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一个道家文化符号
2016-03-22张自华
张自华
摘要:从道家哲学的角度来审视林黛玉,她的美自然而真实,自有一番“风流”;林黛玉待人处世,一派“天真”的态度;她是一个天才诗人,作诗填词具有浓厚的“世外仙林”之味;林黛玉前世今生的流转变化,体现了道家生命轮回的思想特征。总之,林黛王身上闪烁着“道“的光芒,是一个体现道家哲学思想文化的符号。
关键词:林黛玉;道家哲学;自然;天真;天才
20世纪的红学研究兴旺发达,形成了索引派、考证派、新证派等著名流派,但是忽略了文学本身,更缺乏哲学文化的视角。新世纪以来,刘再复从哲学文化的视角来研究《红楼梦》,深化了对《红楼梦》的感性认识,他认为林黛玉是庄禅文化的代表:重自然、重自由、重生命。我认为林黛玉应该是道家哲学文化的代表。《红楼梦》虽然兼容了百家哲学,但是在林黛玉身上更多地寄托了曹雪芹的道家哲学文化理想,是一个道家思想文化的“符号”。
一、“自然”林黛玉
《红楼梦》“十二金钗”中,无论是才华或是外貌,黛玉堪称“十二钗之冠”,她是道家自然美的代言人,有着“自然的风流态度”。在开篇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第一次提到5岁的林黛玉,“聪明清秀”,“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她是警幻宫里,灵河岸上的一株仙姝,她的美是自然的,没有任何的造作:她是大观园中的阆苑仙葩,她的美是天赋的,所以黛玉的美是不可复制的。“道是自然本身的呈现”,现实生活中,黛玉这种美不能被描绘出来,也不可照相式地复制。那种承载着道的自然美是“无所不在”的,甚至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看到的钗黛判词上的画也只是枯木与玉带的组合,并非生动的人物画。宝钗的《画菊》诗更以“岂是丹青费较量”(第三十八回)来诉说了黛玉的美。由此可见天然之美是最高的美,是不可替代的,更是人类的画笔无法描摹的。当黛玉进入贾府众人的视线,人们看到她“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但是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第三回)。她的前世是一个自然美丽清新脱俗的绛珠仙子。她姿压众芳,其娇美的姿容无人能比。脂砚斋《甲戌眉》评:“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而在宝玉眼中黛玉却又是“与众各别”的:“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第三回)宝玉用老庄思想、老庄观念、老庄态度去评说,去观察,才能看透黛玉美的本质。西施颦眉实因病痛,并非不病强颦,这是一种自然的病态美而非矫作,黛玉颦眉也是如此,是她内心忧伤的自然流露,她的“病如西子胜三分”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是自然流露出来的病态之美,这根本无法效仿。
曹雪芹也特别地提到了黛玉这种天然的美,《咏黛玉哭花魂》一诗中可见:“颦叹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闱。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颦叹”用以赞叹黛玉,这才貌双全的美人是世间少有的,独自站在那墙角边花阴下,顾影自怜,频频叹息,叹息未完又悲伤地低声哭泣,正是这美若天仙的一哭,使得“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第二十六回),这是何等的可怜。
《庄子·天道》曰:“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美,保持着天然的本色,以至于天下没有什么能够与她比美。林黛玉的美属于天然本色的美,不可复制、不可比拟的自然美。按照道家的哲学观,自然美是一种最高境界的美。
二、天真林黛玉
《红楼梦》中,大观园里有妩媚丰美的薛宝钗,有风流娇艳的史湘云,有文采风流的贾探春,有美貌不亚于其姐的薛宝琴……为什么独有黛玉那样牵动人的衷肠,甚至有人因她而狂、为她而死呢?她究竟有何动人之处?这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根本一点是她率真任性而不受世俗束缚的个性。曹雪芹通过黛玉的孤傲,耍小性子,刀子般的嘴,将黛玉这种天真性情一一展露在读者的眼前,而黛玉也正是用自身这种天真性格反抗着封建礼教对她的侵蚀,即使她寄身于封建贵族大家庭,也能独善其身。黛玉这种天真,是道家所推崇的“常然”的体现,是庄子“逍遥游”的最好阐释。
林黛玉,一个出身于“钟鼎之家”、“书香之族”的女子,自小失去母亲,导致“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一直由父亲抚养成人,虽然如此,但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后来因为外祖母思念的原因,才不得不辞别父亲寄居贾府。小小年纪,单身外出,又寄人篱下,那种害怕、孤单、紧张的心情可想而知。再加上贾府又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仕宦家族,处事要小心,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第三回)。在这种压力下,形成了自尊而自卑的复杂矛盾心理,从而使她变得爱耍小性子,说刻薄话,正是耍小性子,说刻薄话突出了她那种率真的性格。
刚进贾府,黛玉便用心观察身边的人、事、物,她明白“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因此“少不得一一改过来”,礼节做足些。在看到贾母时便第一时间“下拜”,对其它人也一一拜见,生怕做少了会被人耻笑去;邢夫人留她吃饭时,她更是以“还没拜访二舅舅”加以婉拒。她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是寄人篱下,不是“正经主子”,因而显得更加小心在意,惟恐自己的自尊心在众人面前受损。可以说,林黛玉就是带着这样一颗强烈的自尊心来到贾府的.明白了这点,我们就会发现,林黛玉那些被人们视之为“小性儿”的事情,都是和她的这颗强烈的自尊心密切相关的。且看她与宝玉共读《西厢记》,她“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功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得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贾宝玉开玩笑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个‘倾国倾城貌。”林黛玉气得“脸儿通红,顿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来了,还学了些混账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妈去。”说到欺负二字时,黛玉的眼圈儿红了。黛玉向宝玉耍小性子,是因为宝玉用“淫词”来形容她,她的自尊心受到了践踏,所以她做出了最自然的反映——耍小性子,而她这种任性的行为也只是为了维护她那颗自尊心。用一个生动的生气表情,直接率真地表达自己的心声,这也只有黛玉这种“小性子”才能传达出来的,若换做宝钗,恐怕不会如此了。还有一次林黛玉来到怡红院贾宝玉处,她敲门时,刚好碰到晴雯生气,没听清是林黛玉的声音而没开门,林黛玉就错疑在宝玉身上,更“独立墙角边花阴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回去后,又“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薛宝钗、史湘云都曾受过宝玉不留情面的顶撞,她们也不过是“满脸通红”而已,而林黛玉却只因一点误会受了点委屈就撕心裂肺地痛哭。到了第二天宝玉来寻她时她更是“正眼儿也不看”他,耍小性子的背后有着黛玉的真性情,这是黛玉任性的体现之一,维护她强烈的自尊心也是她耍小性子的目的之一。庄子曰:“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所谓“不以物易其性”,就是不为追逐外物而伤害自己的本性。林黛玉“不以物易其性”,依然保持自身天真的性格,在贾府的大染缸里还能做到独善其身,出淤泥而不染。贾府里林黛玉爱耍“小性子”,是公认的,连紫鹃都批评她“太浮躁”、“小性儿”、时常“歪派人”。“听曲文悟禅机”一节中,因湘云的一句“像林妹妹”点燃了宝玉与黛玉闹得最凶时间最长的导火线,林黛玉生气原因很简单,“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这太伤林黛玉的自尊心和人格了,因为当时社会地位最低贱的莫过于“戏子”了,这怎能不使她备受屈辱呢?自尊心受到损害呢?因此她再一次耍小性子,去维护自己的自尊。
林黛玉用“耍小性子”来维护自己的自尊心,这体现了她率真而任性的性格。贾府里面也只有这个率真任性的黛玉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从而做到独善其身。能在封建礼教之家独善其身的人,可以说是庄子所说的“神人”。
庄子在《逍遥游》一篇中曾指出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可以到达“逍遥之境”,而这种人便是“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他们超然物外,淡薄功名利禄,无拘无束,可以达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这不正是黛玉的真实写照吗?黛玉虽寄居于贾府这个官宦世家,但她不受传统礼教的束缚,一样我行我素,清淡外物,漠视功名,她用大眼界看自己的人生,荣华富贵、是非纷争在她眼里永远都是毫无意义的,她要的是那种打破常规的生活,要的是只有“心”的生活。她和宝玉一道在薛姨妈那里喝酒时,李嬷嬷劝宝玉少喝,并且抬出贾政来,要宝玉提防老爷问书时,黛玉立刻当着众人把李嬷嬷教训了一顿,急得李嬷嬷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她斥责李嬷嬷,是因为这个李嬷嬷用贾政的权威和仕途经济一类的说教来制约贾宝玉,她反对用儒家那种“功利”的思想来束缚宝玉。再说到宝玉上学一事,袭人为宝玉准备笔墨纸砚时不断地劝说宝玉要“念书的时候想着书,不念的时候想着家”,劝宝玉走仕途,考科举;反观黛玉,却对他说:“这一去,可是要蟾宫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一个“蟾宫折桂”便道出了黛玉对封建仕途思想的讽刺,她认为“有用”的人不一定要循规蹈矩,按照古代标准去走仕途,按程序,按规矩地去设计自己的人生,因此她也没有迎合家庭的需要去劝贾宝玉走仕途。宝玉被父亲痛打,她叫他“从此改了吧”,这也不是她的真心话,因为她是一个从不说“混账”话的妹妹。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贾府,充斥着儒家腐味,是一个名利之争的府邸,林黛玉不愿压抑自己的个性,改变自己性情,以臣服于各种封建思想道德规范为代价博取他人的欢心,而她不逢迎、不妥协的性格又为封建贵族大家庭所不容,成为了贾府中最不讨人喜欢的人,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她无羁无绊,让她成为在大观园中身心最自由的人。她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永远那样逍遥自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算被大家说她爱耍小性子,爱说尖酸刻薄的话,她也不介意。
庄子曰:“天下有常然。”黛玉这种天真的个性便是她的“常然”之态。曹雪芹通过他精湛的笔法,把黛玉她这种天真描写得活灵活现,使人物显得丰满起来。道家主张顺其自然,无为而治,反对人为雕琢;主张逍遥,达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林黛玉正是用她的言行举止来阐释这一道家哲学思想。她是一位生活在世俗世界的“真人”。
三、天才林黛玉
林黛玉是一个天才诗人。一位懂得把生存境界诗意化的诗人:一位在有限生命中追求精神永恒的女子。林黛玉是一位富有诗人气质的女性,悲苦的命运与清高孤傲的性格使她始终对生活保持着特殊的敏感,那些别人浑然不觉的细致事物、生活现象,都能深深地触动她的情怀。贾府里面笼罩着封建礼教统治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她难以在别人面前展示、倾诉自己丰富奔放的情感,只能把自己的喜悦、哀伤、希望和理想,全部倾泻到自己的诗中。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让大观园的贵族小姐们成立了一个海棠诗社,这些才女们在诗社聚会时以“菊”为题赛诗,李纨公正地评价才女们创作的诗,认为林黛玉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包揽了前三名,并认为林黛玉三首诗“不露堆砌生硬”,自然天成。黛玉有“天纵诗才”,这种才华非后天勤学苦练而成。
虽然生活于富贵荣华之地,林黛玉却用她那种天纵诗才描绘了一幅世外桃源的理想诗意世界。庄子认为,世外桃源的理想生活是存在的,他在《山木》一篇中,便借南宜僚之口,叙述了“世外桃源”这一社会景观:“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在那里人们过着“自由浪漫”的生活,而且具有“少私寡欲”的朴实品格。到了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一文中更是发展、丰富了庄子这一世外桃源的思想,描绘了一种宁静悠闲的与世隔绝的田园生活。而黛玉《杏帘在望》一诗是受了他们两人的影响,在诗中描绘出那种纯朴宁静、真实的世外桃源式的生活:“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此诗出自第十八回,以老庄世外桃源的理想社会观为基础,精心描绘了一个以“大观园”为模式的“世外桃源”,并最终要达到一个逍遥自在、清静无为、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境界。诗歌首联先呈现出“世外桃源”的整体面貌,接着把画面拉近,细致地描写“桃源”中象征着水乡田园生活及农家生活的景物,如菱荇,鹅儿戏水,桑树,榆树,燕子,绿油油的韭菜田,飘着清香的十里稻田等。尾联还“以幻入幻”用“盛世”一词点出“世外桃源”所倡导的未来理想社会,因为“盛世”所以无饥馁:因为“盛世”,人们“何须耕织忙”。在这首诗中,黛玉从整体到局部,细致地向大家呈现出她内心的那一幅恬淡、宁静、悠然自得、怡情悦目的山野生活图。怪不得脂砚斋《庚辰双》评:“阿颦之心臆才情与人别,亦不是从读书中得来。”庄周这一“世外桃源”式的社会理想图景,在黛玉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黛玉的《葬花吟》诗出自《红楼梦》第二十七回,黛玉因寻宝玉遭闭门羹后,第二天在大观园里花冢旁葬花时所作。这首诗充分体现了庄周的“物化”观,庄子在《齐物论》中说到“天地与我并存,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周梦蝶”阐明“物化”这一观点。庄周就是庄周,蝴蝶就是蝴蝶,“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而两者又是分不清彼此的。“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但所有一切都归于“物化”。在《葬花吟》中,林黛玉以花自喻,花人一体,以花诉说自己的心声,以“花谢花飞”来比喻“红颜易老”,语言形象生动,感情细腻,意境深远,可谓“神与物游”,“思与境谐”。“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林黛玉悲悯、同情乱红阵阵、凋残的百花,寄托着林黛玉对自己身世的感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在这里,黛玉把封建社会“吃人”的封建礼教和反动的封建正统势力,形象地比喻为自然界的“风刀霜剑”。这是她对于封建社会罪恶的揭露和控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则表现了黛玉对于一种朦胧的理想生活的追求和向往。“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是《葬花词》的最强音,体现着黛玉这一叛逆者的最可贵的品质。整首诗从黛玉惜花、怜花、收花、葬花的具体行动,将她和她的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埋葬于干净的土壤里,使她犹如花儿一般随土而化。不知是黛玉葬花,还是花葬黛玉,要说是花葬黛玉,还不如说是黛玉葬自己。
《琴词》这一首词被誉为“林黛玉之绝唱”,贯穿于这一首词作的是庄子“贵真”的思想。庄子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是精诚的最高表现。不精不诚,就不能动人。《琴词》可以说囊括了林黛玉的整个生命历程,她一生的悲剧命运。悲剧的起始关键是悲惨的身世: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又寄人篱下。这样的生活境况使得黛玉做出这一首悲情而真情的绝唱。黛玉的诗词贵在真,贵在自然流露,这也是能永远留在读者心中的原因。
四、道归林黛玉
许多学者会注意到《红楼梦》中宝玉前世今生、“复归自然”的生命旨归,注意他“随风化了”的道家生死、生命轮回的“天道”观,却往往忽略了黛玉,其实林黛玉身上也体现着这种道家的“天道”轮回观。
《庄子·养生主》:“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他认为生命本身就是循环运动的,生与死不过是自然界演化的流转,是一个大道轮回,精神永恒,永远不灭,正如白天与黑夜交替,所以,庄周才会在他妻子死后“鼓盆而歌”。人的生命从天地自然的母体中来,然后在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逍遥游”中打破红尘的种种束缚,最后回归于天地自然之母体,达于“天地与我并存,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最高境界,打破了生死界限,没有所谓的生和死,只是完成了一个“天道”的轮回过程。黛玉本是灵河岸边的一株“绛珠仙草”,从天地自然母体中来,后因还泪报恩下红尘,历经红尘世事后突破种种束缚,最后魂归离恨天,回归自然的母体之中,再次成为一株“不令蜂缠蝶恋”的仙草,完成了一次生命的轮回。这里曹雪芹虽然兼容了佛教的“三世”思想,但主要还是体现了道家的生命轮回思想。
《红楼梦》开篇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便借一僧之口道出黛玉的前世,她原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由此看出黛玉前世源于自然母体,因受“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之恩,“这绛珠仙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脱却草胎木质,换的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离于离恨天外”,但“因尚未报灌溉之德”,于是绛珠仙子决定“我也去下世为人”,“把我一生所有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于是她便下了红尘,幻化成那“潇湘妃子”林黛玉。除此之外,在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一节中,不难发现,带领宝玉游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也是林黛玉的本真之一。为何有此一说?在这里警幻仙姑也是“居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此为其一;仙草下凡还泪报恩,仙姑因“流冤孽缠”太虚幻境中,这为其二。因此,可以断定警幻仙姑是林黛玉的本真之一。无论是仙草,还是仙姑,她们都是黛玉的本真,是自然的化身。
绛珠仙草下凡变成林黛玉,居于大观园中,正如居住在灵河岸边、三生石旁的仙草、太虚幻境中的仙姑。而这一变化只是林黛玉生命循环圈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当她离开神界进入凡尘,成为凡人后,“木石良缘”是牵绊宝黛一生的主线,更是黛玉还泪的导火线。她进入凡界那一刻便失去了在神界中所具有的神性,而他们前世的姻缘(凡界中所说的“木石姻缘”)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她不再是神瑛侍者姻缘线的另一头,他们不记得彼此,不记得前世,更无法确认彼此的姻缘关系。尽管两人见面之初还觉得“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相逢”,但在大多数场合中已经无法真正沟通,只有在梦中尚可自我认同与彼此认同,才能恢复神界中固有的默契,所以才有贾宝玉梦游太虚境悟本真,黛玉梦中见宝玉挖心证真情之举,但梦醒后还是一样,回归于现实。也正因现实如此,才开了“绛珠草”还泪的头。绛珠草还泪,结果必然是“泪尽而逝”,这样方能完成绛珠草下凡的初衷,“泪一日不还,黛玉尚在;泪既枯,黛玉亦物化矣”。也就是说绛珠仙草在凡间的化身黛玉,只能耗尽生命,才算实现还泪之举:实现还泪之举,便要归于自然。而黛玉之死,又意味着她与宝玉不能结合,因为他们一旦结合,便不能还泪报恩,不能还泪报恩也无法使宝黛归真了。在还泪报恩的过程中,黛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找一处“香丘”埋葬自己。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找到的,所以她只愿“莫若锦囊收艳骨,一手不净土掩风流”。自己死后要像用一捧净土掩埋落花一样,让自己也掩埋在净土之中,使自己“质本洁来还洁去”,并随土化了,所以在她临终前也要嘱托紫鹃“她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也叫他们送我回去”。在黛玉的绝唱《琴词》中更是唱出了她的本真,悟得了“人生斯世兮如清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之道。从“绛珠仙草下凡,黛玉焚诗册,手帕,到最后以血泪还恩,并埋于干净之土,香魂随风散”这一生命历程可以看出,黛玉是用生命去追求姻缘,用生命去还恩,更用生命去还原自己的本真。
黛玉泪已还,恩已报,凡尘俗世之事已与她无关,理应“返归真境”回归自然,恢复本真,这就是黛玉回归到绛珠草、太虚幻境中潇湘妃子的环节。在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一节中便借“那人”口道出林黛玉不同于凡人的前身:“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黛玉是由绛珠草幻化而来,有怎会有人的七魂六魄呢?“那人”接着更是点明“黛玉已归太虚幻境”,劝宝玉如有心寻访就要“潜心修养”,宝玉只有悟其本真后才有机会寻到林黛玉。而书中第一一六回也正好印证了“那人”的说法,宝玉再一次梦游太虚幻境,并在此悟得仙缘,悟得自己的本真。因此,他在太虚幻境中不仅见到了前世那灵河岸边、三生河畔的绛珠草;更是见到了黛玉的化身“潇湘妃子”。至此黛玉还泪,死后归真这一循环过程的最后一个环节已呈现出来,而黛玉的生命循环也完成了一个轮回,体现了道家“复归自然”的生命哲学思想。