家的转型是相辅相成的。从明治维新开始,日本迈向了民族国家的征程。在国家意识的支配下,日本以东京话为标准建立“国语”来统合全体国民。随着民族主义的盛行,日本知识界在书面语系统着意削减汉字、增加假名,建构与“汉文脉”不同的“言文一致体”。通过报纸杂志的传播、学校教育的推广,以及自由民权运动的政治动员和战争报道的大量应用,最终形成了一种与口语密切结合、并适用于所有国民的新型文体。
关键词:文体;国体;民族国家;自由民权运动;言文一致
在日本近代民族国家转型的过程中,文体变革顺应了政治运动重心下移的趋势,政治运动也推动着文体的普及化和世俗化的进程。近代之前的日本社会,书面语的流行与统治阶层的偏好倾向有密切的关系。因为统治阶层手中掌握着政治权力,他们在获取了最大经济利益的同时也垄断着文化教育阵地[1]。由于日本对中华文明的学习与吸纳,“汉文”受到推崇而享有尊贵的地位。近代之后,即1853年“黑船来航”到1945年二战战败这个时期,随着整个国家体制的改变和国民教育的普及,日本形成了一种新的书写文体。
一、民族国家对语言变革的推动
纵观近代以来的世界各国,语言变革是伴随着民族国家的成长而发生的,新的语言形式与一个统一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之间是此呼彼应、息息相关的。一方面,民族语言作为承载民族精神的重要载体,具有民族关怀的文化精英们会有意识地通过积极创作一系列文学作品,促成现代民族语言的形成;另一方面,民族国家政权的建立,会通过强制性的基础教育普及“国语”,灌输国民意识,凝聚民族力量。美国著名政治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其著作《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中,将语言列为民族国家形成的重要前提之一,他认为在民族国家形成的过程中,“民族的印刷语言”具有无比的意识形态与政治的重要性[2]。在欧洲的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英国、德国都产生了自己的民族语言——意大利语、英语、德语,文化领袖但丁、乔叟、马丁·路德分别在这几种民族语“雅化”的过程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中,但丁的《神曲》确立了意大利语的尊严和价值,是意大利语成熟的标志,因此,人们授予但丁“意大利语之父”的殊荣[3]。各民族国家建立后,纷纷利用政权的力量强化推行统一的“国语”。意大利语是产生于托斯卡纳地区的方言,1860年当意大利统一为一个国家时,使用托斯卡纳标准语的人口只占总人口的2.5%[4],后来它的推广是通过国家力量来完成的。英语从英格兰的“东中部土语”上升为英国的“国语”,主要依靠英格兰对其它地区的征服和殖民扩张。从16世纪到20世纪,经历了四百年曲折而复杂的过程,罗马教廷使用的拉丁语逐渐被欧洲各国语言所取代。
世界范围内的国语运动,具有浓厚的政治意义。每个国家都强烈地认识到,国语、国家与国民,是三位一体的关系。语言统一将增强国民的凝聚力,有助于实现国家的统一,强化民族的认同。在近代民族主义的潮流中,社会动员的基本取向是将不同地区和阶层组织到民族主义的目标之中,以完成建立现代统一国家的任务,语言运动则是这个民族主义运动的有机组成部分[5]。近代语言的统一和推广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于中央政权的力量,是国家的制度性的实践和规定,也是塑造现代国民意识的重要内容。
日本是从明治维新之后开始迅速向民族国家转变的。在国家的主导下,“东京话”上升为“国语”在全境强制推广,以此完成了民族国家机能的统合。“日语乃日本人之精神血液也,日本之国体主要因此精神血液而维持”[6]。甲午战后,在胜利者优越感的熏染下,日本国内产生了蔑视中国的风潮,伴随着国粹主义出现,日本主体性意识开始上浮,日文文体也逐渐从汉文脉置换为“我文脉”,改变了之前以“汉语为尊”而以和语为“贱”的心态[7]。他们认为“汉字汉语”使“日本文”的独立性受到了严重侵害,并在削减汉字方面取得了共识,即将汉字的使用控制在最小限度,将日文定格为大和语言的表达均以平假名标记。同时,为适应近代社会发展的需要,使日文更贴切地表达近代人的思想感情,日本文化领域也掀起一场白话文运动,确立了一种新的言文一致体,即书面语言与口语语言一致的文学体裁。在这个过程中,口语体的小说作品、报纸杂志的论说文对日本社会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口语体国定教科书的发行,也加快了由文语体到口语体的演变过程。口语体文章简洁准确,在新的意义上颇受欢迎[6]163。经历了四十年左右的时间,直到大正年代(1912年-1926年)中期,才形成当今所见的日文文体。
二、自由民权运动与文体演变
自由民权运动,是在日本明治时代发生的一场政治及社会运动,同时也是一次“文化革命”运动(1)。随着运动的进行,民权思想渐渐在民众当中普及,自由、平等、民权等理论学说借助于新的文体形式在社会中广为传播。政治运动是一个公众参与度很高的宏大叙事,社会大众要求一种能够承载这个重任的新语文体系。思想家、政论家、新闻记者等知识精英群体通过出版著作、舆论演说、报纸新闻等现代化传媒手段,在自由民权运动中巧妙配合,联手推动了日文文体的平民化、口语化和通俗化。
启蒙思想家的著述担当起了“理性之光”的使命,如福泽谕吉的《劝学篇》与《文明论概略》,中村正直的《西国立志篇》,加藤弘之的《国体新论》,这些经典力作成为国民大众思想运动的导向。《劝学篇》是明治初期最为畅销的启蒙读物,第一版就发行了二十万册以上,它的开篇第一句即是“天不造人上人,亦不造人下人,天生万人皆平等,贵贱上下无区别”,可见其对封建专制的抨击和对自由平等的肯定,体现了加强民权意识的原理。社会各阶层均浸淫于它的理念,纷纷建立民权组织,当时日本全国有600多个民权结社。因此,福泽谕吉被大久保利通赞为“民权论者之首魁”。启蒙运动推动了民权运动,1874年1月12日,前政府参议板垣退助、江藤新平、后藤象二郎等人结成了日本最早的政党——爱国公党,揭开了自由民权运动的序幕。17日他们向明治政府提交《设立民选议院建议书》,提倡天赋人权论,对“有司专制”的情况加以批判,主张给予士族、富农、富商及平民等人参政权,并开设议会,使有司专权得以抑制,国民得到幸福。“立议院,伸张天下公论,确立人民通议权理,鼓舞天下士气,以上下亲近,君臣相爱,维持振起我帝国”,旨在建立君主立宪政体。这个“建议书”虽然被政府拒绝,但通过报纸刊登而广为国民所知,成为自由民权运动的导火线。
明治维新后,原来的下级武士占据了中央和地方的大部分官职。但从绝对数字来看,担任官吏的只有4000人左右,不过占士族总数的1%,而绝大多数武士被排除在仕途之外,下级武士阶层也因此开始分化了。那些不当权的下级武士对于明治政府的不满是可以想见的。特别是明治政府的要职都被萨摩、长州、土佐、肥前等少数强藩出身的下级武士把持,使新政府带有“藩阀专制”的特征,因而激起其他各藩下级武士的强烈嫉妒和严重不满。另外,明治政府为了筹措近代化的资金,从土地占有者身上征收高额地税,这就必然要发生矛盾和对抗。地主们都想通过自由民权运动,来确保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并争得政治上的发言权。除了对藩阀专制不满的士族外,它也渗透至农村,特别是当时的地主豪农正背负着地租的重压[8]。以板垣退助为首的不平士族阶层为中心所进行的运动称“士族民权”,以农村“豪农商”层为核心的则称为“豪农民权”。除此之外,都市中的资产阶级、草根阶层、以及博徒人士,也对政府抱有各式各样的批判立场,并加入该运动。自由民权运动开始演变成全国民性的运动,后来又增加了减免地租、修改不平等条约、保障言论与集会的自由等要求。1880年,日本全国各地要求开设国会的请愿签名人数达到24.6万人,递交的请愿书、建议书达70件。面对声势浩大、群情激奋的自由民权运动,明治政府十分惊恐,实施镇压和收买手段,妄图进行分化瓦解。以致相继发生了一些激化事件,农民暴动迭起。直到1889年《大日本帝国宪法》制定完成,第二年政府实行了第一次国会选举,帝国议会正式开设。此后,政府与政党之间的对立被带至议会,自由民权运动也开始趋于缓和。
当时知识分子、中产阶层和富商在城市有较大的影响力,他们在这场运动中要参与口头论政,就必须牢牢地掌握演讲技术。“演说”(2)是一种由单个对多数的形式组成的言说空间,取代了以往惟有通过文牍实现“上意下达”的政治过程。在舆论自由的时代,演说这一新型媒体,不仅是启蒙的手段,同时作为产生新的政治主体的话语装置,也已经开始发挥作用。自由民权运动的基本方针,是由人民选举的议员组成议会,并在该议会中由人民的代表就国家立法问题进行磋商、决策。为了让人民通过行使自己的权利选举出能代表自己意见的议员,首先必须说服人民。所以演讲者要能够直接明了地向选民提出自己的政策主张,并晓以利害关系。同时,他还得具备较强的语言表达能力,证明自己的政策能够成为现实。在召开议会的时候,政府及其官僚们必须在议会现场以演说的形式公开自己的意见主张,与对方进行辩驳、争论,最终令议会里的多数派赞同。福泽谕吉曾指出:“因为没有演说法,所以世人多以意见书等方式进行交涉。这就像哑巴间的笔谈,见其书而测其意,只有笔目相交,口耳皆无缘。所以,如果在参议院只是将写好的东西拿出来读的话,恐怕相互间无法进行议论。若是有事情需要讨论,便需回到办公室内写出来。照此下去,无论民选议员抑或官选议员皆难尽其职。”[6]40-41只有演说这一活生生的沟通方式才能使“口头集会”成为可能。因此,演说技巧是参与自由民权运动和议会政治必不可少的语言能力。正因为如此,1880年4月,明治政府通过颁发《集会条例》,加强了对自由民权派赖以发表意见的媒体空间的管制。
“演说”这一身体性语言行为,作为诉诸五官的声音媒体,却催生了日本现代书面语言。演说用的草稿,是在“口头论说”之前,预先“按口头论说”的方式书写的;同时,“旁听记录方法”这一新型书写技巧的粉墨登场,可以将“演说”这种声音媒体,转换为报章新闻的铅字媒体。演说稿借助“杂志”这种铅字印刷手段大量复制,二者相互辉映、形成互动,极大地提高了媒体的活动机能。演说的声音消失之后,铅字仍将其内容“遗”传下来,以至于在多年以后,那文本仍俨然像是当时的“声音”一般。自由民权运动的领导人植木枝盛(3),就是一位热心公开演说的人士,并且将自己的演说内容撰写成“口语体论文”在杂志上发表。后来,“演说”有呈现为一种文体的趋向,妙笔生花之士一边预设着讲述的原样,一边书写文字稿,它虽是一种冒充的口语,却富有逻辑性和说服力。
明治时代的政治话语都是借助铅字印刷媒体进行传播的,报纸已经成为舆论争夺的主要舞台。自由民权运动的重要媒体有大报与小报之分。大报刊登的汉字调政论文章,不在汉字旁边注日文假名读音,其读者层为官僚、学者、学生等知识分子阶层,一般民众是被排除在外的。为了联合这些不能理解大报文章的广大民众,地方的有识之士自发建立“报章解说会”,通过现实的口语对阅读内容进行补足,将大报上的政论翻译成在“口语传递”的场合也能接受的语言形态,把这一种基本调子定型下来的就是小报。后来,较大报纸上也出现了小报的文体特征。不知不觉之中,一种佯装“口语体”的新型文章语产生了。新的书写语与口语之间,发生了交汇融通的现象。也就是说,从书写语中诞生出新口语,而新口语又产出作为新型书写语的小报文体,进而再生产出后来被认定为“口语体”的“书写语”[6]35-36。行文间夹杂着许多口语,给听众带来很强的现实临场感。这是一种汉字假名混合的文体形式,假名基本上统治了近代日语的根基。有关自由民权运动的言论,通过“报纸”这一新型铅字印刷的文字媒体,以城市为中心迅速地扩散开来。
自由民权运动建基于士族对政府的反感,甚至引发了一定规模的武力斗争。1874年江腾新平递交建议书不久,在佐贺起兵,不久告以失败。1877年2月,对政府心存不满的士族们在西乡隆盛的领导下发动最后的武力抗争,即西南战争,自由民权派组织立志社也藉此发动叛乱。这场战争历时八个月才被平息,报纸媒体以此为契机发现了身为信息商品的价值。记者们每天将发生在九州地区的战事,用电信的方式发送到东京,然后有人将其写成报道。在这个过程中,一种快速便捷、适用于现场报道的新文体应运而生。1877年3月24日,《东京日日新闻》的“战事采录”便是一例:
“匪贼似乎在等待官军来袭。虽已撤退,但时而贼军的零星枪声在我头上呼啸而过(贼军此时已没有大炮,其两门与现藏于树下的大炮已被官军缴获)。如用望远镜观之,贼兵在战壕里悠然漫步者有之。在两边的炮台之低洼地带,有敌我双方数名阵亡士兵陈尸其处。且能见到刀尖等物在夕阳之下熠熠生辉的情形。我方欲取回死尸之时,敌人则进攻;敌人欲取回己方之死尸时,我方亦攻之。故,数日以来,所遗尸骸依然如故,至今无人能取。且转至靠近吉次越之处所观之,见我方炮火更趋激烈,展线亦已扩大(即我军正在前进)。乍看之下,我军已登上树木茂盛的小山,炮击敌人。敌人亦回击之,隆隆炮声,不绝于耳。且,在其右上方之一角,有民居在熊熊烈火中燃烧者。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有数人往来于烟雾之中(是敌是友,不得而知)。当地人推测该方位应为西安寺村。[6]46-47
这类战地采访,是一种崭新的、主谓关系非常鲜明的、短小精悍的文体。该报道中使用形容子弹“呼啸而过”的拟声词,表现通过望远镜看到的“悠然漫步”情境的拟态词,贴切的修辞手法提高了语言表达的现场性。对战斗场面的细致描写,令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第一人称“我”、“我军”、“我方”的使用,又将观察者耳闻目睹的直觉经验充分地再现出来。这种报道文体,既传递了战场上瞬息万变的紧张气氛,又通过“我”本人的的身体移动和视角流转,逐一将整个战场的各个局部空间烘托了出来。在叙述立场上,对“贼军”与“官军”、“敌”与“我”、“我们”与“他们”这一主语二分法,不厌其烦地进行再生产,“官”与“我”慢慢地趋从于一个等价的主体。该话语磁场与读者之间建构了一个叫做“我们”的想象共同体,也逐渐产生出将身为国军的“官军”当作“我军”予以认同的“国民”。这一表述模式,在后来的甲午中日战争及日俄战争中得到进一步发挥。
在武力对抗结束之时,新闻业也促进了政治斗争模式由武装斗争向言论斗争的转型。主办《日本报》的陆羯南,就西南战争与新闻业的政论之间的关系指出:“欲以兵马之力取得政权者,此时几乎皆屏息以待。与此同时,政论文章几乎蔓延至全国。”[6]49旨在反抗藩阀政权的群众运动,在西南战争结束之后,通过报纸与演说这两种新型媒体,借助铅字与声音得到充分的展开。在这个意义上,只有拥有新型媒体的语言与文字,才能使政治主体得到保障。1881年7月26日,《东京横滨每日新闻》揭露了“北海道开拓使低价转让管产事件”(4),引起极大轰动。《邮政报知新闻》、《朝野新闻》、《东京黎明新闻》也立即参与了这场反政府运动,就连原本属于亲政府派的《东京日日新闻》也转而批评起政府。民权派大张旗鼓,对藩阀与政商相互勾结、私自收受的行为强烈批判。评论家三宅岭雪在《明治政史》中回忆这段历史时说:“自维新以来,日本举国上下,不分智愚,非议政府举措之程度,皆未及此时之烈也。”黑田清隆最终因为这个问题,开拓使的官衔也被撤职。对政府的批评不只是停留在报纸上。1881年的8、9月间,在东京新宫座、浅草井生村楼,都举行了大规模的演讲集会。舆论普遍认为,要彻底杜绝政治腐败,只有设立国会,建立立宪制。迫于舆论界的穷追猛打,明治政府只得在1881年10月11日紧急召开会议讨论对策,会议决定中止北海道官产转让提案。几乎与此同时,1881年10月27日,颁发《设立国会敕命》,以天皇的名义约定10年后设立国会。至此,日本的自由民权运动取得了初步成效,推动了日本现代政治的发展和前进,报纸与演说这两种新型媒体联手取得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胜利。他们将反腐败与要求政治体制变革结合在一起,针对成型期政治权力的顶层设计问题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斗争。政府内部的问题因为媒体而被外界知晓,外界的舆论反过来又影响了政府内部,这就打开了公共舆论媒体与政府之间进行互动的新局面。通过报纸政论和演说获得政治主体地位的国民,可以与政府权力相抗衡了。
三、日本文体变革对近代中国的影响与借鉴
东海西海,心通理通。日本近代的语言变革,对隔海相望的中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面对民族危机、国家不振的局势,中国的有识之士纷纷从日本明治维新的崛起中汲取成功经验,效仿东邻、推进民族语言的变革成为一种共识。他们呼吁变革旧的文言文体,用官话统一全国的语言,焕发民力,整合民心,应对危局,实现现代民族国家的转型。黄遵宪在晚清担任驻日外交官的时候,目睹日文假名的读写便利,就感叹“言文一致”对于民众普及知识的重要性,出于一种对社会下层人士的文化关怀,希望将来中国也能够变更出一种“适用于今,通行于俗”的新文体。这种新文体也就是现代意义上的白话文。清末新政时期(1901年-1911年),著名教育家吴汝纶赴日本考察学务,他怀着教育救国的满腔热忱,不辞劳苦,四处奔走,多方探寻振兴教育的良方,日本报界赞其“六旬老翁化为一青衿少年”。日本教育名家、贵族院议员伊泽修二对其谆谆以告:“以国语一致为统一社会之要”[9],“欲养成国民爱国之心,须有以统一之。统一维何?语言是也。语言之不一,公同之不便,团体之多碍,种种为害,不可悉数。查贵国今日之时势,统一语言,尤其亟亟者”。吴汝纶急切地问道:“统一语言,诚哉其急!然学堂中科目已嫌其多,复增一科,其如之何?”伊泽氏坚定地回答:“宁弃他科而增国语!”[10]并举出德意志、奥地利、匈牙利的正反事例,说明语言统一与国家统一的密切关系。吴汝纶深以为是并将这段对话记入《东游丛录》,归国后把这份考察报告交给学部,作为制定清末新学制的蓝本;他还给当时的管学大臣张百熙写信,主张用王照的“官话字母”统一全国语言,“此音尽是京城声口,尤可使天下语音一律。今教育名家,率谓一国之民,不可使语言参差不通,此为国民团体最要之义。”[10]436由于吴汝纶在清末教育界、学术界具有极高的声望和地位,他的呼吁引起很大的社会反响。维新人士王照在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避难,受假名文字的启发写成《官话合音字母》一书。以官话为标准音,采用汉字偏旁为字母,有人称之为“假名式”拼音。王照后半生致力于语言文字的统一和普及,他主张“语言必归画一”,并强调拼写“北人俗话”(白话),反对拼写“文话”(文言),将白话文运动视为拼音字母运动的灵魂。1903年,王照在北京设立官话字母义塾,成为最早在民间推行汉语拼音的学堂,速度快且声势浩大,产生了不小的影响[11]。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蔡元培等教育界领袖也援引日本的例子,来论证发起白话文运动的合理性。
四、结语
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不同,国家政权必须以民意为支撑,因此,能够使用语言文字自由地表达意愿,是“国民”区别于“臣民”的一项基本素质,也是建立统一民族国家、实现民众政治权利的必然要求。因此,掌握国语和新的书写文体不仅仅是具备言说的能力,也成了国民资格的凭证。从这个意义来说,文体变革与民族国家的转型是相契合的。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各个国家的书写语言都顺应了平民化、通俗化、民族化的时代潮流。
日本是近代以来实现政治转型较为成功的亚洲国家。这个过程充满着血与火的斗争和较量,国家主义思想膨胀,社会中下层民众运动风起云涌。一方面,弱肉强食、激烈竞争的外部环境促发了民族主义思潮的盛行,通过推行统一的“国语”教育凝聚人心成为政界精英的共识;另一方面,伴随着国体的变化,都市中产阶级和新型知识分子作为一种新的政治力量迅速成长,他们借助于演说、报刊、广播等新的沟通方式广泛参与政治变革。在这个过程中,日本近代的思想家们则发挥了巨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在诸多因素的作用下,日本的书面语由原初的“汉文”演变为口语化的日文文体。与之相邻的中国,在开展国语运动时也借鉴了日本相关的教育政策和方法,并取得了相应的成果。
注释:
(1)日本色川大吉教授曾指出,自由民权运动作为文化运动、思想运动的意义现在还没有失去,日本人民在这场运动中进行了广泛的政治学习,使日本国民在政治上打开了眼界,产生了建设近代社会的活力;明治教育的奇迹,国民就学率的惊人提高,不仅仅是政府官僚的领导造成的,而且是自由民权运动时开展的学习热潮和千百个民权结社的活动辅助和推进的。见[日]色川大吉著:《自由民权》,东京:岩波书店,1981年4月版。
(2)启蒙家福泽谕吉曾将“演说”这一由两个汉字组合而成的新词语套在英语的speech上,并且从明治六年(1873)起,连续四年在庆应义熟(现庆应大学)与社友们一起进行针对“演说”的集中练习。在他的学问观中,演说的效用至为重要,一次集会演说中讲到:“学问的趣意终究不只限于读书,第一为说,其次为见为闻,再其次为思考道理,最后始为读书。所以,在日本,如果不能在众人面前阐述自己的想法,便失去一做学问之要诀。这恰若人之耳目鼻口五官之中独缺其一焉。”在其杰作《劝学篇》中再次指出:“察之,推之,读书在于广集智见,演说在于传播智见。正因为如此,诸术之中,如谈话与演讲,虽以一己之身便能为之,但必须与他人共同为之。演讲会之要用,由此可知。”1874年秋,福泽谕吉围绕当时集政治、外交、军事于一体的征讨台湾问题,发表了“征台和议的演说”。这一演说,在《明六杂志》上以新文章的形式出现在世人面前。见[日]小森阳一著:《日本近代国语批判》,陈多友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第30-31页。
(3)植木枝盛(1857-1892)短短一生中走遍日本各地,讲演500余次,有时听众多达2000多人,发表文章400余篇,演说很出色,文章也极具感染力,他是自由民权运动中最有影响力且极富热情的思想家与宣传鼓动家。其自由民权思想不仅吸收了西方的“人民主权”、个人权利等近代民主思想,而且批判性地继承、融入了传统的儒家思想,“民本”思想是他走向民主主义的桥梁,认为加强民权先于加强国权,主张民权第一,国权第二,重视“民情”、“民意”、“公意”。植木枝盛同时也是自由民权运动的重要政治组织立志社(及其后身爱国社、国会期成同盟、自由党)的领导成员,1881年8月被推举为国会期成同盟宪法草案起草委员,他草拟的《日本国国宪案》,鲜明地提出了人民的抵抗权与革命权思想,是所有草案中最为激进与民主的。他提倡的人民抵抗权与革命权理论,不仅是对明治启蒙思想的超越,而且成为当时自由民权运动反政府斗争的有利思想武器。见王家骅:《植木枝盛的自由民权思想与儒学》,《历史研究》,1996年第3期,第121-133页。
(4)早在1871年,日本开始建设北海道以作防俄的基地,大肆开拓岛上的设施。到1881年,政府十年开拓计划到期,已投入1400多万日元。开拓使黑田清隆(即专事北海道开发的最高长官)在7月21日向内阁会议提出申请报告,欲以免除利息三十年,每年仅需赋税38万日元的优厚条件,将整个项目转让给五代友厚、中野吾一、安田定则等人开办的关西贸易商会。其中,巨商五代友厚是黑田清隆的萨摩同乡,安田定则是开拓使大书记官。
参考文献:
[1]陈松岑.社会语言学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106.
[2][美]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81.
[3]刘耀春.语言与文化: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语言问题”[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6):14.
[4][英]彼得·伯克.语言的文化史:近代早期欧洲的语言和共同体[M].李霄翔,李鲁,杨豫,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39.
[5]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1514.
[6][日]小森阳一.日本近代国语批判[M].陈多友,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146-147.
[7]许时嘉.文体と国体の狭间で——日清战争后の汉诗文意识の一端[J].日本思想史学,2010,(9):103-105.
[8]沈才彬.日本自由民权运动的社会背景及其思想渊源[J].历史教学,1983,(5):25.
[9]吴汝纶.吴汝纶全集:第4册[M].合肥:黄山书社,2002:714.
[10]吴汝纶.吴汝纶全集:第3册[M].合肥:黄山书社,2002:797.
[11]彭伟文.方言、共同语与民族国家:略论中国共同语的推广运动[C]//周星.国家与民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64.
编辑:黄航
Literary Style and State System: The Change of Literary Style 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Japanese Modern National State
JIN Zhipeng1,2
(1.School of Marxism,China University of Mining and Technology,Xuzhou Jiangsu221116,China; 2.China Studies Department,Aichi University,Nagoya4618641,Japan)
Abstract:Literary style change of modern Japan was accompanied by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nation state.Japan stepped into the journey of nation state from Meiji Restoration.Under the control of national consciousness,Japan integrated civil state by establishing national language on the basis of the native language of Tokyo.With nationalism increased,Japan built the literary style on the principle of the identity of vernacular and written language which was different from Han-context by cutting down the number of Chinese characters and increasing Kana in written language system.Ultimately,a new literary style came into being that was closely related with spoken language and suitable for all national people by the spread of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the promotion of school education,political mobilization in free and democratic movement.
Key words:literary style;state system;nation state;free and democratic movement;identity of vernacular and written language
DOI:10.3969/j.issn.1672-0539.2016.05.013
收稿日期:2016-03-15
作者简介:靳志朋(1982-),男,河南孟津人,历史学博士,中国矿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日本爱知大学中国研究科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为社会文化史。
中图分类号:K31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539(2016)05-007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